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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是大媛的手帕交，花名玲華老九；後來由會樂里轉到百樂門當舞|女，改名叫潘九玲。熟人仍舊叫她「老九」；現在是孫曜東的新寵。如果他們來兩腳，牌局就可以湊得成功。

「一點不錯！」陳公博拈一枚籌碼問道：「這是多少？」

「要把腳鋸掉才能用印。」從林柏生那裏找來的攝影記者，自告奮勇，「我去找工具。」說完，掉頭就走。

「還不是在國際飯店空等了一夜。」大媛笑道：「我問她，你一夜在想點甚麼？她說，她只在想那只紅中。」

「喔。」陳公博點點頭，往下看到有個社會部，便又說道：「這是新設的一個部，管甚麼？社會問題可多得很啊！」

「那阿翠呢？」

「多謝你的雙紅。」陳公博問道：「你是客家人？」

到了預定的時間，岸波與周佛海先後到達，略作寒暄，隨即並坐在一張舖了雪白桌布的長桌後面，各執毛筆簽署；不過十分鐘的工夫，便已完成。接下來便是蓋用印信；錢大櫆將紅綢子裏紮的印盒打開一看，不由得楞住了。

「這樣說，汪先生是很怕汪夫人的？」

「既有恩客，大媛應該遣嫁才是。」

「那也好！」大媛隨即又打電話；打完，告訴陳公博說：

這有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味了。周佛海本想說羅君強的事，此時亦就見機不言。

「真的，陳部長的牌，打得跟達銓先生一樣好。」

「在金融界混個小差使。」孫曜東說：「以後要請陳部長多提攜。」

「對不起！」大媛笑道：「河豚沒有。你氣死也不行。說別樣。」

「我在陳部長下家；陳部長要扣我的牌，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也顧不得了。但求無愧我心。」汪精衛轉臉說道：「佛海，你拿名單再跟公博商量一下。」

「而且已經許了公博，也不好剪他的邊。」

「不認識也不要緊。此人是個標準『篾』片。」

到得他摸了牌，開口問道：「打紅中要包是不是？」

「也不見得好。汪先生生活很儉樸的。」

周佛海一聽就知道了，「是不是褚民誼當海軍部長，顯得滑稽？」他問。

大媛對陳公博的態度，頗感意外；不由得轉臉去看周佛海，兩人在目語中，取得了默契。

「上海太緊張了。」陳公博皺一皺眉說。

「不回來吃飯？」

「是的。」陳公博起身說道：「今天玩得很好；真是感謝之至。」

「對！你倒提醒我了。不過，」周佛海沉吟了一回說：「恐怕要搬家；等搬定了再說。」

「出租汽車的祥生公司——」

「周部長那方面確有困難——」

「不必開進去了。」陳公博說：「我就在這裏下車好了。」

一語未畢，大媛說道：「陳部長，你不會另外打一張？」

大媛且笑且罵，周佛海亦嘻嘻地傻笑著，彎腰幫大媛去拾東西；卻又彼此撞了一頭，笑作一團。

這楊小姐是偽組織部的日文秘書。長得妖冶異常；梅「部長」不知道怎麼勾搭上了。梅思平多少有些假道學，怕風聲傳出去不好聽；中道捐棄。那楊小姐可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一封信寫給汪精衛，告梅思平始亂終棄；表示如果不能善了，將訴諸社會，討個公道。

這錢大櫆是周佛海所羅致的得力助手。本來是交通銀行大連分行的經理；經過日本方面的關係，推薦給周佛海。兩人一談金融方面的意見，頗為投機；周佛海待人處世，一向爽快，馬上就把準備另組「中央銀行」的籌備工作，交了給他。新政府成立以後，立刻需要大筆支出；錢大櫆建議，先向正金銀行借一筆錢，這天晚上請吃「日本飯」，正是談這件事。

「周先生，我很坦白的說，岸波是用拖延的手段；電報來往磋商，等到批准，也已經在新政府成立的時候了，未得實益，徒費周折，是你很不合算的事。中國人說：事有從權。我奉勸閣下，何不從權，先起用財政部的印信，有甚麼關係呢？」

「當然，當然！」孫曜東問道：「陳部長是回愚園路？」

不想這句話又惹惱了周佛海；他大聲斥責岸波，對中國的財政部長談回扣，是一種嚴重的侮辱。由於他聲色俱厲，岸波不由得被嚇倒，一再道歉，表示失言；一場風波，才算在犬養健與錢大櫆的勸說之下而平息。

她的話剛完，陳公博「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周佛海與大媛都奇怪地看著他。

周佛海沒有想到，人家是早就研究透澈了的；不容他耍花槍。新政府成立之前，有許多迫切的支出，不能沒有大筆款子；迫於現實，只好暗中嘆口氣，接受了岸波的條件。

「孫先生，」大媛又說：「請你送陳部長回去。」

對於客人的激賞，大媛自然很得意；春風滿面地請他跟周佛海對面坐下來，自己佔了主位。這時阿翠已抱了個冰桶進來，桶中冰著一瓶香檳，當著客人「彭」地一聲，拔開塞子。酒沫推絮滾雪似地湧了出來，濕了她的手，也濕了陳公博的衣襟。

到得第二天近午時分，犬養健到愚園路一千一百三十六弄去看周佛海；他說岸波已經有了答覆，他曾召集他的高級助手開會研究，大家認為這是日本銀行界跟中國財政部第一次正式打交道，應該建立一個認真不苟的範例，作為一個信用良好的開始。如果周佛海堅持先要撥款，必須有正金銀行總行的指令；岸波還表示，由他打電報向東京請示，亦無不可。不過，不見得很快就有答覆。

「庚、青猶可說，怎麼會錯以十三元上去的呢？」

「我看他比你色得好一點。」大媛半真半假地，「大概你的嘴饞了！」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那一來一提到海軍，大家就會聯想到他替『美人魚』拉馬，招搖過市的模樣。無奈『老太婆』說，沒有關係。」

「是的。」岸波不慌不忙地答說：「部長先生，就銀行來說，存款是存款，借款是借款；用定期存款的單據向同一銀行通融，仍算借款，要付出較高的利息。這道理是一樣的。」

「來，來！」大媛喊道：「幫我拿東西。」

岸波點點頭，想了一下問：「那末，我先請問：回扣如何？」

「你有客家口音。別人聽不出來，我聽得出。」

周佛海對新聞記者一向很尊重的；便將他的意思，用日本話告訴了岸波，徵詢他的意見。

「豐臀細腰，此揚州之『瘦馬』也！」

「小姐勿敢當，紅中勿客氣。」阿翠將牌推倒，拍手大笑；果然是紅中、一萬對碰。

「是！不過貴人不嫌多。」

「事實不是不可改變的。由匯豐改存正金，就是一項事實的變更。從前英國人赫德，控制了中國的海關，所以關稅存入匯豐；現在是你們日本人控制，於是正金取匯豐而代之。基本上都是以殖民地視中國。你用這種態度來對付我，我們沒有法子再談下去；不過，我要聲明，我不負談判破裂的責任。」

陳公博這時才警覺到，一到上海，便已身處危地。既有保鏢，自然照規矩行事；一上了後座，居中坐下；另一名保鏢，由車前繞過來，開了後座右面的車門，坐在陳公博旁邊；然後孫曜東上車，一左一右，夾護著陳公博。還有一名保鏢在前座傍著司機坐。車子出大門向左轉彎；轉得急了些，陳公博的身子往孫曜東這面一甩，碰得一樣極硬的東西；想一想才明白，孫曜東的大衣口袋中藏著一支手鎗。

十二圈牌打完，已經午夜一點了。吃稀飯時，孫曜東問道：「陳部長還有興緻沒有？」

那是指陳群；「喏！」周佛ｗｗw.hetｕｂｏoｋ•ｃｏm.cｏｍ海指著名單說：「把內政部給他。」

「那還要孫先生幫忙，扣住陳部長的牌，我才有希望。」

「還有甚麼？」

「陳部長真厚道。」孫曜東微笑著說：「不過大媛又是一樣想法。」

「那末，」阿翠問道：「要不要預備客房？」

「怎麼沒有關係？」陳公博拔出自來水筆，將海軍部長之下的褚民誼三字勾掉。

陳公博微笑著，表示會意；忽又問道：「剛才是個甚麼電話？彷彿替你帶來了甚麼心事！」

「本來嘛！邊疆在那裏？」陳公博說：「我看南京的城門，就是邊疆了。」

「岸波先生，」錢大櫆說：「在我個人看，中國財政部與貴行正式訂立借款合約，不必再需要任何保證。」

「現在通貨膨脹，銀行放款是吃虧的——」

陳公博笑笑不答；停了一會說：「佛海的這個愛寵很不錯；沒有風塵氣息。」

鐵門戛然而啟，司閽一見是主人，開了大門；周佛海領著客人到了樓下客廳，有個梳著長辮子，風姿嫣然的「大姐」迎了出來，開口說道：「小姐到先施公司去了。五點鐘回來。」

「是的。佛海先生也就是看中她這一點。」

「邊疆委員會還沒有人？」

「我是對小姐客氣呀！和一萬，陳部長不包；現在陳部長要請我吃個包子，我落得替小姐省省。」

「是啊！那次君左不肯下水；一個人躲在旅館裏寫文章。後來鬧成軒然大|波的『閒話揚州』，就是那天開始動筆的。不住溫柔鄉，自蹈文字獄；真正『易君左矣』。」

「喔，」周佛海想了一下說：「回頭你到潘先生那裏去，問問他們還有甚麼合適的房子。」

「甚至也不是借款。」周佛海突然想起汪精衛常對人說：「我們沒有用日本的錢」，所以這樣說道：「你借給中國的錢，不就是中國的關餘嗎？」

「那總得給他弄個部才是。」

摒除隨從副官，周佛海陪著陳公博上了汽車，向司機低聲說一句：「海格路。」

阿翠一驚，腰一扭很快地將下半身滑開；站直身子，向陳公博敢怒而不敢言地看了一眼，低著頭走了。

錢大櫆碰了個釘子，目視周佛海請示；周佛海自然不肯為此向日本人低頭，板起了臉，漸有慍色。於是犬養健出面，代為情商。

「唉！」周佛海輕歎一口氣，「內人到南京去看房子，原說明天回來的，今天下午到了。」

「只為——」

「阿翠！」孫曜東一面洗牌，一面說：「陳部長已經預備脫底了，你放出本事來贏陳部長的錢。」

「氣味如何？」周佛海忍著笑說。

「不、不！」陳公博趕緊搖手笑道：「別人都可以；君強那麼壞的脾氣，我不能要他。你替他另謀高就吧。」

「到了你就知道了。」周佛海忽然向司機問道：「老董，你的兒子怎麼樣？」

「你看你！」

「如果有事，你不必陪我。」陳公博說。

主人是錢大櫆，客人是汪政府經濟顧問犬養健，及正金銀行上海支店長岸波。

「那最好。」看她懵懂，周佛海反有如釋重負之感，起身說道：「我有個重要的約會，該走了。」

四個人都坐了下來，隨即有四名藝妓跪坐在身旁，含笑照料。依照比較隆重的禮節，應該是每人面前一具食案；但周佛海覺得那樣談話不方便，建議改用圍桌而坐的方式。於是四名藝妓又一陣忙，端來一座長方形極大的矮桌；周佛海與岸波對坐在寬闊的兩面；犬養健與主人在側面相陪。

「可見得陳部長一點不老；跟我十年前在實業部看到的一樣。」

周佛海唯有苦笑點頭，提筆在名單上補了名字。這時的羅君強還沒有資格參與高層決策，只能在外面打聽消息。得知其事，頗有意外之喜。原來他的想法不同，有周佛海在，不怕沒有事做；但資格是要熬出來的，知道「老太婆」對他的印象極壞，深怕她作梗，連個次長都撈不到。那知道反而由她的提議、平空一躍而為特任官，怎不喜出望外？

財政部的大印，第一次起用，就拿來蓋借款合約；他在心中自語：大非吉兆！

「這個五千。」阿翠伸手到他面前，指點大小不同的籌碼；「一共一萬塊錢。」

「這話甚麼意思？倒說給我聽聽。」

「小兒麻痺症，很麻煩的事。送在寶隆醫院，三等病房人很雜；我女人陪在那裏很不方便。」

「慢點，慢點！」大媛大為緊張，「你說，我要怎麼小心？小心點甚麼？」

「明天見！」上車而去。

「誰也不能跟君強共事！」陳璧君霍地站了起來，面有慍色。「讓他到邊疆委員會去好了。這個機關跟各部都沒有關係；他大可以關起門來做皇帝。」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陳公博。他還悄悄跟杜月笙、錢新之見了一次面；他們當然希望他能勸阻汪精衛不要組織政府。陳公博也答應了；但一到上海，才知道一切都已就緒，簡直令人無法開口。

「閒話一句。」

用北海道的魚子佐「菊正宗」；四個人乾了兩巡酒，犬養健首先開口，「關於新政府所需要的資金，正金銀行很願意效勞。」他說：「現在有四個問題：數目、利息、年限、擔保方式，請岸波先生表示意見。」

於是周佛海將陳公博邀到另一間關防嚴密的小客廳中，從保險箱中，將新政府的名單拿出來給他看，只見頭一行寫的是：「主席林森」；第二行才是「代理主席汪兆銘」。以下行政院院長汪兆銘；副院長是褚民誼；再下來就是立法院院長陳公博；監察院院長梁鴻志。

「這件事當然要辦的。我跟汪先生談過；日本如果不肯放棄發行軍票的特權，即視日人為無合作的誠意。」

陳公博也會意了，暫且不言。到得海格路，在一座平靜的小洋房前面停下，按了一長兩短三聲喇叭；等他們一下車，司機隨即將車開走了。

事實上，也不容他們再談下去，愚園路一千一百三十六弄已經在望；司機懂這裏的規矩，先將車燈的遠光變近光，然後關掉大燈，減慢速度，慢慢靠近崗亭踩煞車；有個日本憲兵已等在汽車旁邊了。

於是周佛海接過聽筒，聽了一會，說一句：「知道了。」回到座位，臉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唐生智是誰？」大媛問道：「這個名字倒蠻熟的。」

「閣下不愧為伯樂。」周佛海說：「等大媛回來，我跟她商量。」

孫曜東會說日本話，「我送陳公博先生回來！」他又用上海話關照司機：「把車子裏的燈開開。」

「孫曜東熟識不熟識？」周佛海問陳公博。

吃完飯，為時尚早，大媛提議找人來打牌。牌搭子很多，但能到這裏來的沒有多少；大媛打了六七個電話，只找到一個搞銀行的孫曜東。

「只好作罷。謝謝你。」錢大櫆看他有怏怏之色；急忙又說：「你不妨到客廳裏去找兩個鏡頭。」

「你減一點吧！」犬養健向岸波暗示，「周部長在別的地方幫你一點忙，所得的利益，就足以彌補了。」

這等於指責對方應該負責。岸波很聰明，知道這件事鬧開來，不論誰是誰非，反正他這個正金銀行上海支店長的職位是保不住了。上海是好地方，他捨不得離開；那就只有讓步。

「沒法子！」周佛海皺著眉說：「大致跟警政部差不多；職掌還待擬定。」

周佛海當著司機毫無避忌地告訴陳公博；他替會和_圖_書樂里的一個名妓大媛，在海格路築了金屋；是潘三省拉的縴。此刻聽司機的口氣，似乎他的妻子楊淑慧已有所覺，遷地為良；得找潘三省另找房屋。

討論完了政治部門，接下來是軍事部門。東北軍的鮑文樾，成了汪政府的第一員大將，出任軍政部部長。維新舊人任援道，是「綏靖軍」的首腦；陳群因為有特殊關係，希望能通過他跟杜月笙搭上線，所以佔了內政部長的要缺。至於趙正起的同鄉楊壽楣，家資富饒，應酬得法，也被留了下來當水利委員會委員長。

這時大媛才發現有客人在；微窘地埋怨周佛海，不為她引見。

「妙！」孫曜東笑道：「我倒還沒有看見這樣打牌的。」

周佛海所圈定十個人，以羅君強為首，有金雄白，有杜月笙的學生汪曼雲，有吳鐵城當上海市長時的法文秘書耿嘉基，連周佛海一共十一個人，曾經義結金蘭。但是，這「十弟兄」，卻不能個個當次長。

「名單是佛海擬的。他的意思是請你長立法；上海是根本據點，亦非請你疲勞不可。」汪精衛又說：「公博，看在交情份上，你也不能不陪我跳這個火坑吧？」

「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不敢偷嘴。」周佛海答說：

「聽見沒有？」大媛看著孫曜東說：「陳部長的牌一定打得好，你跟阿翠就想請陳部長坐轎子，恐怕也辦不到。」

「銀行放款吃虧，」周佛海打斷他的話說：「客戶存款就不吃虧嗎？」

等一部「納許」牌子的深藍色大轎車，開到階前停下，先出來兩名「羅宋保鏢」；很快地環視搜索了一轉，方始手扶車門，肅客上車。

「緊張是因為有競爭；可是，沒有競爭就沒有進步。」

錢大櫆當然也聽到了；同時，周佛海與岸波的表情也看到了，趕緊奔了出來，只見一堆人圍著那方銅印，還很起勁地在工作。

「部長先生的詞鋒真利害。」岸波苦笑著說。

於是擬定了借款合約，經岸波同意，定在第二天上午簽署；周佛海隨即派人連夜趕到南京，將尚未起用的財政部印信取了來備用。

另一個社會賢達叫趙正平，江蘇無錫人，民國元年做過南京留守府的交通局長，此人一直鬱鬱不得志，而且傳說有新台之丑；不道老來交了一步「運」，當上了汪政府的交通部長。據說得力於他的侄子，地方自治專家趙如珩。他是日本留學生，有幾個日本同學屬於政壇中的「少壯派」；經過這些關係，為趙正平爭到了一名部長。

「好吧！悉憑尊意。」周佛海忽然側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大媛回來了。」

不一會只聽見外面「嘎嘎、吱吱」的聲音；聽得岸波齒根發酸。周佛海則是心都酸了；那種用鋼剉在鋸印腳的聲音，在他聽來，就如同跟他私奔到日本過苦日子的楊淑慧，在刮米缸一樣。

「豈止滑稽，簡直是個笑柄。」

周佛海也記起有這回事，「我記得同行的還有君左；他倒不似乃翁那麼風流放蕩。」周佛海指的是易君左。

「我看大不如前了。」

「要戒嚴了！」大媛說：「她這副牌不小。」

簽約的地點是在預定的財政部駐滬辦事處。事先約定，岸波帶一張正金銀行的本票來，簽署完成，交換合約，致送本票，都要拍攝照片，作為紀錄。

此外還有兩個委員會，一個是賑務，由周佛海的密友，岑春煊的兒子岑德廣出任，是個肥缺；一個是僑務，由於陳群的推薦，以辦學店起家的私立「上海中學」校長陳濟成充任。此外甚麼軍訓部部長、次長，辦公廳主任，各廳廳長，航空署長等等，自然是清一色的軍人。武中帶文的只有一個政治部，由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陳公博兼任；下面兩名次長，亦須由他推薦。

「我知道。」岸波搶著說道：「我們不要為這件事掃了貴賓的酒興；我回去跟業務部門主管商量一下，看有甚麼變通辦法？明天上午十點鐘，我會跟你聯絡；請你轉告周部長。」

「既然如此，何必疊床架屋，另設一部。」

「好久沒有弄這東西了。在香港。有一天在淺水灣步月，一時感觸，吟成四句；自覺遣詞用事都還不錯，那知第二天一查詩韻，三個韻腳分三處，八庚、九青，還有十三元。」

陳公博從落地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大媛打開車後行李箱，取出一個大盒子；放著聽差、丫頭不使喚，偏讓周佛海捧住，然後大包小包，一件件往上攤，一直推到其脖子，他用下顎抵住最上面的雪茄煙木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同時還要跟大媛說話。

到得虹口一家名為「桃山」的「料亭」，汽車一停；立刻便聽見，「梯梯踏踏」的腳步聲，霎時間集中了十來名濃脂厚粉，身穿五色和服的藝妓，站在玄關前面，一起九十度鞠躬，用日本話表達歡迎之意。

「是啊！」周佛海說：「我想找汪曼雲，那知他情願當次長。」

「數目以二千萬為度；利息照正金銀行最優惠的標準；年限十年；擔保方式，仿照中國歷來借外債的方式，指定某種稅收，作為償還本息的款。」

「簽署已經完成了。」錢大櫆懂了印信帶腳的道理，便有了應付的辦法，「請部長跟岸波先生，還有貴賓們，先到客廳進用香檳。」

這時前廊及院子裏的電燈，都已開亮；鐵門「戛戛」地響；陳公博手拿呢帽，首先往外走，要下臺階時，孫曜東一把將他拉住了說：「請等一等，讓車子開進來。」

「算了，算了！」他搖手阻止，「聲音太難聽。回頭再說吧。」

「『文字獄』對『溫柔鄉』，苦樂異趣，妙得很！」周佛海問：「近來有甚麼佳作？」

周佛海報以苦笑，拿出另一份名單說：「請你看看軍委會的安排。」

接著，她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檳；周佛海是喝花雕，舉杯說道：「江南風味，實在誘人；有好些朋友談起來，不願到後方，就是為了留戀江南風味。」

「陳部長怎麼知道？」

「陳部長，」大媛也說：「孫先生人很熱心，有甚麼事，儘管請他辦好了。」

到了三月中旬，汪系第一大將陳公博，終於到了上海。他是陳璧君親自去拖他下水的；當她到了香港，陳公博曾經問她，汪精衛是不是要組織政府？陳璧君答得很技巧：「對於這一點，你是反對還是贊成，請你自己跟汪先生去說。從仲鳴被刺以後，只有你在他面前，甚麼話都可以說。」

「倘或不肯放棄呢？」

再看下去，陳公博不由得失聲說道：「荒唐、荒唐！這不成話。」

「你也太不客氣了！」大媛笑道：「真有這麼巧的牌。」

「除了褚民誼的海軍部長，此外我都同意。」陳公博將名單推向周佛海，身子往後一仰，意態蕭閒地說：「上那裏去走走好不好？」

「部長先生，我亦很同情中國的處境，更尊重部長先生的立場。不過，這個問題，是我所無法解決的；我想不如暫且擱置，先談借款。」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有我在，你不會吃虧。」他只好這樣說：「不過，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

「阿翠呢？」

「不敢當！」陳公博很爽直地說：「有佛海幫你的忙，儘夠了。」

這話彷彿言之成理。陳公博心想，此人倒有些歪才；當下便問：「孫兄在那裏得意？」

周佛海也不作聲；等孫曜東一到，介紹過了，由他陪著陳公博，自己脫身上樓。不一會，阿翠來請入局。

「唐老四的哥哥。」孫曜東答說。

司機點點頭，不作聲；陳公博m•heｔｕbook.coｍ.ｃｏｍ便問：「你們打的甚麼啞謎？」

提起「太太」，周佛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倒情願你比她兇。」他說：「我反倒比較放心。」

「對！」一句話提醒了那記者，衝進會客室。站定腳說道：「請周部長跟岸波碰一碰杯！」

「在家。我已經告訴阿翠了。」

「那不要緊。中國的公文原有倒填年月的辦法；我們不妨預填年月，寫明三月三十日好了。」

「可不是！組織部有個楊小姐——」

「不得了！」陳公博笑道：「牌還未打，已經坐上轎子了。不過，只要你們抬得動我，我也樂於坐轎子。」

「今天已經很盡興了。多謝，多謝，明天還有一個會；我已經答應了，一定參加，不好意思不到。改天再奉陪吧。」

果然，鐵門啟處，一輛蘋果綠的「奧斯丁」，緩緩駛入；周佛海隨即迎了出去。

車頂小燈一亮，陳公博岸然正坐；日本憲兵回崗亭取來一本照相簿，找到汪公館中交來的陳公博的照片，對證無誤，方始放行。

「喝一點點。」周佛海說：「汪夫人限制他只能喝一杯；有時候興緻好，想喝第二杯，只要汪夫人提高聲音喊一句：汪先生！馬上就不喝了。」

「部長先生，」岸波低聲下氣地說：「關餘由匯豐銀行收存本行，並非出於本行的要求。請諒解。」

這是岸波想出來的話，特為請犬養健以第三者的立場來說，比較易於見聽；周佛海略一考慮，點點頭說：「那也可以。不過這有法律上的問題；三月三十日以前，財政部尚未成立，在此以前簽署的借約，我可以不承認。這一點請對方要考慮。」

「不行，我也要聽張。你們看。」他把牌都攤開，是一副湊一色吊頭的牌，「非楊即墨，不是吊一萬，就是吊紅中。阿翠小姐，你自己挑，不必客氣。」

「已經借好一筆款子了。是犬養健接的頭，由正金銀行借四千萬日幣。」

在笑談聲中，阿翠手托銀盤，來送咖啡，先敬客人，後奉主人；主客二人、相向而坐，距離很近，所以阿翠轉個身，就可以將咖啡放在周佛海身旁的矮几上；等她彎下腰去，圓鼓鼓一個屁股正撅正陳公博眼前，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好，好。」窘境暫告解消，周佛海舉手肅客：「請！」

正談到這裏，電話鈴響了；大媛起身接聽，只聽她說一句：「請等一等！」然後手掩送話器向周佛海說道：「秦副官的電話，說有要緊事。」

「做人像他這樣子，『到死不識綺羅香』，似乎也太乏味了！」

「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公博先生。」

等大媛走遠了，陳公博低聲笑道：「佛海，你說吃黃魚，我倒想起來了；那年在揚州吃的『黃魚』，真是別有風味。」

他在說，犬養健和錢大櫆都拿紙筆在作摘記；等他說完，犬養健轉臉說道：「現在請周部長答覆。」

「你指那一方面？」

「小心也者，無非說話謹慎。譬如生人面前，不要說跟我住在一起。」

「以後呢？」

一上來便像碰僵了；犬養健與錢大櫆面面相覷，岸波卻很沉著，居然含笑向周佛海敬酒。

陳公博笑一笑問道：「思平是怎麼回事？」

「那就到新政府成立那天，動用這筆款子好了。」岸波答說：「如果需要現金，是要那一國的貨幣，請你預先告訴我；我替你準備，照當天匯豐的牌價結算。」

「這倒也是實話。不過——」陳公博笑笑沒有說下去，卻念了兩句詩：「『倡條冶葉恣流連，飄蕩輕於花上絮。』」

「我們自以為跳火坑，別人不是這麼看。」

這一來不免掃了陳公博的興緻；幸而大媛的交際手腕很高明，找出好些有趣的話題來談，能夠維持陳公博輕鬆愉快的心情。

「這一下，思平不是吃不了，兜著走了嗎？」

「換個好點的病房。」周佛海從身上掏出一疊鈔票，往前座一丟，「不夠再跟我要。」

「沒有，沒有！」陳公博答說：「既無夾袋，亦無人物。」

「在這裏。」

「夠了、夠了。」老董說道：「先生最好搬個場；太太在疑心了。」

「唐生明在這裏？」陳公博問。

「其餘各處怎麼樣？」陳公博說：「汪先生沒有跟我提，我也不想去問他；怕他以為我對這件事很關心。在這裏，不妨談談。」

「財政方面呢？」陳公博又說：「一筆開辦費就很可觀。不能一上來就欠薪吧？」

周佛海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公博兼政治部部長，當然只管政策；得要替他找個次長去看家。我看君強很合適。」

陳公博反倒不好意思了，「不、不！緩緩圖之。」他說：「頭一次來，就打人家丫頭的主意，不成了惡客了嗎？」

笑聲中，大媛出現了。先前她大概因為自己要開車的緣故，穿的是烏法蘭絨褲子；上身一件收腰加帶的麂皮短大衣；下配一雙平底、鑲色的香檳皮鞋，這是教會大學女生的打扮；手裏要握兩本厚洋書，顯得格外俏皮。大媛的身材纖弱，也缺少那點洋味，所以穿那種服裝並不對動；此時換了件鐵灰色薄呢旗袍，掛一串紫水晶綴成的項鍊，下踏一雙鑲毛皮的紫紅色氈鞋，細腰窄袖，婀娜玲瓏，將她那香扇墜的韻味，完全托了出來，陳公博不由得脫口讚一聲：「好靚！」

「以後常常會來。」

這天的會由汪精衛親自主持，決定最後的名單。為了加強號召，仿照國民參政會的辦法，邀請民、青兩黨及無黨無派的社會賢達參加。民社黨稱「國家社會黨」，創辦人張君勱早已發表聲明，主張團結抗戰；青年黨的領導人物曾琦、李璜、左舜生等人，亦早就重申了「政黨休戰、團結禦侮」的態度，所以汪記政府只能拉到兩黨中的二、三流腳色。國社黨的兩名代表是諸青來、陸鼎揆；青年黨的代表也是兩名：張英華、趙敏崧。他們在應邀以前，用楊度當年的一句話，表示態度，叫做「幫忙不幫閒」。意思是不願做冷官，所以周佛海幾經斟酌，決定以交通部給趙毓崧；而以陸鼎揆出長司法行政部。那知陸鼎揆一命嗚呼；而諸青來不是學法的，指明要當交通部長。這一下，自然又費周章了。

「是啊！我在香港聽人說，事情鬧到汪先生那裏去了？」

「阿翠，陳部長請你吃一個包子；禮尚往來，你要請陳部長吃兩個包子才是道理。」

「不回來。今天是錢大櫆請吃日本飯，有很要緊的事情。」

「首先擔保方式我不能同意。那是不平等條約之下的一種貸款方式。而且，在沒有談到貸款之前，我要先告訴岸波先生，關於『關餘』，從新會計年度起，我不打算再存在正金銀行了。」

「明慧可人。」

「現在是陽春三月；宜乎秉燭夜遊。」

周佛海實在笑不出來；只好唇角牽動了幾下，勉強裝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剩下陳公博下家的一個位子，自然是阿翠的。她常替大媛代牌；三缺一也總是她湊數，所以欣然坐下，在牌堆中去找東南西北風，準備扳位。

說著孫曜東掏出來一張名片，取筆寫上兩個電話號碼，恭恭敬敬地擺在陳公博面前。

陳公博攤了兩張牌，一張紅中，一張一萬，「一萬准放統；紅中也危險。」陳公博看著阿翠說：「我這兩張牌一定要打一張，你自己挑。」

「你去吧！」大媛從阿翠手中接過酒瓶，「菜不必太快。」

周佛海不知他想到那裏？轉個念頭，方始明白；他們倆「和-圖-書同病」，都有「寡人之疾」。便微笑著收好名單，說一聲：「走吧！」

「無法想像。」

「岸波先生，這一點要請你諒解。」錢大櫆很婉轉地解釋：「新政府還沒有成立，周部長亦不曾接事，財政部的印信是無法起用的。」

孫曜東指的是吳鼎昌。「達銓的牌確是打得好。不過，」陳公博說：「比起唐生智來，又遜一籌。」

第一要角當然是周佛海，已內定為財政部長；周佛海手下的第一要角，則是羅君強。他早就有了一個構想，找一批人來為周佛海做羽翼，曾經擬了一張名單，不下三十餘人之多，請周佛海圈定十個人，安插到各部去當次長。這一來，除了財政部以外，周佛海的影響力，便可擴張到其他各部門了。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陳公博感嘆地說：「我有一次在香港跑馬場，看見楊秀瓊，不是別人指點，竟認不出她是誰？不過，她倒還認得我。」

條件是談好了。但周佛海要求立即付款，卻為岸波所峻拒；堅持必須借款合約簽署，並蓋上財政部的大印，才能給錢。

「甚麼想法呢？」

孫曜東心想，陳璧君不大好惹，倘或汽車聲響驚擾了汪精衛的好夢，她會下樓來罵人。好在汪公館就在進弄第一家，送到這裏也不算失禮，便先下了車；前座的保鏢自然也下車戒備，將陳公博交代了日本憲兵，孫曜東深深一鞠躬，說聲：

說著，阿翠一甩長辮子，轉身而去；陳公博直盯著她那個扭動的大屁股看。周佛海等他轉過眼睛來，含笑相問：「如何？」

「她是大媛房間裏的大姐。」孫曜東說：「原來也有恩客；如今算是跟大媛一起從良了。」

「你念的這句成語好熟。」周佛海說：「記不起是誰的話。」「楊士氣自挽的下聯。」

「可人，可人！」陳公博喜不可言，「在香港還好；在重慶想死了江南風味。」

「事情呢，如何善了？」

出了弄堂，汽車折而向南；陳公博問道：「你要帶我到那裏？」

「留著她做個幫手。大媛跟她說，將來周先生的部下很多，年輕漂亮有出息的，很可以抓一把來揀揀。再有周先生照應，發財也很容易。阿翠讓她說動了。」

「我去看看。」大媛站起身來，用自己人的口吻說：「陳部長，你想吃甚麼？告訴我，不要客氣。」

「好！你先煮兩杯咖啡。」周佛海又說：「阿翠，陳部長在這裏吃飯。」

「那還用說，汪先生大為震怒；老太婆還指著思平的鼻子，訓了一頓。」

「啊！啊！」陳公博恍然大悟；祥生公司的電話號碼「四萬」，就漆在出租汽車上，全市皆知。

孫曜東替她算好翻數；又代算三家應解籌碼的總數，陳公博一一照付。看他們授受雙方，一個心曠神怡；一個春風滿面，覺得是可以開玩笑，作暗示的時候了。

「平常我們都是打對折。」大媛補了一句。

「脫底五千元。」陳公博點點頭，「這還可以；再多我就輸不起了。」

「徐來呢？」陳公博又問：「丰韻如昔？」

提起清末直隸總督楊士氣，倒提醒了周佛海，「這一次在青島，王叔魯舉薦楊琪山當上海市長。這個位置，關係太大，怎麼能給他！」他說：「博兄，你在上海好不好？」

一見了大媛，周佛海第一句話便問：「昨天晚上怎麼樣？」

一言未畢，阿翠叫聲：「碰！」將孫曜東打的一張二萬碰了下來，順手打一張三萬。

「好！我曉得了。」

阿翠還懵懂不解；大媛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同時發現三雙眼睛都盯在她的隆起的胸前，方始恍然大悟，又羞又氣，狠狠白了孫曜東一眼。

「我是說，如果你比她兇，就不致於會吃虧。」

「要死！把我好不容易覓來的一瓶香水打破了！真是飯桶，一點用都沒有。」

「喔，」大媛驚喜交集地，「原來是陳部長，比報上登的照片要年輕得多。請坐，請坐！」

「以死相爭！」周佛海緊接著說：「這件事一定可以辦到；日本方面稍為通達一點的，都會支持我們的立場。」

「河豚沒有；石首應該有的。」周佛海說：「請陳部長吃黃魚好了。」

周佛海笑笑不答；停了一下說道：「思平的事你也知道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內人最近防範很厲害；回頭，我可不能奉陪了。」周佛海躊躇了一下說：「牌完了，大媛會替你安排。」

孫曜東跟大媛交換了一個眼色，方始點點頭說：「陳部長有興緻隨時讓副官打電話給我。」

來自「長三」的大媛，應酬功夫自是高人一等；將陳公博延入原來的座位，對坐相陪，殷殷動問，那一天到上海，下榻何處？又談上海的市面，也問香港的情形。周旋得熟了；挑一個空隙問周佛海，是不是在家吃飯？

「是的，是的。」犬養健急忙接口，「先談借款，比較切合實際。」

陳公博點點頭，一張嘴忙著享受江南風味；顧不得說話，大媛便問周佛海：「汪公館的菜好不好？」

「這麼說，倒要謝謝你了。」

大媛報以愉悅的一聲；向周佛海問道：「陳部長喝甚麼酒？耿秘書送的那瓶白蘭地，說是六十年陳的，把它開了吧？」

當然，談判是比較順利了；借款的數目提高了一倍，利息低，年限長；保證當然不必談，只要蓋有「財政部」大印的本票即可。

孫曜東於此道不通；但「開口洋盤閉口相」，他是懂的，所以沉默不答。

維新政府的舊人，梁鴻志監察院長；溫宗堯是司法院長。再有一個是邊疆委員會；周佛海本想讓十弟兄中的蔡洪田去當委員長，蔡洪田不要；又找汪曼雲，也說寧願當次長，不願當這個「邊疆」西到三山、東至通濟；北平神策、南迄聚寶這四個城門的委員長，因而名單上是空白。

交通部給諸青來，是經過趙毓崧同意的，交換條件是農礦部；梅思平自然當工商部。至於實際權力連「京滬滬杭甬兩路局長」都不如的鐵道部長，分了給大夏大學校長，梅思平的同鄉傅式說；他是章太炎的侄女婿，在投效汪記政府的人物中，算是比較像樣子的。

「十三點！」大媛白了他一眼，「陌生人面前，我怎麼會說？我又不是神經病。」

原來他口中的「黃魚」，在揚州是私娼的別名。當周佛海在鎮江當教育廳長時，陳公博有一次與他同度週末；兩人微服過江，在揚州見識了「黃魚」。他此刻追憶的就是這件事。

「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說明一項事實。」

「這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啊。」

「我看，」陳公博說：「汪先生不必再兼外交部，給他好了。反正，現在只辦日本一國的外交。」

「陳部長是頭一次來。」阿翠含著笑說。

陳公博看阿翠的牌是，二萬、發財、白板三碰；碰二萬時，是從中間抽出兩張，三萬隨手打掉；剩下四張牌，兩端各二，明明是兩對。有一對必是一萬，原來聽邊三萬；而三萬湖中有二，手中有一，就只聽了一張牌，當然碰二萬成對對和。

「是不是這話？」

「樂在其中！」已走近來的陳公博，微笑著說。

周佛海自己的艷史，並不避諱；朋友間的風流公案，卻不肯在司機面前談論，只說：「話很長。」

「那末，當然也——」大媛終於說了出來：「不敢討姨太太囉？」

結果是羅君強出了個「一氣化三清」的主意，將預定由梅思平主持的實業和_圖_書部，分為農礦、工商兩部；交通部則本有為孫科特設鐵道部的先例在。這樣，平空多了兩個部，亦就多了兩個「特任官」出來，事情可以擺得平了。

「日本的軍用票，一定要取消。日本的軍用票不能用於日本國內；而且不列號碼，不知道發行了多少？這樣無限制的通貨膨脹，簡直荒謬絕倫！」

「是的，是的，如果我有別人辦不通的事，一定拜託孫兄。」陳公博這樣回答，顯然也表示已領會了她的意思。

「這樣說，你看得我比你太太還要兇。」大媛很認真地問：

出語不祥，周佛海不免掃興，停了一下又問：「你夾袋中有人物，開張單子給我。」

「怎麼沒有。」大媛答說：「他自己不要；我請老孫把他送回愚園路的。」

但周佛海卻別有會心，「不必，不必！就讓老孫一個人來好了。」他說：「讓阿翠湊一腳。」

「我沒有人。」他答得很乾脆。

「怎麼辦？」她問周佛海，「只有老孫在。要不讓老九也來；她去洗頭，說快回家了。」

於是岸波將裝了正金銀行本票的信封，揣入口袋；隨著周佛海到了客廳，開香檳碰杯，坐下來隨意閒談。

樓上專有間預備打牌的房間，一切都預備好了，大媛站在牌桌旁邊，面對房門；陳公博進門坐在她對面。大媛便指著她上首說：「老孫，你請坐這裏！」說著使個眼色。

「我沒有意見。汪先生跳火坑，我是殉葬。」

只為丁默邨與李士群，對警政部部長一席，都是志在必得。論資格應該讓丁默邨；所以周佛海的安排是：丁默邨當部長，而以李士群為政務次長。那知李士群堅拒不受；而丁默邨亦不甚歡迎這個次長，彼此鬧得不可開交。最後只好另辟蹊徑，為丁默邨特設一個社會部；由周佛海兼警政部，而李士群則以政務次長當家，才算將這場糾紛擺平。

「聽說過，不認識。」

「博兄，」周佛海說：「關於你的安排，是出於汪先生的指示；有甚麼意見，盡可商量。」

「那就說定了。」

「黃魚好像還沒有上市。」大媛點點頭說：「我知道陳部長今天想吃些甚麼。我會預備。」

「派司！」是生硬的中國話。

「不會，不會。陳部長怎麼會扣你的牌。」

一面說，一面掏出雪白的一方麻紗手帕。擦一擦自己的衣襟；隨即伸向在替他倒酒的阿翠的右手，替她抹去手背上的酒漬。

「一刻鐘就到，我們在樓上打。」說著起身上樓去安排牌桌。

這樣且行且語，上臺階，進客廳；腳下一不留神，絆了一下，只聽「嘩喇喇」一陣亂響，大包小件摔得滿地，而且空氣中立刻瀰漫著濃郁芳烈的香味。

「謝謝、謝謝！陳部長。」阿翠笑著說：「我自己來。」

「甚麼怎麼樣？沒頭沒腦，你倒是問那件事？」

軍委會的委員長是汪精衛兼；陳公博兼副委員長，再兼政治部部長；次長還沒有人。

接著大媛將昨晚上打牌，陳公博有意「放水」的故事講了給他聽。周佛海哈哈大笑；笑停了又搖搖頭、彷彿有些困惑，「公博也是寡人有疾，」他說：「居然有現成到嘴的兩個『包子』不吃，可是異數。」

一擲兩個紅，八點；該陳公博起莊，「陳部長今天一定大贏。」阿翠將莊圈、骰子送到他面前，「雙紅大喜。」

「阿翠！」孫曜東接口說道：「陳部長是你的知音！」

「我在想，」陳公博說：「汪先生如果娶了姨太太，是怎麼一個樣子？」

「謝謝一家門！」阿翠又白了他一眼。

「我也要謝謝。」

「久仰部長閣下。」岸波垂手肅立，低著頭說：「請多關愛。」「彼此，彼此！請坐。」

「喝不喝酒。」

「還不是陳部長，替他安排了沒有？」

「我編了個預算，歲入一八〇〇萬。有七百萬的赤字，我想總可以找到彌補的辦法。」周佛海問道：「博兄，這方面你有甚麼意見？」

「汪先生把她的信交了給我；我託周隆庠去斡旋。結果，四萬元了事。」周佛海笑道：「四萬元給思平買來一個外號，叫做『祥生公司』。」

「現在也還無從談起。」周佛海神色黯然，「日本人的原則，地方負責人最好暫且不動；要換也要一步一步來。」

「潘三省給我介紹了一個人——」

飯廳中一張桃花心木的橢圓形餐桌上，擺了四個下酒的碟子，蝦子拌春筍、薺菜雞絲、金華火腿、糟魚，另外有只水晶玻璃碗，盛的是椒鹽杏仁。

陳公博想了一下說：「無所謂！反正在南京也無法可立。」

「不，不！」陳公博接口，「別糟蹋了！我只能喝葡萄酒。」

看到這裏，陳公博問道：「陳老八呢？」

「還都」的日期定在三月三十日；正式籌備工作開始，首先當然是決定「新政府」的人事。

「當然囉！」大媛答說：「大三元嘛。」

「怎麼叫『祥生公司』？」

「我倒想一樣東西，只怕一時沒有；就有，只怕你也不許我吃。」陳公博接著便念了兩句詩：「『荻芽抽筍河豚上，楝子花開石首來。』」

「我會吃甚麼虧？」大媛臉上已有懼色了。

周佛海語塞；錢大櫆便接著交涉，「關於利息，只能象徵性地付一點。」他說：「因為現在我們是需要友邦協力的時候；我們還付不起較高的利息。」

「真是『該死十三元！』」周佛海縱聲大笑。

「那麼開瓶香檳吧。」大媛挪一挪身子，避到一邊，肅客進飯廳。

原來印鑄局照前清的規矩，鑄成的銅印，四角帶四隻腳；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確實保證在這方銅印出爐到遞送的過程中，未為人所盜印。這個規矩不但錢大櫆不懂；連周佛海也是第一次見識帶腳的印信，一時不知作何處置。

「不成話，不成話！」孫曜東笑著說：「阿翠，我替你釘住陳部長的牌，讓你多和幾個辣子好不好！」

「可以，可以！」岸波欣然同意。擺好了碰杯的姿勢；攝影記者一面對光，一面說道：「請周部長面露笑容。」

「不必扳了！」孫曜東說：「你打個東好了。」

大媛剛要責備阿翠，陳公博急忙攔住她說：「不要緊，不要緊！」

聽得這一說，陳公博倒覺得不能不顯點本事；上來聚精會神地打了幾副，該扣該放，操縱自如。

攝影記者住了手，揩一揩額上的汗問道：「換約的儀式不舉行了？」

周佛海昂然直入，到玄關換了拖鞋，進入不是最大，但最精致的「楓之間」，主客三人都已起身迎接。

「你說這話我就不能諒解。不錯，關餘由匯豐改存正金，是你們軍部的要求。」周佛海憤憤地說：「你是不是要拿軍部的帽子來壓我？」

「安排甚麼？」陳公博多少還有些頭巾氣，「不必，不必！」

「誰知道樹根的根，會不在八庚裏面？」陳公博說：「詩韻是湖州人定的，跟我們廣東音的距離太大，所以我對韻腳一向沒有把握。那一次我心裏在想，庚根同音，這兩個字一定不會錯，誰知道還是錯！」

周佛海接得一個密報，楊淑慧向閨中密友表示，聽說她丈夫在外面「弄了個人」，正在偵查。查不到便罷，查到了要帶人上門，打她個落花流水。周佛海頗為擔心，很想暗示大媛，倘遇有這種情形，不要怕，越怕越糟糕。如今看她的臉色，心裏在想，還是不說為妙；一說，眼前就會把她嚇壞。

阿翠笑笑不響；大媛便皮裏陽秋地向陳公博說：「陳部長，你看，孫先生很會說話，是不是？」

「豈止明慧？」

「不相干。」周佛海舉一舉杯，管自己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