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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虎與白寡婦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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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紗帽風波

一、紗帽風波

「原來如此!」秦典林失聲說道,「對方的用心很深,手段很高;確是不可輕敵。」
李太太又何能回答?只搶到梳妝台前,找黃揚梳子撂一撂頭髮,準備出迎,從鏡子裏瞥見丈夫面色不豫,便即說道:「別這個樣子,回頭讓人家看見了,難為情不難為情?」
「是!蔡金標在南京;住在他師兄專治跌打損傷的辜沛堂那裏。」
當然,這些始末無須完全告訴劉坤一;李振標只這樣回答:「沐恩從前找人去勸過白寡婦,要她歇手;白寡婦雖然不肯聽勸,不過託人來跟我說,很感激我保全她的意思。所以,我也不拿她當冤家對頭。」
李振標站定了腳,想了一會交代李子隆:「你再去看一看,蔡金標回去了沒有?不要驚動他!」
秦典林不作聲,喝了口酒,撮三指抓起個鴨頭在啃,啃到一半,將鴨頭放下,用手背抹一抹嘴,看樣子是要開談了。
第二天一早出門,先拜訪上元縣道了謝;李振標轉到營務處總辦劉文蘭那裏,遞上名帖與門包,很快地就被請進中門了。
「你能明白最好。」劉坤一欣慰地說這一句,緊接著又問:「你剛才說的是誰;白寡婦?」
說完,李振標仍舊回到原處。秦典林已經猜出是怎麼回事,卻不開口;而心中有所警覺,今晚上酒宜少飲,心要多用。
「要辦的事很多,我們一件一件談。」秦典林有條不紊地說:「第一、明天謝委不能穿便衣了,袍褂頂戴,可曾預備?」
「我亦沒有那張臉上門。」
照秦典林的瞭解,甲午對日一戰,陸軍喪師於平壤;海軍大敗於黃海,李鴻章十年經營的北洋「雄師」,拆穿了是隻紙老虎。舉國騰謗,朝廷震怒,李鴻章被拔去了三眼花翎,褫奪了黃馬褂;特調兩江總督劉坤一駐紮山海關,節制關內外所有的軍隊,負禦敵的全責。而劉坤一既老且怯,受命即很勉強,臨敵亦多張惶,若非美國出面調停講和,一條老命如果不送在山海關,一定臨陣退卻,搞得灰頭土臉,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是。」李振標往後退了一步,依舊肅然侍立。
「不好意思嘛!」跑堂的說:「辦這麼一點小事,領你老人家的賞。」
張作梅跟他其實不算熟人,稱呼親切,不過要拉交情而已。但董金標不願套近,客氣而冷漠地答說:「張老爺找我有話吩咐?」
「是上元縣。」
「徐老虎總有好朋友吧?」
「以前你怎麼想?」
「這,」李振標越發困惑,「可是我自己的錢,我當然也知道;明明沒有送過!」
李振標一驚!心想,要搞出嚴重誤會來了!總督必已起疑,當自己不肯盡力;甚至以為自己與白寡婦有勾結。倘為後者,說不定就有身家之禍,性命之憂!
李振標點點頭又問:「關照你打聽的事,有沒有下落。」
「那為什麼呢?」
由於總督的神色,語氣中有著詰責的意味,李振標更覺難以回答,囁嚅著說:「白寡婦不會恨我。」
所謂「回」意思是持手本去通報。劉坤一即時接見;仍舊是在西花廳。李振標先磕頭謝了委;然後表示,任重力微,深恐隕越,要請總督多多教誨。
如今難得秦典林自己提起,正好請教:「秦大哥,不瞞你說,這上頭我不大懂,只覺得應該謝謝人家,不曉得怎麼謝法?」
「李振標回來了。」
「這話倒也是。」李振標點點頭說,「借轎子容易,鹽法道徐觀察,剛才還跟我說,有什麼為難的事不妨找他,轎子就跟他借好了。」
須臾酒食齊備;跑堂伺候完了,出門時順手將門簾放了下來。
「你去幹什麼?」徐老虎問。
「你把事情辦妥了就好。」張作梅又加了一句:「話只跟他一個人說。」
門簾去掛了起來,裏外洞然;而李振標的位子在裏面,如果有人行近,逃不過他的眼睛,唯有如此,他才不怕語言洩漏。
於是李振標回到屋中,將紅包悄悄向劉升塞了過去,低聲說道:「老劉,這趟委屈你了;下次補情。」
「我想也是他。」李振標為秦典林介紹其人,「這桂生姓林;人沒啥道理,就有一樣本事,耳朵格外長,要打聽什麼消息,最好找他。」
於是李振標將與劉升接觸的情形,從頭到尾,連彼此的對答,隻字不遺地又說了一遍;等他談完,秦典林的辦法已經有了。
一房之隔,加以有心注意,李振標的動靜,秦典林有如眼見,早就準備好了;趕緊起身,連稱「不敢」,看到他身後的李振標,立即堆足了笑容,拱手說道:「是揚州李三哥,心儀已久!」
「門包輕了,要加重。」
「三姊」就是李振標的結髮妻子。白、李兩家的內眷,一向往來甚密;自從破臉以後,逐漸疏遠,這一兩年竟連逢年過節,都無酬酢。如今聽得白寡婦忽要去看「三姊」,那就不僅徐老虎,連董、郭都有突兀之感。
到得廳前,兩乘轎子已經在卸轎槓了;後面一乘中鑽出來兩個年輕女人,一個梳頭的是高媽;一個梳辮子的是蓮子——揚州府屬用女僕,結了婚的都叫「高媽」,未出嫁的便叫「蓮子」。這兩個人一出轎,恰好望見李太太,先齊聲招呼請了安;然後服侍自己主人下轎。
是她的什麼?何以吶吶然不能出口?劉坤一略想一想,懂了他的意思;必是「姘夫」二字,言之不文,故而礙口。便笑笑說道:「你是說,徐老虎是白寡婦的面首?」
「秦大哥,你想想,我這一說,劉升一定很不好意思;來路不明的錢,何以糊裏糊塗收了下來?他或許會說:『既然這樣,我這裏把錢退還給他就是。』不肯收我的款子,豈不是節外生枝,又搞出一個僵局?」
「這怎麼說沒有道理?沒事便罷,有事就要有這種人才得力。」
「自己弟兄,不要這麼說。老董,」張作梅向周圍看了一下,聲音更低了,「我今天有件事告訴你,這件事,整個揚州城,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說到這裏,他定睛看看董金標,沒有再談下去。
「難就難在這裏;如今有件事,我糊裏糊塗又欠下人家一個大人情。」
「這樣說,你們是有感情的?」
秦典林心想,總督送菜是應酬;首縣送菜就是巴結。看來李振標著實有點苗頭,這個結交的機會,定不可錯過。
秦典林「轅門聽教」,已歷多年,當然認得劉升,但談不上任何交情。不過,他有個好朋友跟劉升是乾親家,可以透過此人的關係,約劉升見面,談出一個起落來。
「坐、坐!我有要緊話說。振標,」劉坤一改了比較親切的稱呼,不再連名帶姓一起叫,「這股鹽梟,我一定要把他除掉!否則,我沒法子整頓鹽務。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照這樣說,就要快!」
此外兩江總督轄下,衙門眾多;尤其在洪楊之後,鹽務稍衰,釐金繼起,復有由洋務興起而新設的各種衙門,如製造局、銅元局等等,撈上個差使,幹個三兩年,油水即頗可觀,因而候補在南京多如過江之鯽;名為候補,實為候差。一候年把,不足為奇;但天天抱著希望,就天天以為一身如寄,隨時可以捧檄到差,所以夫子廟的客棧,即非鄉試的年分,亦不愁沒有客人來住。三元客棧就住兩個候補道;十來個候補知縣;其中有一個就住在李振標間壁。
探採消息,自無不可。但是,「斷絕往來好些日子了!」他說,「突然之間又上門,人家心裏會怎麼想?」
孫德貴詫異!秦典林是向自己打聽了,才知道有李振標這麼一個人;這會忽又說他跟上元縣縣官交情很厚,彷彿跟李振標相知有素,豈非怪事?不過,這也不必管它了;反正李振標決不會不認帳,就墊了再說。
果不其然,回到客棧,賀客已經盈門;另外持名帖來道賀的也不少;當然也有送禮的。虧得有秦典林代為照料,總算都應付了過去。
「好,你告訴他,我明天中午準到。」李振標突然發覺,這樣口頭傳話,不大合官派,而且也不夠穩重;便緊接著說:「你等等!」
「說起來也難怪!劉大帥非得有這麼一件辦得很漂亮的事不可。因為——」
「他不出門;也許有人上門;看看是那些腳色?」四大金剛之一的郭金標,向外望了一下,「徐大哥來了!」
「師父要出去?」
「就是這話囉!」李振標慮容滿面,「江湖上最講義氣,一個人知恩不報,大家看不起,以後寸步難行,不必再想深了。」
「是了!不用去打聽,等一下就可以知道。」李子隆問說:「是不是馬上來回覆師父?」
於是李振標道了禮,又說了酬勞,二百四十兩銀子一年,到了揚州再下「關書」。這些在秦典林看,都不重要,賓主不洽,雖有關書也無用;二百四十兩銀子一年,亦無所謂,緝私營緝獲鹽貨,提成獎賞,分到的數目比這個多得多,至於私下買放,油水更足。總之,只要自己能為李振標佩服,信任有加,就什麼都有了。
「剛散不久。大家早想進來見師父,我說有客人在,不必打攪,明天再來好了。」
一語甫畢,只見李子隆匆匆奔來,說是「公事」已經送到;開銷了八兩銀子的使力。接著,將拎著兩江總督部堂紫泥大印的一封委札,遞到他師父手裏。
原來李振標與白寡婦死去的丈夫白殿魁,是清幫的「同參弟兄」。白殿魁販「砂子」,李振標在軍功上討得個出身,做了武官,本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不相涉。那知李振標官運亨通,一路扶搖直上,居然做到三品參將,而且一直補的實缺;並由江西調到揚州來帶城守營。這一下「同參弟兄」在「獨木橋」的兩端,正面相遇了。
「等下會來吧?」
董金標之流,在茶坊酒肆澡堂中說的話,比張作梅吃香得多。見他對客人如此尊敬,明湖池的夥計對張作梅也立刻另眼相看了;一下子擁上來五六個,倒茶的倒茶,打手巾的打手巾,遞衣服的遞衣服,七手八腳地將張作梅穿戴停當,轎子也雇好了。
「對!一定是。」
「勸勸她?」李振標抬眼看著妻子說,「還用你勸?她比你還明白。只不過身不由己而已。」
「張二爺,」董金標矍然而起,「我請你老到舍下坐一坐;有罈二十年陳的紹興花雕,一直捨不得開,今天請請你老。」
「大人,言重了。」李振標惶恐地起身答說。
於是「李三哥、李三哥」叫得越發親熱,這使得李振標不好意思在加用對州縣官的通稱「大老爺」了;秦典林並無兄弟,行一,便改口叫他「秦大哥」。
「是啊!沒有來。」跑堂的答說,「不知道什麼道理?」
「這,這情形又有點不同。」
「這倒不必。我先大略說一說。」張作梅用低得僅僅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李振標要爬起來了!」
「托福、托福。」白寡婦問:「老太太想來健旺?」
李子隆答應著自去料理,不一會來請入席;秦典林跟著李振標過去,只見他屋中靠窗擺的方桌,已經移到正中,上面四海碗,一品鍋,兩個冷葷碟子,加上杯筷等物;桌面連靠肘的地方都沒有了。
竟會如此,李太太倒也了了心事。做官太太是怎麼個滋味;只有在不做官太太時,才充分瞭解,所以丈夫能夠復起,她在欣慰之餘,亦有很深的警惕;這一次一定要幫丈夫,將印把子抓得緊緊地。如今看起來,即便復起,公事上亦會礙手礙腳。當然,她亦深知丈夫有放手大幹的魄力;可是那一來對白寡婦又可能過分,亦覺於心不安。
「帶來了。」李子隆代為回答。
愁的是,自己的筆下提不起;寫張把便條是優為之,長篇大論的書信,就有點吃力了。而緝捕營的文案,呈報緝私捕盜的經過,要說得天花亂墜,而又必須留下退步;萬一出了紕漏,得有推卸責任的餘地,其中文氣吞吐,有許多活絡關子,不是率爾操觚者,可以勝任的。
「是,」董金標當然不能不識抬舉,改口稱一聲:「張二爺。」
這一來,連劉升都莫名其妙了。卻又不便動問;只說:「你老請到官廳坐吧,我上去替你老回。」
這是硬拿一頂高帽子套住他,李振標很不安地說:「承大帥跟總辦看得起我,只怕力量有限,公事頂不下來——」
這話可有些答應不下。李振標在對方炯炯雙目逼視之和-圖-書下,心裏不免著慌;想了好一會才這樣答說:「我能吃幾碗飯,總辦心裏有數;想來不會教我吃不下。」
「我似乎不能假客氣了!不過,實在受之有愧。」
這話就更離奇了!劉坤一剛抽過廿四筒「高、黃、鬆」的大煙,精神十足;此時先將公事丟在一邊,要打聽打聽李振標與白寡婦是怎麼回事?
他這一出面,恰好解決了一個難題。原來孫德貴的意思,也是讓差人將菜留下;那差人也同意了。可是孫德貴不能替李振標出回帖;對方認為無法交差,答應不下。如今有秦典林作主,僵局迎刃而解了。
說到這樣的話,過節就解不開了。徐老虎跟白寡婦商量,只有送李振標見閻王,才有生路!白寡婦不肯這麼做;她認為李振標並不錯。然而不去李振標則無生路,卻是事實。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好走,把李振標的那頂紗帽卸下來。
三杯下肚,秦典林的談風更健了。談他的經歷;談他的見聞;談他平生的得意之事,雖然瑣屑不足奇,但人對了胃口,話就容易入耳。兼以秦典林的口才不壞,一件小事,加枝添葉,渲染得很熱鬧,所以聽來格外有趣。
「也要看情形。不能說李振標上了一趟南京,就以為他一定有什麼路子了。」
李子隆不敢違拗,扶著他上了馬,自己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總算平平安安到了客棧。
「五嬸,不忙,先坐一坐。」李太太說,「老太太剛服了藥睡下。」又說:「你今天無論如何吃了飯再回去;多少日子不見,好好說說話。」
「不錯!」徐老虎說,「我那裏有兩支上好的吉林老山人蔘,一支安南來的肉桂。如果不夠,再配兩樣貴重的補藥。」
原來是四十兩銀子的一個門包;李振標想加到一百。巧得很,李子隆的拜匣裏,恰好還有三個門包,是預備拜會藩、臬兩個衙門,以及「營務處總辦」時致送的;每個二十兩,拆開來移用,剛好湊成總數。
來者正是徐老虎。生得長大白皙;是隻玉面虎。八月初的天氣,上身一件漿洗得雪白的洋布小褂;下身一條淡藍寧綢套袍,褲腳紮得筆挺;點塵不染的白竹布襪子,踏一雙玄色貢緞雙樑鞋。左肘彎上褂著一件摺疊好了的寶藍線春面小紡裏的夾袍。若非手裏那把一尺二寸長的大摺扇,顯得有些流氣,誰不說他是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第二,第一趟『上院』,最好借一頂綠呢大轎,可有地方借?」
白寡婦想了一下說:「這份禮很難送。輕了不夠意思,重了又落痕跡;最好從李家老太太身上打主意。」
「是秦大老爺?」李子隆站在門口問。
「我本來就是這麼想。」白寡婦向高媽使個臉色,「把東西拿來!」
「你不必擔心!」李振標說,「我看這位秦老爺是有出息的。」
接著劉坤一端一端茶碗;廊上的戈什哈,立刻拉長了嗓子高唱:「送客。」
玄武池並不遠,兩人安步當車,片刻即到,掌櫃是熟人;聽說李振標要清靜的地方,特為挑了一個轉角上的單間。兩人解衣先在大池裏泡了一會;回到軟榻上躺了下來,敲背捏腳,「小落胃」一番,秦典林的肚子裏「咕咕」叫了。
張作梅所需要的,正就是這麼一個消息——一名被革的參將,由揚州上南京;這根本算不得一個消息,而在張作梅卻很重要。這幾天所聽到的、所猜想的,一鱗半爪,湊不成形;有了這個消息,情勢就活龍活現了。
「那就勸徐老虎。」
「呃,兩個人!」秦典林問,「一男一女?」
「不受雖不行;受了而又還他,總可以吧?」
「不!」有女人應聲。
「李三哥,」秦典林說,「我又要亂出主意了!你肯不肯聽我的?」
於是引著到了上房。彼此少不得家裏的人都要問到;提起李振標,李太太以丈夫關照的話回答。白寡婦心裏就有點不是味道了!因為她明明看見,李振標心愛的那匹棗騮馬,就繫在門前河邊的楊柳樹下,而且馬伕張禿子也在;可見說不在家是有意避而不見。
「子隆!」李振標問:「你們散了?」
「這要看她自己!」李振標說,「如果她仍舊只聽徐老虎的話,那就不止於討厭了!」
「也好!等軍機處的電報來了,我再通知你;那時候,我們再細談。」
「昨天中午到的。」
「原來如此,倒也巧得很。」劉坤一問:「這四個金標你都熟吧?」
「那麼,你說呢?你到底是不是討厭她?」
「你老人家這話多關照了的!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這一來,李太太才完全瞭解,就因為白寡婦先有這種重修舊好的表示,使得丈夫將來在公事上會下不了重手。照此看來,白寡婦的來意也就很明白了,原是想用情面來牽制他那隻抓印把子的手。
「請示,不敢當。」劉文蘭說:「你老哥的大才、魄力,大家都佩服的。大帥跟我說,緝捕營交給你老哥帶,放心得很。公事誠然棘手;不過只要你老哥肯幫忙,一定可以辦得通。」
「麻煩是在意料之中。不麻煩也就不會找到你頭上來了。」
劉文蘭將他帶入書房,開書桌抽斗取出一個大信封;裏面是三張紅梅箋,交到李振標手裏,他一看為難了——上面是核桃大的一筆草書;李振標幾乎隻字不識。「總辦」,李振標苦笑說:「你老在考我了。」說著,將信遞回。
「你一回來,就不要出去了;如果有人來看我,請他下半天來。」
「好、好!」劉坤一的臉色立刻和緩了,「你放手去幹,一切有我。」
「還在!要等回音。」
「這樣說起來,她倒是體諒你?」
董金標當然知道。所謂「抓得很緊」是抓私鹽——切口叫「砂子」。不過,這常是一陣一陣的,風聲緊了,暫時避一避;反正「私鹽越禁越好賣」,鹽價越禁越高,出貨少了,價錢高了,足以彌補得過來,所以不足為憂。只是這一次的風聲格外緊;而且迄今並無鬆動的跡象,所以張作梅的話就比較得重視了。
「三姊,你是說三哥不肯收?不要緊,到那時候,你派人來招呼一聲,我當面跟三哥說。」
「是啊,我也這麼想!」劉文蘭說,「水路私鹽,由運河入長江,所經過的地方,都是膏腴之地,亦是鹽課主要的稅源,當然要保住。那位都老爺說,擒賊擒王,只要將水路上的私梟頭子捉住了,其他小嘍囉自然聞風斂跡,是故大帥交代,務必要請你老哥,照這張名單去辦!」
這下,李太太又無話可說了,乖乖挑了一件衣料;白寡婦又打開那盒通草花,選了一朵其紅如火的榴花替她簪在髮髻上。由此談到衣飾,最近流行什麼顏色,那種花樣;閒話扯個不完,不知不覺到了上燈時分。
正當董金標將張作梅迎接到家,好酒好肉款待,細談李振標時;兩江總督劉坤一正在南京總督衙門的西花廳。召見其人。
「白寡婦手下最得力的四個人,名字很巧,都叫『金標』。金銀的金,奪標的標。這四個金標又稱四大金剛。」
想停當了,先穿戴起來;出客的長衫、馬褂都還算整齊,就是那雙靴子,大腳趾所撐的部位,破了一個洞,露白不雅。略想一想,有了計較,磨得濃濃的墨;拿筆蘸飽了,周圍一塗,居然遮掩了那個破洞,心中十分得意,便捧著一管水煙袋,一面在院子裏守候;一面在肚子裏盤算。
「來人走了沒有?」
「嫂子這話公平。」張作梅是董金標的來頭;聽徐老虎貶低人家,頗不以為然,所以此時欣慰地附和白寡婦的話。
他摸一摸臉不作聲;直向照牆前面走去。他們是騎馬來的;馬就繫在照牆下。李子隆搶上兩步攔住他。
說到這裏,李子隆卻又出現了,帶來一封信,是劉文蘭寫來的,內容很簡單,說是「失迓為歉」,約李振標次日中午「便酌,以便從容商談。」
「相處的日子還長,我此刻也不必說什麼了。」秦典林拱拱手說:「明天見。」
李振標聽得很仔細,卻沒有什麼表情;聽完說了一句:「老五神通廣大,也不知那裏去弄到的消息?」
聽這一說,李子隆隨即右足下跪,右手趁勢傍著左腿一垂,其名謂之「打扦」;是相當於旗人請安的一種禮節,秦典林急忙扶住,口中說道:「李老弟,你太客氣了。」
不言可知,就是不會動。這在李振標稍感意外,但無大礙;「不要緊!」他說,「我就是要有個替我出主意的人;文墨上頭,我們可以另外請人。」
「前一晌我聽南京來的人談起,劉大帥最近常常跟人說:他做錯了一件事;不該重辦李振標!」
「當然,當然!」劉文蘭說:「交代下來的公事,自然是在緝捕營的範圍以內。振標兄,我先給你看樣東西;你請過來。」
「老五,我依你,把東西跟你的話,都轉給振標。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能讓我為難!」
「現在有兩個辦法,第一個直接找蔡金標,跟他明說,不敢領他這個情,墊了多錢還他;第二個辦法,是找劉升去還給蔡金標。這兩個辦法,你挑一個。」
「相信!相信!怎麼不相信?」李太太說:「不過,現在還用不著。」
「這不是要人,是要人頭?」
「怎麼樣,」劉坤一等了好一會,未見答覆,便又催問:「你不肯幫忙?」
由於是在公館裏,劉文蘭當然以便衣相迎;而李振標官復參將,尚未奉到公事,不便就穿公服,所以賓主二人皆是長袍馬褂,不過禮節卻很鄭重,接到廳上。東西對拜,互相磕了頭。
這是一番苦心,而李振標並不知道。加以徐老虎成了白寡婦的入幕之賓,燈下枕上,策畫出好些路數來;白寡婦禁之不可,以致販砂子的規模越來越大。李振標一面要交代公事,一面惱恨白寡婦不懂交情,橫一橫心,大開殺戒,派出砲艇在江面巡邏,遇到白寡婦的船,不問情由,轟沉算數。
李振標的心一沉;好久說不出話來。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劉文蘭不容避其詞,搶著說道:「振標兄,自己人說老實話;大帥從京裏回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頓緝私,想來想去,只有請你老哥出山,才有辦法。如今我們作個約定,要人、要槍、要經費,是我這裏的事,你怎麼說,我怎麼辦;公事上頭,交代下來可是不能打折扣的。」
「我沒有坐轎子來。」張作梅接口答說。
「好了,好了,老黃!」馬伕張禿子攔著他說,「你倒是開大門,好讓轎子進去啦!」
李太太爽然若失。徐老虎連白寡婦的話都不聽;還有什麼人能勸得醒他。
「那就顧不得了!我想,現在去還不要緊,因為老李的事,外頭還不知道;如果總督衙門的公事已經下來了,那——」白寡婦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於是送到廳上,訂了後約,看她上了轎,李太太回到上房,李振標已在等候;一見妻子的面,便埋怨她說:「老五這麼一份重禮,你不該收她的!」
「當然!私梟從來就沒有肅清過。不過京裏既然有這樣的消息,我們不能不有個交代。」劉文蘭說,「原摺已經發下來了,參大帥的那位『都老爺』,是江北人,地方情形很熟悉,說的話亦是有根據的,所以,不大好對付。」
「這是可想而知的。」劉坤一又問:「白寡婦跟徐老虎呢!不用說,也是冤家對頭囉!」
「不,不!三爺!」劉升雙掌外推,堅拒不納,「你老已經賞得太多了;怎麼還敢讓你破費?那不是貪心太不知足了嗎?」
「騎馬不行嗎?」李振標問。
「打聽到了。」李子隆說:「蔡金標是前天來的。昨天到錢莊裏去了一趟,聽說提了一千銀子;中午託人約總督衙門劉二爺,在水西門馬回子那裏吃的飯。」
劉文蘭從抽斗裏取出一張名單;長長的一串名字,頭一名:徐寶山;第二名白寡婦。這兩個人的姓名旁邊還密密加了幾圈。
不過,她表面絲毫不露,只站起身來說:「我先看看老太太去。」
「新搬了家,我還不清楚。」跑堂的又說,「你老真要找他,我替你去打聽。」
這件怪事,就是總督衙門房所說的幾句話,和-圖-書什麼「已經賞得太多了,怎好還要你老破費」,令人莫名其妙!是不是老劉張冠李戴弄錯了?
「內情大致可以確定了。蔡金標跟劉升見面,決不會說破他的本意;劉升是總督衙門的『門政大爺』,很懂公事的,如果知道有這樣的疙瘩在裏面,他一定不敢收那個紅包。蔡金標他們既要賣個人情給你;當然假冒你的名義,說明門包是你派他送去的。這樣,劉升才會見你的情,而他們要賣給你的本義,才能達到,李三哥,你看我的這個看法,有沒有道理?」
「那何不你先收著。」李太太將錦盒推一推,「等振標回來,你直接跟他說好了。」
「何以呢?」
劉坤一點點頭,臉色轉為嚴肅了,「去年跟日本人開仗,黃海大敗,李中堂在馬關訂的合約,賠款二萬萬兩銀子之多;如今歸還遼東,加賠三千萬兩,第一筆五千萬兩,今年九月裏就要付出去。這麼大一筆款子,從那裏來?」他憂鬱地說:「兩江分攤到的數目最多,只有極力整頓釐金、鹽課,才想法子湊足應攤的額子。所以緝私這件事,再不能像過去那樣敷衍了事。李振標!」
「說起來,還是秦大哥你的指點;徐寶山跟白寡婦不知從那裏得到的消息,知道我的差使已經定局,自然要到南京來謝委,居然早我一步,派蔡金標先到總督衙門,用我的名義,送了一個門包。」李振標說,「這個門包還不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總督衙門的門房劉升,看見我很巴結。」
「最近抓得很緊,你總知道囉!」
「無非也是像我一樣,想交你這個朋友。」秦典林說:「不過,那個人不但想交你這個朋友,說不定還有求於你。大概是怕當面求你,會碰釘子,所以先放這樣一個你不能不受的交情在那裏;以後的話就好談了!」
「那好,你說,怎麼幫忙法?」
李振標出屋找到一名夥計,去找李子隆喚了進來;悄悄囑咐,「趕緊打聽,看『四大金標』可有一兩個在南京?」
孫德貴略有遲疑,因為通常禮的角力,不過「什一之敬」;客氣點也不過稍加。送來的菜,名為一桌,卻非整桌,至多值個八兩銀子;開銷四兩銀子的腳力,似乎過分。
「名字叫金標的可多了。張老爺是問那個董金標?」
張作梅笑笑,抓起瓜皮帽往頭上一戴,揚長而去。
「啊!」李振標恍然大悟,失聲說道:「這樣說,是有人代我在劉升處開銷過了。」
「性命難逃。」
「知道。」
「還不是候補!住了快半年了;我不好意思攆他。」
李振標喝口酒,眉頭微蹙著,「本來,我傳過她手下好些人;她也弄掉我的印把子,彼此扯個直,兩不虧欠。她從此不理我們最好,我公事公辦,沒有什麼好為難的。現在——,唉!」李振標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一覺醒來,隔座空位已有人在;正是董金標,靜靜地看看他,沒有開口。
「說不定噢!李四爺起得早;要來早來了。」跑堂看他臉上有焦灼之色,便即問道:「張老爺你老人家找他有事?」
轉念到此,立生警惕,眼前只有一句話,可以消釋他的誤會;而且這句話說得越忠越好,不容片刻猶豫。
「怎麼不同?」劉坤一非常關切地。
「要辦點什麼送禮的東西?」徐老虎說:「馬上叫人去辦。」
不一會有回音來了!卻不是答覆李振標的住處;是打聽到了他的行蹤,上南京去了。
「販『砂子』的董金標。」
「很好!」劉坤一表示滿意;不過還得問問清楚,「如果我現在仍舊派你去帶揚州城守營,你對白寡婦怎麼樣?」
最後還有一份,是隻錦盒;揭開來看,紅綢襯裱的的盒底上挖出一道槽,嵌著兩寸多長的一段白玉管——官服的規制,六品以下戴藍翎。大帽子的頂戴後面,必須綴這麼一個管子,以便插翎;其名就叫「翎管」。
「不,不!」李振標急忙打斷,「那位秦老爺很幫忙!替我墊的銀子,記上我的帳。」
「說明白一點,就是權利不外溢。今天十一,上半月只剩下四天;最好能趕上十六接印,遲一天,那個虧就吃大了!」
「給一吊錢」。李振標關照,「你告訴廚房,馬上開飯;多拿好酒。」
李振標愕然。上次來送過一個門包;那時不知總督召見何事?所以只要一般規矩,只包了十兩銀子一張銀票,何得謂之太多?
「果不其然!」李振標頓一頓足說:「這件事麻煩了。」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回頭我再跟你細談。這會,對不起,暫且失陪;馬上就回來。」
這段話意味深長。李太太知道她話中有話,但需要細細去體會。轉念又想,她這樣說,必有不願與李振標照面的意思在內,那就不必強留了。
「你是說,你到南京去的這回事?」
委扎一下,賀客盈門;但未見主人出面,因為李振標另外接到通知:「劉制臺」召見,當面有話交待;請李振標「火速稟到」。
聽得這話,李振標的一顆心,突然往上提一提,又落了下去;不知道他的期望是怎麼高法?只能挺起胸來答一聲:「沐恩一定盡心盡力。」
「秦大哥,多蒙你照應,實在是很感激。」
「白寡婦是有名的鹽梟,你原來是揚州城守營的參將,緝私有責,跟白寡婦應該是冤家對頭;而且實際上,白寡婦亦曾暗算過你,把你的前程都弄丟了。既然如此,怎麼又說她不會恨你?」劉坤一提高了聲音問:「又怎麼知道她不是在恨你?」
原來秦典林的行事,很合李振標的胃口,也有心要交這樣一個朋友,所以替他說好話。回到自己屋裏,也不換衣服,喝一杯冷茶解解渴,隨即便去拜訪秦典林。
白殿魁行五,所以李振標的子女都管叫「白五嬸」;李家上下都跟著孩子稱呼。一提起「白五嬸」,都會浮起一種願意親近的欲望;而原因各個不同。
「李三哥,這件事看起來怪,其實不然。眼前,我就是個例子;如果說,你沒有回來之前,上元縣送菜來的人跟你謝賞,你不也會莫名其妙,再也想不到是我替你代開的賞——」
偶然一望,李子隆悄然站在窗外;李振標便將他喊了進來說:「我請秦大老爺來幫忙,從現在起,是一家人了;你以後要格外尊敬。」
「不必拘束!坐下來才能細談。」
於是將隨轎帶來的,暫且擺在走廊上的一隻網籃抬了上來,白寡婦親自交代禮物。
「無非探探消息。」
「子隆,」李振標又說,「你再去跑一趟,叫桂生用心去打聽,蔡金標這趟來幹什麼?到過那些地方?明天上午要有回音。」
轉念至此,精神大振;使出全副本事來周旋李振標;這頓酒吃得二更天還沒有完。當然,李振標與白寡婦的關係,以及彼此之間的恩怨;他也都細細告訴了秦典林。
這短短的一陣沉默,代替了好些問答;秦典林一步一步想下去,想到必須要問的地方:「抓到以後怎麼樣?劉觀察說了沒有?」
轎子才抬到,停下來轎簾一掀露了面;頓時驚動了所有在門裏的李家下人。看門的老黃,第一個迎了上來,又驚又喜地說:「白五嬸,那陣風把你老人家吹來了!怎麼都不來;上上下下都在念你老人家噢!一向好吧?你老人家發福了。」
「欠了你的房錢?」
「怎麼還法?」
「這白寡婦是什麼人?」劉坤一好奇地問。
「大帥問起鹽梟的情形,說如今要賠日本人的軍費,兩江的攤額很重,期限又緊,所以要加緊緝私。又關照我來跟總辦請示。」
辭出來,李子隆在門房等候;陪著到大門外,他關切地問道:「師父,你老人家是不是人不舒服?」
她這話的意思,李太太不甚明白;不過,白寡婦的性情,她是深知的,雖是女流,說出話來比男子漢、大丈夫還硬氣。既然有此保證,似乎不必堅拒;可是有句話卻不能不交代。
「三姊,」白寡婦撳住她的手,「你曉得我的脾氣的;你想想,送了來又拿回去,算啥名堂。不過,你這句話不錯;我們姊妹不分彼此,衣裳首飾合著用,這兩件衣料你挑一件。」
這是件小事;但李子隆覺得秦典林善體人情,易於相處,不由得大起好感。
「好說,好說。」秦典林指著李子隆問:「這位是?」
「李四爺那麼個『把山子』都打得死的人。怎麼會生病?就是有些傷風咳嗽的小毛病,一定也會來。」
櫃房裏有現成的紅單帖;秦典林拿一張來,拈筆先寫「敬領盛饌一席」;抬頭正中寫個「謝」字;下面署款:「愚弟李振標再拜」一旁再寫一行小字:「敬使白金四兩。」
「怎麼打算?」秦典林苦笑答說,「只有苦守待時。」
「我不見她!」李振標很快地說,「她要問起來,你就說我出去了。」說完,掉身就走。
於是秦典林上前問道:「尊駕是總督衙門來的?」
「大帥的字是太潦草了些,我亦是半詳半猜,費了好大的事,才看明白。」劉文蘭這樣掩飾著為李振標解嘲;然後又看著信為他講解:「大帥得到京裏的信,有人參了一本,說江南營務廢弛,私梟橫行;皇上很生氣,已交代軍機,將原參的摺子發了下來。特為先送個信,最好自己先料理一下子;不然就會弄得很難看。」
「徐大哥,」董金標起身迎接,「今兒沒有去吃茶?」
「秦大哥,」李振標說:「我要好好跟你談一談。事情很扎手。」
「請坐!」
「總算難為張二爺!」她一面走,一面接著她自己的話說,「人家是關心我們,所以七拚八湊得出一個消息來。不然,聽過就算了,不會在心裏過一過;更不會用心思去猜去湊。」
「喔,」秦典林矍然動容,「這倒麻煩!請先說來聽聽。」
陸路販私,數量不多,查緝亦比較容易,所以不成其為大患。李振標如果說以陸路為主,便是自欺欺人之談;而且欺他人可以,劉文蘭是不會受欺的,因而老實答道:「自然以水路為主。」
「師父,」李子隆很詫異地,「你老人家著急點啥?」
挨桌轉過一圈,第二次又來沖茶;張作梅倒又在問李振標了。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李振標考他第二件事,「秦大哥,我再請教你一件怪事——」
「師父,」他說,「我去雇轎子。這兩匹馬脾氣都不好;今天下小雨,路又滑,不要騎了。」
「是的。我家大老爺有桌菜送李老爺。」
「三姊!」白寡婦出轎,滿面含笑地喊。
「只有點零碎銀子。」李子隆問道:「師父要派啥用場。」
李振標不作聲;停了一會才開口:「老五真是很厲害!你知道她為什麼不肯在這裏吃飯?」
「跟張作梅吃早酒去了。」
這一再提到的「幫忙」二字,對李振標內心衝擊的力量很大,一方面不期而然浮起感激知遇之意;一方面又覺得劉坤一的要求太高,且不說力所不勝,就能辦得到,也未免太狠了些,怕會惹起江湖道上的公憤,以後就難做人了。
「言重、言重!李三哥,說實話,我也是一見了你,就想跟你親近。大概是前世的緣分。你有話儘管說。」
「不是我替你做面子,原是你自己的面子大。」秦典林很認真地說,「李三哥,你不要看不起這桌酒!首縣迎來送往,眼眶很大;不是我說句放肆的話,差不多的武官不放在他眼睛裏,如今特為來巴結你老哥,這面子實實在在不小。不過,李三哥,『花花轎子人抬人』,人家這樣子,你也應該有點意思才好。」
「是的。」
「是!」
「是鹽梟。」李振標答說:「大家只知道南京到鎮江的水路上,最狠的鹽梟是徐寶山徐老虎;提起來連『老虎』兩個字都忌諱,只叫『把山子』,其實真正鹽梟的頭腦是白寡婦;徐老虎不過是她的,是她的——」
四個人各據一方,徐老虎上坐,兩標分居左右,白寡婦坐了下首主位。一面喝酒,一面閒談;白寡婦不談李振標,董、郭二人對她卻有信心,知道她一定會抓住很適當的時機有所處置。
「言重,言重!請吩咐。」
「秦大哥,事情很麻煩了!」李振標的聲音,低得僅僅能讓秦典林聽得到。
「等我來想。」秦典林說,「請你把當時的情形,再跟我講一遍。」
「嗐!李三哥,你怎麼又提到這件事了!說起來和*圖*書是我擅作主張,未免荒唐。」
演變成這種勢不兩立的局面,在白寡婦是很痛心的。當然,也曾有「門檻裏」的同道,基於江湖義氣,出來奔走,希望「叫開」。徐老虎也是「自己人」,敘起來跟李振標輩分相同,自是兄弟相稱;按幫裏規矩的所謂「十要」,第四是要「兄寬弟忍」,不准犯鬩牆之戒。可是,朝廷的王法不能不顧;而以李振標的說法,徐老虎在「十大幫規」中犯了兩條,一條是「不准奸盜邪淫」,販砂子已近乎「盜」了!再一條是「不准欺軟凌弱」欺侮寡婦,不算好漢。
李太太也很能幹,聽丈夫的語氣,瞭解了他的態度,心裏略為盤算了一下;隨即帶著丫頭迎了出去。
「不敢當。特為來拜訪秦大老爺。」李振標踏了進去,抱拳說道:「多蒙照應,謝謝,謝謝!」
「我行二。」
「怪不得!」李子隆恍然大悟,「我一路還在想,蔡金標怎麼忽然去巴結總督衙門的門房?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李三哥,也沒有那麼嚴重。這個人情是人家硬套上來的;受不受在你。」
「不大!大概卅剛出頭。」
「咦!」李太太頗有突兀之感,「不是說好了的嗎?在這裏吃了飯去;而且時候這麼晚,廚房裏也都預備好了。」
「振標兄這次是那天到的?」
李振標點點頭,把一小杯高梁酒,一口吞在嘴裏。秦典林卻是舉杯慢飲,拈塊鴨肉放入口中,低著頭咀嚼。
這樣一年有餘,白殿魁一次傷寒不治而亡;李振標勸過白寡婦,不如就此歇手,不必再幹這刀頭上舐血的買賣。白寡婦起先倒也聽勸;無奈手下有幾百弟兄,不能不顧。她心裏打算,這幫弟兄錢財來的容易,吃慣用慣;縱說自己「金盆洗手」,弟兄們必是依然幹此老本行,或者流為下三濫的鼠盜狗竊。這一來,且不說死去的丈夫在黃泉路上會不安;而且會給李振標添更多的麻煩。既然如此,倒不如掌握在自己手裏,要收要放,還可以作得幾分主。
「師父,你的臉色好難看。」
「你是那天到的?」
「徐大哥,張作梅還說點什麼?」董金標問。
「真沒有想到你來!五嬸。」李太太拉著她的手說,「你發福了!一向好?」
聽罷緣由,秦典林又喜又愁。喜的是緝捕營這個差使,做得好,升官發財都容易;自己去幫他的忙,不但油水很足,將來在「保案」中名居前列,補實缺就大有希望了。
一面說,一面將信交給秦典林,問他該如何處置?秦典林看信寫得很質直,「商談」自然是談公事;而對營務處總辦,亦應視之為上司,那就不宜只用一張回帖,動手替他寫了一封覆信,話不必多,但禮節要顧到,所以稱呼之下,用了「敬稟者」的字樣。寫完又關照,要給來人賞號。
如果李振標官復原職,成了盡人皆知的事,則白寡婦登門拜訪,會使人誤會是一種討饒投降的表示。這個面子可丟不起!徐老虎對她的態度很滿意;決定鼓勵她的做法。
「你回頭就去看他。他會告訴你,該怎麼辦。」劉坤一又說:「緝捕營這幾年紀律廢弛,糟糕得很;你去了要切切實實整頓。如果軍火不足,我總盡量想法子批給你就是!」說罷,就端碗送客了。
李振標懂了,秦典林所說的是陋規。做官不論文武,只要有權,就有好處;有些好處是明的,名為「養廉」,權愈大,責任愈重,養廉愈多,譬如管鹽場的大使,品級比鹽運使衙門的經廳來得低,而養廉反而多出三分之一,就因為大使管一場的鹽產,任重事繁,如果所入不足以瞻養妻兒,要動動手腳是件很容易的事。
「莫非你還想不通?總督衙門老劉那裏,蔡金標替我打點過了。送得還不少;所以老劉會那樣子敷衍我!」
「不出門就有花樣。」郭金標臉色顯得凝重,「李振標說過,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徐大哥不可不防。」
「李四爺會不會人不舒服?」
方步踱倦了,正想回自己屋裏坐一會;難得牆外有個北方口音的大嗓門在問:「有位揚州來的李老爺,住在那兒?」
李振標茫然;他沒聽懂李子隆的話,挨著他發楞。
「還有,那一桌菜,分成兩份,一份開進來,我陪秦大老爺喝兩杯;另外一份,你看看,是不是『約幾個人』來,你們先談談,問問他們的意思,有那幾個願意跟我回去的?」李振標又加了一句:「不要勉強!你探探他們的口氣就可以了。」
「你說,不必顧忌。」
「他的消息不一定靠得住,聽著風,就是雨,七拚八湊,說得活龍活現;也不能盡信他的。」
「虎」字出口,跑堂突然一驚——自己嚇了自己。趕緊向進門之處望了一下;吐一吐舌頭,方又說他未完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請三姊轉給三哥,代我表明一片誠心。」白寡婦又說:「再請三姊告訴三哥一句話,一切都好辦;請三哥放心,我決不會讓三哥為難。」
這樣直到晚上八點多鐘,送走最後一位賀客;李振標才能與秦典林坐下來,好好商量一切。
劉坤一點點頭,喝口茶,「咕嚕嚕」地吸完一袋水煙,方始談到正題。
「當然!銀子現成;不夠,在這裏也可以調。不過,」李振標躊躇著說:「如果是我自己去找劉升,似乎不大合適。」
「中午到的。一到就到『院上』來稟到。」
「不是,不是!」李振標說,「她一定知道了,我並沒有出門,是躲在家裏;如果她在這裏吃飯,我還得躲她。所以她說『要知趣』。你想,『知趣』兩個字怎麼講?意思是我巴不得她快點走了,才好出頭。」
「沐恩想先回揚州。」
這是指營務處總辦劉文蘭;「還沒有。」李振標答說,「沐恩一進城,先到大師這裏稟到。」
「言重、言重!以後還要仰仗秦大哥。」李振標將銀票一捲,塞在秦典林的口袋裏。
「卅剛出頭?」劉坤一忍不住又問:「一定滿臉橫肉,是個賊婆娘的樣子?」
「是,白寡婦。」
從他一開口,李振標便已料到,總督要問的是他與白寡婦之間的恩怨。這是個麻煩,只怪自己說話欠檢點。看他咄咄逼人的神色,料知搪塞不過,不能不約略透露實情了。
這樣直呼直令,李子隆雖不致於不快,但亦不能乖乖聽話,所以抬頭一看李振標,乞取指示。
「四個金標跟沐恩是冤家對頭。」
「打酒叫菜!」李振標吩咐跑堂,「越快越好。」
這就是白寡婦搜集李振標吃空,收陋規的證據;花一千兩銀子買通一個監察御史,狠狠參奏一本,旨下兩江查辦;再由白寡婦在兩江總督衙門走了門路,以致李振標為劉坤一奏請革職的由來。
「是他呀!白寡婦跟『把山子』手下的『四大金剛』,那個不知道?」
「輕點,輕點!」張作梅急忙阻攔,「回頭他會來,你跟他說,下午我在明湖池等他。」說著,將捏在手裏的一個小銀角子塞了過去。
「秦大哥,這裏一百二十兩銀子,先送半年的薪水;關書後補。」
「要借,索性再跟他借人。這兩天拜客,沒有個熟悉各衙門的『執帖家人』,處處不便。」秦典林起身將筆硯移了過來,寫好一封信,交給李子隆,「明天一早就要用;老弟到櫃上問一問,徐觀察公館在那裏,親自去接個頭。」
三人都回頭向裏去看,白寡婦正掀簾出來;手裏捏一把用白粗布包著的筷子,腰間還繫著圍裙。身後跟著個丫頭,用托盤端著碗盞,正要鋪排飯桌。
「我何用騙你。」原籍浙江的張作梅用揚州話說:「我再把個底給你;李振標今天到南京去了。」
「怎麼叫怎麼打算?」這不能怪李振標;他不是第一次做官,接印的規矩也懂。只怪秦典林的話太空泛;所以接下來又補一句:「秦大哥,請你說明白一點。」
「不錯,有名單。」
此言一出,董金標可沉不住氣了;失聲問道:「真有這話?」
「也不是什麼體諒我;是唯恐我討厭她。」
「其實也很好記。你只要記住前面兩個名字好了。擒賊擒王,抓住這兩個人,梟首示眾;以後緝私就容易了!」
「沒有說。」
等李子隆一走,李振標也結束了飯局;收拾殘肴,煮茗閒談。到得十點鐘,李子隆尚未歸來,秦典林覺得應該告辭了,起身說道:「李三哥早點安置吧,明天上午還有好些事呢!」
這話就有點離題了。李振標不肯承認,「回大人的話,」他說「公是公,私是私;沐恩分得很清楚的。」
這不是在問李振標嗎?秦典林急忙趕了過去,一牆之隔,便是櫃房外面的院子,有個戴紅纓帽的壯漢,正與孫德貴在交談;一旁另有兩名伕子,地上擺著兩格大食盒,果然如自己所預料,是劉制臺送菜來了。
說到這樣的話,董金標的感覺不同了;「花花轎兒人抬人」,急忙堆起笑容說:「張二爺這麼看得起我們弟兄,真正感激不盡。」
「有!」李子隆答了這一個字,看一看秦典林沒有再說下去。
「還好,還好!就是精神有點恍惚;到底上了年紀了。請裏面坐。」
「李振標」三字入耳,董金標不由得便抬眼注視;但旋即發覺自己不宜出此態度,因而很沉著地說:「喔!怎麼回事,請你老說說看。」
「不要放簾子!」李振標大聲喊。
這意思是要保升他為二品副將;由藍頂換成紅頂子。李振標心想,武官的紅頂子,大多血染而成。看起來要跟土匪鹽梟好好開幾場火了。
「還情的機會很多,不必忙。」秦典林答說:「頂要緊的是,明天一早去拜他,道個謝;再聽聽他說些什麼。做首縣的八面玲瓏,也最勢利;不會無緣無故送那一桌菜。一定是從藩司或者制臺那裏聽到了什麼確實消息,應該打聽打聽。」
這少不得先要敘自己的經歷;李振標談了過去,又談未來,接了緝捕營,少不得還要「招兵買馬」,動槍動刀的人多的是;少個動筆桿的人,要請秦典林幫忙。
送走客人,李振標掩上房門,燈下獨坐等他徒弟。李子隆直到午夜時分,方始回來。李振標實在等得心焦了;所以一見面便問:「怎麼樣?」
「三姊,」白寡婦已料到會有這樣情形,不慌不忙地答說:「這翎管不值多少錢;不過,我的意思很深。我說句心裏挖出來的話,為了盼望三哥重新當官,我特別為他去燒過香,許個願。三哥一天不出山,我心裏一天不安。這支翎管,就是表示我的一片誠心。三姊如果你不肯收,就是不相信我的心!」
「是!」李子隆向秦典林恭恭敬敬叫一聲:「老夫子!」
「那可不知道了。」跑堂的答說:「不過,也不會,我昨天還聽他跟鹽公堂的吳二爺在說一兩天之內,找搭子打場牌。不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這,照我所知道的劉升,不會這麼老實。不過,既然你有這樣的顧慮,自然該我自告奮勇。」
「是!」李振標遵命坐了下來;不過身子只挨著紅木太師椅的一點邊。
「那麼。」董金標揮一揮手,「趕快去雇頂轎子。這裏算一算,都掛我的帳。」
「我看你的境況不怎麼好;我想送秦大哥幾兩銀子。」
這個禮節謂之「請轎」,先開正門,然後由主家子侄或僕役總管扶著轎槓,引轎子入內,穿轎廳,入儀門,上面要顧轎頂,下面要防門檻,只聽不斷在吆喝,「慢,慢,小心!」這樣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另一方面亦是故意放慢了,好讓主人能夠從容出接。
「我也覺得後勝於前。既然事情決定了,事不宜遲,最好馬上就辦。」
見此光景,孫德貴方始釋然,「那是小事。」他問,「三爺,這桌菜是請幾位朋友一起來吃;還是轉送那一位?」
於是去見了李老太太,略略周旋一番;等李太太吩咐開飯時,白寡婦忽然站起身來說:「我今天不叨擾了!改天我自己做幾樣菜,請三姊來吃飯;細細再談。」
「武官騎馬是正辦。不過,前後要有親兵擁護才像個樣子;光有牡丹,沒有綠葉,怎麼行?」
「李四爺怎麼今天沒有來?」
「名單?」
「你以為好朋友就能勸得醒他?」李振標說,「如果是這樣,何用另外去找?老五待他再好都沒有了,只要老五勸勸他就好了。」
「大人!沐恩遵命就是。」
這幾https://www.hetubook.com.com句話,不但對李振標的脾胃,而且還很服貼。他本也有掂掂秦典林的分量意味在內;如今可是試出來了,此人決不是「窮斯濫矣」的小人。既然他刻意要交自己這個朋友,希望交得深、交得長;這番意思倒不宜辜負。
「那裏,那裏!秦大哥替我做面子,太好了。」
「沒事,沒事!」張作梅搖搖手,「我不過隨便問問。」
第二份是李太太的兩件上海洋行裏才有得買的衣料,一盒北京帶來的通草花。再有兩份屬於李振標的一雙小兒女;是些西洋來的精巧玩具,八音琴、洋娃娃之類。
「呃。」董金標問:「有沒有消息?」
「有。」
「不錯,我境況很窘;用不著在你面前打腫臉充胖子。不過,李三哥,我們雖然一見如故,比人家十來年的老朋友還投機,到底頭一次見面,還談不到通財之誼。如果你幫我,我老著臉皮收了下來,就算你不會笑我;交情畢竟有限了!我們做朋友的日子長,不在乎一時;我打濫仗打慣了,你不必替我發愁。」
「照你想呢?」
「老孫,櫃上替李三爺墊四兩銀子。」
「來噢!」董金標把明湖池的夥計喚來問道:「你看張老爺的轎班在不在?」
這樣一想,便抖擻精神,善意張羅;「原來是上元縣!」他說,「你們鮑大老爺,是常在官廳見面的熟人。李老爺此刻看營務處劉大人去了;有要緊公事商量,得好一會才能回來。你把菜交在櫃上,我替李老爺寫回帖,好讓你交差。」
於是他點點頭說:「是的。請你老說下去!」
「不用了,我也有現成的東西。」
總督衙門的門房,位低而權重;有人要見總督,或有信函投遞,都要先經過這一關。大致除了將軍、巡撫、學政,以及藩臬兩司,不敢刁難以外,自道府以下,有事想見總督,都得看他的高興。至於州縣班子,稱兄道弟;佐雜官兒,專稱他為「二爺」,更是相沿成習的規矩。像李振標,名為參將,而在劉升根本就不放在眼裏;因為洪楊以後,軍功太濫,武官的紅頂子都不值錢,何況三品亮藍頂子?因此,像劉升這樣的禮數,實在可說是異數。
「她不但知道我到過南京,而且知道我到南京去是為了什麼?」李振標揭開那個錦盒看了一下,「這枝翎管最好用它不著!」
這「張老爺」官名作梅,是縣太爺的表叔,以「官親」的身份,在縣衙門裏幫忙辦庶務,為人十分勢利。跑堂的心想,李振標自從去年公事上出了個大紕漏,奉旨革職以後,張作梅就不大看得起他;天天見面不答理,一旦不來反倒打聽他了,這不是怪事?
這樣一想,心裏倒踏實了;肩頭雖仍感到沉重,但已有了本該如此的想法,不由得平添了幾分勇氣,點點頭說:「原是我以前的想法不對。」
「不!」李振標突然振作了,不服氣地說:「我不相信會摔倒。」
「第二個比較妥當。」
話雖如此,他並不氣餒;而且遇事留心,從不肯放棄任何搭線拉關係的機會。所以李振標一到,他就注意了——三元客棧的掌櫃孫德貴,是李振標的舊部;老長官惠臨,而且又在脫運交運之際,當然特別巴結。這些情形看在秦典林眼裏,當然會記在心上,因此,當李振標初赴督轅時,秦典林就忙著去打聽他的底細;第一個找到孫德貴。在這位孫掌櫃,有此老長官,當然是件有面子而值得誇耀的事;所以秦典林一問,正觸在他的興致上,將李振標的來龍去脈,盡其所知都說了給秦典林聽。
「是,是!」秦典林跟著他進屋子。
李太太找的理由,實在不高明,詞窮之下,只好說實話:「老五,你知道的,振標的事,我作不得他的主。」
這一下是將秦典林楞住了;真正是所謂「受寵若驚」,乾了杯酒,才能開口,「李三哥,」他問,「怎見得我料事如神?」
「那也不必去談它了!只談以後。」李振標說。「劉觀察交給我一張名單,只許我記在心裏,不許我寫在紙上,怕會洩漏。又說,只要抓住兩個人,其他小嘍囉,就不足道了。」
「秦大哥,」李振標擺一擺手,「你請稍坐。」
「『四大金剛』?」劉坤一不解地問,「這話怎麼說?」
因此,臉上雖然含著笑,卻不免有躇躊之色。李振標見他為難,便又說道:「秦大哥,你是怎麼個意思,儘管實說,我決不怪你!」
此人名叫秦典林,一張嘴能講,一雙腳肯跑;雖然捐班,卻也是秀才出身,在文酒應酬的場合中,聯個句,對個對子還不致於出醜。在候補官兒中,亦算是小有才的人物。無奈時運不濟,那怕逢三、六、九兩司「上院」,一早去「站班」侍候,從不脫空,卻始終未能邀得上憲一盼。困守「三元」,半年有餘,一籌莫展。
徐老虎點點頭,坐了下來;眉宇間似乎隱隱有憂色。
「平心而論,那位『都老爺』的話,不能說他沒有道理。他說,事有緩急輕重;如果認真去辦,當然急其所急。」說到這裏,劉文蘭忽然問道:「振標兄,你看緝私應該著重陸路還是水路?」
「我仍舊讓你當參將,仍舊讓你帶揚州城守營;電奏出去,大概三天就可以有回音。」劉坤一問:「你是先回揚州呢?還是在南京等一等?」
「我總說不過你!」李太太無奈地笑一笑;動手將人蔘、阿膠歸到一邊,意示準備退回。
「也許三哥回來得很晚,今天見不上面。還是請三姊轉交。」
「這——,」李振標稍有些困惑,「我跟上元縣鮑老太爺不認識啊!」
一進院落,秦典林便迎了上來;先是滿臉含笑,但細看一看李振標的臉色,他的笑容消失了。
這句話,恰恰說到李振標心坎之中。他一向做的武官,仕途上的關係簡單;除了直屬上司,所交接的官兒,無非有限的幾個熟人,稱兄道弟,不拘禮節。官場中如說再有往來,也總是公事,按禮節相見,並無難處。唯獨像上元縣這種素昧平生,而有所餽贈,彼此文武異途,品級不同,論酬酢的性質,又似公似私,他就不知道如何應付了。
「我何嘗想收?我說不過她;你又不出面。教我怎麼辦?」
李振標心中一動,沉吟了一下,先考他一件事,「秦大哥,你剛才提到上元縣,話沒有說完。」他問,「你看,我該怎麼樣還他這個情?」
「一品鍋,四海碗,我們兩個人吃,是糟蹋了。剛才我聽你關照子隆老弟,似乎還有朋友來;何不把這五個大件撤了去待客?不瞞你說,我亦很貪杯;酒要管夠,菜不宜多。這兩天新鴨上市,又肥又嫩,名為『桂花鴨子』;弄一包來下酒最好。」
「不必客氣,你的才幹,我是知道的。」劉坤一放出很鄭重的臉色,「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我對你的期望很高;我也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巧得很,打發上元縣的差人;秦典林剛回到自己屋裏,李振標便已回到客棧。孫德貴迎了上去;將上元縣送菜,秦典林代為應付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顯然的,這件事跟自己這方面有相當的關係。董金標心想,看他的神氣有獻功結好之意,如果說自己的態度不夠親熱誠懇,他很可能不肯再說;就說也會不盡不實,有所保留。
於是在餐桌上,李振標一面喝著酒,一面聽妻子細談白寡婦跟她會面的情形。
就在老黃還在拔閂開正門的時候,已有人報到上房;李振標恰好與妻子在閒話,一聽便站起身來,口中問道:「她來幹什麼?」
「不必!等一下我自己會問你。」
「原來不認識;那麼,」孫德貴遲疑地,「秦老爺子擅作主張,不知道——」
到衙門裏打個轉,應酬了兩處飯局;到明湖池泡了一會,在「叭噠、叭噠」此起彼落,清脆而單調的搥背聲中,張作梅睡著了。
「嗯!」李振標說,「我跟秦大爺要找個清靜的地方去商量點要事。」
「回頭告訴你。」李振標隨又問道:「那位秦老爺是怎麼個來歷?」
李振標知道,徒弟是為了尊敬客人,所以把那一桌菜的精華都送了上來;其實肥膩不中吃。所以點點頭,問李子隆說:「秦大爺的話很實在,你把這個西滷海參跟燴四寶留在這裏;其餘三個大件,你們撤了去吃,另外買一大包桂花鴨子來。」
「三姊,不是我不願意在這裏,我巴不得跟你好好訴一訴我的苦經。不過,三哥大概快回來了;我要知趣。」
秦典林看出他的心意;趕緊說道:「你別管!李三爺問起來,有我。李三爺跟鮑大爺的交情很厚,不能照常例辦的。」
李振標對這段話在似解非解之間;何以謂之「先料理」,何以謂之「弄得很難看」?他不明白,所聽得明白的是,「私梟橫行」,當然要嚴辦。
所謂「很難對付」,有各種解釋,是對付事還是對付人?若說對付人,不管對付那位籍隸江北的「都老爺」,還是對付軍機大臣;都不是李振標的事,如說對付事,是筆桿上耍花樣,將公事交代過去呢;還是緝私這件事要辦出個起落來?亦還不明白。因此,李振標很沉著地點點頭,只用眼色催劉文蘭說下去。
「秦大哥,」李振標閒閒說道,「我看你這樣下去,不是回事,總該有個打算吧?」
「大人言重了!」李振標感激又惶恐地答說:「沐恩完全知道,是白寡婦想出來的花樣;託人買出『都老爺』來整我。大人秉公處理,沐恩心服口服。」
李家下人有時提到「白五嬸」,總不免有人替她惋惜:「什麼都好,就是走錯了一步!」這走錯的一步,便是不該跟徐老虎結上露水姻緣。
「守也要守得下去。」李振標問,「秦大哥,我們一見如故,我不當你外人,我說話很直爽,你不要見怪。」
「對!」李振標說,「我們就到玄武池;如果有特別要緊事,非我回來不可的,你就到那裏去找我。」
到得兩江總督衙門,先在轅門投遞「手本」;門房劉升殷勤得很,親自起身接待,延入屋中,請安賀喜,敬奉茶煙,問長問短。倒使得李振標有點受寵若驚了。
「私梟橫行,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李振標很嚴謹地答說:「要想一下子肅清,恐怕很難。」
「是我一個晚輩;叫李子隆。」
當然,他記得自己的身份。堂堂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文武的兩江總督,不便打聽人家涉及婦女的私事;所以要問還得從公事著眼。
「兩個月沒有結帳了!」孫德貴說,「我是看他為人很熱心;有時候遇著嚕囌的客人找麻煩,總是他出來打圓場。為此,總有點香火之情;不過墊帳太多了,也有點吃不消。」
「見過大帥了?」劉文蘭問,「談些什麼?」
「來了些什麼人;有沒有願意跟了去的。」
張作梅得意地笑了。
這話籠統含糊,旁人不曉,李子隆卻完全瞭解。李振標也開過「香堂」,有好些徒弟在南京;此刻是關照李子隆,邀他的「同參」相敘,問一問可有人願意跟到緝捕營去幫忙?不過,秦典林從他的語氣之中可以揣測得到,是在招兵買馬;這可以證明,不止於復起有望,而且差使已經到手了。
「振標兄,」劉文蘭又說,「這張名單,我不能給你;你最好把它唸熟,記在心裏,回去也不必要寫出來,有筆跡容易洩漏。」
「李振標回來了!」董金標說:「樣子有點怪,躲在家裏不露面;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這是有關自己前程、朋友交情、江湖義氣的一件事,李振標不敢輕率回答;想了一會才說:「沐恩仍舊要勸白寡婦歇手,倘或她不肯聽勸,沐恩只有公事公辦!」
「幫忙?當然!」秦典林說:「不過話我要說在前面,幫忙不幫閒。」
這就不必再去找人了!秦典林心裏在想,總督的習慣,他打聽得很清楚;凡是他看重而遠來的客人,身分高的,下帖子請吃飯;次一等的,送席酒菜。照李振標的情形看,總督大概會派戈什哈送菜來;「上門不見土地」就煞風景了!不如自己守在這裏,替他招呼招呼;或者有客來拜,亦可代為應付。
這番推測,將李振標說得楞住了。張著嘴向空中望了好一會,舉起酒杯說道:https://m•hetubook•com.com「秦大哥,你很有本事;料事如神!」
「那時候,嫂子怎麼樣?」董金標問。
因此,他擺出極端重視的神色;深深點一點頭,「張二爺,」他問,「你老是不是要另外找個地方?」
「不是!長得文文靜靜很秀氣;怎麼樣看,也不會想到她是個強盜婆。」
「來了六個,有一半願意跟了去的。」李子隆說:「小趙、黃鬍子、桂生。」
「不會吧!」跑堂的答說,「那麼個老虎——」
「老董,」張作梅湊過身子,放低了聲音說:「我們只見過一兩次面,平時也少親近;不過我對你老兄,還有徐大哥,仰慕已久。總想替你們效點勞,心裏才舒服。」
李太太亦曾是三品命婦,自然識貨;更識得白寡婦的作用,所以不等她開口,先就搶著說:「我們自己姊妹,我不跟你客氣。你送老太太的藥、肉桂、阿膠用得著;給我的東西,我們兩個人合著用,你收回一半;給兩個伢子的,你寵他們,我不管。而這支翎管,想來是送振標的,那可萬萬不敢領。」
「要加多少?」
「是那裏來的消息?」
「這件事為難了!」李振標連連搓手,「我怎麼好見他這麼一個大人情?一定要想法子把這個人情還了他。」
「那好!」李振標欣然同意,「等子隆來了,我備好銀票,請老兄今天就去辦。」
揚州人上午「皮包水」。一清早起,洗臉、喝茶、吃早飯、談事情,都在茶館裏;因此,這天李振標不曾出現在聚春茶樓,少不得就有人要打聽了。
說著,他站起身去開箱子;秦典林猜到他要做什麼,裝著去看李振標新買的一部縉紳錄,有意將視線避開。
「那就好!」秦典林欣然答說:「李三哥,我這個忙幫定了。」
雖是恭維,也是實話。李振標再一次想到自己這趟所交的「官運」,原非平空而至;參將固然不怎麼稀罕,管帶緝捕營的實缺卻很值錢,若非上憲有所圖求,無緣無故會輪到自己頭上?
李振標不敢怠慢,辭出總督衙門,先回客棧,取銀子補了門包;隨即就去拜訪劉文蘭。名帖與門包一起送了進去;門房擋駕,原來劉文蘭不在家。門房要了他的地址,表示主人一回家,就會去回拜。
白寡婦當然亦知道人家對她的想法,常有一種在人面前抬不起頭的感覺;而因此對李家下人格外客氣,見了面總是笑臉相向,至於出手的大方,更不在話下。
「是啊!李振標回來了。不出門!」
「別樣事情會弄錯,銅錢銀子不會弄錯!花錢的主兒也決不肯讓他弄錯;不然,錢不是扔了在水裏?」
果然,到得徐老虎興緻轉好之時,白寡婦用徵詢的口氣看著他說:「你看,我帶幾樣水禮去看看三姊,好不好?」
「你去看過營務處劉觀察沒有?」
李振標見到端茶碗時,便已起身行禮告辭;劉坤一送到滴水簷時,等客人轉身請留步時,突然問道:「白寡婦那個婆娘有多大年紀?」
「幫閒」這兩個字,李振標也懂;揚州這路人最多,好聽一點叫「清客」,不好聽就叫「篾片」。便笑笑說道:「秦大哥,你太高抬我了;我又不是做鹽運使,那裏養得起一班幫閒的人?」
「不要緊,你說好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李太太想了一下,有點明白,卻不敢確定,便即問道:「你是說,最好不再做官?」
這卻是大出劉坤一意料之事!哈哈腰送走了李振標;回身走向上房時,不由得低聲唸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那容易,那容易!只要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李三哥,」秦典林極力勸說,「這樁差使,你既然答應下來,只有盡力做到。公事是公事;交情是交情,何況人家已經做下對不起你的事,已沒有交情可言。你還顧忌些什麼?」
「這話,」李太太苦笑著搖搖頭,「我就不懂了!」
「恭喜,恭喜!」秦典林一面道賀,一面起身,「李三哥,快回去吧!馬上就有賀客來,失禮不妥。」
這個道理,不說也容易明白城守營著重在維持揚州治安,而且雜役很多;譬如大員過境,派兵護送;解送官款或者重要人犯,沿途警戒;再是「出紅差」在法場「護場」,都是城守營的事。而緝捕營則顧名思義,便知專責在緝私捕盜。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怎麼勸勸她,不要再幹這一行了!」她說,「我就不相信,一個女人,又不是沒有飯吃,何必一定要像個強盜那樣,兇巴巴地!」
「啊,老董,什麼時候來的?」
這個「獨木橋」大家都要過,只有彼此退讓;一個得手且放手,一個須斂跡時應斂跡,總算不曾傷了「祖師爺」面前一起磕頭的義氣。
「只怕是不便跟你見面。」
「其實也沒有什麼,老五不是說了,請你放心,不會讓你為難?」
「你要幫我這個忙!」
於是,他告個便,走出門房,將貼身隨從,是他的徒弟,亦曾官居千總的李子隆喚了過來,低身問道:「你帶了多少銀子在身上。」
其實林桂生只知道清洪兩幫以內,那個來了,那個走了;他的癖好是,一天之內,夫子廟的大小茶館都要走到,風雨無阻。所以很少有「門檻」裏面的人,逃得出他的耳目;但「門檻」外面的,名氣再大,如果不上茶館,他還是不知道。不過,這種情形,李振標還不便跟秦典林明說;因為自己在幫,而秦典林是「空子」,有些話是必須保留的。
道員三品,參將也是三品;但文重於武,而況營務總辦,實際上替「大帥」行使指揮權,是不折不扣的長官,所以李振標對劉文蘭以大禮相還,頗為感動,同時也覺得事不尋常,說話便格外謹慎了。
「那就怪了!」張作梅問,「你知道不知道,李四爺住那裏?」
這猶如一副千斤重擔,突然加在肩上;李振標只有咬著牙關先硬挺住。此時什麼話都無法說,亦不知從何說起?他所想到的是,從此刻開始,就應該想法子卸除肩上的壓力;他覺得沉重得太可怕了!
「你的事,我到最近才知道,是有人要害你。不過,你應該體諒我事非得已,你別怨我。」
「先吃飯!」白寡婦平靜地說,「有什麼話,慢慢商量。」
「做官可以做,最好不在揚州。不過,這是個如意算盤,一定辦不到的!」
秦典林愣了一下,隨又問到:「是找揚州李振標李老爺?」
李子隆也傻了。咬著手指甲沉吟了好一會,冒出一句話來:「白寡婦好厲害!」
於是定定神,好好籌畫一番;看看是時候了,招招手將跑堂的喚了過來,低聲問道:「董金標你認不認識?」
秦典林心頭一喜,但旋即想到,一拿他百十兩銀子;這個朋友交得就沒有意思了,因而連連搖手。
李振標不作聲,顯然的,他是認為妻子的這個想法,不是不值得考慮的。
由於劉坤一的交代,李振標知道此來最要緊的一件事,是跟劉文蘭會面。怕他到客棧回拜時撲個空,於公於私,皆覺不妥。所以他改變了計畫,不再去拜訪藩臬兩司,逕回客棧等。
由此開始,確立了秦典林的地位與稱呼;感於知遇,秦典林就格外盡心了。想一想說:「謝委、拜客,不過兩天的工夫;接下來就要接印了,這件事很要緊,李三哥,你是怎麼個打算?」
「桂生說的。」
「事情一定可以成功。到那時候,我包你換頂戴。」
「是,是!面首,面首!」李振標如釋重負,「白寡婦對徐老虎很好,有心幫他,所以處處把徐老虎抬出來;其實,徐老虎手下的『四大金剛』,都是白寡婦的人。」
「照你這一說,是出門了?」
秦典林當然亦已看出李振標的身份,只是不明幫內規矩,怕觸犯避諱,所以守著「開口洋盤閉口相」這句江湖格言,不肯多問。
「是。不過——」李振標笑笑沒有說下去。
「我想是。」
「是,是!透徹得很。」
李振標緊接著她的話說:「就因為有她這兩句話,我才會為難。」
「我回頭就去。」
張作梅有些躊躇,以自己的身份,不便道破董金標所幹的行當。可是不說就無法託他帶口信;事實上不說正顯得自己有顧忌,跑堂的一定會想得到,自己指的是誰?那一來,吞吞吐吐的神氣,反倒引起他的猜疑,不如明說為妙。
「知道了。」
「不錯!可是,如今想不受也不行了。」
如今僥倖能夠回任,自然要勉力圖報,一以穩固祿位;二以湔雪前恥。照此看來,徐寶山,白寡婦這兩顆人頭是「借」定了!
得意之際,忽而感慨,「李三哥,」他突如其來地說:「我秦典林雖不敢說滿腹經綸,可也不是只會跑腿,拿不出主意的人。如果有印把子在手裏,照樣能夠獨當一面;無奈時不來,運不轉,什麼都不用談了。」
第一份是李老太太的,人蔘、肉桂以外,還有一盒山東河縣的名產,指定作為貢品的「阿膠」;一斤道地的「石川貝母」——白寡婦有解釋,秋風已起,到了老年人進補的時候;這孝敬老太太熬膏滋藥的材料。
「光棍眼,賽夾剪」,見此光景李振標料知必有緣故。心裏琢磨,自己的新職,專與強盜歹人作對;大概已有人走了他的門路。將來要在自己這裏,大大地託個人情,所以此刻這樣子轟轟烈烈大「燒冷灶」。這個人情債可能還不起;不如此刻就了結了它。
「去洗個澡好了。」秦典林建議,「玄武池有清靜的地方的。」
「不,不!李大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不肯幫你的忙;我是怕幫不上忙。說實話,主意我會出;筆頭應該怎麼動,我也知道,就是——」
「不敢!不敢!子隆老弟;請你們大家多照應。」
夫婦閒談,表面上沒有結果;也不一定要有結果,但李振標卻在妻子的話中,觸類旁通,定下一個主意。但時機未到,不必亟亟,只一個人在肚子裏默默盤算。
同在逆旅,又是比鄰,禮數本可簡略;不過,究竟是初見,而且李振標也不願太褻慢,所以仍舊讓李子隆持了自己的名帖去見客。
事情有了變化;變化不大。原議是李振標官復原職,仍以參將統帶揚州城守營;如今參將還是參將,所領率的不是城守營而是緝捕營。
「我看不會。」李太太說:「先吃飯去;回頭我有話告訴你。」
突如其來這一問,當然有道理在內;李振標需要想一想。兩淮二十三場的新鹽,分向水陸兩路。大致淮北為陸路,以安徽壽州為窟穴,這亦是有淵源的,咸豐、同治之際,有個長毛叫李世忠,投降官軍,派在壽州一帶防守;當時籌餉很困難,曾國藩以鹽代餉,准各軍憑大營所發的憑票,自己到鹽場領鹽去賣。李世忠趁此機會,挾帶私鹽,公然販賣;財大勢雄,結交綠林,勢力北起山東,西至河南,南及兩淮,東到海邊,凡曹、兗、穎、壽之匪;淮、揚、海、通之梟,經常出入其家,外號叫做「壽王」。後來河南巡撫裕寬,奉朝命相機拿辦;設下一席盛宴,折簡相邀,酒到半酣,伏甲齊起,斬於筵前。李世忠雖死,徒子徒孫仍操舊業;不過範圍縮小了,只在淮北自東至西的陸路販私。
「總有一天用得著!」
這家客棧在夫子廟的狀元境,字號叫做「三元」。秦淮河一溝臭水,但六朝艷跡,至今不替,得力於有一座貢院。每逢大比之年,舉子雲集,多就近在秦淮河兩岸借寓,富家公子以名妓香閨作臨陣磨槍之處;寒素的借住民房,論季付賃金;但最普通也最多的是,借寓客棧。
「你去好了。」李振標說,「以後公事上,秦師爺的交代,就跟我的話一樣。」
於是他說:「秦大哥,承你這樣看得起我,實在很感激。我們雖然初交,我也看得出來,你老哥是很有分寸的人,如今我有個差使,已經定局了,你老哥是不是肯幫幫我的忙?」
越是這樣,跑堂越疑心。「光棍眼裏揉不下沙子」,他在想,張作梅找李振標不但有事;而且是不便讓外人知道的要緊事。不過,事不關己,也就懶得用心;揭開茶壺蓋,用「鳳凰三點頭」的手法,為張作梅沖滿了茶,轉身去招呼別桌客人。
「子隆,」李振標說,「你到外面守在那裏,如果劉大人來拜,說不敢當,擋駕。看劉大人明天上午什麼時候有空,我去看他。」
果然,如他所猜想的;秦典林故意躊躇了一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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