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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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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誰?我們認識?還是不認識?」
「好罷,我不耽誤你辦正事了!」
「第七經,呃,也就是戀愛經。」老蘇說:「六經之外的續篇,簡直可以寫進文化史。」
從窗口進來的小風,有意無意的撩動美倩的鬢髮,一絲絲的飛舞著。她在說故事時,黑眼在睫毛下閃著特異的亮光,臉頰上帶著一份健康少女常有的那種微顯興奮的潮|紅;她的微笑,是自然的、嫻雅的,總帶著一份對於普世的愛悅,沛發著出乎內在的純潔和真誠。越是注意去領略,越能發現她性靈的美,和她相貌的美合而為一,迷人的風緻淡而且遠,透著別樣的空靈。
在春天的大度山上,八百多位同學,都是栽植在紅土裏的植物,小徑邊的溪波上映著他們的影子,他們一張張微笑的臉孔;福利社、奧柏林學生活動中心,又成了五花八門的海報世界了;土風舞會,音樂發表會,郊遊會,去日月潭,去沙鹿海濱,去獅頭山、古堡、斷崖,或是最近的土地公公站立的墓園……。
……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妳是頭一回來這兒?」
「我覺得,了解他們是最要緊的。」美倩說:「做任何事情,都是這漾,你讀社會系,應該知道得比我們多。海倫.凱勒完成了太多有關於盲人福利事業,祇因為她本身就是盲人;我是說,她比普通人更了解盲人所受的那許多痛苦。」
「我翻譯得如何?」
「嘿,這傢伙我弄通了,」老蘇說:「我覺得首先要替老王的牛肉麵館子裝上紗窗紗門,否則,東海學生提不起褲子,——總是在瀉肚。」
黃昏畫著西天,晚風有些兒沒脫冬的寒意,夕陽大道是金黃色的,兩人併著肩膀,在前前後後的人群當中,緩慢的踱著。
「片酬百萬嗎?」
「她反應如何?」
「你懂個屁。——有露水才涼快呢!」
「我踢了。」南森苦著臉,有氣無力的。
「有時候,我真怕想這些,」南森說:「滿眼都是撥不開的霧,朦朦朧朧的。」
沒有辦法,南森祇好硬著頭皮,用書頁掩著自己的眼睛,裝出打呵欠的樣子,朝前略略的伸了一伸腿,誰知他這一挪動,就跟對方的鞋尖碰上了!他聽見對方抖動報紙的聲音,緊張得掌心出汗,側過臉一瞧,老蘇不知何時已經悄悄的溜走了。他把書本一合,對方響起一聲蒼老的咳嗽聲,他再一瞅,那裏還有黃衫女孩的影子?只有一張兩腮多肉的臉,像老虎狗一般的朝著自己……。
拉普麗教授是典型的美國老婦人,過胖的圓臉,多皺的堆積在下巴和頸間的脂肪,使她看來有些鬆弛和臃腫,唯有那雙深凹的大眼,仍令人能感到她少女時代一如春樣明媚的魅力。
「貪吃鬼才編入你那一組,」小翠說:「我們甯願消滅校區裏叮人小腿的個黑蟲。」
不過他滾動的方向不夠準確,滾著滾著,繞了一個圈子又滾回來了,這回他得到一個很實際的「吻」,不過地位略有不同,——小翠的鞋底吻著了他的屁股。
「我們同意。」小翠說。
美倩平時講話,多半是輕聲慢語的,沒像今天這樣激動過,事實上,這真的不是故事,而是普遍的事實,雖然那些弄壞了眼的書生並沒有埋在墳裏,談到痛心,都是一樣的。
「你有什麼正事?」
女孩用手指摸摸他的嘴角,喊說:
「噯,你踢了沒有?」大娃娃說。
直到上車,大家都還在熱烈的說笑著。
「為什麼要『踢腳』?」南森說。
「還有那幾類?你這鬼!」
「你『蓋』下去罷,」老高笑說:「橫豎你老蘇是出了名的『蓋王』。」
不但是哈老哥一世的名字,連二〇四室的四塊寶,在東海都闖開了,變成被人熟悉的人物。而南森從沒注意這些,他祇覺得,春天帶給他很多快樂,工作帶給他更多的充實感,這使他比較開心。
「她既然行雲流水,你不妨應她一著兒淡寫輕描,」老蘇滿嘴的成語滾滾出籠說:「對付這一型的女孩,別自作多情找苦頭吃,順乎自然就得了。」
「學校裏說的,說你們要來。」
「有的,你說的是另外一型,她屬於新寫實主義。」
「在這裏,我真不知道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什麼經?」
南森一走到海報牆那兒,心就亂了,他是那兒都想去,那兒都要去,卻無法明確的選擇去那兒。
南森吃了一驚,想不到她能這樣迅速的觸摸出人的細微的表情。他剛把微笑斂住,另一個男孩又伸過手來,肯定的說:
為什麼不呢?春天正是年輕人快樂的季節。
「哄人的,不相信,黎哥哥在笑。」
「黎哥哥。」他說:「你會不會講故事?」
「原來妳們是兩匹識途的老馬,」老蘇說起話來,總有些濫用字眼兒:「等會兒分組訪問時,我們跟著妳們走,準沒錯,要不然,我就呆啦!」
「再後來又怎樣呢?」
「嗯,」大娃娃笑得瞇著眼:「我們的團契,來送過禮物給他們,我來過兩次,這是第三回。」
南森最早跳進春的躍動裏。
「妳弄岔了,」老蘇說:「我在這兒講經說法呢。」
「是的,您這樣的年紀,真該好好的養息了。」美倩說:「可是,我們都很捨不得您走呢。」
他們都哈哈的笑了起來,湧迸出一股無邪的天真。
「十八世紀的追法是什麼追法?你能不能現身說法教一教我?」南森半開玩笑的追問著。
很久以來,他都感覺被懸在不著邊際的虛空裏,由於亨德教授溫藹的鼓舞,他開始有了工作營的工作,在hetubook.com.com精神上,也就有了攀援;對於這種雖然算不得什麼但卻實實在在的服務工作,美倩做得比他還有耐心,兩個志同道合,使南森覺得這是一種機緣,這機緣使他獲得了和眉珍一樣的知音……。
她笑出一口細緻的白牙說:
亨德教授微笑的目注著這個興致勃勃的年輕人,把工作營這次預定的活動地點和工作性質,很詳細的告訴了他。他們不但要參觀訪問大雅的盲童學校,還要為那些盲童們做各種的服務,儘力幫助他們。
「這得配合對象的需要,看看他們需要什麼?了解清楚了,再一步一步的做。」教授說:「工作營的目標,就是義務的和別人一同工作,建議並推動某項工作。比如好些村子裏,甯願花錢去蓋廟,花錢大拜拜,但是不肯砌一條排水溝,結果弄得污水四溢,蚊蚋叢生,生疾病、害爛瘡,仍然祇知去拜神。如果我們把政府宣導的注重環境衛生的好處詳細講給村上人聽,得到他們同意,馬上就替他們砌一條,甲村得到好處,自會傳給乙村,這就是感染,我們要擴大這種感染作用……。」
他們一進屋子,就被一大群盲童圍住了。
男女同學齊合作,
「他在課堂裏出洋相呢。」
「你們真厲害,我們來分糖菓罷。」老高說。
如今,他臨到退休的時刻了,仍在為著中國盡力,他所利用的,全是從中國工作中汲取的經驗,他並不標榜什麼東方和西方。傍著這老人坐著,南森祇覺得無須去思想什麼,自有一種溫暖充實的感覺,——這也算是一種感染罷?
我們工作多快樂,
南森指著穿水綠衫子的小翠說:
「會,當然會。」一個女孩說:「他下巴上有鬍子,——有鬍子的人都會講故事。」
「定下心來罷,這正上著課呢!」
一天到晚兩頭忙,
「什麼事使你高興成這樣?是要請我吃喜糖?」老蘇懶洋洋的闔上書本說。
這時候,他很自然的想起亨德教授跟他談過的工作營來了,拜訪過亨德教授,才知道工作營已經由亨德教授約集了好幾位教授籌劃,並且已經開始活動了。
「我覺得這是對女孩施行心理測驗。」老蘇說:「測驗出她是屬於那一類型的女孩子,可以為友?可以為妻?或者可以敬而遠之?……學閒大著咧!」
「妳猜猜罷?」老高說:「猜著了,分糖菓。」
正因窗外的春景太迷人,大夥兒甚至連上起課來都有些心不在焉。窗外的陽光亮得耀眼,露珠滴下草葉,滲到紅泥的心裏,一群群的張鳥,輕快的掠過廊間,吱吱喳喳的喧語不停;最使人心迷目亂的,是草原上的野花,純白的星星草,是綠色草野上發亮的星粒,淡紫色的圓球草花,更是開得茂密,開得燦爛,紫和白,紅和黃交織著,開滿遠遠近近的草原。
一個孩子靠在美倩的身邊,怯怯的說:
「你要知道,我是不甘心這樣的。」南森說:「事實上,我像掉在一面網裏,身不由主,唱、跳、叫、鬧,成了大學生活的四寶,除非你把自己完全孤立起來,否則,你就會被周圍的環境牽進去,玩的時候興高采烈,過後又覺得乏味,又覺得後悔。」
「我曾經思考過。」
「對嘍,我真的沒有笑,」南森說:「我要是帶故事書來,就可以照著書本講給你們聽了。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話,你們有沒有聽過?」
「他一定是外國人,——外國人彎頭髮。」
老高拿出預先準備的糖菓,一包一包的分著,南森卻跟老賀互望了一眼,驚異於這些孩子們特殊的辨認能力,那決非一般人所能及的。
「去實踐實踐罷,一腳踢來一個密斯多有意思!」
「沒有笑,黎哥哥沒有笑。」
出發的日子定在週末的下午,同學們都齊集在奧柏林中心的石階那兒,亨德教授非常高興,跟同學說了很多關於工作營的工作理想。
「幫什麼忙?」
大家揮汗來墾拓!……
「謬論謬論,你全是在打高空。」老高說:「我不信天下有這樣自然的女孩子,鞋尖被踢,還會『表情平淡』?……她應該伸手就請你吃火鍋。」
「小翠妳當心,我是剛剛吃過大蒜的。」
「請問主持人,冠軍有什麼獎品?」
「裝什麼佯?——畫海報呀!」
「誰在批評蘇格拉底?」有人在背後說,南森回頭一看,原來就是老蘇。
「東方古典型的怎麼樣?」
「嘿嘿,你才差勁呢,你懂得老子所說:道可道,非常道怎麼講?……想當年,孔子問道於老子,老子說:何必問余哉,逕問老蘇可也!你哈老哥批評我,還差幾年道行呢。」
「你這傢伙真差勁,」南森說:「不要談戀愛的,也是你,要談戀愛的,也是你,訂下十不娶條件的,也是你,見妞兒就撲的,也是你,豈止是矛盾,簡直是渾身到處都是窟窿眼兒。」
「我也是。」老賀細聲的說:「一看見這群孩子我就會想起童年夜晚聽到的,按摩女的笛聲,……有些冷,有些淒涼,我想,盲人的心境,多半也是這樣的罷?生活在黑漆漆的世界裏,真不是滋味……。」
「到那兒去?美倩。」
搖著長髮,在花草間徘徊,
「你們是從東海大學來的?」
「只怕蓋不住。」南森說:「他們都是上了『段』的,聽過的故事,比我們記的還多。妳怎樣?美倩,妳比我們有經驗些。」
「我從沒跟盲人在一起相處過。」老高說。
他跑過來,拉拉美倩的手,又挨次的把那三個摸觸摸觸,聞嗅和-圖-書聞嗅說:
在下課鈴聲裏,她用比平常清脆的語調說:
「不信,你們都來摸摸看。」
「很可惜,」坐在角隅的盲童說:「我們沒有眼的人想有眼睛,他有一雙眼,卻被他自己弄壞了!」
「有什麼敢不敢?」南森不在乎的說:「你敢,我當然也敢!」
「我曉得死老蘇又在這兒說評書了,」大娃娃說:「要不然,你們不會笑成這樣。」
「誰欠洗衣店的洗衣費了?」老賀細聲說:「草地上全是露水。」
南森不想再看老蘇的鬧劇,他走出來,在長廊上遇見了小仙女美倩。
美倩突然笑得前仰後合的說:
「事情並不如你所想的那槳嚴重。」美倩說:「課餘的遊樂,原是很正常的事,人,總是要用休閒調劑生活。你能肯定說老蘇沒有責任感嗎?……他真是一隻火車頭,渾身都是勁。」
「那不是很簡單嗎?」老蘇說:「利用燒開水的原理,——你只要在下頭加熱,慢慢的等著,她自己會開會滾的。」
「真的,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好的,教授。」南森說:「我正愁著沒有事情幹,我喜歡這份工作。」
「也許是的。」
他遁回福利社去,一路上,心砰碎的直跳。
「工作營要正式展開活動了,下星期去參觀訪問盲童學校,亨德教授要我貼海報,招募人員呢!」
大家先是怔著,想了一想之後,才哄地笑出聲來。他們慣把那位終年板著臉的系主任稱為「夫子牛」,這一回,老高動了靈感,把圖書館改為鬥牛場,而南森一踢成名,成了全校皆知的「鬥牛勇士」啦。
「怎樣追?」南森說。
「你來得正好,」教授說:「工作計劃和工作進度都訂定了,祇差工作的人員,你得張貼海報,招募些熱心的同學來參加才好。」
「當然,留在這兒很好,人情味很濃,」亨德說:「可是,我應當回到美國去,中國人有葉落歸根的思想,我在中國待了一輩子,也從中國文化裏學著一些,我要回到老家去。」
「姓黎,」南森說。
「好!」有人喝彩說:「歡迎屁味十足,再來一段!」
「有什麼不能?」老蘇說:「你先得聽我解釋,——你到圖書館,先揀一個面對著女孩的位置坐下來,上面,當然是正正經經的看書囉,下面,你可以裝出有意無意的樣子,用你的鞋尖,去碰吻女孩的鞋尖。」
他拍了老蘇的肩膀,多少有點兒負氣的意味。
「因為眉珍的關係?」
「假如你踢了她,她抬頭看你,賞你一雙端端正正的衛生眼珠。——有幾分羞怯又帶著些嗔怒,那麼,她就是屬於東方古典型的……。」
幾個女孩子倒真的熱心幫忙,海報設計得非常新穎出色,厚厚的一疊兒,花費了她們好幾個夜晚的時間,而且大娃娃、小翠和美倩都報了名。到報名截止,南森幫亨德教授統計過,各系參加的人合計有廿三位,以文學院的人最多,使他感到驚奇的是:老高、老蘇、老賀三個傢伙,居然也都不聲不響的報了名,——大概又合了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了罷?
「她怎麼樣?」
祇要出心想做事情,就不愁沒有事情好做,在東海,工作在等待著每一個人。南森提議替老師們的住宅修剪花木,清掃排水溝,替學校打掃道路,洗窗門,擦燈罩,拖地板……美倩提議在團契裏籲請同學作特別奉獻。
「聽過,全聽過。」
「後來呢?」
「我跟同學在一起,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亨德說:「等工作營完全由同學們自己有計劃的接辦下去,我就回家過退休生活了。」
「你們雖然在校門裏面,但是,你們要時時刻刻的記著,一個年輕的知識份子,不僅僅是社會的一部份,而是社會的中堅。」亨德說:「我們的工作營剛剛成立,離開堅強和成熟的階段還遠,談不上做什麼服務的工作,祇能說出去實地學習,朝後它的發展,全要靠同學們本身的努力了。」
「讓黎哥哥想一想好了。」美倩眨了南森一眼之後轉朝孩子們說:「林姐姐先來跟你們講一個有眼睛的孩子的故事罷,……真的,當然是真的故事,是我曾經親眼看見的。」
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南森坐在路燈的石座兒上,望著老蘇,對方胸有成竹的朝那邊呶呶嘴,剛巧有兩個抱著厚厚洋裝書的女孩子,邁著四平八穩的學士步,齊頭並進的通過夕陽大道,老蘇校閱了她們,唇角的弧線有些不壞好意。
「那是妳們女孩裙子太短的關係,為什麼小黑蟲叮不著大腿?」老蘇說:「號召女孩子改穿長裙,也是工作營的當務之急。」
哈老哥,熱心腸,
「這三個都是生人。」又特別摸摸南森說:「這個頭髮彎彎曲曲,像綿羊的毛。」
或獨坐溪邊,串著流水上碎碎的春陽……
「你敢不敢?」老蘇用挑戰的神態說。
南森低下頭,望著自己撥動的鞋尖,真的,在他眼睛看到的世界裏,他能為這群孩子講些什麼呢?從童年開始,這一長串的歲月,彷彿就沒有紮實的生活過,他一向不慣於編織故事去哄孩子,他一時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對了,」南森想起來問說:「上回妳說圖書館是『踢腳』的地方,怎麼踢法?」
南森雖沒有上過亨德教授的課,但從好幾位學長那兒,聽到一些關於亨德的事情。他是個很虔誠的基督徒,但從沒在嘴裏表現過,從他待人接物,使人觸及的是他的心,他的熱腸,他從小勉強誰去接受基督的教義,他把它解釋成:那是一種恩寵,一種聖緣,人與上帝相交,就如同人與人相交而成莫逆時那種種機緣和-圖-書一樣……。他和亨德教授私下談過很多話,也聽過他的一些生存的經驗,但對於南森來說,聽別人的經驗,就和隔著雨衣淋雨一樣,雖然了解了雨是什麼,但總不真切,不能體會到雨淋衣溼的滋味,他祇是從心裏敬佩著這個老人。……中國的風吹皺了他曾是年輕的臉孔,中國的雨溼過他的半生。
「怎麼知道?」
「真的嗎?」
儘管用各種方式來排遣,南森仍然是寂寞的,沒有什麼樣的風,能吹動他沉澱在心底下的寂寞,真正接近他,了解他的,只有美倩。
幾個盲童過來,把南森圍繞著,他們多少帶點小心翼翼的樣子,去摸那被形容成「綿羊毛」似的頭髮。南森索性把一個最小的男童抱在膝頭上,任他摸個痛快,他的小手常有些輕微的顫慄,像蝸牛觸角般的靈敏,那彷彿不是撫觸,而是一種心靈的探索。
「究竟怎麼泡法?怎麼踢法?……你能作一次現場表演嗎?」
等他在沉思中站起身來,拉普麗教授微笑而略帶感傷的臉已經消失了。課堂裏變成了舞台,老蘇用那樣熟練的戲劇動作,扮演拉普麗,獨賺進很多掌聲。
「不。」那男孩說:「他身上的氣味,是中國氣味,一點羊腥味都沒有。」
「這不是酸的時候,老高。」南森說:「來盡你的『責任』罷!」
「是的是的,我應該說是受之無愧!」老蘇說:「來,在這邊坐一會兒罷。……假如你碰了對面的一個女孩子的鞋尖,她根本不抬頭,而且臉又不發紅,那麼,呃,那麼她……。」
整整一春天,他幾乎沒再想起眉珍。
「不,」老蘇說:「我指定要蘇格拉底和莎士比亞聯合編劇。」
「如果你存心要追求這種女孩,非用十八世紀的追法不可,先在心理上抱定長期抗戰的決心,因為她們習慣於泡蘑菇,要精品細嚐你付出的感情。」
「你姓什麼?」那男孩說。
老蘇搖頭晃腦的朗誦著,又問南森說:
「文明是要靠長期感染去普及各方的,」教授說:「不要輕視一點一滴的服務工作,那就是開始。」
多快樂!
「她嗎?她抬起頭,朝我那麼一笑。」
「我聽出是誰了!」一個男孩肯定的說:「她是東海團契裏的美倩姐姐。」
「她會聞著的。」美倩說:「他們敏感得很。」
「咦,你不是要參加工作營的嗎?」
「可惜星探不在這裏,」小翠笑著說:「要不然,準會請老蘇到好來塢去,真的演一部拉普麗,我相信他的成就,一定媲美當年的卓別林。」
他到處跑著,吹著草尖的露滴,吹著輕盈快速的口哨,他那一團蓬草似的亂髮,也被春風吹得起浪,白襯衫,牛仔褲,發光的前額,紅潤的嘴唇,使他渾身的骨節也迸裂著春意春情。
「妳的意思是說,我該去找快樂?」
「教授明年要回美國?還是留在這兒長住?」
小仙女,真的,她真配得上這樣的名稱。
「對不住,我一向沒畫過那玩意兒,何況我跟你一樣忙著辦正事。」
老蘇總愛打些神出鬼沒的主意。
那群沒有眼的孩子,先用觸覺來試探來人的反應態度,他們用手來摸觸他們的衣服,抓他們的手,碰觸他們的身體;當他們的笑聲和親切的反應被盲童感覺到了之後,他們就更放心的挨近身子,摸觸他們的臉、耳、髮……。
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這首詩贈給你們罷,少男和少女,多美好的日子,你們可以把它抄錄下來,回去翻譯。」
「拒簽演出合同。」老蘇說:「電影越來越商業化了,假如他們堅邀我去的話,我得提出附帶條件。」
她把全詩迅速的寫在黑板上,南森沒有抄,他一直偷望著拉普麗教授,覺得她緩緩的語調雖比平常要清脆柔和,表情卻有些惘然,像在往昔的夢境裏神遊,她的眼裏,閃著一絲遙遠的光芒。
他們站在通道口,春風吹盪過來,有些涼意。亨德教授和陪同的人過來,請工作營的朋友到教室裏去和那些小朋友見面。老賀、老高、南森和美倩在一起,老蘇和大娃娃、小翠在一起,他們穿過通道,就分開了。
「哈老哥,你耍言而無信,就是烏龜!」
「格列佛遊記、水嬰孩……也聽過。」
「她那一笑,定是傾國傾城。」
「一點兒也不像我想像的樣子,」老賀說:「這些活潑的小老鼠,比我小時候聰明多了。」
「不久之前,」美倩這樣的開始講述說:「不久之前,有一個孩子,他的兩眼烏黑得像烏金豆兒一樣,他的家,住在一個風景很秀麗的地方,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很愛看周圍的風景,……愛換衣裳的遠山,愛唱歌的溪流,自由自在的飛鳥,一片片會變幻的雲,溪邊有很多野花草,太陽總在這裏那裏照著……。」
南森打開紙條,老蘇寫說:
應該換成個「火」字旁。
「我想是的。」美倩說:「為什麼不呢?」
「誰得冠軍,誰就可以得到我們系花的一粒香吻!——精神上的香吻!」
從日出到日落,
「你瞧,他們多麼活潑。」南森說。
「不光是你,哈老哥,」她說:「每個年輕人,不都像這個樣子嗎?……在概念上,人人都有大抱負,好像天下都落在他的肩膀上,但他們生活得很矛盾,吐吐夢囈,或是耍耍孩子把戲,就把光陰打發掉了!」
「我也是。」美倩說:「不要因著眉珍沒有入學,因著眉珍的生活受壓力,就把那些當成陰影,壓在你自己的眉上。事實那祇是眉珍個人的遭遇問題,環境挫折不了她,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不是嗎?」
「老師講過三遍了和-圖-書。天方夜譚也是。」
「找也是白找,」老蘇說:「老高正在暈船,老賀苦練軟網,報名參加校際比賽,保證比我更忙,我不妨指點你一條明路,你去找女將出馬,也許會順利些。」
「這祇是你個人的想法。」老高說:「生命的本身,極為強韌,實際上,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會活下去,掙扎著克服困難,就構成了一項意義,這意義只有他們懂得。怎樣幫助有殘疾的兒童和成人,使他們多領略這個世界的溫情,這應該是社會的責任,——不光是憐憫和同情。」
一道從窗躍進來的陽光,有些魯莽的吻在她斑白的髮上,她轉過臉去,癡望著這明亮的闖入者,過半晌,突然感嘆的說:
多少夢蓄在眼波裏流漾,
這是好的開始,不多久,工作營這個社團,就在學校裏響亮起來了。
「是嗎?」南森說:「她是我們的系老闆,老蘇,你害得我差點兒挨訓,幸虧我溜得快,加上她又是八〇〇度的近視眼。」
「啊,再後來,他也回家去過,即使戴上眼鏡,再也看不清童年時候愛看的那些遠山、雲樹、溪流、飛鳥和雲朵了,……其實他也沒時間去看,因為那些不算是學問,而他是個『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求學問的人。」
南森屢次這樣的警告著自己,他立即發現他渾身的細胞都被春天鼓動了,根本控制不了。上B組的英文課時,教授的話混融成一片春夢中的囈語,一些流浮的泡沫似的擴散開來,在教室溫寂的空氣裏旋迴著,昇華著,跟吱吱的鳥語,嗡嗡的蜂鳴匯合,難解難分。穿綠底白花衫子的小翠是一條摩登的小魚,別的女孩也是,她們衣上裙上的花紋和圖案,都在人一剎幻覺裏活動起來,像流水和粼波絞動的水藻,那是踏舞著的春風。
南森、美倩,正好跟亨德教授坐在同一排位置上,交通車開出校區時,迎面的春風有些寒意,南森便替教授關上窗子。
畫海報,南森是既無經驗,又缺乏技巧,看樣子,只好去寢室,找那三個傢伙幫忙了,他們都曾答應過要參加工作營的,應該列為基本人員。
「你們即使都不參加,我一個人也要參加的,獨幹好了,祇要我覺得有意義。我現在就去找大娃娃她們,巾幗勝過你們這幾個鬚眉也說不定。」
「你讓老蘇先表演,你跟著學,不就成了!」
「這片草地多美,美得使人想打滾!」下課時,他跟一夥熟悉的男女同學說:「誰願意參加打滾比賽,我來主持報名!」
三個人正笑得抖著肩膀,那邊的老高、小翠、大娃娃瞧著,都趕過來湊上了熱鬧。
「嗨,早晚行情不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老蘇說:「萬事莫如戀愛急,我那小姐兒在唱詩班,我不能不立即跟上,女孩像是泥鰍,又滑又黏,你要不把她扣得緊,轉眼就滑掉啦。」
南森朝小仙女看了看,美倩說:
「圖書館,」美倩掠著頭髮說:「課上完了。」
「不要講書本上的故事給我們聽了,我知道,那些都是哄孩子的。」始終坐在最後面的一個男孩,看樣子是少年了,他打破沉默說:「就講你眼睛看到的世界罷,也許你看過一些故事。」
由於亨德教授的帶領,南森所接觸到的,是一個全新的經驗世界,——盲童的世界。他極端敏說的感覺,使他立即就企圖進入這個世界。因此,在有人引導著他們參觀學校的建築和環境時,南森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那些沒有眼睛的孩子們的臉上。
「我替你加把勁兒好了!」
「大娃娃也來過?」
「你聽他說罷,」美倩說:「簡直可以單開一門課,而且精彩得很。是不是?老蘇。」
「哈老哥凱旋回來了!」老高大聲宣佈說。
「我在談圖書館裏踢腳的事。」老蘇說:「你們聽著,——如果你一踢,她抬頭,表情平淡,那……那她是冷丟丟的自然主義。」
「就是這樣嗎?」南森說:「這太簡單了!」
「很現代,很現代……。」
大度山的春,像個睡醒的美人,每個細胞都湧現出生的綠意,連長綠的松樹尖,都是嫩綠發亮的,一排排望上去,全是春,全是春,在呼著喚著人。鳳凰木使林蔭大道變成一隻碧色的圓筒,相思樹也抖掉一冬的苦思,換上迎春的新裝。女孩子們全都變得輕盈了,窕窈了,走著如同飛著,在陽光下露出迷人的春的喜悅。
走到旱溪邊,遇見老蘇,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本正經的捧著一本書,在那兒哼哼唧唧的唱著呢。
「老蘇會呆,連我都沒聽說過。」老高插|進來說。
黃昏時離開那裏,在車上,他們還吼著那支節奏快速而有力的歌。亨德教授告訴同學們說:中國的禮運大同篇裏所標示的大同世界,正是人類最高理想,繪在遠遠未來道路的光輝彩畫。人如果要奔向那個世界,必先要從一點一滴的地方做起,救助殘疾的孩童,應該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工作。
「後來,後來他進了學校,他父親告訴過他:做一個現代的青年,必須要求得豐富的知識。當然,這話是很對的,可是要求知得先要按部就班的升學,升學就得要啃書本,——彷彿祇有書本裏才有知識,才有學問。於是他就用那雙愛看自然的眼,去看那些書本。他很用功,每次升學考試不但順利過關,而且成績都特別的好,沒有誰不誇讚他是個好孩子。他上課、做作業、補習、熬夜、啃書本,吃克補、維他命、補腦美甯、美力肥,他猛填,他是個好孩子,……他的學問和眼鏡的度數比賽著增加,……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百度、二百度、三百度、五百度、八百度、一千度、一千二百度……他成為瘦弱的,扁胸脯的,聳肩戴眼鏡的,hetubook.com.com標準的現代學士型的,年輕又老成的中國書生。」
「哈」字不光是一張嘴,
「教授,我們究竟要做些什麼呢?」有人這樣問了。
「喂,老蘇,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她是要出國的,你可以休也。」老蘇說:「除非你先出國,先得博士,因為她根本是書呆子型的女人,熱量都被書本吸收去了,她要的不是可生可死的愛情,而是心安理得的婚姻,你懂罷?」
「笑話,你問余光中敢不敢這樣說?」老蘇說:「我替它現代化了,完全是再創作。」
女生們編了個歌謠,見了南森就說:
「嘿嘿,也許是春天的關係。」老蘇說:「在圖書館看書,順便泡泡『蜜死』,很合乎心理衛生的。」
鬨鬨的笑聲一下子爆發出來,簡直不可收拾;小翠的腰眼抽了筋,一邊槌著,還是止不住笑聲,大娃娃笑得蠻傷心似的,直淌眼淚,好半晌之後,邊擦邊問說:
「這是一間很好的學校,」教授說:「不過,盲童們的一切起居、飲食費用,都要學校負擔。這擔子,很夠沉重的,我們除了利用假日,來幫他們整理環境,最好還能在經濟上,想法子幫助他們。」
太陽打斜了,一位女老師過來哄開了那些孩子,而工作營的同學們並沒有離開。幾位女同學去教盲童們唱歌和團體遊戲,男同學分頭去幫他們整理環境,有的擦窗門和桌椅,有的灑掃,有的割草,有的築花圃。南森和老蘇一面工作著,一面唱著歌,歌訶是南森自編的:
兩個傢伙興沖沖的跑到圖書館,老蘇先踢,踢著一個存在主義,她一腳回踢在老蘇的膝骨上,疼得他直是咬牙齒;南森選了一個穿黃衫的長頭髮,坐下後,只管捧起一本書,津津有味的啃起書來,就是拖延著,不肯動一動他的腳,過了好一會兒,老蘇在旁邊塞過一張摺成方勝兒的紙條來。
「不是。」美倩說:「我已經來過很多回了。」
「你瞧,」老蘇拍拍那本書:「我在練習唱聖詩,準備在教堂裏露上一手,連上帝一聽,都知道是我老蘇唱的,讚美得耶穌那老頭子渾身發癢。」
模仿著她飽含感情的聲音,南森誦讀著「當我是少男的時候」來,他現在就是少男,正像春天,但春天會逝去的,將來到了拉普麗這樣年齡,再回顧今天,自己會有什麼值得提起的呢?這裏有這裏特殊的生存環境和生存揹負,總不能儘寫些軟軟的抒情在青春的紙板上罷?
孩子們靜下來,他們雖然看不見什麼,但他們的臉,都朝著美倩發聲的地方,帶著凝肅的、等候傾聽的神情,他們的額頂,閃熠著汲飲的光。
「你不肯幫忙就算了。」南森說:「不用再耍油嘴,我去找老高和老賀去。」
「驢頭不對馬嘴,可說是『屁』味十足!」南森說。
「你好歹蓋一蓋罷,」老高說:「他們也在這兒鬧著要聽故事呢!」
帶著亨德教授的一番話回來,南森的步子跟他所吹的口哨同樣的輕快。歸去,歸去,夜深聞杜鵑,……啊,啼過小樓西,含淒苦……不,實在不用這樣的悲涼,春天充滿希望,當能改變杜鵑的哀啼罷?
一開始就不順當,南森有些氣餒了,不過想到當初的豪語,又堅定起來,跟老蘇說:
「那你就得研究它,那是根蒂。」
也許整個冬季被浸在台北盆地的陰濕裏,發霉的心很容易被朗亮的陽光、帶著草香的風和那些明朗的、鮮麗的顏色挑動罷?使他有意的把那次和眉珍的短暫見面,不愉快的淋雨爬山的事淡忘了。
齊合作!
「我們在福利社等你,你去踢了就來!」
「我們用替學校工作的代價來做基金罷!」南森說:「大家同意不同意?」
陽光射在車窗玻璃上,有一些抖動著的光斑落在亨德教授的瘦臉上,稀疏的、銀白的毛髮,一架金邊眼鏡,使那張臉看起來疲倦而安泰,瀰漫著一股老人特有的溫藹氣息,使人喜歡又使人尊敬。
「如果她抬眼望你,微笑而不嘟嘴,那她是標準的現代主義。」老蘇說:「如果她根本不抬頭,卻也在下面狠狠的回敬你一腳,那她就不但現代而且有些『存在』主義的精神了。」
「是的,」美倩說:「也可以說,被這社會弄壞了。……社會的許多看法,弄壞了人眼,卻沒有好賠的。有一天,他覺得人像這樣很沒意味,他說:我要是沒有眼,也就沒有這些煩人的事了!……最後,他帶著滿肚子從書本上求得的學問,埋在一座公墓裏。」
「你怎麼不去問老蘇?」
「我們能夠募款,」老蘇說:「我們要倡導,使社會重視。雖說我們都拿不出什麼錢,可也是千里送鵝毛,——禮輕義重。」
不但同學們被春光感染著,連B組的拉普麗教授常常板著的臉,也變得明亮,變得柔和了。在課堂上,她教授學生誦讀英文時,要特別注意音節,要能讀出那文字中所含蘊的感情,她說著,便讀起一首很美的抒情詩來——
只怪滿眼是春天,不但南森如此,差不多每個人都控制不住他們那種躍動的心緒,在晚餐桌上,他們仍七嘴八舌的談著這事,飯後到校園去散步,老蘇慫恿南森去試試他所發明的踢腳理論,他說:
「你得幫忙啊,老蘇。」
「木偶奇遇記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呢,一夥男孩子早就鬨鬨叫的「啊咦」起來,爭先恐後的橫倒身子,在那片新修剪過的草地上朝前飛滾,老蘇滾動的姿態很笨拙,一面滾,一面心不在焉的回頭打著哈哈說:
「故事是有的,而且很多很多,」南森拍拍口袋說:「可惜忘記帶來了,怎麼辦?」
「好!」老高說:「我們在這兒先叫兩碗牛肉湯,誰先踢完,誰回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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