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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譜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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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還巢 歸宿

鳳還巢

歸宿

當然,羅小鳳也不會再要抹脖子,將那把菜刀一丟,摟住了范大的寬廣壯健不遜年輕人的胸部。
胡秀才大笑,「好,好!」他招著手說:「你來!」
也就因為如此,居然抓到一個「蠻子」,便不肯一刀殺掉,解到營官那裏去發落。
那原主大怒,「說南蠻子刁詐,果不其然。白送他一票值好幾兩銀子的貨,倒假意說不要。天下那有不要老婆的男人,你敢當面撒謊,好大的狗膽!」說罷,便將腰刀拔了出來,迎頭就砍。
他有些著急,徬徨無計地愁了半天,終於想出一個法子將她撥弄得仰面睡正,然後啣一口粥在口中,撬開了她的牙關,嘴對嘴地灌了下去。
領他到了後院,有間堆置雜物的空屋;裏面有一套木盆,自小至大,一共七個;朱漆漆金,十分華貴。
「你倒真是忠厚好人!」有人提議:「咱們湊點東西送范大。」
「不要,不要!」范大亂搖著手道:「我沒有那麼大福分。你銀子多,送我一錠就是了。」
「沒有!」她搖搖頭,「甚麼親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義母,也死在滿洲兵手裏了。」
「范大哥,」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身上膩得受不了了;想,想洗個澡。」
「我姓胡。」主人家是秀才打扮,「這一帶你只問胡秀才,大家都知道。有空你常來,幫我打打雜。」
范大大驚,站起身來,垂手而立:「原來你是官太太!」接著頓足歎息:「唉!知府在滿洲兵進城那一天就殉難了。這,這怎麼辦呢?」
「我等她醒了,問她家住那裡,送她回去。」
「不知道。」
於是范大細說經過,聲音態度都很平靜,倒像在講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似地。只提到他因為無力養活妻小,堅辭不受;滿洲兵認為他不識好歹,發怒要殺他時,才表現了濃重的憂愁:「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養活你?你家住那裏?我送你回去。」
范大呢?她喊:「范大哥!」
營官叫安珠瑚,正藍旗的一名佐領;他學過漢人的話,便不用通事傳譯,親自審問。
「你自己挑,如果拿得動,一套都帶了走也不要緊。」
「喔!」范大有些為難,「我這裏孤零零地,沒有鄰舍,借不到這樣東西。」他想了一下說:「你能不能今天將就一夜,明天我替你去弄澡盆。」
「種菜。」
「怎麼不知道?」范大答說:「在西城新化坊。」
「親戚在陝西。陝西讓李闖搞得一塌糊塗;家都回不去,還有甚麼親戚?」
「在呢?」
安排好了這一切,拿起一把鋤頭,到菜圃中重理舊業,忙到日中罷手。回到屋裏,驚喜地發現,那女人已經坐起身來了,在帳子裏,一隻手撐著床板,一隻手在掠頭髮。
這當然使她不安,同時也起了好奇的心思,不知道范大聽見了這些聲音,是何模樣?於是悄悄跨出浴盆,將塊舊手巾掩在緊要之處,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往外張望。
「你自己呢?總有父母兄弟;你說!我一定替你去找到。」
「老婆死掉了?」
於是他被剃了頭髮做挑水伕。這是很累的工作,范大卻餘勇可嘉,挑完了水劈柴,劈完柴掃地,連馬廄裏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不說話,不東張西望看熱鬧,只是埋著頭打雜。
不久,清兵南下,小鳳只得將張老爺留下的銀子,埋在地窖裏,跟義母出門逃難。中途遭遇潰兵,義母被殺,她則輾轉又為清兵所擄。以後被裝入布袋,不知幾晝夜水米不曾沾牙;就在將要餓死的當兒,遇到了范大。
「我怎麼到了這個地方?」
大發妻財的范大,贏得范善人的美名;他開了一家極大的客棧,無形中負起了撫緝流亡的責任,因和_圖_書為他那家客棧,沒有錢也可住宿,范大夫婦都不計較。
一直在旁邊注視的范大,已盤算好了一些話,此時便問了出來:「你有沒有丈夫?」
「那還好!」范大舒了口氣,「我替你去打聽。」
「家!」有人笑他天真,「你當她家裡還好好地?」
以後,嫁了個姓洪的舉人;洪舉人帶她回揚州,買了一座「金屋」給她,就是董子祠附近的那一處。洪舉人的大婦,妒悍異常,一夜打聽到地方,帶著丫頭老媽,打上門來,勒令當夜搬家。苦苦哀求,還惹動了鄰舍出面說公話;才答應多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得走。
洗完了澡,滿身輕快。這天是十三,月亮已經很好了;她坐在院子裏,輕搖蒲扇,聞著驅蚊的艾草的香味,覺得非常舒服。
「我在後面洗澡。」
「好的。我會來。」范大看一看天色,歉然說道:「今天我要早點回去。」
如言而行,果然找到兩個木匣子;體積不大,但相當壓手;范大不肯私下打開來看,挑回去問「官太」,她喜逐顏開,卻笑笑不答。
虧得有人機警敏捷,攔腰將他從身後抱住;其餘的人都埋怨范大不知趣,將那個口袋抱了起來,七手八腳地拿「它」往他背上一放,連聲說道:「快走,快走!」
「我家老爺是揚州知府。」
說到這裏放聲大哭。范大心酸酸地,跟著她流淚;雖有所解勸,卻笨嘴拙舌地搔不著癢處,只是自己許下一個願,一定要盡力供養這位「官太」,直到她能找到親族,得有歸宿為止。
於是,范大被補了一個名字,成為步兵;當時關了一個月的餉,而且也有了一套衣服,不再是那樣子日夜都赤|裸著上身。
時值初夏,正是茭白當會之際。茭蘆的嫩葉子餵牛馬最好。范大走到小河邊去割了兩大捆,挑到營裏先加一番工,再送去餵馬。
張老爺就是前任揚州太守。旅次邂逅,驚為天人;不嫌小鳳出身不好,娶了她做填房,帶到揚州到任。這二分明月的繁華之地,有名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任滿解職,因為陝西鬧流寇,便在玉帶橋北,買地築宅,題名怡園。如果真的怡然終老,倒也罷了;卻又官癮大發,帶著鉅金到金陵,想走阮大鋮的路子,復起為官,結果送了性命。
「你到那裏去打聽?」她的眼淚越發泉湧似的,「上個月,我家老爺到金陵去看朋友,打算活動活動,再弄個官做;事情已經有眉目了,那曉得回揚州的路上,遇見強盜,一推推在江心,連個屍首都不曾找到。」
「是的。」范大答道:「揚州。」
第二天范大進城,找到一處散工;是剛逃避回來的,要雇人清掃院子。那裏殺過人,屍首早已爛化,但屍臭猶在,主人家自己都用手巾裹住了鼻子不敢聞,范大卻不在乎。清掃完了,到小河裏去挑了幾趟水,沖刷院子裏的青石板,臭味沖掉了一大半。
范大不敢怠慢,搜刮米缸,只得小半飯碗的米;於是趕緊在門外撿些枯枝敗葉,生起火來,極小心地將那小半碗米淘洗乾淨,煮成一碗粥湯,吹涼了想喚醒她來吃,卻是怎樣也不成功。
「逃難要錢,我沒有錢。」
「那麼,」范大惻然相問:「知府總有親戚?」
在范大,將「官太」看作神仙下凡,但有一片誠敬,並無絲毫雜念;每天一早,燒好一鍋菜飯,原樣不動擱在那裏,自己進城去覓些雜工,掙幾文工錢。有時掙不到錢,辛勤終日,所得的不過兩枚雞蛋,他亦欣然領受,小心翼翼地捧了回來,為「官太」佐餐。
官太流下兩滴眼淚,不知是感動,還是氣苦?到頭來www.hetubook•com•com卻依然歸結於一聲嘆息。
她點點頭,接著又問:「你花了多少錢?」
官太越發高興了,但笑容突歛,抬著眉說:「照這樣,看來怕靠不住了。看運氣吧!」
「是西城外一個小村子。」
「何苦,何苦!」他的同伴勸他:「口袋裏的那個人,到底也陪過你。賣不掉又不是她的過失;你這樣做,太沒有道理。」
「我,我從來沒有用木盆洗過澡。」范大生平第一遭說假話,所以囁嚅著幾乎不能畢其詞:「我想用木盆洗一回。」
「你怎麼不逃?」
「我一個人。」
推開門一看,月光籠罩下,只見官太坐在床正中,四面堆滿了銀子;映月生輝,令人目眩。
「是這個嗎?」范大做出拔一把草,送入口中大嚼的樣子。
「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卻又笑了:「虧你會問!東西在,自然拿回來;一次拿不完,明天再拿。」
「我那裡還有親戚,那裡還有歸宿?我把我的身世統統講給你聽吧!我叫羅小鳳——」
范大搖搖頭:「沒有娶過老婆。」
恰巧安珠瑚發現了,驚喜地用滿洲話問:「這馬芻是那裏辦來的?」
「一個錢都沒花。」范大雙手一攤,「我那裏來的錢?」
「一個滿洲兵,叫我把你揹回家來。」
所謂「處理」當然不是殺掉或者放走。從流寇猖獗以來,就有這樣一個處理被擄婦女的辦法,將活人當貨物一樣,裝入口袋,封紮袋口,論袋出賣;好醜各憑運氣。
「你到了那裏就知道了。」
於是范大煮了一鍋黑豆米飯;擷些青菜、筊白炒了一大碗,歉然說道:「沒有好的吃,只好將就了!」
「官太」嘆口氣,停了一下又說:「你知不知道我請你來要說甚麼?」
「你倒是誠實君子。亂世難得有你這樣的男人;你姓甚麼?」
范大睡在廊上,從夢中驚醒;但見明月在天,秋蟲唧唧,此外甚麼聲音也沒有。
「五十二歲。」
澡盆扛在肩上,臉盆拿在手裏;出城回家,自覺十分得意。
乙酉年四月二十四,揚州被圍。城外的百姓都逃光了;清兵都很光火,因為抓不到伕子,一切雜差都得自己動手。
「是范大所辦,不知在那裏割的。」
到了那裏一看,范大目瞪口呆;是一窖銀子。
「你不要再叫我『官太』了,刺耳不刺耳?」
「一點不錯,就是怡園。」她很高興的說:「你怎麼知道的?」
一心一意在結繩,根本不曾站起來過。她在想:叫他如何便如何,絲毫不變,是個極靠得住的人。
「對!你就這麼做去。」
「聽說北邊的路通了。」范大囁嚅著說:「我想跟你要一錠銀子做盤費,替你到北邊去訪親戚,好讓你有個歸宿。」
「我叫范大。」
「范大哥,范大哥!」這下聽清楚了,答應一聲,起身到窗下問道:「官太,你叫我?」
「是啊,你進來!」
一套自然拿不動,就拿得動,他也覺得受之有愧,「我跟你老要兩個吧!」他挑了一個最大的澡盆,一個較小的臉盆。
安珠瑚摸著他的赤|裸的上身,「筋骨倒還好。」
黃梅天已過,天氣很熱了。
她楞住了,范大全未會意;「我是說,全是你。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然後看了他一眼,迅即低頭。這一眼,他倒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就像映著月光的銀子那麼亮,但是對她「連」字下面未說出來的「連我都是你的」那句話,卻全不理會。
「這不奇怪嗎?」她沉吟著說:「沒有錢,你怎麼能把我弄到你家來?」
「你請,你請!」胡秀才問道:「你要m•hetubook.com•com木盆幹甚麼?」
主人家很高興,請他飽餐了一頓,然後拿出兩百錢來,作為工資。
「知道了。不會有人來的。」
「是甚麼東西呢?」
他洗澡,她倒無意中撞見過一次;精赤條條站在露天下,洗淨了身子,用涼水一沖便了事——虧他,如許年紀,依然壯碩得跟小伙子一樣。
「你就留在我營裏好了。」他問:「你會不會挑水?」
「你洗完了就來。」她說,「我有話跟你說。」
「我不要錢。」他指著廊上盛水洗刷門窗的大木盆說:「能不能把那個盆給我?」
范大無奈,只好揹著回家;往破床板上一放,自己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茫然地想著,不知道自己該做些甚麼?
「這是甚麼地方?」聲音微弱,但很好聽,是一口清脆的京話。
「此人辦事很精細。生長在北方的人,不知道南方的茭草,夏天不宜連根飼馬,因為根裏有水蛭,馬一吃下肚會生病。他現在先截除掉了根,完全做對了!」
「老范,能不能弄點茶來喝?」她說了這一句,似乎發覺要求太過,趕緊又改口「不!不!這會兒那裏去找茶葉?」
聽這一問,范大搓著手躊躇,「我自己一個人,從來沒有為過日子愁過,今日不知明日事,到了明天總不會挨餓就是。現在,情形好像不同了!」他很用心想了一會,「米缸裏的糧食,還有半個月好吃;待世局平靖下來,在這半個月當中,總要想條謀生的路子出來。」
一眼就看到了范大,依然是原來的樣子,身旁放著一堆結好了的草繩。
安珠瑚心地極厚,會說漢語,也讀過漢人的書,三國演義之類,對漢人一向有好感;范大的憨厚和那別具一格的沉靜,在他更有著近乎好奇的興趣。
看見范大,她自然一驚,但很快地恢復了正常的神態。
城破了,史可法走投滿營,自辦一死。揚州十日,慘絕人寰;婦女老醜的,幾乎難得逃出一條活命來,少艾而美,則賞給有功士兵。但「享用」不到幾日,清兵統帥豫親王多鐸下令,大兵渡江,不准攜帶婦女;限三天之內處理完畢。
羅小鳳當然不會將紮局騙得徐家慘不可言的情事,說給范大聽;不過她並不隱瞞她的青樓出身。當年在京城樂戶中,名震一時,貴介公子,纏頭無數,卻只做了她那悍嫂的搖錢樹。
「後來認了一位義母,也是鴇兒;北方人受本幫排擠,她跟我商量,還是回京裏,才有生路。」小鳳說道:「我心裏在想,董子祠那裏的銀子,一時取不出來;得要先弄筆錢回揚州,買下那所房子,才能掘藏。要想撈大錢,還是得回京裏。所以聽了我假母的話,由水路上京,走到山東地方,遇見一位張老爺。」
燒好了水,天還未黑;她有些躊躇,門窗處處都是縫隙,這樣大白日地入浴,如果為人偷看,豈不教人羞煞?若是等到天黑,無燈無燭,卻又諸多不便。
於是將范大喚了來,原主指著口袋說:「你拿了走!」
「唉!可憐!」范大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接著表示:「我五十多了,窮得這樣子,再去拖累一個人,連帶跟我吃苦,心裡怎麼能忍得下?」
「不要!木盆就是工錢。」
「怎麼不知道?滿洲大帥打公館就打在怡園,我天天去幹雜活的。」
「那總要有個處置啊?」
天快黑下來了,范大為她墊好褥子,支起蚊帳,又找了個瓦盆擺在床前,供她作便器,然後自己又回大營。
於是,小鳳跟她的貼身侍兒,盡一夜之力,將一千兩銀子的私蓄,藏在石板下面;就是范大第一次取回來的那兩個匣子。
「范大,」有人開玩笑地問:「剛作了新郎,應該高興,怎麼倒愁眉苦臉?」
她搖搖頭不作和*圖*書聲,接著眼睛又漸漸闔攏,身子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睡了整整兩天,神氣才顯得清爽。
她點點頭,想說甚麼,卻不知從何說起。唯有暗底下嘆口氣,自己在肚子裏用工夫。
這話在別人聽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像他這樣的人,豈能不會挑水?何須問得。而范大卻並無此感覺,老老實實答道:「會的。」
「玉帶橋北?」范大驚異地問:「那一帶沒有甚麼大房子,只有一處,名叫甚麼怡園的。莫非官太,你問的是這一處?」
她報以微笑,扶起筷子吃飯;起初有些食不下嚥的模樣,但終於胃口大開,飽餐了一頓。
「封刀」令下,人是不殺了,但火光此起彼落,始終不絕;揚州城裡,不知在那個地方,還找得出一份完完整整的家來?這一點,范大當然也知道,點點頭說:「她如果沒有家,總有親戚。再不然,我送她到善堂裡去,讓她自己去尋生路。」
「看樣子不會!」她這樣在心中自語;躲到屋角,解帶卸衣,輕輕跨入浴盆,用皂莢搓洗汗膩多日的身子。本意草草了事,只是盆大水多,越洗越痛快,實在捨不得起身,而且水聲湯湯,自度屋子外面都能聽得見了。
「燒水我也會。沒有澡盆。」
「水要涼了。官太,你關上了門去洗吧!」
「好的。」范大亦不問情由,只說一不二地答應著。
「那容易。我替你燒水。」
「那,那叫甚麼?」
一倡眾諾,將擄掠來的衣服、蚊帳、被褥,送了他好多;最困難的卻是糧食,但也湊了有十日之糧——其中有行軍用的乾糧,也有作馬料用的黑豆。
到了第二天,她又有差使,「玉帶橋北面,有一所大房子,你知道不知道?」她問。
「對!」其餘的人,異口同聲地贊成。
不問還好,一問觸動了她的悲懷,兩行清淚,滾滾而下;舉起手背抹了又抹,眼淚只是不斷。
她將信將疑,忐忑不安地關上了門——說實在的,她是防著范大要來偷看。悄悄走到窗戶下往外窺看,只見他背窗而坐,面對籬門在結草繩。
「是幹甚麼的?」
「那麼,你預備拿她怎麼辦呢?」
「這還不容易嗎?我挑副籮筐進城撿破爛,把匣子擺在底下就是了。」
安珠瑚仔細看了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你叫甚麼名字?」
她是問他一個地方,祀漢朝大儒董仲舒的董子祠,知道不知道?
就因為勤快,范大博得了極好的人緣;雖然彼此言語不通的居多,但看臉色、用手勢,亦不難溝通情意。
等他滿載而歸,只見那女人已能轉側呻|吟;於是趕緊又煮了一鍋粥,將她扶了起來,慢慢餵著吃。她虛軟得似乎渾身沒有筋骨支撐,只得閉著眼靠在他身上,任憑播弄。
有個漢語說得好的人答道:「賞你個老婆。」
「不敢,不敢,絕不敢!」范大笑著縮了縮身子,「我還是叫你官太。」
「這兩個匣子,不可以叫人看見,你預備怎麼拿回來?」
「揚州嗎?」
「不要,不要!」范大亂搖著手,表現出來未見過的惶恐,「我一個人都養不活我自己,那裏養得活老婆?謝謝,謝謝,不敢從命。」
「當然可以。多的日子也捱過了,不在乎一夜。」
「范大」這個名字是人人會叫的;安珠瑚的親兵,拉拉他,指一指廄中的馬,俯身做個割草的姿勢。
「我叫你大哥,你想想你該叫我甚麼?」她說:「不是可以叫『小妹』嗎?」
「有了,」另外有個人說:「范蠻子是個大好人,到現在沒有老婆,不如送了給他。」
「你要個盆,那容易。這些舊盆多得很,你拿一個走,工錢仍舊給你。」
「你說我那裏有親https://www.hetubook.com.com戚,那裏是歸宿?」她哭著說:「你就是我的親人,這裏就是我的歸宿。你自己說的,清兵送你一個老婆;你把我弄回家來,又不要我。我為甚麼這麼苦命?我,我還有甚麼活頭!」
「對了!董子祠東面第三家,進門天井靠西面是一條暗溝,有一塊青石板是活動的,你揭起來找一找,有兩隻木匣子,你替我拿了回來。」
留守的人不多,賣人的生意不佳;「口袋」剩下的很不少。安珠瑚那一佐領中,有個小伙子總共只有一袋,卻賣了三天還賣不掉,而限期將屆,心裏相當懊惱。一怒之下,賭氣要拿他的俘虜,投入江中。
「我叫范大。」慢吞吞的樣子,一點都不怕——他是不會用腦筋的人,不知道甚麼叫做怕。
「都說南蠻子好吃懶做,吃飽了燉得稀爛的肉,喝足了苦得澀嘴的茶,閒下來就睡大覺。為甚麼這個人倒這樣子勤快?」
灌到一半,她半睜眼看了一下,立刻又閉上了眼,沉沉昏睡。范大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等把粥湯灌完,看她不醒,心裡便想:死是死不掉了。這樣枯守著,不是回事,還是回大營去。
那親兵拼命點頭,范大也拼命點頭,表示領會。然後找了把鐮刀去割馬草。
「不是!」她哭著說:「是前任揚州知府。」
接著,她點怡園的方位;後園有一所專門堆置雜物的空房,左邊壁角有一隻中號石臼;移開石臼,木板上有隻鐵環;曳起鐵環,下面是個地窖,看地窖裏的東西還在不在?
「嗯,嗯!」她只好這樣說了,「范大哥,請你替我在窗外守著,莫放閒人進來。」
此人雖說漢語,卻不道地;發音不準,茫然不辨,范大問道:「說甚麼?」
於是揚州城裏轅門橋一帶的通衢大道,擺滿了自己會動的口袋,上插草標,競相殺價以賣。買主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死的死、逃的逃,劫後的少數餘生,求一飽而不可得,那有閒情來買個女人回家?所以買主都是奉命留守的北方人。
「甚麼事?官太?」
「我要報你的救命之恩。」她前後左右亂指著:「這周圍一大圈,全是你的。」
第二天一早,大營開拔。范大回家,煮好了粥,見她沉睡未醒,便不叫醒她,只將碗筷擺桌上,等她醒來,自己起床食用。
「你家裏的人呢?」
官太有些惱怒,抬頭問道:「我倒請問,你要一錠銀子幹甚麼?」
說著,跳下床來,直奔屋角去搶一把生了銹的菜刀;范大大驚,一把從後面將她抱住——平生未識綺羅香,范大自己卻癱倒了。
他不忘貧賤,依然躬自操作,打水劈柴,無一不在行;小鳳常勸他納福怡養,他說他一天不用勞力,會覺得不舒服。但,從沒有人笑他天生勞碌命。
小鳳依舊是「官太」,范大一直這樣叫她,始終改不過口來。
「你的恩德,我是一生不會忘記的。」她漸漸收住了眼淚,「不過,你窮得這個樣子,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法?」
半夜裏,官太在輕喊:「范大哥,范大哥!」
這話讓范大難以回答。不能說家裏有位「官太」,要用木盆洗澡;那一來胡秀才便會尋根問底,耽誤了工夫,或許還說不清楚。
驀地裏醒悟,是人,該有聲息;何以一路來,都未發覺有何動靜?莫非弄了一具屍體回家?這樣想著,已跳起身子來,急急解開布袋;向袋口中一望,驚異莫名,那樣白的皮膚,黑的頭髮,是他所從不曾見過的。等剝脫了口袋,全身盡現,只見穿一身汙穢不堪的羅衫細布褲,十指纖纖,留著極長的指甲。約莫二十四、五歲年紀,一雙杏兒眼緊緊閉著,一張菱形的小嘴,嘴唇泛成白色;摸到她那端端正正的一條「通觀鼻子」下面,只有奄奄一息;不救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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