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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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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十六章 命中註定

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十六章 命中註定

「那太好了。拜託、拜託!」
「真的,」林北麗也握著她的手說:「患難邂逅,也是難得的緣分;請常過來玩。抱歉的是,沒有東西招待。」
因為如此,那中佐亦就格外有禮貌了;透過隨後趕到的一名翻譯,問葉恭綽說:「這些信都沒有封口,是不是可以看一看內容?」
「這麼回事!」蘇姍也覺得好笑;可是,「下聯是甚麼意思呢?」
那就是他的星命之學。早在民國十年,林庚白就在北平出版過一部專著,名叫《人鑑》。據說他算命奇準,要人名流的八字,大半經他推算過。當時還有一位專家,就是名詩人兼外交家的汪榮寶之子汪公紀;也是名流要人,樂於問休咎的一個對象,因而有人說笑話:黨國要人的「命」都在林庚白、汪公紀二人手中。
蘇姍不知道他們夫婦倆談的甚麼?忍不住問劉德銘:「楚平王是誰啊?」
傳說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福將」李福林之福。他本來在新界康樂園,優遊林下,足跡不履紅塵;十二月七日那天,破例到了九龍,因為國父以前的侍衛隊長黃惠龍去世;李福林袍澤情深,特來執紼,葬禮既畢,已近黃昏;港九的友好們堅留他茗飲敘舊。那知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日軍攻到新界,首先就撲向康樂園,想生擒李福林,不道撲了個空。李福林自知辛苦經營的康樂園,這下子一定保不住了,因而飄然渡海,由香港搭船,間關到了重慶。
林康白很健談,又是講自己的詩,格外透澈;蘇姍人本聰明,書也唸得很好,所以對他的講詩,能夠充分領會。等他講完,笑笑說道:「結句『歲寒定見九州同』,歲寒松柏,恰好是指林先生、林夫人。」
蘇姍自然要接著問:「那兩個?」
「一個是毛澤東。我沒有見過這個人,不過從他的詩中,可以看出來,標準的草莽英雄,成則為王,敗則為寇。」
「謝謝!過三天我一定來。」
這一來,反是蘇姍抱歉了,「真不好意思。林先生在這種時候,還要為我費心。」她想了一下說:「如果三天來不及也不要緊,請林先生不必為了這件事,增加心理的負擔。」
當下賓主盡歡而散。不道下一天便有一位大佐帶了翻譯來拜訪;殷殷致候,同時表示將格外供應糖食及日用品。這一諾言,等他一告辭,便即實現;另外送了一份特別通行證,在戒嚴時間亦可通行。
「這玩笑開得太惡作劇了;怪不得林先生說妙絕!」蘇姍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
詩一共是四首七律,從戰事突然爆發寫到日機空襲、市面蕭條、日軍進佔;然後是「隔海宵深鬥兩軍」的「眼前風光」。
「我肖虎。」
就這轉念之間,已生澈悟,胸懷一寬;因此對於林庚白指著用大頭釘佩在壁上的詩幅,講解給她聽時,頗能領悟。
儘管林庚白力持鎮定,林北麗也能強自克制,不露驚慌之色,但他的衣著跟他的文弱的體格神態,終歸是不相配的,「你就是林委員!」那軍曹喝一聲:「走!」
他為蘇姍解釋,這一聯的上句「劫罅遙窺斜照黑」的「劫罅」,即表示遭遇兵劫,閉門避禍,從屋子裏向外偷看;而言「遙窺」,則所看到的,自然是香港的情形。
「金巴利道遠不遠?」蘇姍突然問說。
「這,這跟毛澤東的身後之憂,是不是有關係呢?」
劉德銘與蘇姍過的日子,單調而緊張;但等哀悼費理的悲痛稍減,蘇姍跟劉德銘在烽火中展開了奇妙的談情說愛,就不覺得日子難過了。
「那末,」蘇姍問道:「究竟成王呢;還是成寇?」hetubook.com•com
「那裏,那裏。」她謙恭地說:「恐怕我連欣賞林先生的詩的資格還不夠,那裏敢說『批評』?」
「那裏,那裏,請常光臨。」
「有一齣平劇叫《文昭關》,你看過吧?」
這三天之中,情勢變得益發險惡,炮戰更為猛烈;香港的「山頂」,除了日本陸軍發自九龍塘的炮彈以外,而且是日機空襲的目標。同時日本海軍亦已在淺水灣,香港仔一帶,展開行動。誰都看得出來,香港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
十二月十九日那天,漢奸帶著日軍來搜捕;林庚白夫婦便從後門溜走,那知一出門就遇見五個日本兵。
但是,他的大部分預言,猶待證實。與黃秋岳齊名的福建詩人梁鴻志,林庚白說他手掌有一特徵,將來非明正典刑不可;又說汪精衛過了六十歲,便難逃大厄,這「大厄」自然與梁鴻志的「明正典刑」,密切相關。汪精衛肖馬,生在光緒八年壬午,這年虛齡六十,看起來「大厄」已為時不遠了。
「匪夷所思!」林北麗接口笑道:「毛澤東身後之憂,怎麼會像楚平王?」
「林太太,」她問:「談毛澤東怎麼會扯上楚平王。」
這一問林庚白又起勁了,「藍蘋現在改名江青了。」他說:「我有她的八字,她生在宣統二年,八字是庚戌、己卯、丁丑、壬寅。」說到這裏,林庚白突然問道:「蘇小姐,你跟江青熟不熟?」
許多平時衣冠楚楚,半上流社會中的人物,此時成了日軍的「特偵」——特種偵探,掛著太陽旗的臂章,滿臉嚴重的神色,領著「皇軍」到處抓人。
「伍子胥和他父親,是楚國的臣子,楚平王殺了他的父親,伍子胥投奔吳國;後來幫吳國打敗了楚國,那時楚平王已經去世,伍子胥掘出他的棺材來鞭屍報仇。」
「怎麼沒有?譬如有錢人死了,兒女爭遺產,同室操戈,那不就是麻煩?」
「請教不敢當,不過我很喜歡此道,自己也覺得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心得。蘇小姐是那年生的?」
「那裏,那裏!」蘇姍謙虛而愉悅地說:「像林太太這樣的女才子;不,」她緊接著改口,「應該說是佳人;才子佳人,美滿良緣。」
這時她是在天文道的上坡口,眼睜睜看著丈夫被帶下坡;心裏只朝好的地方去想,大概是見他們的長官,不致於被認出真正的身分;就算真的認了出來,他是立法委員林庚白,也沒有甚麼要緊。立法委員不是負實際政治責任的政務官;充其量也不過像顏惠慶、陳友仁、李思浩、鄭洪年那些名流那樣,被移置到半島酒店,接受免費的招待而已。
住在半島酒店的旅客,都關心著香港的命運;實際上是等待著香港陷落,結束了戰爭,恢復了對外的交通,他們才有各奔前程的可能。
據說,九龍曾有一個英國人與一個僑居多年的日本婦人,由教會支持,冒險渡海到香港,接洽停戰,以期減少流血;而香港的英軍指揮官嚴詞拒絕,表示非日軍登陸,絕不撤退。因此,日軍在海陸空三方面都加強了攻勢。
林庚白早具戒心,扮成個廣東人所謂「大鄉里」的模樣,他相信他本身不致被誤認為「林委員」,便搖搖頭用普通話答說:「我不知道林委員在那裏。」
那種狂誕的名士派頭,讓客人愕然不知所措;林北麗覺得很不好意思,「庚白高起興來,就是這樣瘋瘋顛顛的。」她接著又說:「前天有個廣東朋友來聊天,談起老外交家伍廷芳去世,他的兒子伍朝樞告訴章太炎說,伍廷芳因為陳炯明https://m•hetubook.com.com叛變,護法事業,功敗垂成,憂憤成疾,不多幾天就去世了,而就在那幾天裏面,鬚眉皆白。又說,他父親的遺命用火葬。章太炎不知道為甚麼緣故?信口做了這麼一副開玩笑的對聯。」
葉恭綽亦住在九龍的精華地帶尖沙咀,日軍一到,計無所出,想來想去唯有出之於「唬」之一策;於是先命家人舖設極精致的佛堂,然後敞開大門,表示對日軍不加戒備,無所恐懼。
林北麗只答了兩個字:「不隔。」
還在看命書的林庚白,忽然接口:「『一夜白鬚眉,難得東皋公救駕;片時埋骨殖,不用西門慶花錢。』妙絕,妙絕!」說罷,哈哈大笑。
「這樣說,毛澤東也還有三十年的運可走?」
「他的意思是這樣。」林北麗看了丈夫一眼,「這個預言,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會證實?」
果然,林庚白由下坡口往上坡口走了來;但是,他不知怎麼,失卻了「平生鎮定」之功,兩條腿在發抖。林北麗大驚失色;脫口輕喊一聲:「不好!」真的不好了;林庚白又被日本兵抓了回去。
「上聯切他的姓;下聯也是切他的姓,不過是諧音。武大郎死了,不也火葬的嗎?」
「對。」林庚白嘉許地點點頭:「蘇小姐,你的智慧很高。」
「命中註定。」林庚白接口說道:「也許我不能及身而見;你總看得到的。」
信是中文,但意思可以看得懂,葉恭綽跟受信人都有深交,但自七七事變以來,不便通函;現在由於九龍已落入日軍手中,想來不久便可通郵,所以特為修函問候。其中特別提到「皇軍」的英勇,而且紀律嚴明,深表佩服。
「好說,好說。三天之內,必有以報命。」林庚白又說:「其實有時候心情煩悶的時候,我亦常為人算命,當作排遣。昨天就算了兩個人的命。」
引入他的書齋,只見文物雜置,書箱未開,可知猶未定居,已遭兵荒;蘇姍不免感慨,彼此都是無端淪落,而在無端淪落之中,卻又無端邂逅,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說起來都是命。既然如此,不如聽天由命,倒是擺脫煩惱最好的辦法。
至於不幸遇難的,首先就要數林庚白;他果然活不過五十,但是安居重慶,就決不會死在「三八式」的步槍之下。據說,林庚白是被誤傳為「林委員」;有漢奸在金巴利道一帶打聽他。
「咦!你忘記掉了嗎?林庚白不是住在金巴利道?」蘇姍緊接著說:「我想跟他談談我的命運。」
「豈敢、豈敢!」林庚白原以松柏自擬其夫婦,聽蘇姍一語道破,大為痛快;而且也另眼相看了,「蘇小姐,你生有慧根,還有甚麼批評,儘管請指教。」
九龍的情勢,外弛內張,日軍在昔日繁盛的尖沙咀、油麻地、旺角一帶,分段控制交通,每隔幾小時,放行一次。這種間歇性的隔離與開放,一方面可以防止混亂;另一方面也有助於日本軍搜索他們所要找的目標。
葉恭綽做個手勢,道聲:「請!」
這是說,林庚白一定死在他妻子以前;林北麗不免面現悽惶;蘇姍急於顧而言他,好移轉她的情緒,便信口說道:「林先生,你替藍蘋排過八字沒有?」
「是!」接著,蘇姍報明了月份、日期、時辰,林庚白用筆記了下來。
「雖然『四週炮火似軍中』,但是我跟內人都了無所懼,所以說:『始驗平生鎮定功』。中間第一聯是炮戰的實錄。」林庚白轉臉問道:「北麗,你以為這一聯如何?」
「我聽說過。」蘇姍點點頭,「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鬚眉。」
到了下和_圖_書午,果然有一名「皇軍」中佐率領五、六名士兵,排闥直入,一進客廳,但見香煙繚繞,花果供奉,正中是一座五尺高的銅製佛像,蒲團上正有一位清癯老者,俯伏拜禱。見此光景,那名中佐趕緊叱止士兵,將槍枝放下,雙手合十,喃喃地唸佛致敬。
林北麗看到她的神色,有些過意不去;「庚白,」她說:「蘇小姐特意來的,你該有個確實的日子給人家。」
「喔,那林先生是說,毛澤東將來死了,也會被鞭屍?」
只見他自語似地說:「奇怪!莫非會像楚平王?」
林庚白為人算命的軼聞很多,徐志摩乘飛機遇難,據說他未卜先知,因為命中註定;最為人樂道的是,民國二十六年春天,他替他的同鄉黃秋岳算命,說在半年之內,必有大凶。黃秋岳是行政院的簡任秘書,平時詩酒風流,與人無忤;大家都不知道他如何才會有大凶之事?那知七七事變一起,黃秋岳竟因替日本人做情報而伏法。林庚白的推斷應驗了。
「是的。」
「根本不認識。不過因為林先生談毛澤東,我才連帶想到的。」
現在的閣員,便有大藏大臣賀尾興宣及商工大臣岸信介二人;前任的閣員,也是兩人,外務大臣松岡洋右及大藏大臣小倉正恆。其中也還有做過首相的「重臣」,不由得就肅然起敬了。
「那是民國三年甲寅,今年卅歲。」
「如果真要死在這裏,亦是命中註定。」林庚白不諱言他自己的命運;而且神色極其莊嚴,「現在是考驗我自己養氣功夫的時候,我相信我經得起考驗。」
「一定有驚無險。」蘇姍微笑著說:「日本軍盲目發動這場戰爭,讓我們對國家更有信心了。」
「可以。」
看到的是甚麼呢?是深夜炮彈著地,爆炸起火的情形,先為「斜照黑」,下面火光,上面黑煙;猶似夕陽下山,山頭一片紅光,光上一大片烏雲。及至火勢熄滅,自然不會再有黑煙,而是半天皆紅,猶似曙霞出海,所以下句謂之「燼餘幻作曉霞紅」。
對於他自己的命造,當然也不知推算過多少遍,命中一吉一凶;吉是他必能娶得才貌雙全的妻子,果然得能與年齡小他二十歲的林北麗結褵;凶是他活不過五十歲,因此,幾次重慶大轟炸,他比任何人所受的驚嚇來得多。每一次警報解除,他都要將自己的八字,參以天時、人事,重新推算一遍。這年夏末初秋之際,發現了一線生機,如果能到南方,或者可能逃過難關——這就是他所以攜妻來到香港的緣故;十一月底飛抵啟德機場,不到十天,日軍就發動了這一次的珍珠港奇襲。
但是,誰也不知道戰事的真實情況;只有一件確知的事,九龍與香港,也就是日軍與英軍,每天晚上都有炮戰。炮聲是有韻律的,第一聲發炮;第二聲炮彈破空;第三聲著地爆炸。半島酒店面海的那一排房間已完全騰空,窗戶堵塞,以防香港來的炮彈;不過始終安然無事。
「死了、死了!一死就了啦;會有甚麼麻煩?」
劉、蘇兩人不懂她說的甚麼?林庚白自然明白,出於王國維論詩的「境界」之說;他自以為是「實錄」,而她許之為「不隔」,便是最高的讚美,林庚白大為高興,因而講詩亦越發起勁了。
「身後餘憂,是說他死了還有麻煩。」
「葉先生,」那中佐很興奮地說:「想不到你與敝國的要人,有很深的交誼,失敬之至。這些函件,如果你認為有需要,我可以用軍郵代為轉遞;而且有簽收的回單奉上。」
「林委和*圖*書員,」有個軍曹,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問:「在那裏?」
離奇的流言很多,有人說,香港的香字,拆開來是「一十八日」;從「十二.八」算起,應該在十二月二十六日陷落。又有一說是:香港總督楊慕琦,希望在他的豪華官邸中,享用最後一次的「聖誕大餐」,作為紀念,因而要求英軍,無論如何要堅守到耶誕節。這兩種流言,若合符節,所以很多人相信,香港的命運,就在耶誕前後,可以定奪。
就這時那中佐已發現一旁書桌上有幾封信,最上面一封,信面上寫的是「板垣大將殿」;板垣自然是板垣征四郎,那中佐更是肅然起敬,向葉恭綽做個手勢,似乎在問,能不能看一看那封信?
「蘇小姐,」林庚白在送到門口時,特意關照,「三天之後你再來,我一定已經把你的八字推算好了。」
這一下就盤詰不休了。林北麗緊張得一顆心直抵喉頭,口乾舌燥,雙眼發花;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看到丈夫又往回走了。這是第二次釋放,林北麗喜極淚流;想迎上前去,而旋即警覺,不可有感情上過分的表現,應該保持平靜到最後。
聽得這一說,蘇姍自不免怏怏;只點點頭不作聲。
「是不是因為毛澤東的緣故呢?」
跪著蒲團上的,自然是葉恭綽,等他起身,那名中佐用日語問好;葉恭綽對簡單日本話是聽得懂的,卻裝作茫然不解,只命家人待茶,取來紙筆,預備筆談。
對於愛妻的話,在林庚白就是命令;當即答說:「那末就三天吧。」
「不認識就沒有忌諱了!此人三十歲以前,數易其夫;三十歲以後,有三十年的運可走。」
於是劉蘇二人,從半島酒店出發,不多的一段路程,走了三個鐘頭才到。敲開門來,應接的中年男子,寬額尖下巴、鼻子很高、皮膚白皙,很有點歐洲人的味道;劉德銘認得他是林庚白;林庚白卻不認得劉德銘,但有蘇姍在一起,林庚白很禮貌地接待,引入客室,隨即出現了清秀而年輕的女主人林北麗。
「林先生,」蘇姍怕他再談詩,抓住機會,道明來意,「我很早就聽說林先生的命學,靈驗無比,今天是特意來請教的。」
「蘇小姐,推算命造,要在很清閒的時候,心定神湛,自能通靈。現在炮火我雖不畏,『重聞水斷憂饑渴』,心緒歷碌,只怕一時無以報命。」
蘇姍頗訝異於女主人比自己還年輕——林北麗才二十六歲,她的父親林景行,與林庚白是同鄉好友,但林景行久住浙江,因而娶了鑑湖女俠秋瑾的弟子徐蘊華為妻,生下林北麗不久,林景行就在一次車禍中,不幸喪生了。
「那也說不定,先成王,後成寇,下場就跟楚平王一樣了。」
「不遠。」劉德銘問說:「你為甚麼問這個地方?」
「雖成王亦成寇。」林庚白說:「但他將來必有一番非常的舉動,然身後亦有餘憂。」
這句話答壞了!百密一疏,出現了很大的漏洞;因為既是「大鄉里」的模樣,應該只會說廣東話,不會說帶福建口音的普通話;那軍曹臉上,頓時起了疑色,直盯著他看。
在九龍方面,市面開始惡化,本來是死寂,漸漸變成混亂;打家劫舍,以及漢奸帶著日本憲兵到處抓「重慶分子」的情形,日甚一日。
「庚白!庚白!」林北麗忍痛扶起丈夫;但見雙眼上翻,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人世了。附近人家,聽得槍聲,多在窗戶縫隙內窺看;等日軍揚長而去,方敢出來問訊。林家的傭人亦已趕到,乞求鄰居相助,將林北麗的傷處草草包紮,扶著去求醫;醫師診所,https://m•hetubook•com•com拒而不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肯收容的醫院。
民國二十五年,林北麗二十一歲,由於詩的因緣,與林庚白訂了婚;及至行婚禮,已在「八一三」之後,日本飛機轟炸南京之時。這一對烽火鴛鴦,由南京經武漢到重慶,靠林庚白一份立法委員的待遇,日子過得雖不算富裕,但詩曲相和、閨中之樂,甚於畫眉;只是有件事,常常困擾林庚白。
半島酒店又熱鬧了。住在九龍的名流,一共四十多人,為日軍從各處搜了出來,集中到半島酒店,加以看管。這些人半幸半不幸,幸而不死,但又不幸失去自由,能不死而又不失自由的人極少,談起話來只有一個交通系的要角葉恭綽。
安置了林北麗回來再料理林庚白的身後,時逢亂世,棺槨難求,只能草草掩埋天文臺附近的一處菜園內。四十五歲的盛年,如此結束;善於「人鑑」的林庚白,是怎麼樣也自我鑑照不到的。
「言重,言重。」
「多謝你,多謝你。」林北麗說:「今天談得很愉快,」
那中佐走過去逐一檢視信封,發現除了那些在十幾二十年擔任過駐華武官或駐屯軍司令的大將以外;另外還有致日本財政、外交界名流的函件多通。
林庚白想了一會,神色凝重,是用心在思索的模樣。過了一會,又走到書桌邊,從亂紙堆中抽出一張紙來看;遙遙望去,紙上朱墨燦然,當是一份命書。
「是的、是的!」蘇姍明白了,便接著發問:「毛澤東死了,有甚麼餘憂?」
「拿妻以夫貴的邏輯來說,應該如此。不過命理精微,其中也還關聯著劫數,老實說,我沒有那種通天徹地之能。」林庚白略停一下又說:「就像江青的八字,到她六十二三歲以後,必有一項極大的沖剋,我還看不出來。」
林庚白被拉走了;林北麗嚇得手足無措,想跟過去,卻讓另外兩名日本兵將她攔住了。
蘇姍看女主人面有倦色,很知趣地站起來說:「今天打攪林先生、林太太,非常不安,不過也很高興,聽了林先生的高論,實在讓我長了很多見識。」
當她在轉著念頭時,看到林庚白與那軍曹都站住了腳;接著那軍曹拍拍他的肩膀,向上一指。林北麗看在眼裏,喜在心頭,知道丈夫被釋放了。
「當然。」
林庚白「命中註定」的傳奇。
「這話說得好、說得好!」林庚白很高興地說:「請來看看我昨天做的四首詩。」
這些信措詞大致相仿,但提到過去的交遊,時間、地點各各不同,譬如給本庄繁的信,不提他在關東軍司令官任內,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只談他當張作霖的顧問時的交往。給松岡洋右的信,談到他當南滿鐵路總裁時的公私過從。事證詳實,決非虛構,那中尉當然刮目相看了。
那知變起倉卒,一聲槍響,林庚白倒在地上;林北麗不暇思索,拔步往坡下奔,到得林庚白身旁,想去扶救時,又一聲槍響,她只覺得右臂像被火燙了一下——事實上是一顆子彈穿過她的右臂,打中了林庚白的背部,位置是在左面,正好是心臟部位,成了致命之傷。
此輩再有一項任務是,做嚮導強占民居,日本陸軍在九龍太子道北面,正對香港中區的九龍塘,設立了炮兵陣地,因此,這個地區也就成了他們進攻香港的前進基地;附近房屋比較寬敞的人家,都須讓出底層,供日軍駐紮,屋主唯有住在樓上。這一來不但進出不便,家有中年以下婦女的,平空多了一層不知何時被侵犯人身的恐怖,因而寧願骨肉流離,分別投親靠友,父母妻兒各寄一處的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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