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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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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霧隨風移過來,雨絲調皮的跳到他臉上,他仍然呆站在欄邊,心不在焉的讓雨水流到下顎上,衣領上。
他們真的把快樂一路帶了回來,這是在跳舞時,歌唱時,談天時從沒曾有過的,一種屬於服務人群的快樂,雖然他們所作的微不足道,但這總算是開始。
「節省,」南森追出去叫說:「妳聽清楚了,節省!——可不是節食。」
「常去,」老亨德說:「上回,我告訴他們怎樣造新點兒的豬舍,——我自己畫的圖樣,等到工作營推動了,我們就去搬卵石,造一條排水溝。」
「他們兩個不在?」南森兩眼惺忪的。
「有機會,更上一層樓就得了。」老蘇䀹䀹眼說:「戀愛這玩意,最兜不得圈子,像老高罷,一傢伙就看上兩個女孩子,他可不像你這樣偷偷摸摸,他剛剛公開宣佈,要分兵兩路,窮打猛追呢!」
大度山對於季候的變化是非常敏感的,交十二月的天,正是它的多風季。北風吹起了校園裏外的飛沙,也吹來了絲絲的尖寒,在寢室的窗外,砂粒像蜢蟲似的,叮叮撞擊玻璃,遠近的樹林嗚咽著,那風濤像怒海似的搖撼人心。每一個多風的日子,太陽總是蒙上一層灰黑色的雲紗和深黃色的烟障,淡得幾乎見不著影子,黑夜變得很慢很長。風是比老蘇還糟的歌唱家,沒有自知之明也罷,偏要端出極有耐心的架子,披頭散髮,嗚嗚地,一夜窮吼到天亮。
「晚飯完畢,等著出發。」
「你問得很實際。」亨德教授說:「生命像一塊投在池心的石子,它的波紋是由內而外逐漸擴開的;你在東海讀書,要用書本去應證社會,也要用社會來應證書本,才能得到真知識,真學問,……東海在鄉下,你可以接觸些農人,它離台中不遠,你也可以接觸街頭人物,過幾天,希望天氣好轉,我想到山頂的南寮、新莊、蔗廍、理井四個村落去,為那些村民放映些影片,你願意陪我去那邊看一看嗎?」
「又在等襪子?」南森說:「還是專程來看傘?」
「等信。我猜是。」
「你難道不花錢?到月了,還有多餘的?」
「真的,唸書也唸到大學了,不單是我,好些人連孩子氣都沒唸掉,有的同學,常把『我們大學生』掛在嘴上,一時自負起來,就像真能項天立地似的,一時遇上點兒難處,就把頭蒙在棉被裏哭,平常唸的書本,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自己就犯這個毛病。」
「事非得已,」老蘇說:「正因為我在鄉下,讀到那樣的一所中學,數學教員常喝醉了酒講幾何,圖形畫到黑板外面去,國文教員最崇拜的作品竟然是一部又一部的『現代言情』,理化教員以養雞為『主』業,上課時,只問雞生蛋是物理變化?還是化學變化?雞打針三個月重三斤又是物理變化?還是化學變化?……幾年過去,沒有誰還記得旁的,祇記得他一共養有六十九隻來亨雞,哪隻是生蛋的冠軍雞,哪隻是不肯生蛋的倒霉雞,……」
四個人在六點鐘趕到亨德教授那裏,老亨德業已在等著了,他穿著舊毛大衣,黃褐色,圍著白羊毛圍巾。和他那一頭白髮輝映著;南森幫他拿放映機和放映架,老蘇扛著捲筒型的銀幕,老賀提著拷貝,老高打電筒,沿著旱溪邊的泥路朝山頂走。
「不是,」南森說:「這是二◯四室的公共預備金,老蘇他發起的,我是司庫。照我們自訂的規章,每人每月留下一百塊錢交庫,誰的生活費透支,可以向司庫借錢,但是要開列詳細賬目,公開報告透支理由,還要寫下『悔過書』一紙,對浪費家裏寄來的金錢表示誠心的懺悔,立誓永不再犯……」
「怎樣?」南森說:「你打算在被窩裏冬眠?」
「是的——黎南森,我們吵了同學了。」亨德教授輕輕的說著,一面去辦借書的手續,南森陪著他一同走出圖書館,走進帶甜味的冰牛奶般的夜氣裏。
「欣賞?」老蘇說:「攻擊命令也下了,就差吹衝鋒號了,你還蒙在鼓裏,裝著不知道?那個小仙女,聽說是老高在教堂裏遇上的,好像是中文系,……小銀魚就是我們班的小翠呀!」
「啊,好極了!——我正需要幫手。」
「無聊,」老蘇抓抓頭髮:「一年級男生命定要無聊的,追女朋友,最吃彆了!」
說是這麼說,但當他們都走了之後,小小的寢室在人的感覺上,真比戈壁還要荒涼。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攤開信箋,跟家裏的母親和幾個月沒見面的眉珍寫信了。……每回寫下眉珍這名字,內心裏總有說不盡的言語在翻騰著,但都擁塞住了,不知怎樣落筆才好,應該說些快樂?還是說些哀愁?撕了一疊信紙後,結果仍是平平淡淡的三言兩語。
「妳甭急,大娃娃,下一班信得等到下午三點多。」
「亨德教授,您請坐罷。」他說。
陽光淡淡的冬天,鑽在溫暖的棉被裏睡午覺最舒服了,四個人就那樣養精蓄銳的打起鼾來。南森是聽著窗外搖響玻璃的風聲驚醒的,從熟睡中睜開眼,就見老高裹著那件霉綠色的大衣。躺在椅子上。用火柴棒剔牙。
前面泥路越走越窄,在密密的相思林和蔓草叢生的山脊繞著;快接近村落了,時有一些竹編的圍籬和茅屋的影子,在苦竹叢邊顯露出來,遠處有昏暗的燈光搖曳,像一些黃色的星子,閃閃灼灼的眨動著眼睛。風好大,呼呼的風濤像洶湧的浪,直打到人的耳門上。
「你想必是信徒了,老蘇。」南森說:「我聽你講話,處處都在維護上帝呢。」
「我老哈是自由職業。」南森說:「名符其實的大肚山人,你們要玩,玩你們的去,我在二〇四室看門。」
「他自己說的,依照他的審美觀念,一個是窈窕的線條美,像條靈活的小銀魚,另一位是宗教的女神美,像位得著聖寵的仙女。」
「不理它!可能嗎hetubook.com.com?……我想一定會來的,只怕要遲幾天了,我急等著要用呢!」
「嗨,這種事哪有道理好講?『得失寸心知』罷了!」
一定是個癡心等著情書的朱麗葉罷?
「我老蘇不是冷血動物。」
大娃娃點點頭,仍然望著郵局,一向很少有事使她煩惱的大娃娃,這回敗給了一封信,敗得真慘。人差不多都是這樣,一旦被情絲縛住了手腳,哪兒還能抽得出慧劍?平時嘻嘻哈哈的大娃娃,肩胛和裙邊都留有雨跡,瑟縮無神的坐在那兒,倒有些楚楚可憐了。
村裏的孩童們,似乎從來不到台中的影院,他們對放映機和銀幕都很好奇,影片放映時,他們喜歡跑到幕前去,打算摸一摸畫面,大人就立刻伸手把他們拖回去。
「我當狗頭軍師,參辦營務!」老高說:「我們要讓亨德教授知道,當代中國青年的活力。」
「還是叫點兒熱的吃吃罷,大娃娃,我去幫妳叫碗紅豆湯來。」南森不死心,安慰著說:「噯,老闆,再來一碗紅豆湯。」
「想不到,我們只想到夢谷。」
在這一剎那,南森接觸了亨德教授伸過來的溫熱的手掌,他緊緊的握住那手掌,全身也跟著溫熱起來。他跟教授分開之後,用口哨吹出一支雄壯輕快的進行曲子,無論樹林嘶叫得多麼響,夜風是多麼的尖猛,他卻一點兒都沒覺得冷,他的心已經開始燃燒。
從英文類翻到中文類,再翻到史學,南森忽然看到亨德教授也站在那裏,正津津有味的看著一冊中國歷史書籍,他想跟教授打招呼,又不願打斷他閱讀的興致,祇覺得他年紀這麼老了,應該拿一隻椅子給他坐著,於是,他悄悄的走下去,設法借來一隻椅子。
「你急什麼?」老蘇說:「我的火箭還沒離開試驗室呢!有一天我碰上林博士,幽他一默,只怕他過了三天才會知道。」
「怎樣?哈老哥,你對水果沒興趣?」
「嘿,他指著他那塊特別凸起的喉骨說:我不必瞞著誰,我見了禁果,就像攫著了人參果的豬八戒,囫圇吞,果核兒還卡在這兒呢!」
「恰恰是什麼意思?」
亨德教授已經把為四村作娛樂服務的日子定在這一週的週末,二◯四室的四個傢伙都興奮得很,一致希望那一天千萬不要有風雨,因為銀幕是張掛在露天的空場上的。不過,早上六點半就要出發,使貪睡早覺的老蘇緊張起來,最後,他決定前一天晚上不搓腳,第二天一早,他的腳丫就會拉警報。
大娃娃茫然不解的看著南森:
「快吃罷,」老賀說:「你的衣裳得多穿點兒,那四個村子在大度山頂上,比這兒更冷。」
「我對這社會浮象看得多,實象卻了解得太少了,」南森感喟的說。
一個滿臉堆著笑的男同學,穿著鮮豔的淺黃色毛衣,沒打傘也沒戴帽子,從傘群中竄進郵局,不一會兒,他手裏捏著一隻淺藍色的小信封跳了出來,他把那封厚實的小信吻了一下,吹一聲響亮的口哨,淋雨跑開了。
「其實你並不錯,情書第一,錢書第二。可是,錢書究竟是現實問題呢。」
「可是,我不是你們寢室的呀!」
黃傘還在郵局門口徘徊著……。
是的,信就該這樣寫。
「教授,您哪天去,事前請告訴我,我跟您去!」
叫了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起新出版的雜誌「葡萄園」來。忽然他覺得,從毛玻璃外射進一團暈黃帶黯的迴光,遮暗了他的書卷,南森一抬頭,那打黃傘等信的女孩拉門進來,收起了她的傘,他這才看清是大娃娃。他啊了一聲,立刻站起身替她拿傘,大娃娃很愁苦的對他笑了一笑。
但他滿心都感到快樂。
天空沒有一顆星粒,好黑,五個人全靠電筒明滅的光亮辨認路徑,據亨德教授說,如果走得快的話,到達那邊,也得要有四五十分鐘的路程。
雨總是蕭蕭的落著,落著,呼吸時,會覺出空氣裏也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在低雲的籠罩下,雨霧被四周的林木染成淡綠色,隨風搖曳著。紅泥小徑變滑了,旱河裏流著渾濁的淺水,把大大小小的漂石都洗刷得發亮,尤加利的大葉子吮啜著雨水,發出貪婪的咂舌聲音。
雨小些,簷瀝打在傘面上,緩緩的叮咚也很寂寞。
天氣冷成那樣,它使寢室變成了冰箱啦!
「這裏到山頂,很遠啊!……您常到那邊去嗎?」
「怎麼辦?……一箭雙鵰又行不通,我看,只好請老高上豬肉案子,每人分給她半邊。」
「老蘇,多久醒的?你從沒起過這麼早……」
在多風多雨的平淡的日子裏,他們都變成了土撥鼠,沒命的挖掘著大度山,用教堂、奧柏林中心、郵局、圖書館,搜集各種各樣的故事、新聞和笑料,再拿來在聊天節目裏展覽,大家聊得那樣坦率,那樣真誠,有時也抬起莫須有的大槓,爭得面紅耳赤,隔一會兒,又和好如初了。聊天時興高采烈,聊完了呢?一個個又都變成洩了氣的皮球,仍然疲倦無聊起來,這時候,只有豎起衣領,再出去發掘新的聊天材料了。
風打酸人的鼻尖,使他連吹口哨的興致也沒了。
村長提著馬燈,和四五個村人候在村口接他們,並且帶他們到放映電影的空場上。那兒有一間用紅瓦蓋成的小廟,廟前有一塊比較平坦的空地,廟裏沒有和尚和尼姑,純是村民們自己搭建的,廟裏也沒有神像,祇有一張寫著神號的紙牌貼在後壁上,聽任村民們在這兒發洩他們原始的情感,訴說他們的希望……。
「歷史意識?」
「坐票售光,我就買站票罷!」他自言自語的喃喃著,一面走到開架式的書籍架前,像到舊書攤找書似的,一冊冊用心翻閱著,一面用拍紙簿抄記那些書籍放列的位置,這樣,下回要找那一類的書,就方便多了。
「我就弄不懂,」南森說m.hetubook.com.com:「你是從農村來的,原該有早起早睡的習慣,而且我們那位蘇老伯,又是勤勞刻苦的人,怎會縱容你睡懶覺的?」
早上十點鐘,南森戴著斗笠到郵局去看信,傘花開成一片豐繁的花海,每一朵傘花,都開得那麼富麗,那麼精緻,他走過一些傘,在一處走廊下面,碰著了老蘇。
「嗨,我有胃病,——忌食生冷。」南森說:「我甯願去坐坐圖書館,面對那些準備放洋的四眼田雞。那些木刻的博士面孔看多了,也許我會變成大藝術家,——刻一座新時代的、悲哀的敦煌。」
南森跑到郵局裏,那小小的屋子擠滿了來看信的同學,有的拿信,有的寄信,有的顯然在等信。玻璃的頂櫥分出成千個蜂巢型的小格子,玻璃面上,寫著紅漆的號碼,而「〇九九」號是空的。
「不行,真的不行,——我不……不喜歡吃甜的。」
「也不要太死心眼兒了,信不來,就甭理他算了!」南森又變換一種方式,試著勸慰她說:「妳一向遇事很看得開的,不是嗎?」
「哈老哥,窮會開玩笑,我什麼時候有那份榮幸就好了,……剛才聽你講話,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沒想到你會這樣誤會我,真妙!」
「算了罷,我老蘇比拿破崙總要高上兩公分,又是很出色的男高音,要是沒點兒桃色麻煩,豈不是太單調了?——說真的,哈老哥,你那女朋友怎樣了?快請咱們室友吃糖了罷?」
「老高怎麼說?」
餛飩來了,南森面前的紅豆湯都快冷了,南森和大娃娃一道兒吃著,大娃娃還在不停的看。
只有蘇一雄高蹺兩腿,在那兒一言不發。
南森想起那一天,他曾把小翠介紹給老高認識的事。小翠是班上的班花,人家都叫她水仙花,她的確是個聰慧漂亮的女孩子,但卻沒想到老高會這樣欣賞她!——他一向是K書主義,不主張鬧感情的。
「怕遇上誰攫著他請客,瞧他跑得好快!」另一個女孩笑著說:「像一隻撒歡的野兔子。」
「在目前,你能夠具有這種獻身服務社會的意願,已經很難得了!你必須在求學的時候,儘量的充實自己,然後再把社會當成學習的對象,了解它,透視它,這都是要慢慢去做的。」
「胡扯個啥!」老高說:「這些和你喜歡睡懶覺,有屁相干?」
雨後,天氣變得格外的冷,雖在晴和的日子,依然凍得人縮手縮腳,上課時,同學們的精神倒是夠好,不會像熱天那樣愛打瞌睡。女孩子的大衣紛紛出籠,冬季的顏色使她們看上去顯得穩厚成熟得多了。南森喜歡穿毛線夾克,灰黑色,比映起來就顯得好單薄,同室要以老高最怕冷,搶著穿上全套裝備,出門時,還高高翻豎起他那件霉綠色的大衣領子,弓腰駝背的,像一隻生了霉的蝦米。
「知道的。我已經先告訴村長了。」
「土地公公是遊民收容所的所長,你去報到罷。」老蘇總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跟著湊趣說:「要是你還願意享受一點人生的樂趣,怕進墳場,我就打算收你做徒弟,到郵局門前看頭巾去。」
「哲學家也動戀愛感情?」南森微笑起來:「要是兩路並獲,你拉我搜,他該怎麼辦?」
冬天是看書的好日子,圖書館成了熱門。南森每次推門進屋,都感到一股由人體發出來的暖氣,會使人被凍結了的心,像一塊投進熱牛奶杯裏的方糖,一點一點的溶化開來。
「是哪兩位?」
「用?這對妳有什麼用?」
「正因為有困難,我們二◯四室就不能縮頭,」老高說:「亨德教授那麼大的年紀,都能不顧風寒,我們年輕人的血性、熱力都到哪兒去了?」
偶爾有聽不見風聲的時辰,霏霏的冷雨就趕來接了班,雲遮著,霧繞著,雨水雖沒多到使旱溪復活的程度,卻也把林木花草洗得更綠更豔,紅泥小徑洗得更紅。——東大同學寫文章愛抒情,多少總有些道理,大度山常用這樣的詩貼在他們的眼上。
「你呢?你幹什麼?」
「你難道沒等過錢?上次我到台中,一口氣買了那麼多東西,錢全買光啦!……我父親的船泊在巴拿馬,說是要替我寄生活費,還有……減肥的藥來,我已經等了一個多禮拜了!」
「嗯,我在研究中國某一個時代的社會結構。」教授說:「大體上說來,社會結構和呈現的形態,是和中國人心裏保有的歷史意識,有密切關連的。」
女生宿舍究竟有沒有實行這種節省運動,南森還不知道,自從在福利社分開後,一連串的冷雨潑在大度山上,他沒有再碰見大娃娃。
「紅豆湯不算甜。」
「如果是禮拜六和禮拜天,我不打網球就是了。」
「我相信老高對人家沒有意思,只有欣賞!」
「你對社會非常關心,是不是?黎南森。」
人在林蔭道上走,兩邊掠過一片黑,一片黑,又是一大片黑,那都是密林造成的黑影,有些魔性的孤絕感。南森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卻又驅逐不掉它,他把兩手插在夾克口袋裏,腋下夾了一本書,頂著風,有些瑟縮的走著,腳步敲響路面,沓沓的,回頭去看林空,遠處市區的燈光似乎被風給刮暗了。
「妳這麼急著等那封信嗎?」南森試探的問說。
「何以見得?」
從宿舍到圖書館,有一段在冬夜走起來很陰森的路,天很黑,風很大,樹林嗚嗚的嘶叫著,砂粒濺在人險上、身上,路燈青藍色的光也凍得發抖。
沒有取著信的南森,忽然覺得寂寞起來,雨絲望在眼裏很冷很冷,連那種寂寞,也變得很冷很冷了。……在台北,在那間滿是塵埃的書鋪裏,坐在一隻盛放書籍的肥皂箱上,能跟眉珍談一整晚的天南地北。有時兩人也沒有話,各抱著一本書,默默的神遊。但總是溫暖充實的,從沒有覺得這樣空,這www•hetubook.com.com樣冷。是大度山天野地闊了?還是離開了眉珍?
「您在研究中國歷史?」
「我總是有點兒耐不住,等不及。總以為猛啃書本就能解決問題,教授,這該算是我的缺點罷?」
「談不上是缺點,」亨德教授緩緩的說:「這該算青年人的天真的通性,總以為書本就是學問,其實,書本知識固然重要,廣大的生活知識更加重要,……偏重書本,做起事來會不夠穩實的,生活才是一切知識的海洋,那得看你怎樣去淘煉了?」
山頂上的風把南森吹得打著寒噤。
「那當然,」老蘇兩眼一瞇,渾身的細胞都跳起舞來,清一清喉嚨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他那老式的幽默,只是沖天砲,跟我老蘇的新式火箭,是比不了的啦!」
「這不是著急的事,不要把空中……對了,空中樓閣搭得太高,要從根做起。」
「冷著了罷,大娃娃。」他說:「吃碗紅豆湯罷?」
「呵哈,」南森忽然拿著字條叫起來:「這場爭論完全落了空,——是下午六點半。那就是說,你老蘇可以睡到不吃午飯的程度,是我看錯啦。」
「風看頭巾,雨看傘!——蘇格拉底的意思,我替他發言。總而言之,冬天的東海很『恰恰』的。」
校園裏仍留繫著冬季的風,在林叢裏呼嘯著,風聲在四周迴湧;人有些寂寞,但生命很有充實之感,誰這樣說過的呢?——給人快樂的人,會收穫到更大的快樂,給人溫暖的人,會得到更多的溫暖。……他真的要這樣,奮力的向前跑……。
流來盪去的傘蓋,一群一簇彎彎的弓弧,紫的、黃的、黑的、藍的圖案花,晶瑩的水珠,從傘尖到傘緣,像一串串透明的流蘇似的滾落下來,滾在女孩子們的肩胛上、裙裾上。雨珠彈著「傘頂音樂」,咚咚地,密密的響著,連那悅耳的聲音也彷彿是透明的。
在白天,圖書館遠看像一幢日式樓房,瓦頂,紫紅色的碎花牆,四周圍著稚齡的樹叢,晚間看起來,祇是一個黑忽忽的輪廓,像一隻蹲踞著的巨獸,有一道黃色的燈光,從窗口|射出來,好像那裏面正燒著一爐火。
說是感慨也罷,自省也罷,兩人這還是頭一回認真的談到嚴肅的一面,談得投契了,乾脆就在福利社吃午飯,大娃娃爭著要請客,南森笑說:
「慚愧,慚愧。」賀良唐說。
南森繞過一道短廊,推門進去,一排排大長桌子,兩對面都坐滿了看書的同學;他在放列雜誌的木架邊兜了一圈兒,爬上二樓的參考書室,那兒一樣的擠。
「哈哈,多絕!——我以為妳在等情書呢!」
「幾點了?老高。」
南森久久的回想著那夜,黑黑的山路,黃黃的茅屋燈火,有些原始風的小廟堂,和那群鄉氣的,憨樸卻非常快樂的山村居民,他也記著深夜道別時,小孩們奔跑著,跳躍著送別他們的情景。
南森也噓了一口氣,心裏想,瞧妳這種心事重重的樣子,天天望眼欲穿的跑郵局,三個月跑下來,再胖都會折磨成瘦子,哪還用節食減肥?……但對於這些專屬女孩兒家的事情,沒有他插嘴的餘地。大娃娃呢,只管不言不語的低著頭,心神不屬的玩弄著傘柄上的小銀鍊子。
「嘿,準是情書!」一個女孩說。
「光慚愧有什麼用?」老蘇說:「我們自己幹!」
「什麼神學家,他只是去耍一耍,發表他的高論,有意去為難牧師。有一回,牧師好心的問他:在教堂有什麼心得沒有?他回說:還沒有心得,我還想請教牧師,——為什麼漂亮的女孩都不肯來教堂做禮拜?……是不是長得像夏娃的女孩,上帝都不肯收容,怕她們再偷吃禁果?……牧師搖著頭,臉窘得紅紅的,喃喃的唸著上帝走開了。團契裏的人,都說老高是個怪人,不是來敬拜上帝,是闖進伊甸園偷吃禁果的。」
「哦,老蘇,你的耳朵長得能打蒼蠅了!」
南森這才嘶嘶呵呵的掀開棉被,渾身抖索著,匆忙的穿上衣裳,他去洗臉時。老蘇和老賀回來了,兩人帶來一包夾了肉的饅頭。
「算了,等妳的錢書來了再請我。妳要是缺著錢,我這兒還有,借兩百塊給妳先用著好了,何必每天替郵局站崗?」
回到寢室之後,他徵求那三個的意見,老高問明原委,首先響應說,他絕對舉雙手贊成。賀良唐說他也願意跟著去。
事實上,老蘇很有些發明新語彙的天才,一旦看了女孩兒們的頭巾和花傘,連南森也不得不承認了!多風的日子裏,女孩子的頭巾是一束束會走路的花,生長在大度山的根蒂上,跑來跑去的點綴著校園,巾緣壓著她們怕被塵沙染污的秀髮,前面包紮著,後面飄揚著,使她們一個個都變成了神祕美麗的印度公主。
人是越聚越多了。
大娃娃搖搖頭,坐在南森對面,用手支著下巴,回臉看窗外,有些失神落魄的樣子。
還記得在植物園裏,披著濛濛的雨屑散步嗎?眉珍,妳說過妳喜歡在小雨裏散步,喜歡那種涼涼濕濕的清柔,而這多風的山脊之冬,實在太冷,使人手指有些紫皺了,最冷的日子還沒來呢!有位在山上凍過的同學說,一月和二月是最冷的時刻,所以老王的辣牛肉麵生意特別興隆,我卻不敢相信,辣椒能使人心裏解凍……。
南森正在深呼吸,聽見教授這樣問他,便說:
老高提到工作營的事情,南森告訴他,目前沒有進展,大家對於參加活動社團,在觀念上多半偏於玩樂,如果要他們犧牲週末假日,去從事服務性的勞動的話,他們就會猶疑著,裹足不前了。
「好!」大娃娃的臉孔本來就紅,一興奮激動,越發顯得紅了,她用止不住的欣悅的聲音叫說:「我要去傳播,——我們也要這樣的實行了!」她說著,推開碗筷,就撐傘朝外跑。
過了那一串多風多雨的日子,天氣逐漸晴和起來,平常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冷落的校園,也充滿了生氣,男女同學們下了課,都擠到廣大的草坪上曬著太陽,那些久經雨水滋潤過的花木,顯得清淨碧綠,也許由於冬陽蒼白貧血,熱力又很單薄罷,總抹不去一層冷意。
「看樣子,我以後再不敢自作聰明了!」
……向前跑!
「都不是,」老蘇說:「我剛在練嗓子,最近,我對歌唱比較熱衷,我的男高音很恰恰,不是嗎?」
大娃娃的臉,像一張剪得圓圓的粉紅紙,眼睛大而迷人,瞇瞇的閃動著長睫毛,鼻子扁些,嘴唇卻很紅潤,帶著些樂觀開朗的意味,但她那兩道黑娥似的眉毛,一旦緊鎖起來,就顯得極不調和,彷彿像故意裝出來似的。從表面上看,你不能不說她是健康快樂的女孩,也許環境沒加給她足夠的磨練,比起眉珍來,她就顯得脆弱了。
「這是最好的方法,」他說:「要比鬧鐘還靈。」
「胡說,雨下得悶人,我這是『正在城頭觀山景』呢!」南森說:「整天沒課,無聊,雨更無聊!」
「糟,我睡過了頭了。」南森猛一掀被子坐起來,又打了個寒噤縮進去,叫說:「啊,好冷!」
「不錯,」老蘇說:「我信仰上帝,已經堂堂進入第三週了!三週前,我對一位外文系的小蘿蔔頭有了意思,她信上帝,我只好也跟著信。——想吃老鼠的貓,總得唸唸經。論真的,我勸你也去湊湊數,那時你就會相信,上帝是最好的媒人。前排那些女孩,花花綠綠,看上去很像美味的水果布丁!真使人有『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感。」
「哈老哥,你是假日裏的無業遊民!」老高說。
「讓你靈魂舞蹈的意思,換句話說,就是『過癮』。」老蘇說:「柏拉圖他也同意了的,恰恰,很恰恰!」
「妙!妙!林語堂也敗給你了!」
「教授以為我在這樣的學習環境,應該怎樣做呢?」
他再跑回廊下去,老蘇不見了。一陣風過,雨變得大了起來,既然不便頂者雨回宿舍,只好站在這兒看傘罷,那彷彿不是傘,而是打傘人開在傘上的彩色的春華。
有很長一段日子,生活規律得像掛鐘的擺錘一樣,早上、中午、晚上,上課和下課,啃書和睡覺,就相同於那種永無變化的聲音:嘀答,嘀答,……。由於口袋太癟,南森有好幾個禮拜沒下山了。在那種無聊又懶散的假日裏,老高、老蘇和老賀都有他們各自的「正當職業」,——K書、打球、看密司,只有南森安不下心來,裏也不是,外也不是的遊蕩著。
「東海已經夠荒涼了,」老高說:「想不到我們背後的大斷崖上還有人家。」
亨德教授和他們說起那四座村落;在相思樹林的環拱中,背臨著一道紅土的大斷崖,風雨剝蝕著凸露在斷崖間的石子,也剝蝕著那些村落的屋宇。村落裏的人們,是在那裏居住過好些世代的。大度山的四座村落,有一條崎嶇的牛車道和外界相通,東海建校後,原設在山腰的垃圾堆場遷移到大斷崖那裏,常有運垃圾的牛車,蹣跚的爬上山頂,把垃圾傾入斷崖下的深谷裏去。
「這全看各人的生活環境,也有很多真夠刻苦的。」南森說:「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去學著耐苦些,堅強些,不要被環境寵壞了。你知道蘇一雄那個人,表面看上去嘻嘻哈哈,他就比我們平實得多了,農村出生的青年人,跟都市出生的就要不同,真的。」
「不錯,」南森:「很適合唱帶哭腔的都馬調,暑假可以去歌仔戲團,撈上一票。——你那帶電的磁性嗓音,會使人立刻肉麻的。」
「怎麼無關來著?」老蘇說:「學校如此,我要不是自己熬夜加油,我拿什麼考東海?拿酒瓶,哥哥妹妹我愛你和那些來亨雞嗎?」
「何必那麼形式化?」老蘇的大拇腳趾在半空裏動來動去的說:「我舉的是雙腳!——舉腳比舉手更為慎重而且澈底!」
怪不得她這樣急,原來在等著航空掛號?在國內,男孩子談起戀愛來還中規中矩,一旦翅膀硬了,放了洋,又有瘋的又有野的,哪還會記著國內還有這樣一個死心眼兒,為等一份禮物,急得五內如焚呢?
「一點點甜都不成,換一碗小碗的餛飩好了!」大娃娃嘆口氣,勉強笑笑說:「我……我在減肥。」
「我看是你老蘇個子太矮,樣子不帥,」南森說:「你不能以偏概全,硬扯上整個一年級。」
一盞路燈的光潑在亨德教授的白髮和雙眉上,他蒼老的聲音是祥和的,有些孩子氣的興奮,但南森的整個心靈,卻被猛烈的搖撼著。一般說來,中國的高級知識份子在他們奮學求進的時刻,多曾懷有過獻身社會服務人群的抱負,可惜是士大夫意識太濃,一旦躋身士林,就喪失了充分的動力,把自己囿禁在狹小的天地當中,圖一個自在消閒了。有誰會像亨德教授這樣,關愛著社會人群呢?……一把白髮的異國學者,竟會比中國的學者們在實際行為表現上更愛中國,這又該是多麼大的激發?多麼大的諷刺?
「哦,這我就不清楚了。」
「不要緊,」南森說:「妳用這筆錢,自會得到點兒教訓,——下次不要再亂買來西,弄得青黃不接了。」
夜晚的氣溫急降,大家爭著朝人多燈亮的去處跑,南森圍上一條薄呢的圍巾,出門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圖書館的那份熱氣,他稱它叫「靈魂的土耳其浴」。
「誰願意陪大白頭亨德博士上山去?」
「是的,」南森說:「我們只留四百塊基本數,多餘的,每學期分了還給家裏,——買些禮物送給父母弟妹也是好的,至少,這表示我們在外面生活得節省。」
說出口,南森又覺得話說得不甚妥當,——情書是少女的精神食糧,怎能說沒有用呢?
「男同學很滑頭,女同學又很花瓶,」他感慨起來:「大家對工作營似乎都不夠熱心,……假如教授把工作營交給同學,困難夠https://m.hetubook•com.com大的。」
若在落雨天,五顏六色的頭巾,就換成五顏六色的花傘了。一園子蒼鬱的植物,甘飲著冰寒的雨水,草葉晶晶的笑著。在郵局和奧柏林中心,花傘是美妙的,飄浮著的青春世界,不單老蘇發狂的欣賞,任何男孩子,都將為那世界沉醉。……
「當然。我想:凡是具有民族責任感的青年人,沒有不關心他所存身的社會的,可是,我們真不知怎樣去做,才能有助於社會?」
那是生命的,原始而有力的要求。
「甭再陶醉啦!」賀良唐細聲細氣的說:「沖天砲上得了陽明山,而你這火箭卻夢不著月球。」
「哦……黎……黎南森,謝謝,真謝謝。」亨德教授朝他微笑著,他的大白頭在燈光閃映中,顯出非常典雅的學府智慧來,配上他誠摯的笑容,真有使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哲學家也跑教堂?……我看他該變成神學家了!」
兩人談得很開心,大娃娃一時也把缺錢的煩惱拋開了,大娃娃似乎很感慨,把話題歸結到一般現象上,她說:
一學期過去大半了,書胡啃一通,了無計劃,生活也太豐繁,時間都被點點滴滴的瑣事分光,想循著一個目標幹點兒痛快的事罷,可又諸事不夠熟悉,反而比早先更覺茫然了。……大學是千變萬化的魔性的靶,它有太多的紅心要人去射擊,而進來的年輕人,多半是技術拙劣的射手,空托著一支槍,移來移去,不知要射什麼地方。
老蘇沒說話,伸手接了些簷瀝,淋在南森的後衣領裏,笑著跑開了,一把花傘被他碰得旋轉一下,老蘇腳底一滑,跌了一個蛤蟆曬蛋,使傘下迸出一片嬌憨的笑聲。
「自己幹,」老高思考著說:「我們第二〇四室四員大將先把架子搭起來,哈老哥幹勁十足,該負全責,老蘇嘴上抹油,說話滑溜,管外務,老賀心細如髮,管總務最理想了,……」
「當然,這關係太大了,它不來,我簡直活不下去了!」大娃娃雙手撥弄著耳邊的頭髮,極為煩惱的說:「我這才知道,全怪我不好。」
村民也有很多人,帶著自備的椅凳,圍集在空場上,帶著興奮的樣子談論著。幾個人在亨德教授的指導下立好銀幕,架妥放映機,接上電線,便開始放映影片。影片都是些教育性的短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南森用台語說明,為了壓制孩子們的嘻笑聲,他幾乎是費力的吼著,幾十分鐘吼下來,嗓子都有些啞了。
南森閉上眼,寂寞的搖搖頭。
突然,兩個人發狂的大笑起來,並且在被雨水淋濕的走廊上手舞足蹈的跳著四不像的滑稽舞,同時叫著說:
「飯吃完了,大概在喝湯罷。我說,哈老哥,這頓飯你是來不及吃了,亨德教授已經在等著啦!……別怪咱們不叫你,老賀他叫過你,你答應馬上起床,咱們才離開寢室的,誰知你賴床不起。」
「航掛好像十二點半也有。」
「我說你在害相思病,你打什麼岔?」
「那你沒有表示啊?」南森說:「你沒舉手。」
連粗線條的老蘇,也啞著那嗓門兒嚷起美來了。
南森倚在寢樓走廊的欄杆邊,望著在葉面上跳躍的雨點,風把它們掃來盪去,牽得歪歪斜斜的,人的思緒也那樣千條萬條牽結著,匯成白茫茫的一片。
「哈老哥,一大早你在發什麼瘟?」老蘇在他背後打著呵欠:「在害相思病,是不是?」
「村上人知不知道我們要去?教授。」
他跑到奧柏林中心打了一個轉,又無聊的跳下石階。聚集在郵局等信的人已經很稀少了,只有一朵嫩黃色的傘花,特別耀眼的開在那裏,他看不到打傘女孩的臉,只看到她很焦灼似的,來回的走動著。
南森把一剎胡亂的思緒推開,想起下午還有兩節課,儘站在走廊下面受凍幹什槳?去福利社喝碗紅豆湯,添些卡路里罷!那打黃傘的女孩,兩隻裸圓的小腿都凍青了,她那男友太差勁,忍心害她在雨地裏窮等。自己假如認識她就好了,至少可以勸勸她,下午四點再來看,現在橫豎不會有信來,——除非是電報。
從眉珍的來信看起來,自己遠不及她來得成熟,來得踏實。一疊疊信紙,厚如一冊小書了;她的態度是謙虛的,真誠的,她立腳在穩固的社會生活的基礎上,娓娓的吐述著那些浮象、實象,以及她心裏的聲音。她流暢的文筆,比得過寫「四季隨筆」的吉辛,她思想的深度,不遜於寫「窮人」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也許,反覆咀嚼眉珍的信,是本學期最大的收穫罷?
風更猛烈的掠過來,把銀幕吹動,使畫面時呈波浪。影片放完了,大家吵著要再放,亨德教授祇好答許他們,把原已放過的片子從頭再放一遍。
「那怎成?」大娃娃說:「我的錢,十塊有八塊都是吃零食吃掉的,對我來說,節食乃節省之母,你總不願意東海有一位五百磅的大娃娃罷?」
「空肚子焉得不冷?」老高嘲弄的說。
「虧得蘇一雄他想得出這主意,可是,如果你們每月都不再透支,預備金不是越來越多了嗎?」
「天才!我們都是它媽的天才!……缺德的天才!」
「甭亂講,我們只是比較要好的同學。」
隔著一道細細密密的雨幕,南森把手平伸出去,接著冰冷的雨水玩兒。眉珍早該接到信了,當她讀到自己坐「卡門」的事,會不會快樂的笑?忘記她工作的繁忙呢?……她要是在今天有回信,那該多好?回寢室該寫另一封信,告訴她風裏的頭巾和雨中的傘。不!不要儘說一些她原該擁有的快樂罷,那會使她黯然神傷的。應該寫些自己的冷冷的寂寞和懷想,信要染些憂鬱在上頭,很淡很淡的憂鬱,祇要她興起一點兒關切,卻不要為此牽掛……眉珍:十二月的大度山,風和雨的世界,綠也綠得很蒼鬱,紅也紅得太淒清了,我站在奧柏林中心的廊下,用手接雨水,手心裏握著的寂寞,就冷到那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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