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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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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十三章 危機暗伏

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十三章 危機暗伏

這倒是實情,但陳公博沒有第二個人可派任上海市長,也是實情。反覆磋商,決定向重慶的軍事委員會請示。
初期的情況,確是很好;但誠如牛惠霖所說,銹毒已滲入血液,所以在開刀以後的三星期,寒熱復作,創痛再發,一病倒就起不得來;經常須召陳公博進京,「上海市政府」的大權,落在「秘書長」吳頌皋手裏。
「實在沒法子;也實在沒有這個需要。」山下又說:「好在很近,如果有甚麼緊急情況,隨時打電話來。我想,不會有緊急情況。」
日本少壯軍人,凡有野心的都喜歡秘密結社;櫻社是其中最有力的一個,成立於九一八事變那年,核心分子是橋本欣五郎、根本博阪田義郎,田中清等人,當時準備發動政變,出動第一師團,包圍國會;推舉小磯國昭、建川美次兩少將,脅迫議員提出對現內閣不信任案。同時推出代表,分謁閒院宮親王,西園寺公爵,奏請皇命,由現任陸相宇垣一成組閣。
「你我的看法差不多。有位當代鼎鼎大名的文學家,說汪某確是美男子,如果他是女人,一定傾心而事。我也有同感。凡是跟汪先生接觸過的,很少沒有不為他的魅力所吸引的;此公真是政界的『尤物』。雄白兄,我這樣說汪先生,不大尊重吧?」
不說還好,說了反而使金雄白不能放心;「暫時」無事,總歸有事,不知甚麼時候再發作?他又玩味盛文頤的話,所謂「由大化小,由小化無」,自是包含著一段曲折的過程,可惜不能開口去問,因為盛文頤總以為周佛海一定告訴他了,如果一問,盛文頤會誤會他跟周佛海之間,還是有隔閡的,以後他說話就有保留了。
「我也不怎麼弄得清楚,不過舍親的理不輸,我是知道的。有個節略在這裏,請你帶了去轉交羅部長,一切都明白了。」
照盛文頤的說法,挑起十二.八這場看來已成為日本災難的太平洋戰爭,日本的木戶內大臣,要負很大的責任。
這話很難回答,因為汪精衛的複雜性格,很難用一兩句話形容得恰到好處;沉吟了好一會說:「汪先生似乎天生是個悲劇性的人物。」
這年從八月裏開始,汪精衛就感到背部時常發痛;漸漸蔓延至胸部及兩臂。到得十二月裏,情況顯得相當嚴重;日本軍醫提出警告:倘非作斷然處置。性命不保。
「既然交情不錯,我有一件小事奉託;舍親有一件與人爭氣不爭財的案子,在蘇州打第二審的官司,聽說對方在法院裏用了錢,希望羅部長能查一查。」
「有件非常失禮的事,要請楊太太原諒。醫院裏實在很忙;周部長不用特別看護也不要緊。我想,今天就把秋子帶回去。」
在這一星期中,金雄白天天都去探病;看到秋子的蹤影已經消失,知道接納了他的建議。此外的情況,周佛海不說;他也不便問。
這樣遲延了兩個月,汪精衛的病體,益發不支,召集中日名醫會診,斷為「壓迫性脊髓症」。日本方面的意見,認為仍須開刀割治。但手術相當麻煩,且須絕對保持安靜,倘在南京,自不能完全擺脫公務;所以堅決主張,應該送到東京去作徹底治療。
他心裏在想,任援道早就有電台,而且有軍統的密碼本,周佛海亦復如此;甚至陳公博都已經有了電台。雖然日本人找麻煩,很傷腦筋;但有電台在手裏,能跟重慶聯絡,畢竟是一大保障,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設法弄成功。
太平洋戰爭之前的兩個月,日美交涉形將破裂時,日本的陸海軍,對是否與美國開戰這個問題,發生了暗中對立的情況;陸軍強硬,而海軍不希望打,但為了面子,不肯明言;不管是閣議、大本營與政府的聯席會議,乃至御前會議,總是將「燙山芋」拋給近衛,說『聽任總理大臣裁斷』,近衛第一次組閣期間,發生了七七事變,已頗痛心,當然不願再發生日美戰爭。無奈海軍的態度欠明朗,便無法軟化陸軍的立場,所以苦悶萬分。
「那一方面的?」
這些經過,聽得金雄白毛骨悚然,心中作惡,等陳秉鈞報告已畢,告辭而去,他的心情仍未能恢復正常。
楊淑慧將她帶入臥室,拉開梳妝抽斗;裏面是各式各樣的飾物,「秋子小姐,」她說:「請你自己挑。」
秋子挑了一個白金的項鍊;鍊上繫著一枚十字架。楊淑慧記不起怎會有這麼一樣飾物;只以自己並非基督教徒,所以從來不用。不道秋子會挑中它!
「周太太,」山下從秋子手裏接過首飾盒,插嘴說道:「她確是不能接受你的禮物;除了太貴重以外,另外還有幾個原因,其中之一是:菊花是皇室徽。」
「還有一個原因;山下說這玩意的形狀,像日本皇室的徽章,hetubook.com.com非平民所宜用。」
「不!不!秋子小姐,你不要客氣。」
「你這話應該去問邵小開;他是早有打算了。聽說他家養了共產黨在那裏。」
「你回上海,請你到盛老三那裏去一趟;說我謝謝他。」
結果木戶支持東條組閣。消息一傳到華府,美國認為這是日本不辭一戰最強烈的暗示;對於日華交涉,能夠獲致協議,已不抱任何希望。不過,華府沒有料到,日本發動戰爭會這麼快。
「稍涉不莊,卻頗深刻。我倒很欣賞這個『政界尤物』的說法。」金雄白又說:「話好像還沒有完,請說下去。」
然則周佛海的一條生命,已有朝不保夕之勢;他一下子又激動了,「我倒不一定怕死,不過這樣死法,我是不瞑目的。」他說:「至少也要同歸於盡。」
「啊!先生,」楊淑慧照日本通常將教師、醫生、作家叫作「先生」的稱呼,很恭敬地說:「能不能讓秋子小姐再照料幾天?」
「我現在要鄭重聲明,剛才我交給你的那件節略,並不是說,一定要請你照辦;是非曲直,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相信你會很公正,真是真,假是假,會細心去查真相。如果這件案子的法官沒有錯,我決不希望你為了賣我的面子去辦他;倘或錯了,也希望採取適當的糾正手段,不可苛求,免得我良心不安。」
「佛海先生的手腕確實高明,病在床上,居然能把這件事由大化小;由小化無。你請放心,暫時是沒有事了。」
「真謝謝你!一點小小的禮物,略表心意。請你不要推辭。」
等秋子跟著山下離去;岡田接踵而至。這裏夜已深了,猶來見訪,當然是有了辻大佐那方面的消息。
「這可真是沒法子了。」
此一預定於當年三月二十發動的政變,由於宇垣一成考慮到後果嚴重,勒令小磯少將停止進行而「胎死腹中」。少壯軍人異常憤慨,因而導致了解決滿蒙問題「國外先行論」的抬頭;他們的說法是,希望在國內出現有力的內閣,制訂強硬的對華政策,是件不可能的事,只有在當地藉端挑釁,造成出兵的既成事實,迫使軍部支持、內閣承認。九一八事變,就是在那種論調下醞釀而成的。
「這東西或許有點用處。」
那麼,會出現這樣一種情勢,可以逼迫陳公博不能再幹上海市長?這就連羅君強自己都無法設想。不道冥冥中自有安排,居然有這樣一種情勢出現的可能了——汪精衛舊創復發;需要陳公博經常在南京,代理他的職務。
這番議論,初聽只覺新穎;多想一想,卻有驚心動魄之感,汪精衛果然是禍水,凡是跟他密切合作過的人,幾乎都沒有甚麼好下場,就以這次自重慶出走來說,一到河內,便送了曾仲鳴的命。如今日本敗像已露,抗戰的「最後勝利,必屬於我」這句口號,看起來十之八九可以兌現;到那時國民政府通緝有案的人,恐怕凶多吉少;豈非都是追隨汪精衛惹來的「禍水」?
「我何必作甚麼打算?」盛文頤答說:「像我這樣,死了還不值嗎?」
「老朋友,你不說實話!」羅君強似乎不悅,「你有辦法是你的;我又不會搶你的關係,何必如此!」
於是陳公博以代理「主席」的身分,提名周佛海接任「上海」市長;而周佛海卻不願繼任。此舉多少出乎陳公博的意外,自然要追問原因。
金雄白不作聲,只是報以苦笑,然後起身說道:「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不過,說實話,有時候我晚上也不大睡得著,前途茫茫,須早為計。」
這話在周佛海是能充份領會的。日本皇族——昭和天皇和叔父及兄弟,都有軍階;甚至服過軍職,擔任過戰地指揮官。
「是啊!」羅君強很起勁地說:「現在是我們要加緊活動的時候,我們在這裏苦心維持的情形,一定要讓委員長知道。雄白,你軍統方面的關係很夠,能不能替我也介紹一兩位要角?」
金雄白沒有想到,他居然如此曠達;一時倒覺得無話可說了。
原來初審判的是十年有期徒刑,徐家自然放棄上訴,不道羅君強一上任就用電話指示原承辦「檢察官」以處刑太輕,提起上訴。這個晴天霹靂,震得徐家不知所措;所請的律師亦計無所出,唯有用老法子,讓徐老二在庭上死不開口。即令如此「高院」仍舊仰承羅君強的鼻息,由十年徒刑,改判死刑。
語氣好像懺悔;而神情卻是得意。金雄白,真不明白羅君強的情形,何以會如此乖謬?於是,想起託他的那件事,頓生警惕;已經作了一次孽,不能再作第二次孽!
「不一定是櫻社。」岡田答說:「如果是櫻社出身,問題則容易解決,小磯國昭大將,現任https://m.hetubook.com.com朝鮮總督,我可以跟他說得上話。」
「你放心,你放心,我持平辦理就是。」羅君強又問:「你回到上海以後,有沒有聽到甚麼消息?」
周佛海點點頭,不願多談這一點,只問:「至今未曾動手,是不是因為最近生病,不大出門;所以無法產生『意外事件』?」
「為甚麼?」岡田很注意地問:「是因為太貴重了?」
「皇帝背後罵昏君,關起門來只有我們兩個人,說得刻薄一點也不要緊。自古尤物,皆是禍水;汪先生這個政界尤物,亦不例外,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他自己呢,到頭來終恐不免紅顏薄命之歎!」
「我的事夠多了;上海的情形又如此複雜,若非全力以赴,鮮有不憤事者。我怕顧此失彼,甚至兩頭不討好,不如慎之於始為妙。」
悄然低語之時,岡田隨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小錦盒,不經意地掀開一看,視線立即被吸住了。
除了他直接發電以外,周佛海又特地找了金雄白來;因為周佛海要跟蔣委員長私人的代表蔣伯誠商量,而期間的聯絡人是金雄白。
但問題是,理論歸理論,事實歸事實;汪政府的「法院」,沒有一個「院長」不是平頭「法官」的。所以羅君強碰了個釘子,恨在心裏,專找張「院長」的麻煩;這也是很傷腦筋的事,結果仍然屈服,維持了二審的判決。
這吳頌皋是周佛海的兒女親家;看出陳公博勢將常在「中樞」,便託日本「駐華大使」谷正之,向陳公博進言,希望「徐庶走馬薦諸葛」,保他繼任。陳公博拒絕了;他心目中早有了「薦賢自代」的人:周佛海。
「睡得很好最好,清晨四點鐘那一次服藥時間,可以取消。十二點那一次,請楊太太照料。」
「是我跟你兩個人合送的。你我應該各負一半責任。不是你在報紙揭發這一起案情,徐家本來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大事化無,做得差不多了。」羅君強又說:「如果不是我堅持依法懲處,徐家有的是錢,捕房可能不會上訴,張院長也可能從輕改判。所以說,送了徐老二這條命,我與你應該各負一半責任。」
當然,喊破天也沒有用的。當時「法警」用一根中間縛了一段橫木的特號琴弦,扣除徐老二的頸部,轉動橫木,後緊弓弦,絞徐老二眼睛泛白時,隨即松弦;等他長長透過一口氣來再絞,這樣三收三放,徐老二已經停止呼吸,腹部卻隆然如孕婦;「法警」提起腳來,猛掃一腿,徐老二放了個「平身炮」方始脫離苦海。
「怎麼?」楊淑慧裝得愕然地,「秋子小姐要回去了。」
「明天晚上好了。」金雄白急轉直下地說:「今天來有一件事託你。這件事也是司法行政部長份內應辦的事;是關於整飭司法風氣。我有個節略在這裏,你一看就明白了。」
「向東京交代甚麼?」
雖然周佛海並沒有問到用處;岡田卻不能不作說明,「我可以找到一條皇族的內線。」他說:「只要有一位殿下肯出面,不管直接、間接,都會發生很大的力量。」
當時牛惠霖曾說,彌留背部,一時並無大礙;但十年以後,子彈中銹;銹毒入血,可能危及生命。結果到第八年——自民國二十四年至民國三十二年,牛惠霖的「預言」,開始應靈了。
周佛海說他事多,自非虛語,財政經濟不必說,對日外交亦大部分由他主持;此外還掌握著一個實力相當堅強的稅警團,同時各地「和平軍」的首腦,如孫良誠、吳化文;以及為了防備共產黨,特派軍人擔任江浙兩省省長的任援道、項致莊,有事亦都要跟周佛海商量。這些陳公博都很明白;問題是,除了周佛海,更無第二個人能夠接替。
「行!你交給我就好了。」
「區長」以官階而論在薦委之間;「市長」是簡任;陳公博另外兩個銜頭,「軍委會政治部主任」是特任;而「立法院院長」是選任,因此有人做了一副諧聯,上聯是「陳公博兼選、特、簡、薦、委,五官俱備」;下聯是「汪精衛有蘇、浙、皖、鄂、粵,一省不全」。羅君強心想,要取陳公博而代之,自己還不夠資格,最好的安排是說動周佛海兼「上海市長」,自己以「秘書長」的身分掌實權。
「這部份的工作,據說已接近完成階段了。」
「光是軍閥,成不了大事,也闖不出大禍,中外都是一樣的。」金雄白不勝感慨地說,「中日兩國搞成今天這種局面,都是因為有好些自以為可以操縱武人的政客主政。」
後來,陸軍終於瞭解了海軍真正的態度;陸相東條便託人向近衛進言:「海軍不願作戰,如果早日表明,陸軍當然可以考慮;只將一切責任推向首相,實為遺憾。m•hetubook•com.com陸海軍的態度,既不一致,則過去在御前會議中所作的,陸海軍一致同意的作戰指導綱領,自然全部要推翻了。目前除了內閣總辭,一切有關和戰大計的擬訂,從頭開始以外,別無他途。在他的立場,未便當面請求首相辭職,所以只能間接進言。同時希望首相推薦皇族組閣,因為陸海軍意見不一致,唯有皇族凌駕於上,才能籠罩全局。陸軍方面的意見,並認為以東久邇宮為未來首相最理想的人選。」繼任首相的產生,慣例先由現任首相與內大臣研究,獲得一致同意的人選後,向元老及曾任首相的所謂重臣徵詢意見,如果沒有人堅決反對,即由內大臣先面奏天皇,再由現任首相正式推薦。因此,近衛在瞭解陸軍的意向後,立即跟木戶見面;那知木戶對組織皇族內閣之說,大不以為然。
金雄白接過節略,也沒有興趣去看它;第二天到報館,打電話一問,恰好羅君強已到了上海,隨即驅車相訪。
「不然,既有這樣的流言,表示日本方面將採取比較以前嚴格的措施,來對付我們的地下工作;我又恰恰處在這個敏感的職位上,日本一定事事掣肘,使得我原來的地下工作,更加困難。」
羅君強卻是神態自若,斜睨著金雄白笑道:「這條命,雄白你知道怎麼會送掉的?」
秋子不答,只看著山下,等候他的決定;等山下點頭示可,她才說一聲:「謝謝!」
「我也正想邀你來談談。」羅君強說:「我實在須要一個得力的助手。今天重申前請,你肯不肯屈就?」
正等作進一步追問時,盛文頤換了話題,「雄白兄,」他問:「你跟羅部長的交情很深,是不是?」
「重慶方面。」
說完,金雄白不再作片刻逗留;留下羅君強一個人在想心事——最大的心事,自然是抗戰勝利在望;「和平」破產。搞政治成則為王,敗者為寇,而且不但是「人」;「事」的性質,亦隨成敗而轉移。「和平」如果成功,可以說是救國救民的大事業;一失敗就成了賣國的醜行。賣國是死罪,這個罪名如何擔當得起?
「不敢;實在不敢領。太貴重了。」說著,秋子彎腰,雙手捧還首飾盒。
「陳公博兼選、特、簡、薦、委,五官俱備;汪精衛有蘇、浙、皖、贛、粵,一省不全。」
銜命密訪的金雄白,說明來意後,蔣伯誠毫不遲疑地答說:「上海的地位如此重要,佛海當仁不讓;而且手下有直接指揮的稅警團,無論人數、裝備、訓練,都可以跟日本在上海,爭一日之短長,所以有佛海坐鎮,將來反攻的配合方面,非常有利。我立刻打電報去請示;請你轉告佛海,即便一時不肯擔任,也決不要謝絕,免得將來無可挽回。」
這等於當頭棒喝,金雄白不由得就回憶到事發之初的情形;而羅君強不等他回答,便已往下說了。
在此以前,徐家已知大事不妙;搶先一步,跟「最高法院」打通了關節,由死刑改判無期徒刑。那知羅君強另有先發制人的手段;在「行政院會議」中,公然質問張「院長」說,外間有「最高法院」受賄的謠言,此案將改判無期徒刑,請問張「院長」是否已有了這樣的決定?
「好!」金雄白慨然應諾;因為他知道羅君強最喜歡管這種事,有把握可以替盛文頤辦到,「是怎麼個案情,請你說一說。」
山下在晚飯之前打電話到周家,找秋子講話;先問了周佛海的病情,然後表示,他可能已無須額外的護理,醫院則亟須秋子回來照料。他晚飯後會來複診,看情形再作決定,請秋子預先準備。
當然,這不是容易實現的事。擺在眼面前的問題就有兩個,一個是周佛海肯不肯幹?二是陳公博肯不肯讓?經過反覆研究,別有心得,問題實在只是一個,不必問周佛海肯不肯幹;也不必問陳公博肯不肯讓,如果能出現一種情勢,逼迫陳公博不能再幹上海市長,那就非周佛海來接替不可;因為事實明擺在那裏,除了周佛海,沒有一個人能勝任上海市長。
這樣一想,不由得發生一種好奇心;以盛文頤的深於城府、工於心計,想來對自己的將來,一定想過;不知如何安排?
羅君強以前曾約他當「司法行政部」的政務次長,金雄白沒有接受;如今「重申前請」,仍舊無法使他滿意。不過正有求於人,不宜一口拒絕。
徹底治療能不能痊癒呢?沒有把握;甚至五十對五十的成敗比例亦不到。因此,便有了兩派主張,一派贊成,送日治療,痊癒雖無把握,至少有希望;一派反對,而原因卻只意會,汪精衛要死也應該死在中國。
於是,由日本軍醫部隊的長官,本為外科名醫的近藤親自操刀www.hetubook•com•com,果然,名下無虛,當時劉瑞恆、牛惠霖束手無策的那顆子彈,近藤只花了二十分鐘,就把它取了出來;手術經過,據「公報」中說:「極為良好。」
「原是內人要送給秋子的。」周佛海看著山下交來,楊淑慧還未及收藏的那枚鑽石胸飾說道:「秋子不肯收;山下也不許他權。」
約莫八點鐘,留著一撮仁丹鬍子的山下來了,跟周佛海夫婦略作寒暄,隨即取病歷來看;然後一面診視,一面發問,「睡得如何?」「何處不適?」周佛海已有默契,只揀好的說。
看他說這話時,神態輕鬆,語氣自然,金雄白知道不是故意寬他的心的話;很想瞭解危機消失的經過,但周佛海閉口不談,亦就無法。
所謂「斷然處置」便是再一次開刀,將極可能已生銹的子彈取出來。為此,陳公博、周佛海召集要員開了一次會;最後由陳璧君決定:接受日本軍醫的建議。
「這些路子能夠走得通,確是既方便、又快捷;不過事不宜遲,而且要隱秘。」
「那你就拿走好了。」周佛海毫不遲疑地回答。
一面動腦筋,一面隨手拿起剛送到的晚報來看,入眼絕大的標題;正是記的徐家老二伏法的經過,強調殺人者死以及倫理之不可破壞;讚揚「羅部長」的「鐵腕」,為在重慶的國民政府官員所不及。羅君強大為陶醉;在飄飄欲仙的感覺中,突然來了靈感。
「你不必這麼想。事情並不到那種無可挽回的地步。我正在替你籌劃一條釜底抽薪的路子。」岡田又說:「我正在摸他的底細。」
金雄白如言照辦,回上海的那天,深夜到金神父路去訪盛老三;那時是他一天精神最好的時候。
「聽說他跟『櫻社』有關係。」
「好華麗的珍飾!」
「聽說委員長要跟羅斯福、邱吉爾會談。」金雄白說:「中國的國際地位確是提高了。」
「那何消說得!」岡田想了一下說:「明天來不及;後天我飛東京。順利的話,一星期就可以有結果。」
當時汪精衛身被三槍,一穿左臂而過;一傷左腮;一由臂部再射入背部。送入鼓樓中央醫院,由衛生署長劉瑞恆親自施行手術,只取出了左腮部的碎骨與彈片;背部夾在脊椎骨第五節的那枚子彈,送到上海請留德骨科專家,宋子文的表兄牛惠霖開刀,亦未能取出。
這是指「司法行政部」部長羅君強。金雄白跟他早就不但神離,連貌都不合了;但畢竟曾有金蘭之交,如果照實而言,會讓人譏笑,如此異姓手足!因而含含混混地答說:「也還不錯。」
聽這一說,金雄白更要坐下去了。因為華美藥房徐老二弒兄案,就是由他的《平報》所揭發的,這件案子徐家弄巧成拙,到得羅君強一當司法行政部長,他是《老殘遊記》中「曹州太守」——庚子拳匪之亂,罪魁禍首之一的毓賢一流的人物;徐老二就算死定了。
這是個伏筆。所謂預先準備,就是讓她作歸計。秋子便將一些簡單的化妝品、衣物,打成一個小包,置在一邊。楊淑慧心知其意,裝作不見。
做到「最高法院」院長,當然精通法律;認為羅君強問的話,根本外行,便用「那裏談得到我來做決定;法官獨立行使職權,不容干預」的話,將羅君強的質問,原封不動,頂了回去。
軍階最高的是現為伊勢神宮「齋主」的梨本宮守正,早在九一八事變時,就是陸軍元帥;其次是東久邇宮稔彥,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以陸軍大將擔任防衛軍指揮官;他們弟兄三人,都是將官。但對少壯軍人的影響力,主要的還是由於他們皇族的身分;像昭和的胞弟,高松宮宣仁是海軍大佐;三笠宮崇仁剛剛才升陸軍少佐,但如果他們肯為周佛海緩頰,辻大佐一定會賣帳。
周佛海覺得奇怪,不由得問說:「你想到了甚麼?」
「啊!啊!這是我疏忽了。」楊淑慧接著又說:「不過秋子小姐,必須接受我一樣禮物。」
但不管贊成、反對都無用處,只有陳璧君的主張才管用。她決定將汪精衛送到日本;時為民國三十三年三月三日。在用擔架抬上專機以前,力疾作書:「銘患病甚鉅,發熱五十餘日,不能起床,盟邦東條首相,派遣名醫來診,主張遷地療養,以期速痊。現將公務交由佛海、公博代理,但望早日痊癒,以慰遠念。」寫完重看,將「佛海、公博」的名字勾了過來;確定了陳、周在汪政府中的地位。
「甚麼時候可以考慮好?明天行不行為」
秋子打開來一看,雙眼立刻發亮;盒子裏是一枚銅圓大的胸飾;用紅綠寶石,圍著一枚三克拉大的鑽石,鑲嵌成一朵菊花。她從未擁有過如此貴重的首飾。
「是的。沒法子。hetubook.com•com
於是他說:「盛先生,我姑妄言之,請你姑妄聽之;倘或日本失敗,你是如何打算?」
聽得這話,岡田忽然雙眼亂眨,是心裏有個突發的念頭,必須趕緊捕捉的神情。
「木戶這個人,我也見過;看上去文質彬彬、書卷氣很重,其實是個喜歡弄權的陰謀家。由於他在天皇面前,特殊親近的地位,可以口銜天憲,操縱一切。東條跟他是有勾結的,託人轉達的那番話,目的無非倒閣而已。如果真的由東久邇宮組閣,日美開戰,十之八九是可以避免的。」
「那倒不盡然。他是還在做向東京交代的工作。」
「我那裏談得到關係很夠?不過隨緣助人,行心之所安而已。」
「我也不是最適當的人選。」周佛海問道:「你總聽說過傳得很盛的流言,說日本失敗以後,對上海將會有怎樣的一個處置?」
「一點不錯。」盛文頤突然問道:「你對汪先生的看法如何?」
楊淑慧道聲「失陪」,隨即退了出來,取來一個信封,裏面裝的是酬金;另外有個很精致的小首飾盒,一起遞了給秋子。
「邵小開」是指邵式軍;他居然會想到跟共產黨勾結,這在金雄白是將信將疑的。
聽得這一說,周佛海連對山下都懷疑了;岡田也勸他說道:「你不妨找個可靠的中國大夫看看,不必一定請教山下。」
他在想,蔣委員長一向主張制訂約法;約法就是憲法,可見得講民主的: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而且蔣委員長一直尊重有社會地位的人;也一直重用有才幹的人。如果能夠表現非凡的才幹;造成一種人人稱讚的社會地位,等不久的將來,淪陷區一光復,不但可免除漢奸的罪名;還可能被重用。
「你是說,日本如果失敗,不惜毀滅上海來洩憤的流言?」陳公博答說:「既謂之流言,自然不必認真。」
汪精衛的創傷,發生於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一日,五中全會開幕式既畢,全體攝影以後,突然被刺。由於蔣委員長未參加照相,以致陳璧君起了嚴重的誤會;蔣委員長下令限十日破案。兇手雖因傷重斃命,但幕後指使者,畢竟於十日內現形;只是案子雖破,案情並未公佈,因為是汪精衛一夥人的「窩裏反」;只要陳璧君知道錯怪了蔣委員長就夠了。
「上海市長」陳公博,下轄七個區;自法租界收回,改設第八區,區長便等於法租界工部局的總董,因此逐鹿者,不計其數;其中有背景特硬的,起碼也有三個到五個。給了這個,不給那個,勢必得罪於人;最後只有一個辦法,由陳公博自己兼任「第八區區長」。「秘書長」亦由「上海市政府秘書長」趙叔雍兼任。
「佛海特為要我來向你道謝。」金雄白又說:「以後如果有甚麼消息,仍舊要請你多關照。」
這個想法,使得他很興奮;同時對如何達成這個目標的技術方面,也有了個初步概念,要做一個現代的包龍圖;找個最難治理的地方,搞得它弊絕風清,自會造成絕大的聲望。
直到他預備回上海,到周家去辭行時,周佛海才向他說:「你說的事不假;不過現在已經過去了。」
據說,對周佛海下殺手,確有其事;下手的方式也決定了,希望造成一次飛機失事;或是撞車之類的「意外事件」。倘或這方面的機會不易找,仍舊是用暗算的手段;在藥物方面動手腳,不過不會像對付吳四寶、李士群那樣彰明較著地下毒。
「茲事體大,容我考慮以後答覆。」
「要把你種種必須作斷然處置的證據收集起來,應付軍部、政府、重臣、元老;證明你確有取死之道。」岡田又說:
羅君強的想法,漸漸成型了。最難治理的地方,莫如上海;不搞則已,要搞就在上海搞。
這時聽差來請用消夜;小餐廳中,只有主客二人,一面喝高麗參泡的白蘭地,一面談起時局。盛文頤在東京方面有特殊的關係,所以有些秘辛是連周佛海都不知道的。
剛談到這裏,又有人來訪,是「上海地方法院」院長陳秉鈞;他也是金雄白的熟朋友,一起坐亦無妨。
徐老二判的是絞刑;據陳秉鈞細說執行的情形是:將徐老二提到監獄空地上,雙手反綁於木樁,頭上套一隻蒲包。那知一直不開口的徐老二,到此時突然大喊:「冤枉啊!救命啊!」將「法警」嚇一大跳。
徐家自然不肯死心,活動「非常上訴」,「再審」都沒有成功。徐老二則在監獄裏裝瘋,撞壁尋死;於是只好將他從提籃橋監獄移到原法租界的薛華立路監獄,那裏面只有一間有特殊設備的牢房,俗稱「橡皮牢監」,顧名思義,可知它的作用。
「部長,我來報告逆倫案的執行情形。」
「好!」楊淑慧答說:「我本來就睡得晚。」
「執行是在漕河涇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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