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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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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跟曹也不遠,魏。」
回到夢陶軒,曹雪芹換了衣服喝茶,等了好一會不見人影,隨手取了本余澹心的《板橋雜記》,翻到一頁,是談明末清初秦淮四名妓之一的顧媚,字眉生,號橫波,嫁「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芝麓,情愛甚篤;《板橋雜記》中說:「顧媚生既屬龔芝麓,百計求嗣,而卒無子,甚至雕異香木為男,四肢俱動,錦綳繡褓,雇乳母開懷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狀,內外通稱『小相公』,龔亦不禁也。」
曹雪芹回到大廳,只見宜麟正在談一件深山遇虎的往事;他便悄悄坐到曹震旁邊,低聲說道:「錦兒姊的意思,請你這會兒就跟仲四談。」
談這件事,不如談拜供、談見面禮那樣,直截了當,有甚麼說甚麼;仲四到底只是未過門的夫婿,她不能用儼然主持中饋的仲四奶奶的身分,丁是丁、卯是卯地說得明明白白。因此措詞含蓄,有些詞不達意似地;杏香一半體會一半問,費了好一會工夫,才能弄清楚她的意思。
世宗對這兩個宗學頗為重視,特簡王公綜理其事,下設總管二人,副管八人;亦即是每一旗的學生,有副管二人專門照料,課程除了清書、騎射以外,特別注重漢文,老師稱為「漢書教習」,由禮部在舉人及貢生中考選充任,每一教習帶學生十名,師生朝夕切磋,加以有欽命的滿漢「京堂」——次於六部堂官、大小九卿,如詹事府詹事、通政使、大理寺卿等,稽察課務,所以教學都很認真。敦敏的老師叫黃去非,是舉人;敦誠的老師叫卜鄰,都是飽學之士,對這兩個資質極優的學生,循循善誘,每逢考試,常列前茅,所以瑚玐提起這兩個兒子,必是面有得色。
「還有呢?」
「正是這話。」宜麟說道:「酒也差不多了,主人賞飯吧!」
回到廳上,隨即開飯,菜很講究;尤其是有關外與南方的各種海味,早早發透了,用上湯煨得夠了火候,使得瑚玐與宜麟又驚又喜,讚不絕口。
「是怎麼個不得已呢?」
曹震這一下才算放寬了心。回頭又將仲四的話細想了一遍,「求之不得」四個字是早就在他心裏,故意說甚麼高攀不起,自己竟信以為真,看來要講耍手腕真還耍不過人家。
「能談。」曹雪芹答說:「沒有甚麼顧慮。」
「這些海味,都是我們仲四哥送的。」曹震特別聲明。
第一件事是後天為曹老太太上供,秋月認為該祭的不應只是曹老太太,還應有曹雪芹的伯父、伯母,因為這是她的「父母」,但馬夫人似乎忽略了,而秋月自己又不便開口提醒,問杏香該怎麼辦?
「倒也真虧她。」曹雪芹說道:「還有比澄照更明白的典。」接著便唸:「『靜月澄高,溫風始逝,撫杯而言,物——』」
「萬把兩儘夠了。」
這件事便是仲四特為她置產;在秋月自不免在心裏得意,但更如人意的是,她仍舊能住在京裏,可以常回「娘家」。因為如此,她對這件事頗為重視,安身立命之處,自然要住得舒服,還要住得近,但也不能不顧到仲四照料買賣的方便。
聽這一說,連秋月也來幫忙了;她叫丫頭擎著燈,然後問道:「是誰的畫?」
「一點不錯。」宜麟連連點頭,「派傅中堂去,也就是因為傅中堂能聽話;如果另外派個真是能幹的,有把握把大小金川料理下來,一定不肯守『四月初旬』的限期,那時皇上就為難了。」
「是跟柳如是齊名的顧眉生嗎?」
曹震還想留客,但瑚玐、宜麟晚上都另有約會;不過仲四卻被留了下來,其實仲四本人亦有留戀之意,一則要多打聽一點秋月的情形,二則也是借此親近曹雪芹。
「東西算不了甚麼。」仲四說道:「震二爺府上的手藝才真了不起。」
「是。」仲四問道:「震二奶奶有甚麼吩咐?」
杏香笑了,「你知道就好!」她說:「你常說八股文是替聖人立言,你不是聖人,所以做不好八股文。像這件事,聖人一定也贊成,你不拿它做個題目?」
「怎麼?」曹震問道:「你在京的鏢局子,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是秋姑體恤我們,省得改口了。」
「忘記掉了。『溫風始逝』,可知涼飇已至,這澄高的靜月,自然是秋月。」
「凡慢,且慢!」曹震打斷他的話問:「令郎多大?」
「那就免了吧!」秋月說道:「老太太是不喜歡咬文嚼字的。」
「對了,這得關連著秋字。第二個霏。」
「我們該告辭了吧!」宜麟站起身來說。
「第一是兒子跟兒媳婦有沒有意見。仲四的兩個兒子很孝順,不必說;兒媳婦都很老實。有句話倒是很實在,她們也巴不得有個人照應公公,那樣她們就比較自由了。」
他又怕因為有此上諭,傅恆不能像現在這樣,大小軍情,不時馳報,所以又說:「若經略大學士,因有此恩旨,感激思奮,不顧艱險,必期圖所難成;抑或避居功之名,必欲盡蠻氛,生擒渠首,方馳露布,而凡有克捷,概不具報,皆非朕所望於經略大學士者。經略大學士即不具奏,舒赫德亦應一一據實奏報,總之馳報軍情,宜於頻速,必朝夕相聞,瞭如目睹,方足慰朕懸切。」
「倒是有件事,足以看出仲四是真的體貼,真的敬重他的秋月。他說鏢局子太亂,不宜於秋月住,託震二哥替他在京買座房子,只要秋月看中就好——」
「還有,」曹雪芹停了一下說:「反正怎麼好,怎麼想;怎麼想,怎麼好!震二哥說他得意忘形了。」
「不!人總不能忘本,留一個字的好。」
「聖祖仁皇帝真是深仁厚澤,不拘甚麼人,只要有一點長處,做一件有益於百姓的事,他一定格外獎勵。如果犯了錯,他總要問一問,有沒有情有可原處。」瑚玐停了一下說:「至於先帝呢?威恩並用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已算是厲害了,可還不及今上。震二哥,你也是內廷行走的人,總很清楚吧!」
「那——,我甚麼時候送過來?」
「實在是高攀。」仲四搓著手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這步老運跟升官發財又不同。」曹雪芹笑道:「美得很吧?」
那時的聖祖,年未弱冠,但以英武過人,由於吳三桂在雲南開府,驕恣跋扈,自己任命官員,僅咨吏部備案,此類出身的官員,號稱「西選」,分布直隸近畿,為數甚多;聖祖頗有顧忌,特意降旨:「吳三桂藩下人在直隸各省出仕者,雖有父子兄弟在雲南,概不株連,各宜安心守職,無懷疑慮。」至於吳應熊暫行拘禁,事平分別請旨。
「喔,」仲四不知道受了錦兒甚麼照應,只有先道謝了再說:「我得好好請一請二奶奶。」
「是。」仲四答說:「我請到了人,再來跟震二爺商量。」
「原來震二爺早就替我打算過了。」仲四驚喜交集地,「銀子,萬把兩現成,另外我再湊,不知道總數多少?」
「喔,」曹雪芹說:「這得用『雨』字頭的單名。」
「大的廿一、小的十六。」
回家已是二更天,馬夫人屋子裏的燈還亮著,微醺的曹雪芹逕自掀簾入內,含笑問道:「娘還沒有睡?」
「這倒是實話。」曹震又說:「照我看,還有第四個不得已,後年南巡,名為視察海塘,和圖書其實是為太后六旬萬壽去玩一趟,順便到南邊各大叢林去燒香;如果戰事不能收束,軍費花得太多,百姓受累太深,還要南巡去累百姓,且不說會有言官直諫,只怕親貴之中,也會有人說話。」
「仲四爺,」她說:「我亦只是隨便問問,愛親結親,大媒本就是門面上的事,你不必費心,到時候再說好了。」
「好!咱們出去吧。」
秋月摘下紐扣上的手絹,擦乾眼淚,接過羅紋箋來看了一下說:「可惜了!勞你駕再找一張紙,請芹二爺重新寫一寫。」
曹雪芹也不問她們商量何事,只答應一聲:「好。」但聽風聲虎虎,不由得又說:「得要一個火盆。」
「我懂了。」杏香想了一下,「明天讓芹二爺先跟老何琢磨琢磨。」
「手藝實在也算不了甚麼,有好材料誰都能做。」曹震又說:「工夫頂要緊,這些海味年前就動手預備了。」
但宜麟因為在養心殿當過差,見聞又自不同,「皇上其實也很苦惱,常常一個人在養心殿踱方步踱到三更天,」他說:「總要侍衛一再奏勸,才回寢宮。那些巧妙詞令,實在也是不得已的話。」
「鏢局子是鏢局子,亂糟糟地,我想也不宜於秋小姐住;得另外找一處像樣的房子。」
「雖『近黃昏』,到底是『無限好』。」杏香接了一句。
「還有雪芹他們。」
「一定會。」秋月又加了一句:「只要他肯好好在八股文上下工夫。」
他們弟兄倆一吹一唱,話都是說給仲四聽的,瑚玐卻不知就裏,大聲說道:「各位都別謙虛了!反正便宜的是我們哥倆;不是說句假恭維的話,像這一桌菜,王公府第也未必有。如今的王府,最講究飲食的,要算和親王府,年前承他邀我吃年夜飯,海味也不過一味爐鴨絲燴海參,比這席面上,是差遠去了。」
「謬獎,謬獎!」曹雪芹正色說道:「剛才聽宜三爺談皇上的不得已,可能苦惱得很;皇上有時愛遷怒,這一陣子大家倒要小心點兒才好。」
「那還不好辦?讓芹二爺跟太太回明白好了。」
一聽這話,仲四疑心自己沒有聽清楚;將曹震後面的那句話叨念了幾遍,確定隻字不誤;這一樂,簡直要從心裏笑出來了。
「仲四哥,你紅光滿面,今年要大走運了。」
在後房的杏香「噗」地一聲,將燈吹滅;緊挨著秋月坐下,同時握住了她的手。
「點翰林!」杏香迷惘地說:「會嗎?」
「就因為名氣太大,才要改姓,以示從良。」曹雪芹答說:「譬如柳如是本名楊愛,嫁了錢牧齋才改了姓名。」
杏香急忙接了過來,「這是大喜事!」她說:「秋姑你怎麼倒傷心呢?」
「雖說不平常,其實咱們已經替他想到了,仲四願意花上萬銀子,請震二哥替他謀個一官半職;為的是好讓他的續絃夫人成為官太太。」
到得此時,仲四才能斷定,曹震決不是在開玩笑,因而態度也就改變了,深怕言不由衷的話,變成不識抬舉,自己將一樁好事弄砸了,所以只是微笑不答。
「錦兒姊真行!大馬金刀,跟仲四侃侃而談,把該問的話都問到了。」
到得第二年四月裏,戰事膠著,因為吳三桂倉卒起兵,師出無名,中道失悔,所以兵出湖南以後,遷延不進;而朝廷調兵遣將,舉國騷動,利於速戰速決,而吳三桂的鬪志消沉適足以成為以逸待勞之勢,朝廷非常不利,於是王熙密奏,請殺吳應熊父子,「以寒老賊之膽」,聖祖幾番考慮,認為這是打破沉悶局面的唯一辦法;因而降旨,誅戮吳應熊及建寧長公主親生之子吳世霖。
「喔,」馬夫人興味盎然,「那就一定有點兒不平常的舉動了。」
皇帝又自負能深體人情,意料傅恆一定會謙辭,預先設想到了,先加開導;他說:「在經略大學士,素志謙沖,必將具摺懇辭,此斷可不必。經略大學士此番出力,實為國家生色,朝廷錫命褒庸,止論其人之能稱與否?豈必犁庭執馘,方足稱功?即如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亦因其勤慎翊贊,封爵酬庸,何嘗有汗馬勞耶?」
「那倒是少不了的。」杏香算了一下,自何謹到燒火丫頭,下人共有十二名,四兩銀子一個,得要花四十八兩銀子;便即說道:「花也花不多,有五十兩銀子就行了。」
一語未完,只聽錦兒在裏面吩咐丫頭:「你把二爺請進來。」
「你倒猜上一猜。」
「我也想到了。不過,我不知道該一起供,還是分開來供?」
飯罷喝茶,彼此談興不減,話題一轉,談到近來旗人中的後起之秀,宜麟說道:「我倒不是捧我老表兄,要說旗下子弟的後輩,我這位老表兄真是教子有方。」說著,手往瑚玐指去。
「第一,不能不把傅中堂派出去,又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加恩;這個緣故,大家都知道不必細說。」
轉念到此,欣然說道:「也不一定限於琉璃廠,反正在宣南就不錯。」
曹雪芹先是不暇思索,自告奮勇;此時細細一想,很難措手;「曹家平添一口人,如說按正規辦,應該由四老爺來祝告。可是四老爺咬文嚼字的勁頭兒,你們不大清楚,我是領教過的,」曹雪芹說:「那一來,後天一定趕不上用。」
「仲四爺請坐。」錦兒說道:「今兒沒有吃好吧?」
「今晚上早點睡!」杏香低聲說了這一句,起身到了外房。
「我怎麼說跟會親一樣呢?稱呼都改過了,因為錦兒姊說是『我們秋姊姊』,所以仲四便改稱『秋小姐』。」曹雪芹問說:「娘預備那天辦這件事?」
曹震正好告個罪,邀仲四到書房裏去密談。不過倒是仲四先開口,問起託曹雪芹轉交的帳單;去年這一年,曹震在他那裏支的錢很多,彼此合夥的盈餘以外,已動用到股本,不過仲四很夠義氣,只是為他掛了一筆宕帳,股本照舊不動。
秋月心想,宣武門外,一直往南過菜市口,進半截胡同,東西幾條橫街,向來是朝士文人聚居之處,所謂「宣南」,意指高尚風雅之區:曹雪芹如果中舉成進士,而又在京服官,必然常在「宣南」盤桓,見面的機會極多。看來在宣武門外定居,比在西城買房子更為合適。
「好了!」曹雪芹打斷她的話說:「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的是甚麼:把這些心思擱在八股文章上有多好?是不是?」
「這就是第三個不得已。」宜麟說道:「打仗打的是錢,軍費花下去幾千萬了,就算打勝了,也是元氣大傷。」
「也不見得。我看出來的是,先帝看人,稍嫌過分,人有六、七分好,他說成十分;倘是他討厭的人,兩、三分的過錯,就是十足的大錯。至於今上,加恩固然很大方,不過他不以為那是應得之賞,往往一方面誇獎,一方面又貶低人家,俗語說的『一把砂糖一把矢』,就是今上駕馭人的手段。」
曹震頗感意外,急急問說:「怎麼高攀不起?」
公主一死,公主府當然收歸公家,照定制由宗人府管理,改撥其他親貴。只是這所大宅,前有周延儒,後有吳應熊,皆死於非命;甚至公主之子亦不能保首領,因而凶宅之名大著,王公分府時,誰亦不願意搬進去住。
杏香心想,在秋月來說,「祖母」極親;「父母」則幾乎風馬牛不相hetubook.com.com及,而名分一定,則禮不可廢;她沉吟了一會說:「照我看,恐怕擺兩回供。」
「你別急!」曹震答說:「法子是想好了,得一步一步來;到該兌銀子的時候,我自然會通知你。」
「用法寬,口采也好。」杏香說道:「鳳冠霞帔,官太太當定了。」
「我沒有趕上能見老太太。不過,我想老太太如果還在,一定也樂意這麼辦。」
「仲四爺,這一回說起來真是良緣巧配,天造地設;不過,我們這位秋姊姊,可是有點兒不大願意。」錦兒緊接著說:「不過,決不是對仲四爺你,有甚麼挑剔,是她自己覺得都五十了,還做新娘子彷彿怪寒蠢的。」
「你也真會扯!」曹雪芹笑道:「我倒考考你,你替大姊取個帶秋字的號。」
原來八旗教育子弟,身分低的,可入八旗官學;包衣則有特設的景山官學與咸安官學;身分高的,少年親貴准入設在乾清宮內的上書房,一般公侯子弟,家世貴盛,亦可延名師坐館,不虞失學,其間只有閒散宗室,高不成、低不就,有的雖有爵位,但家業寒微請不起授讀的西席,以致稂不稂、莠不莠,成為棄材,頗為可惜。
「去年輸得太多了,今年要歇歇手了。」
「別這麼說。」錦兒端端莊莊地坐著,侃侃而談:「仲四爺!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剛才我們二爺說,跟你有甚麼、說甚麼,不必客氣;我如果話說得太直,你可別見怪。」
「就在等你啊!」杏香接口。
「很熱鬧;跟會親一樣。」
「後天是一起供。再挑一天,作為你做女兒的給父母擺供,這樣子情理上才說得過去。」
「是一個橫披,畫的人叫『智珠』。」
「你這麼說,我不能不照辦。」曹雪芹說:「容我好好想一想。」
仲四還怕他是新年中開玩笑,別落個話柄在人家手上,因而答說:「我怎麼高攀得起?」
硃諭中說:「今日新正令辰,恭迎皇太后鑾輿,內廷春宴,仰蒙慈諭,經略大學士傅恆,忠誠任事,為國家實力宣猷,皇帝宜加恩錫封彼以公爵,以旌勤勞。欽承恩訓,深愜朕心,但封公之旨,應俟捷到日頒發,著先行傳諭,俾知聖母厚恩。」皇帝一向自詡,能公私兼顧,忠孝兩全,太后加恩是情,也是私,他奉慈論辦理,是孝,也是私;但封公之旨,必待奏捷之後,以獎有功是公,而不違祖宗成憲,便是忠於所事。
「一個好題目沒有能抓住,是不是?」杏香說破他的心事。「其實——」
越說越玄了,仲四忍不住問說:「是那位老太太?」
想了好一會,發覺「雨」字頭,而字面雅致且又適用於閨閣的,不過聊聊數字,他拿筆寫了下來,數一數只得六個字。
原來他唸的是陶淵明祭從弟文,那一句是:「物久人脆。」物字出口才想到忌諱,所以突然頓住。此時聽她這一問,便知她沒有唸過這篇文章,不難掩飾。
「秋姑娘的人品,誰不誇讚。聽說文墨上的事,亦很在行;像我們走江湖的老粗怎麼配得上?」
「那就只有在這三個字之中挑了,實際上是兩個字——」
「很好。」秋月欣然同意,「秋水澄鮮;我喜歡這個澄字。」
「這,」仲四一拍胸脯,「我跟震二奶奶擔保,秋小姐過來了,我那兩個兒子,一定該怎麼尊敬就怎麼尊敬,決不敢有絲毫失禮。」
「仲四哥,」曹震正色問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於是放下《板橋雜記》去找《香咳集選存》,果然有徐橫波的一首詩:「香生簾幕雨絲霏,黃葉為鄰暮捲衣,粉院藤蘿秋響合,朱欄楊柳月痕稀;寒花晚瘦人相似,石磴涼生雁不飛,自愛中林成小隱,松風一榻閉高扉。」題目是〈海月樓夜坐〉。
「你不必表白!」曹震笑道:「沒有人笑你得意忘形。」
這段話是暗示,討伐大金川,名為傅恆掛帥,其實是皇帝親自在指揮,傅恆等於偏裨之將,何大功之足稱。
秋月噙著眼淚笑道:「我是想起了老太太。」
戛然而止,令人詫異,秋月便問:「怎麼不唸下去?」
「喔,這要從宗學談起——」
「這是為了留後步。」曹震說道:「不過看樣子,皇上對打勝仗還是有把握。」
於是細細斟酌,將「見面禮」分成三等,擬好了名單,再商量第三件事。
秋月本來倒想裝作不知道似地,大大方方走了出去;由於曹雪芹假作癡呆的語氣,怕一露了面他真的會開玩笑,不由得有些情怯了。
杏香知道,她是怕馬夫人見了,問到何以有一個白暈!不易回答。但羅紋箋僅此一張,只好找出一份用過的梅紅全帖,裁下餘幅,將就使用。
瑚玐一聽提到他的兩個愛子,興奮之情,溢於形色,他用謙虛的語氣說道:「我那兩個孩子,勉強算是可造之材,不過,這實在要感激先帝成全之德——」
這話將秋月問住了,笑著答說:「這得問芹二爺。」
「沒有那些忌諱,本來就是『近黃昏』了嘛!」
一聽這話,曹震夫婦相視而笑,「仲四爺,」錦兒問說:「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們秋姊姊當官太太?」
「這幅畫是前年在琉璃廠買的,記得只花了四兩銀子。當時只因為畫得不錯,不知道徐智珠是誰?」曹雪芹接下來說:「剛才等你們不來,閒得無聊,看《板橋雜記》說她改姓徐,才想起徐橫波的詩;發現『智珠』就是徐橫波,徐橫波就是顧橫波。開歲以來,快事又添一樁;值得浮一大白。」
「原來這樣。我乾爹還直誇我肚子裏有墨水,跟秋姑擱在一塊,簡直不能比了。」杏香笑道:「難怪我乾爹把秋姑敬得天人一樣。」
「男人家總比較顧大體,就怕——」
「越解越圓滿了。」秋月很高興地,「勞駕你把它寫下來吧!」
「你把你的意思說給我聽,我替你擬一篇禱詞。」
「不夠我有。」
「慢一點,慢一點,你還不知道他們在那兒照應了呢?」曹震停了一下,突然問道:「你續絃的事怎麼了?」
「雪芹的學問越發高了!」瑚玐翹著拇指說:「隨口一篇議論,起承轉合都有了,寫了就是一篇絕好的文章。」
「原來你是買給『官太太』住。」錦兒笑道:「既然如此,要我們秋姊姊自己中意。」
「正就是這話。」仲四一拍手說:「請震二爺費心託木廠的人去找;找到了請秋小姐去看;看中了——」
「怎麼樣?」曹震催問著。
仲四也笑了,不過人情練達的他,怕人家嫌他自炫財富,因而趕緊又說:「實在是想盡點心。反正震二爺知道我能吃幾碗飯,找到的房子,一定是我買得起的。」
「這可真是有點兒得意忘形了。也難怪,仲四甚麼都不缺,就缺這麼一房嬌妻,一旦有了,如何不喜?」
接著,曹雪芹重述當時的對話;談到錦兒開玩笑的情形,馬夫人也笑了。
「好,我告訴你,就是秋月。」
「你沒有讀過《三國志》,莫非也沒有看過《三國演義》,魏武帝不就是曹操嗎?」
「不會,不會,決不會。」
「這個字好!」杏香脫口便讚。接著又唸了兩句唐詩:「『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新。』」
「唷!那我不是全弄擰了?」
拿著那幅畫回到夢陶軒,曹雪芹將《香咳集選存》徐橫波的「小傳」指給秋月看:「徐橫波字https://m.hetubook.com.com眉生,一字智珠,號眉莊。本姓顧,名媚,江蘇上元人,合肥尚書龔芝麓側室,著有《柳花閣集》。」
看到這裏,陡然記起,有一部詩集叫做《香咳集選存》,目錄中有「徐橫波」的名字,既然顧媚號橫波,又改姓徐,那麼「徐橫波」便是顧媚了。
他還怕傅恆與其他臣工不盡瞭解,更進一步挑明了說:「朕前諭四月初旬為期,乃苒三審度,更無遊移。用兵原非易事,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耶?經略大學士試思在京辦事之時,識見才力,視朕何如?今朕意已定,當遵旨而行,況經略大學士即能成功,亦皆眾人之功,朕降此旨,所以擴充經略大學士之識量,使盡化一己功名之見耳。」
「這回照應你的倒不是我,是內人。」
曹震點點頭,等宜麟講完;曹雪芹便說:「宜二爺,前面那一段我沒有聽見,請你再跟我說一說。」
曹震不等他規勸,自己把話說在前面;仲四當然不必再說甚麼了。
「問了些甚麼話?」
「說得不錯。」秋月笑道:「這個字可真是不高明。」
曹雪芹對右翼宗學的情形,並不陌生,因為他有一個咸安宮官學的同窗明真,在正黃旗義學任教;義學是八旗官學的擴充,與宗學同時設立,本來亦只設左翼右翼兩學,但以八旗兵丁的子弟眾多,至雍正六年改為每旗一學,右翼四旗只有正黃旗是「上三旗」,所撥的房舍應該優於其他三旗,而右翼宗學恰有餘屋,便撥出廿二間給正黃旗義學。曹雪芹跟明真很好,而石虎胡同離石駙馬大街又不遠,所以每次到平郡王府去了,只要時間還早,總會順道到正黃旗義學去看明真,有時也會閒步到右翼宗學逛逛,卻不知敦敏、敦誠兄弟也在那裏唸書。
曹雪芹笑笑不作聲,接著打了個呵欠;杏香便說:「今兒請你到書房去睡;我跟秋姑還有事商量呢!」
「我們老太太收了個乾孫女,你知道不知道?」
「芹二爺一向很捧我,回頭我當面跟他道謝。」
「你給錢!」錦兒開玩笑地搶著替他說了出來。
「你也坐!」曹震將自己的位子讓給錦兒,然後向仲四說道:「內人有幾句話要我問你。我想,咱們快成親戚了,有話不如她當面跟你談。」
「你找甚麼?」
看書中寫得有趣,曹雪芹便又再找顧媚的記載來看,前面有一段記得更為詳細,說她「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支輕亞」;貌既如此,藝亦不凡,「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最後又說:「改姓徐,又稱徐夫人。」
宣武門在正陽門西,回「娘家」比較方便;杏香也正是這個意思,「最好在琉璃廠附近。」她說:「芹二爺去逛廠,順便就可以去看你。」
「你聽太太說的,」杏香推一推秋月,「你是我乾爹的一房嬌妻;震二爺也改了稱呼管你說是我乾爹的續絃夫人。」
「另外還要起個號——」
「老太太二十剛出頭,就跟老太爺到了蘇州織造任上,後來調江寧,一住四十年,前後回京不過三、四次,每次也只住兩三個月,所以口味早變過了,跟江南官宦人家的口味沒有甚麼兩樣,菜要清淡,紅燒的菜多擱糖,不碰蔥蒜。」
杏香答說:「秋姑是寄在過去的大爺名下。」
「都撐到這兒了!」仲四手比著喉頭說。
「如何?」曹雪芹問。
「吃虧」便在「以禮相待」上面。既然是伯爵,又是大媒,接待的禮節便不能不隆重;曹雪芹是「布衣傲王侯」一路人物,無端與貴人周旋,處處要顯出恭敬,在他覺得是件很吃虧的事。
「打勝仗雖有把握,可是勝敗兵家常事,不能說四月初一定會成功。」
「那不用說,自然是秋小姐。」仲四又說:「也不用她怎麼樣操心,有事交代兩個媳婦就是了。」
「譬如說吧,大年初一,皇上寫了一道硃諭,打算給傅中堂一個公爵,他一開頭不說是自己的意思,說是奉的慈諭:『今日新正——』」
話剛說完,曹雪芹先就反對,「不必,不必!」他搖著手說:「有爵位的一來,我們得以禮相待,太麻煩了,也太吃虧了。」
「你就是無事忙。」馬夫人說:「我看可以不必。心到神知,老太太必是早就知道了;我們盼望著老太太能托個夢給秋月。」
錦兒是摸透了他的脾氣的,一聽自然明白。當初希望仲四能請出一個有身分的人來作媒,原是為了對秋月有交代;如今情形已經不同,在這一層上,本可不必苛求。既然曹雪芹又不贊成,就更無所謂了。
「我也要改姓了。」秋月接口說了一句。
「仲四哥,」曹震答說:「我們替你打算過了,你家老二是武官,他請的一副誥封,自然是歸你的元配;要替填房弄副誥封,要靠你自己。我已經想好辦法了,你只預備銀子,我來替你辦。」
「多謝。」秋月答說:「我是默禱。」
「太太有好些話交代秋姑。」
兩具畫箱是疊置著的,上面一具,貯比較貴重的字畫;較次的在下面那一具。他叫丫頭放下燭臺,幫他將上面的一具抬下來,正在忙亂時,聽得人聲,杏香與秋月來了。
秋月應又不是,不應又不是,只急忙避了開去,口中答說:「我還是照樣。」
「那就對了,老大生在雍正七年己酉;老二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先帝駕崩那年,一個七歲、一個才兩歲,請問怎麼樣受先帝成全之德?」
原來吳應熊於順治十年尚太宗第十四女建寧長公主,夫婦感情甚篤,建寧長公主且已生子名吳世霖;同時吳應熊以額駙封子爵,加宮銜至少傅,及至削藩之議一起,吳三桂的黨羽在吳應熊的庇護之下,遍布京師;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吳三桂起兵謀反的警報到京,一夕之間,京師火警迭起,即是吳三桂黨羽搖惑人心的陰謀。議政王大臣會議,認為吳應熊及其從官,決不可留,奏請逮捕按謀反大逆律處治。
「不對吧!」秋月指著印文說:「『東海』當然是姓徐,怎麼會是顧眉生呢?」
槐園在宣武門內太平湖西側,頗有花木之勝;瑚玐連聲表示「歡迎」,當下約了正月初十去拜訪。
於是話題一轉,由和親王的驕恣任性,談到當今皇帝如何對付這位同父異母、年歲相同的弟弟;再一轉為康熙、雍正及「今上」這祖孫三代駕馭臣工的手段。
「照這樣說,」曹震扳著手指數了一下問:「老大肖雞不是?」
「那不錯。」秋月也看過《板橋雜記》,「那時秦淮名妓,有兩個人善畫蘭花,一個是馬湘蘭;一個就是顧眉生。」
「是啊!」秋月答說:「旗人住地安門北;漢人住宣武門南,從康熙年間起,就是這樣。芹二爺要是點了翰林,就會常出宣武門,那時他的朋友同事,大半住在宣南。」
意思是對他的稱呼照樣;曹雪芹料她一時改不過口來,慢慢地自然而然會像錦兒一樣,叫他「雪芹」,因而答說:「我改口是定名分,現在就要改;你甚麼時候改口,我不管。」
「不好!」秋月脫口回答:「情似秋雲薄。」
錦兒故意頓住不說,仲四爺卻是一聽就懂,「你是說我那兩個兒媳婦?」他說:「我也不敢說她們是怎麼賢慧,不過都是老實懂規矩的。再說:她們也巴不得我有個老伴兒,她www.hetubook.com.com們做晚輩的,有些地方就方便了。」
「很通。」秋月不由得愉悅地笑了。
「我也不知道是傷心,還是高興?」
聽得這話,曹震便起身入內;很快地復又回了出來,後面跟著錦兒。仲四自是急急起身招呼。
「你倒是說啊!」杏香催促著,「誰知道是那兩個字?!」
「自然是城外。住在城裏,一到晚上關城,進出就不方便了。」
這段話,真所謂「捫之有稜」,首先警告傅恆,別以為他的封爵是因為立了大功,因而驕矜,搞成像年羹堯那種功高震主、自取罪戾的局面。
「別喝了!咱們還有好些話談。」杏香這樣勸阻,但說的卻仍是閒話:「顧眉生會畫畫嗎?」
「已經預備了。」
「嗯,還有一個呢?」
一聽這話,秋月起身就走;杏香緊跟著她進了後房,馬夫人便說:「看你酒喝得不少,很熱鬧吧?」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場面總得繃住。反正那不過一半天的事;要緊的是以後的日子要過得順心。」
「顧眉生名氣挺大的,為甚麼要改姓?」
「對了!」曹震裝作突然想起的模樣,對客人說道:「這些海味,是我們老太太的一個乾孫女兒預備的,今天不過由內人跟小妾下一下鍋而已。」
錦兒對他的答覆,表示滿意,點點頭問說:「仲四爺請誰當大媒。」
「那應該。」杏香問道:「老太太愛吃些甚麼?」
「城外?」秋月想了一下說:「當然是宣武門外。」
詩後附有小傳,一看驚喜;將書一丟,連聲喊道:「拿燭臺,快拿燭臺。」接著便奔書房。
「一點不錯。」
何以魏跟曹不遠?杏香茫然莫解,只好又用眼色問曹雪芹了。
「言重、言重!仲四哥你說。」
原來每回擺供,多半是由杏香監廚,北方口味重,而且用蔥蒜的菜很多,所以說「弄擰了」。
「要留個『秋』字。」秋月接著杏香的話說,「那一來,有很多方便。」
秋月也是雙手捧接,微笑凝視著,忽然眼淚如斷線珍珠般落了下來;有一滴掉在羅紋箋上,立刻渲染出一個小小的白暈。
「太太也交代了,你以後就管秋姑叫『大姊』。」說著,曹雪芹離座,規規矩矩地作個楫,莊容叫一聲:「大姊。」
「五十兩怕不夠。」
「震二爺,你叫我怎麼說?難道真要讓我老一老臉皮說一句:求之不得?」
「好!你明天問一問芹二爺,他如果也覺得這樣子妥當,就請他作為他的意思,跟太太去回。」
「雪芹,」曹震說道:「我把太太的意思跟仲四哥說了。」
「不必,不必!我花得起。我是要跟你商量,應該怎麼分一分等,送少了挨罵;送多了也不妥當。」
入清以後,這所大宅作為公主府,亦是額駙吳應熊的賜第;吳應熊是吳三桂的兒子,當吳三桂舉兵作亂時,吳應熊密謀內應;大學士王熙,也就是受世祖密詔,終身不洩其秘的「王文靖公」,勸聖祖殺吳應熊以絕後患。吳應熊是聖祖的姑夫,誼屬懿親,聖祖終覺心有未忍,但最後還是毅然出以大義滅親之舉。
「說實話,逢年過節,生辰忌辰,擺供也就只是那麼回事。老太太生前,擺供撤下來的菜是不碰的,所以不必認真。不過,這一回,我想像中,老太太會來享用,得要盡點兒孝心。」秋月緊接著談到另一件事:「擺供以後,太太要我跟大家見禮,你說,我該送個見面禮吧?」
仲四只是憨笑,完全不像平時那種精明幹練、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樣子。
「也暗扣著你原來的名字。」杏香說道:「形容月色好,不就叫做澄照嗎?」
「是的。第二呢?」
「那,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曹家做親戚?」
「是!還有件事,也得託你們公母倆。」仲四又說:「我想在京裏買一處房子——」
其次是警告一心想告老回鄉,而自以為身後必入太廟的張廷玉,指他並無汗馬功勞,只以「勤慎翊贊」而封爵;隱然告誡,以後倘非以「勤慎」為本,無「翊贊」之實,那就不但不能陪祀太廟,甚至爵位亦可削奪。
「還有,後天的供菜,我想親自做幾個老太太愛吃的,孝敬她老人家。」
秋月不即回答,細細想了一會,覺得確有此必要,她有些深藏不露的心事,答應嫁仲四,半也是為了仍舊可以照應曹雪芹,不負曹老太太的託付,因而深深點頭,表示完全接受建議。
「總得有面子的人,」仲四答說:「我的朋友之中,有一位蒙古人,跟我的交情不壞,他襲的是伯爵,我想請他來當大媒。」
「霙。」曹雪芹說:「雨字下一個英雄的英字:『雨雪雜下』謂之霙。」
「是。」仲四略顯忸怩地笑道:「她原像官太太;也許我託她的福,也能讓人叫一聲『老爺』。」
所謂「過去的大爺」,便是曹雪芹的伯父;他問秋月說道:「這麼說,你是我嫡堂的姊姊!」
「娘請安置吧!」曹雪芹站起身來對杏香說:「我先回去換衣服。回頭——」他指一指裏面,又做了個手勢,意思把秋月找了去,他還有話要說。
錦兒急轉直下,而且開門見山地說:「仲四爺,你自然是樂意再扮一回新郎倌,不知道你那兩位令郎怎麼說?」
世宗即位以後,百廢更新,惠及宗親,這件貽宗親之羞的大事,當然亦注意到了,特意降旨,設立「宗學」。
原來皇帝已定一個限期,如果四月初還不能成功,決意撤兵;「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的話說過不止一次;「即能成功,亦皆眾人之功」,仍是貶低傅恆的話,而同時也鼓勵了士氣。瑚玐認為這就是皇帝詞令巧妙之處。
「現在能談嗎?」
等丫頭取了燭臺來,曹雪芹命她在畫箱旁邊擎著,打開第一箱翻了半天沒有找到他要找的畫。凝神想了一下,記起是在第二箱。
瑚玐的長子叫敦敏,字子明,號懋齋;次子叫敦誠,字敬亭,號松堂,在乾隆九年同入右翼宗學。
「大姊,」曹雪芹毫不澀口地叫了出來,「我一個一個提出來,請你斟酌,第一個是雲。」
「宣南」二字,杏香卻是第一回聽見,不過顧名思義,也不難懂,便印證地問:「宣武門南,叫做宣南?」
「咱們談第二件事。」杏香說道:「太太定了後天替老太太上供,老何說最好有一篇祭文;太太先不贊成,剛才又說,問問你的意思。」
「顧眉生。」
「了不得了!」秋月大為驚異,「你是多早晚變得這麼淵博了?」
「總要有出典才好。」
「閒話少說,我倒問你們,何以耽擱了那麼大的工夫?」
「雪芹,」瑚玐聽他提到這一點,便即說道:「我那兩個兒子,也知道你是八旗名士;似乎很仰慕你的。你幾時到舍間來玩玩,兩弟兄都喜歡做詩,你指點指點他們。」
「嗯。」杏香點點頭,「我伺候太太睡了就回來。」
「嘚、嘚,你別考我了。」說著,杏香去揭開墨盒,又找出一張淡紅的羅紋箋舖在桌上,好為秋月題名。
「你的情形不同。」曹雪芹怕她誤會,「你是作了曹家的女兒,自然改姓曹。」
曹雪芹知道,這是秋月不如意之處,將來閨房之中,跟仲四沒有甚麼可談的;杏香偏偏提到這一點,未免不識趣,因而微微瞪了她一眼,方始發話。
到了和_圖_書雍正三年,世宗決定設左右翼宗學,這所房子終於派上了用場;因為習俗相沿,凶宅只要改為公共場所,就不要緊了;說是人多陽氣盛,厲鬼亦當辟易。
「秋月呢?」曹雪芹故意問說:「我跟太太說的話,她沒有聽見吧?」
「仲四哥,」曹震又說:「咱們要做親戚了,凡事不必客氣;有甚麼,說甚麼——」
大家都覺得他形容得很深刻,只有仲四是例外,少不得面露困惑之色;於是瑚玐特意為他舉了個例來說明。
「這個字的用法很寬,取號不愁跟秋字沒有關連。就是它吧!」
「你先別問,看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我今晚上就睡不好了。」
「雲霞的霞。」
「好吧!」曹震單刀直入地說:「你只說一句:願意不願意?」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住的地方,當然第一要顧到我乾爹的方便,其次才講離娘家近。」
「第二,皇上實在怕傅中堂辦不下來,所以一再說『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其實,皇上就是第一個想『逞人意』的人;言不由衷,真正叫不得已。」
「喔,我的話有語病,」曹震笑道:「是太太替我們去世的老太太作主,收了個乾孫女,好比你們漕幫的『過方』那樣。」
這四個字對仲四卻是一大警惕,自己想想確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樣,應該好好收歛了。但話雖如此,心裏卻總不免想談秋月,硬抑制著,喉頭不免發癢,只好頻頻乾咳,才覺得好過些。
「我在想,大姊,你自己倒應該向老太太有一番禱告。」
「你老能不能替我謀個一官半職?」
「你聽聽!」杏香在秋月耳際低語,「芹二爺——」她說了這半句卻又嚥住,因為曹雪芹又開口了,她怕漏聽了話。
「先說靄,靄然的靄;這個字跟雲字旁邊一個愛字的靉,意思相同,雲盛之貌。」
「震二爺,」仲四陪笑說道:「你別跟我打啞謎了!府上是有名的大宅門,內裏的情形,我們外人怎麼弄得清楚?」
「這是誰?」秋月問說。
這是提示一個宗旨,秋月不能不承認她說得不錯;點點頭問:「那末,你說應該挑在那兒呢?」
「工夫也算不了甚麼?」曹雪芹接口,「難得的是一片誠意,聽說請的是那幾位客,自己願意多花點工夫在上面。」
「指點不敢當。不過,我倒是久慕槐園之名,很想去瞻仰、瞻仰。」
「這太好了!」仲四失聲說道:「我應該猜得到的。」
於是曹雪芹在那張淡紅羅紋箋上,用正楷寫上「曹霞字澄秋」五字,雙手遞給秋月。
但三藩之亂成功,並不能安慰建寧長公主,聖祖對這位姑母,當然亦有無比的歉疚,歲時存問,恩禮優隆。建寧長公主一直住在石虎胡同的公主府,直到康熙四十三年方始病歿。
宗學分左翼、右翼兩所。八旗在京師的駐地,東西各四,東面自東北沿正東而東南,依序為鑲黃、正白、正紅、鑲白,是為左翼;西面自西北沿正西而西南,依序為正黃、鑲藍、鑲紅、正藍,瑚玐隸屬鑲紅旗,所以他的長子敦敏、次子敦誠應入右翼宗學。
曹雪芹起身到書架上,隨便抽出一本詩集,細看了一回,然後坐下來另取一張紙,拈筆寫了兩句詩。
話還沒有完,她發覺秋月使勁拉了拉她的手,趕緊住口,側耳靜聽。
「『朝朝散霞彩,暮暮澄秋色』。」他說:「用『澄秋』二字怎麼樣?」
「那不是我的差使來了嗎?」曹雪芹興奮地說。
「好了!你就去預備來求親吧!最好託個有面子的人出來。」
「是。」仲四答說:「且不說秋小姐,就是我六十多歲還裝新郎倌,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害臊。」說著摸一摸臉,真像在發燒似地。
「也不能說清楚,今上常有不測之威,誰也沒法兒捉摸。」曹震看著宜麟說道:「宜三爺在養心殿當過差,應該比我清楚。」
「有件事,可是你這會兒就得管。」杏兒接口說道:「太太交代,得替秋姑改個名字,是讓你跟秋姑商量。」
「秋姑,」杏香問說:「我還不知道你本姓甚麼?」
右翼宗學在西城石虎胡同,這條胡同內有幾所大宅,有一所是有名的凶宅,原來這裏是前明崇禎年間宰相周延儒的賜第,周延懦事敗賜自盡,未幾明朝亦亡。
「不好,不好!」杏香首先反對:「雨雪雜下,有多討厭。」
「原來如此!」仲四問道:「不知道那位乾孫小姐是誰?」
「妙就妙在這裏。來,來,我還你證據。」
這話就太突兀了!仲四根本無從去假設,要怎麼樣才能跟曹家作親戚?所以楞在那兒,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啊!不然我怎麼讓你猜呢?」曹震又說:「仲四哥,你願意不願意當我們老太太的乾孫女婿?」
「我不主張保留。」曹雪芹向秋月說道:「我勸你都改掉的好。」
「嗯,嗯。」杏香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怎麼擺兩回?」
很快地讓杏香找到了,展開一看,畫的是竹石蘭花,題款只得二字:「智珠」;下鈐一方朱文圓印,「東海」二字。
「這倒也是實話。」錦兒又說:「將來是誰當家?」
曹雪芹不免掃興,因為秋月對曹老太太的忠誠,以及他祖母對他的關愛;而秋月未負託付,不惜為他自誤青春,如今居然有此難得的歸宿,將這三種關係綰合在一起,可以逞一逞才華,寫出一篇至情至性的好文章。那知秋月不同意,自不便勉強,但怏怏之色,卻毫不掩飾地都擺在臉上。
「當然越快越好。」馬夫人說:「今天下午,我先跟老何說了;他說:應該給老太太寫篇祭文。」
於是曹雪芹道聲:「明兒見!」到書房歸寢;秋月便開始跟杏香商量跟她有關的幾件事。
「你不說,我們兄弟也能想像得到,反正,仲四哥,你還有一步老運!」
「那末,為甚麼要定下這個限期呢?」
「是的,」曹雪芹接口,「兵機瞬息萬變,只能大致定個程限,不能說那一天撤兵就那一天撤兵,倘或陷入重圍,非力戰脫困不可,又將如何?或者為山九仞,只差一簣之功,說撤兵的期限已到,放棄掃穴犁庭的大功,不但掛帥的不願,裨將士卒出生入死,以期立功受賞、顯祖榮親到手的大功,那肯平白讓它飛掉?硬叫他撤兵,說不定會兵變。此所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那還不是靠震二爺你的照應。」
「要用朝霞,不要用晚霞。」曹雪芹自言自語地說:「其實倒是晚霞絢彩,不過『夕陽無限好』——」
「還懸在那兒!」仲四將對馬夫人說的話,跟曹震也說了一遍。
秋月搖搖頭問:「還有呢?」
「是!」仲四沉吟了一下說:「震二爺,我憑良心說,秋小姐這樣的人品,府上這樣的人家,我仲老四居然高攀上了,實在有點兒受寵若驚,說請秋小姐到我鏢局子去當家,豈不太委屈了?我有個妄想,不知道震二爺你能不能成全我?」
凶耗到了湖南澧州,吳三桂方在進餐,推食而起,改變了主意,他本意以遷延為轉圜的餘地,希望彼此罷兵,仍得歸藩,但聖祖削藩之志已決,殺吳應熊父子,即表示澈底決絕,吳三桂息事寧人的如意算盤完全落空,而天下亦知朝廷與三藩決不能並存,涇渭分明的昭示,自然在朝廷為正為順;在吳三桂為反為逆,正反順逆之勢一判,朝廷先就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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