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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明鳥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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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就好像一杯葡萄美酒,在透明的高腳杯裏晃盪。」
「妳不是一向充滿信心的嗎?」南森說:「陳的病,也許時間會有拖延,最後總會痊癒的。」
科學怪人保留幾分懷疑在臉上,又拿不出話來駁斥南森,委委屈屈的留下來。晚上,賀在看書,他堅持要熄燈,說他有早睡的習慣,南森放電唱機聽音樂,他提出嚴重抗議,說是寢室要保持甯靜,不能有一點噪音,老蘇捏腳丫,他認真指摘,說這樣最不文明。
「我……我祇是想勉力試著做她的朋友。」他說。
他說這話,原是有對美倩略作解釋的意思,怕她誤會自己跟小翠要好,他雖然控制自己,跟美倩保持著一份友誼,但如果看見美倩和其他男孩有說有笑的走在一起,心裏也會沾酸的,推已及人,他才有這樣的解釋。誰知美倩毫無一點嫉拓,反而笑說:
「可是,我跟美倩……不是在戀愛。」
「陳這些時又怎樣了?」他敏感的說。
「各人生活態度不同,欣賞角度也就有了差異。」美倩說:「我比較偏愛王右丞。」
「他應該去演脂粉小生的。」
「我永遠喜歡它。」她在走路時也閉上眼。
「這一雙『星』字號的人物,被時間踢下大度山,這兒應該多添幾盞路燈了。」
「妳戴上眼鏡,真的很好看。」
南森的臉頰有些發熱,——自從亨德教授離開後,他根本沒為他寫過一封信。
美倩笑了一笑,沒再說什麼。隔了一會兒,她抬頭看看一排相思樹後的薄暮的天空,輕籠眉尖,默默的舉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風在飄著他的亂髮,他的眼睛望著草原;在月光下安睡的草原,校園的群樹的影廓,和一兩盞柔黯的燈。
「在情緒上,我總想跳越某一些惱人的現實。」
美倩用小手帕拭著眼,他把手給她,她和他緊緊的握著,沉默真的如金。
「對,那小子讓我們吃了辣椒粉。」
「我並沒有超過熄燈的時間。」賀溫吞的說。
小翠說要誰陪,誰就被她扯住陪上了。他和她一面聽著音樂,他總想美倩會來的。藝術中心是她最愛來的地方,美倩說過它的純白給人一種昇華感。他和她好幾次來聽每週舉行一次的音樂欣賞會播出的名曲,也是分坐在小樹旁邊。今晚不想竟碰到小翠,十點鐘被拖著送她回宿舍去,一路上,小翠嘻嘻哈哈的,也不知哪兒來的許多妙語,把他心裏的鬱悶抖掉了。
「好好珍重自己,別太為這事難過。」大娃娃說:「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你的。」
「我要搬家了!我最怕聽你的這一套!我不是社會學家,用不著聽你的這堂課。」
他邀美倩去參加土風舞會,美倩很爽快的答應了,她說陳曾懇求她不要參加交際舞會,只有土風舞是例外。可是就在舞會舉行的前一天,他意外的接到校方的通知,告訴他,本年基督教舉辦世界性的夏令會,已決定在日本京田大學開辦,一共有十三個國家選派代表參加,夏令會和工作營的性質相同,我國選派三位同學參加,其中東海分配一個,指定由他出席,要他立刻去台北。
「她出去了。」
美倩把腳步停下來,彷彿不忍踩踏那幅印落在地上的畫境。黃昏時候,細葉樹的影子看上去裹著一份朦朧,印在地上時又很清楚,微微搖曳著,彷彿是無數小小的精靈,在林間跳舞。
休息時,他坐起來看看,原來是小翠,小翠也坐起來看他,兩個人先都怔了一怔,過後就大笑起來。
「對,你當然有權利。」南森說:「我們非常歡迎新的室友,我們這兒完全民主自由,真正做到『少數服從多數』,任何重要興革,都通過四人會議,付諸表決;這你總該放心滿意了罷?」
「美倩有美倩的事,我有我的事,沒有邀她嘛。」
「我得反問你,究竟怎樣算戀愛呢?」
「這倒是個很新鮮的法子。」
「哈老哥,你做事好認真咧!」小妹仰起她天真的笑臉,誇讚他說:「他們哪是刷牆,站在梯子上聊天,卻叫女生在下面扶著,老蘇說這叫『眾星捧月』,大娃娃姐姐要大家不扶他的梯子,他就在上面大叫:妳們不扶我,馬上要表演空中飛人了。假如他們都像你這樣賣力,不早就做完了?」
「你該先把公雞麻雀殺光,牠們吵你吵得更早!」南森說:「現在還是一大早嗎?」
「你還是早點回去罷,只當沒有什麼事情發生過,成不成?」
正在下鋪捏腳丫的老蘇聽了很覺刺耳,就用他一向樂天的態度打著哈哈說:
「我馬上就來,你們這些會吃飯的少爺。」他扭動身體說話時,梯子就顫巍巍的搖晃起來,害得在下面扶著梯身的小妹大喊說:
兩人繞過那片林子朝回走,暮靄如烟,在四周寂寂鋪展著,最後一束玄紫色的天光映著美倩的臉額,在一片黯色的背景裏,幻成一朵溫柔的白花。沒有什麼話可說的時候,南森就吹出各種調子的口哨,配合那種節奏邁著步子,美倩沉醉於南森那種輕快的神態,腳步輕輕的傾聽著他的口哨聲。他們走過尤加利樹的林蔭,初醒的路燈光穿透葉隙,大而深綠的葉掌在人頭頂上搖著,許多奇幻的葉影子,把人臉孔和全身弄成一塊塊黑和白的斑斕。
這次競賽,把三個人忙得腰酸背疼,黑旗子沒有落在門上,是用好幾天的汗水換來了的。從這件事,南森警惕過自己,這是習性的問題,不光是一宗單純的小事,自己做任何事情,空想多,熱情足,但卻缺乏實實在在的計劃,和長期的、全盤的打算。幾天的勞累,還是有代價的。
這其實是窮炒冷飯,也許老高被退稿退傷了心,才借它來牢騷一頓。可是自己跟老高不同,一股極濃烈的國族情感把自己牢牢牽繫著,他不能丟這種和生命共同生長的情感去飄泊著生存。
「你們準是去聽音樂了!」美倩趕過來,笑著招呼說:「兩人又鬥嘴沒有?」
「還在開玩笑呢,」賀指著說:「講句老實話,我們的寢室真像破爛堆積場,你有什麼方法不給人家看笑話?除非動手整!」
「怪不得我說大娃娃怎會花錢去配眼鏡了呢!她鬧近視很多日子,好些同學勸她去配眼鏡她都不肯,我倒要聽聽你怎麼說服她的?」
老蘇對那位仁兄的第一印象不佳,而那位仁兄對這間寢室的三個人也不甚順眼,他提著行李一進屋,就開始他攻擊性的批https://m.hetubook.com.com評說:
「不要緊,我比太空人安全得多。」
「睡眠也分真假?我沒聽說過!」
他一面調著漆,抬頭朝大娃娃笑說:
兩人默默相對的站在原地,誰心裏都明明白白,但誰都說不出一個字來。在這之前,還有一層薄紗遮障在兩人之間,南森從沒用語言表示過的,卻叫小翠這淘氣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給揭開了。他的意念急速的騰湧著,怎樣說呢?……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罷!……為了陳的緣故,妳祇要記取這一剎就夠了!……我們儘量控制自己,來溶化這個悲劇,分開來,各自尋找歸宿罷!但都不是最恰當的言語,他甯願默不出聲。
「在這兒,藝術家有餓肚子的危險。」南森說:「我的頭髮不怕挨餓,所以才沾上一點兒藝術,但肚子最是現實主義,它是不肯從事藝術的。」
「老小子,這回慘矣哉,黑旗要是掛在咱們寢室門口,我跟老蘇老賀倒霉,你卻逃了這一劫!」
「瞧,那邊誰來了?」小翠指著岔路上的人影說。
「請別忘記,我們的寢室是四個人共組的小社會,」南森說:「我們用最民主的方式,一切通過會議,少數服從多數,你老兄還嫌不耐煩,想做希特勒,把咱們三個全當作你的臣民嗎?」
為了歡送畢業生,除了聖樂團有盛大的合唱會外,最令同學們注意並且談論著的,該是一位陳少聰的女高音獨唱會,她是詩人葉珊的女友。老蘇感慨的說:
他先到女生宿舍去找美倩,一起去藝術中心聽演唱。陳少聰的歌喉在東海很知名,她今晚演唱的每一支曲子都很精彩,老高形容她的聲音說:
「恐怕還得待幾天罷。」他說:「她要照顧病人。」
「可能是火星上下來的,非我族類。」
「美倩還沒有回來?」
從福利社吃過晚飯出來,他記起今晚藝術中心照例有古典唱片欣賞會,天色雖還很早,就先逛到那兒去坐坐也好,美倩或許會去那邊聽唱片的。
南森閉著雙眼,在沉靜溫寂的空氣裏,他祇覺天上的星光在眼皮上吻著,旋律在心裏溜轉著,一切的思緒都已消逝,音樂把他蒸餾得透透的,他沉醉在這種純淨的境界當中,四肢百骸都很輕鬆,很舒暢……。
「這證明你鼻子過度敏感,我們通稱它是獵狗式的鼻子,不過你放心,二哥,老古人說過,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習慣了就好。」
他們的談話被同學過來打斷了。他拎著調好的漆桶爬上站梯,一刷一刷的刷起牆來;愛情實在很玄妙,他無法在自己手上塗出另一顏色。同樣的,他自覺很難聽從大娃娃的勸告,帶幾分存心的去嘗試著愛上另一個女孩——除了逐漸疏淡的眉珍,但他已敏感的覺出,那已經晚了,現在,他不便再明顯的向眉珍表示什麼了!
「有一天,哈老哥,你也會對著我的窗子吹口哨嗎?」小翠說:「你沒能陪美倩聽音樂,陪她到林蔭大道上散步看星去。美倩,書籍我替妳抱回去,他從來祇對著妳的窗子吹口哨的。」
「亂講,比賈寶玉還癡嗎?」
小翠淘起氣來,更令人覺得她的可愛,她那種鼻音很濃的輕呼、嬌態、野性、頑皮的成份都有。南森每見她這樣,就會想起老高來,老高的才華太高,性格又過份內斂些,將來畢業後,是很不適合在現實社會上打「混」的,他寫那種曲高和寡的文章和劇本,根本得不到發表和演出的機會,他養不起小翠這隻金絲鳥,偏又苦苦的戀著她,這才真的是場悲劇呢。不過,假如小翠能像伯樂,相中老高這匹千里馬,肯為他犧牲吃苦的話,日後老高總會有施展他特殊才能的機會的。想到這兒,他故意朝小翠眨眨眼,問說:
小妹很直爽,找到南森這樣談得來的人,就把心裏積存的話,滔滔不絕的吐出來。她說她很喜歡大度山上的這所學校,說她喜歡這裏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每一塊在人感覺裏都具有靈性的石頭。
「別太擔心,星期日做完禮拜後,我陪妳一道去台北看他好了。」
「是嗎?我們管它叫『太空通訊』。」
「如果在自己被窩裏的行動也要受到限制。」老蘇加幽一默說:「人類恐怕有絕種之虞了!——也許我祇是抱著片面理由,我聽候表決。」
既是這麼說,等到一進痲瘋病院,連南森自己也有些戰戰兢兢的了。當然,痲瘋病院的景況,並不如某些影片上表現的那麼誇張,但時至今日,痲瘋仍然是一種可怕的、殘酷的病症。那些患病的人,手腳扭曲著,臉上腫起一塊塊的痲瘋疙瘩,有一種非人的意味,很使人心靈產生異常的震顫。
「這就是我們開夜車猛整的收穫。」南森說:「這是頭一天得到輕鬆,在藝術中心碰著小翠,纏著要人送她回來。」
「哼!沒那回事。」小翠說。
「我很奇怪,我對於現代詩的愛好,始終沒有對於古典詩熱烈,我總感覺若干現代作品,美花雜草都有,不像古詩那樣精緻圓渾。」
「水泥地冰涼的,睡著會得關節炎。」
「妳很現代嘛。」南森說。
「倒霉,分配到這種髒地方來了!一定離廁所太近,怎會有一股醃魚的臭氣?」
「不,」南森說:「就那樣,他們還得了殿軍。」
「那倒不是。」南森一本正經的說:「在社會學門裏,和設計家密切相關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設計不是空頭理論,它卻比一切理論更具有說服的力量,上回我曾用它擊潰老王,這回又用它使大娃娃買了一付眼鏡……。」
「老兄您貴姓?」
小翠硬奪走她的書,飛快跑走了。
「我當是那一位呢,竟敢睡著聽音樂?」
「這都是設計家用設計和廣告造成的,他們不算是社會學家,卻最懂得群眾的心理。」
因為有電影做號召,老蘇他們來了個大趕工,半下午就把工作做完了。一群男同學渾身都是漆斑,就逛到市區去擠電影,南森和大娃娃小妹三個去看「梵谷傳」,老蘇他們去看「日正當中」。
「我根本沒說服她,倒是她想說服我。」南森說:「我故意約她去台中,既是陪我配眼鏡,她說:『哎呀呀!能不戴就不戴罷,四眼田雞多難看!』我就說:『大娃娃,妳不知道,最近戴眼鏡變成異常時髦的事了,不戴眼鏡,和-圖-書妳只像女裁縫,哪像大學生?如今若干的知識青年,已經堂堂進入眼鏡時代,妳還不知道?』『不知道。』她說:『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那妳是孤陋寡聞。』我說。我們到了眼鏡店,她先搶著驗光配鏡,問我戴上了難不難看?我說:『哎呀呀,大娃娃,妳戴上這種眼鏡,既年輕又有時殊的風度,簡直漂亮極了!』……結果,她乖乖的花了兩百八。」
表決的結果,當然完全是三對一,把科學怪人氣得一楞一楞的,那三個心裏多少也幾分彆扭。晚間的事情剛剛過去,早上的問題又來了,賀有早起朗讀的習慣,南森習慣播放他的晨間音樂,而科學怪人偏偏比老蘇更愛睡懶覺,這一來,他更是受不了啦。
大娃娃這一詰問,南森語塞了。他無法掩飾內心真正的情感,他實在是戀愛著美倩的,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暗底下急流汹湧,忘卻是誰說過:內心的真實情感,總是很難隱藏的。……這就像一個人很難對自己掩飾心跳一樣。大娃娃不像同寢室的那幾個傢伙,談起情感上的事,都是嘻嘻哈哈,粗枝大葉,老高專談怪道理,老蘇愛窮打諢,對自己毫無助益,她總是用溫和和關愛的態度來對待自己,他不能欺瞞她。
科學怪人是個紳士兮兮的傢伙,短短的西裝頭搽著高級髮油,梳理得平平整整,能滑跌蒼蠅,渾身上下乾淨得嗅不出一點人味來。
正因為南森急於要替自己製造快樂,考驗跟著就來了。考驗出在老高走後空出的那張床位上,訓導處把那個空缺撥給一個新的闖入者——一個物理系的科學怪人,科舉怪人這名字,是老蘇送給他的。
「怎樣改革呢?看你老兄很像個社會改革家,」老蘇仍然嘻嘻哈哈的:「用你的火星科學?還是用你這種三面作戰的方式?」
「不要認真,科學家。」南森說:「我們這是在替你上一堂社會課。文學院的人,在你看起來,也許都有些酸味,但不可否認,我們比較你要多接觸社會,無論是生活上或是精神上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耐心不夠,甭希望它能接受你什麼。」
舞會舉行時,他已經整裝待發了。
「能不擔心?」美倩說:「每回看到他白蒼蒼的臉色,我就覺得心裏的擔子好重。」
「好了好了,我算輸給妳。妳怎會沒人陪呢?」
「我想起前兩年聽說過的一個故事來了!」南森說:「北部一個大學裏,有一回也辦寢室整潔競賽,其中有一個寢室,全是不修邊幅的懶蟲,有一天他們決議,貼個紙條在門上,大家開溜掉了,檢查的人看看,上面是:『本室退出競賽。』結果,監舍還是打開門,把他們列入檢查了!」
「經歷史提鍊過的珍品,當然是完美的居多。」美倩說:「若干年後,今天詩的作品能有幾首被後人傳誦呢?有的,當然都是珍品了。」
「那麼蘇老兄,你要弄清楚,訓導處的教官要我來的,我既來了,就是這寢室的一份子,就有說話的權利,表示意見的權利!我不願意離開,也是我的權利!」
美倩笑了一笑,就走進那塊男生的禁地裏去。初夜的薄霧是一片灰網,把校園網在迷茫之中,一直到南森的背影消失在紫揀花樹的那邊,美倩還獨自站在二樓的長廊上,手扶著欄杆,朝遠處的朦朧中凝望著。
「是的。」他說:「再沒有事情好在我們之間發生了,我希望如此。」
美倩朝他笑一笑,意味深長的說:
「我姓蘇——江蘇省的那個蘇。」
「你的頭髮很藝術,」小妹說:「蓬蓬亂亂的,跟電影上的梵谷一個樣子,你應該選讀藝術系的。」
「不要緊,有我這個工頭呢。」
「你太忙了,但你對課本以外的知識,吸收了很多,」美倩說:「那些活的學問很有用處,至於考試,薄薄的一張紙,能表示出多少呢?」
「其實,你可以再交女朋友的。」大娃娃說:「我原以為你不會陷入太深,但你好像很癡……。」
忙著整頓寢室,差不多又有一週沒跟美倩單獨相處了,他敏感的覺出她的憂鬱,正像開放著的鬱金香花。校園裏沒有鬱金香,他卻在別處見過,一朵朵那麼芬芳飽滿的花,金黃的底子,花瓣邊緣卻鬱著一層霧褐色,所以才有了那麼樣的一個鬱字。
「大學生,也祇有在大學的校門裏最神氣,」南森說:「出了校門,任什麼全沒有了。」
美倩用輕輕的聲音說著,南森覺得她的聲音,比月光更為溫柔。他幾番這樣想:就和美倩在這兒坐著,談著,一直到月亮西沉多好。他看看錶,是她該回宿舍的時刻了,時間有時顯得很殘酷,——現在就是。
「乖乖,這更災情慘重!」
「它使我們獲得信心。」南森說:「現代的年輕人,大都是『一室之不治,偏以天下國家為』的毛病,你不要看我們不夠整潔,更差勁的還多得很,我們現在就動手整理,也許冠軍有望,那時候,科學怪人就沒話說了!」
背著女生宿舍的圓門,美倩眼睛怔得大大的,她跟南森談話,從沒有聽過對方的讚美,尤其是這種的讚美。瞧著美倩發怔,南森自己也有點不知所措了。
「要我再去拎漆嗎?」
「你甭硬扯上我。」老蘇在一邊說:「我不是在睡懶覺,我是在閉日養神,順便聽音樂,……我這祇算是假性睡眠。」
「想做設計家?」
也不知怎麼的,一到自己心裏憂煩時,就很自然的要去找美倩,不能因為大娃娃的勸告,就這樣的和美倩疏淡下去。
「原已經回高雄他自己家裏休養的,這回又發了病,到台北住院去了。我母親來信,要我請假去看他,要不是期末考,我就趕去了。」
「當然輕鬆,」老高說:「應該整的,全有三位勤快的室友給代勞了,我連想幫忙都插不上手。……我得先告訴你,這回教官出了絕主意,聘請女生評男生寢室,男生評女生寢室,不整不好意思。」
「我沒有什麼事。」南森笑笑說:「改天再來看她罷!我走了。」
空氣靜而甜,遠處有歸鳥巢雀的喧噪聲,也細細碎碎的,化成一些凝在人心上的水滴。
去痲瘋病院服務的海報張貼出去,反應出乎意外的冷淡。有一部份同學把工作營的服務當成另一種調劑生活的方式,要他們到聽來很恐怖https://m•hetubook•com•com的痲瘋病院去,他們就不大願意了。倒是大娃娃非常熱心,幫忙南森去邀請同學。
「你們這……這是……欺負人。」科學怪人說:「你們這種完全野蠻的態度應當改革。」
「如果妳不提起,我真的有很久沒想到過亨德了。」他歉然的說:「教授他是我最尊敬的人。妳知道,我一向懶寫信的。」
「妳扶著梯子就好了,妳拎不動的。」
逐漸的,兩人都習慣了每個星期五的約會,珍重這散步談天的時刻。他們會走到樹林裏,諦聽鳥的啼聲和樹葉的交語;也會走到冷清的墓園去,辨認一塊塊碑石;在公共場合一向不多說話的美倩,跟南森在一起,談得分外投契。她很自然的把寄托在宗教上的情感,分移一部份在南森的身上,內心的積鬱有地方傾吐,她常掛在唇邊的微笑就更加燦爛,氣質也更見甯和了。
「哈老哥,你過來一下,這邊梯子太短了!」
「肺部毛病拖久了,就比較難根治些。」南森說:「他住台北那家醫院?」
兩個人都在淡淡的抑鬱中,也許適宜談說些什麼的。在文學院沒碰到美倩,他望望隱在樹林那邊的女生宿舍,不自禁的信步踱了過去。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他祇想找她談些什麼,那怕是些毫不相干的問話呢,他也已經習慣了。
南森最怕別人當面公開的這樣提美倩,但面對小翠這個淘氣鬼,也是無可奈何,只好裝著輕鬆,聳聳一邊的肩胛說:
「不知道,但我們會覺得很漂亮。」
「連我也要說,我的電唱機播的是最低音量,犯不上被形容為噪音。」南森說。
「我們固然有缺陷,」賀說:「那傢伙也未免太吹毛求疵了一點。他那種態度,不用說面對社會了,就是面對我們都行不通。」
快走到女生宿舍了,那兒是一條橫越過坡原和溪谷的羊腸小徑,南森很殷勤的把路讓給美倩走,自己的腳步,一路踏著淒淒的芳草。
「我知道。」她低聲的說:「美倩早晚總會明白的,這樣下去,對你,對她,甚至對陳,都不好,我為你想過,還沒有想出更好的法子。」
「這故事對我們有什麼相干呢?」
花蓮那一次結的傷疤,大體上是平復了,而根蒂仍然存在著,常使他有一種矛盾的苦惱。假如沒有這種痛苦,反而好像失去生活上的另一種意義似的。最近這一學期,美倩在某些事情上,無形中越來越依靠他幫助,這使他產生一種責任感,同時也有著生命充盈的感覺,這樣,痛苦的本身倒是一種獲得了。
「怕什麼?痲瘋病並不直接傳染,祇是那些病人叫人瞧著覺得恐懼罷了。不過,我邀的女孩子,都不會粉刷牆壁,充其量只能幫閒打雜,做做小工罷了。」
快到期末考試時,兩人散步到水塔北邊,那天的晚霞燒得很豔很豔,西邊半個天壁上,都張掛著錦綾似的碎雲,地面映著霞光,也塗上一層透明的炭火的紅。
「你太熱情了,」美倩理一理她鋪展在草尖上的裙裾說:「我總覺得要了解現實,洞察它,透視它,你的理想才有根基,徒然的吶喊是毫無效果的。從微小的地方做起,是最聰明的辦法,你大概很久沒跟亨德教授通信了罷?忘記他屢次交代我們,要一點一滴的做嗎?」
「你們這兒哪來這許多雜亂的東西,堆得像工寮?」科學怪人皺著眉毛說:「遇上整潔比賽,一定是掛黑旗,影響我的操行成績,日後申請出國簽證說不定都會受影響,……這……這太嚴重了!」
「謝謝妳。」他有些悵然說。
「你的聯想力真高。」
「妳笑什麼?」他說。
「倒不是怕忙,」大娃娃推推鏡片說:「還有一年就畢業,那時再想做什麼,只怕沒有機會了呢。」
「這是方法的一種——恫嚇式的。」南森說:「不過妳放心,美倩,妳有世界上最美麗動人的黑眼,永遠用不著戴眼鏡的。」
真的不會再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一經小翠無意當面點明,在短暫的一剎那間,南森和美倩都已經充分的享受了有許多人終生也享受不著的靈性的愛情。不必談說什麼,不必擁抱,相吻或者密契如膠,這愛情完全和他們的世俗分開,溶進他們更親切的友誼。再沒有可以傷害他們的事情了,兩人在一起時輕鬆而又快樂。
「我以為你們的寢室會在整潔比賽的時候掛黑旗的,」美倩轉朝南森說:「結果榜上無名,還真不錯呢。」
「騙人!」小翠斜睨著他說:「剛剛天沒黑的時候,誰在女生宿舍牆頭外面吹口哨?難道會是慣跳粉牆的張君瑞又從西廂記裏活回來了?」
「王維的境界太超俗甯靜,讀來很冷,比較起來我倒喜歡白髮三千丈的李白,又狂放,又熱烈。」
每逢這樣的心境,他就很自然的想到美倩來。
「當然鬥了,哈老哥今天大敗虧輸。」
一學期跟著很快就結束了。最後一次土風舞會的海報張貼出來時,南森很希望和美倩一道兒參加,經過兩年的練習,如今他再不是平腳板的唐老鴨了。
「我也是三斤半鴨子,二斤半的嘴,」南森說:「最不會處理自己的生活。在家的時候,我的屋裏到處都是書,都是唱片,從來都沒有整過,我認為東西亂一點兒,有一種藝術氣氛。」
「這邊水桶被人拎走了!」
工作營在暑假前舉行本學期最後一次活動,為一所痲瘋病院粉刷牆壁。這項工作是美倩最先提議的,南森首先響應,並且答應發動同學。南森在寫通報時去找過她,卻聽她同寢室的室友說,美倩到台北去了,他知道她是請假探病去了。
「美倩,美倩!」
「真的不知道?這應該算是阿哥哥臉,正像市面上那些阿哥哥長襪的網孔一樣。」
科學怪人怪就怪在這兒,說走真的就走了!為這事,南森鬱悶了好幾天,他並不是對學理工的同學有任何成見,只是想跟他逗逗趣,開開心,誰知竟把對方弄惱了。科學怪人離開的時候,南森和老蘇跟他解釋,對方正在火頭上,根本聽不進去,後來老蘇苦笑說:
這裏的學生應該是各大學之間人數最少的,可惜並不善於利用空間,也就是說,大夥兒不甘於默守著甯靜,都很害怕寂寞,每隔一段日子,總要求取一份熱鬧,吐一陣彩色泡沫自娛。有人太孜孜於課業,有人在男男女女的瘋狂追逐裏迷途,偏偏把這引人思想的校園當成青m.hetubook.com.com春歡樂的襯景,這真有些本末顛倒罷?
女孩多看了他兩眼,熱切的說:
南森沒答話,低頭調著漆。
「空怨有什麼用?你們自己去傷腦筋去罷。」
吃力的體力勞動,暫時鬆懈了他心上的壓力。工作營擔任刷牆的男孩子都是毫無經驗的生手,全得聽他的指派行事,所以他不時聽到各處這樣的叫喚:
「假如叫小翠聽去,她會立即慫恿大娃娃來拎你耳朵的。」美倩說。
「我知道。」美倩望著他說:「一個人,在某種抑壓的情緒下,會引起一種突發的焦急的,苦悶的傾吐,我很願意也很高興聽,我雖然不能幫助你什麼,但卻是個訴苦的好對象,不是嗎?」
南森走進圓門,那方形的建築中間留有一塊天井,天井一角,有一棵唯一的綠樹,獨對著一方染著霞暈的晚空默舉著。他來得太早了些,繞了一圈,沒見著人影,整個天井顯得空空洞洞的,他便在小樹旁的階沿坐了下來,水泥的階沿涼冰冰的,天角上現出了幾粒疏疏的星子。
科學怪人離開後沒有三幾天,學校當局破天荒的來了一個寢室整潔大比賽,這使得南森的臉孔整天都是長的,教官把比賽的規則貼在公佈欄上,規定最後一名的寢室,門口要掛黑旗,他碰著老高,跟他說:
「日出而作,沒聽說日出猶眠的。」賀也跟著說。
唯有當孤獨漫步時,才能夠飽看東海的各角落,這廣大的空間,彷彿有很多很多靈素,只待有心人在孤獨甯靜的時辰潛心吸取;一株樹有一株樹的風姿,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夢想……。
「中心診所。」美倩帶著淡淡的傷感的情韻說:「我差不多日夜都在為他祈禱著,希望神佑他早一天康復。……記得小時候,他待我那樣好,有一回辦『家家酒』,我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劃破了,哭的是他,不是我,他拖我去他家,叫他爸替我塗藥,包紗布,怕我痛苦,像搬家似的搬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到我身邊來,說他是臣僕,我是皇后,一直到現在,他私底下還叫我皇后呢。」
「說實在的,我對這一門非常注意。」
「我知道,我也許太好高騖遠,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天生成的這樣性格。」
「再見,哈老哥,你也許會在路上碰到她的。」
而美倩很醉心於陳少聰的歌聲,常稱讚她音量和自然的音色,尤其欽服她對於音調控制裕如的功夫,能使她充分把歌曲的情感表現出來。
「也可以說受了時代的撞擊罷……」南森說:「尤其是最近這幾年一個浪接一個浪的,儘是這些。」
南森今天的心情本來不開朋,美倩走後,他的心總是虛懸著,也不知陳的病況究竟怎樣了?大娃娃這樣一說,他心裏更亂,更不知應該怎麼說才好。
「妳不怕嗎?大娃娃。」
「應該說是『在酒鬼的鼻尖上晃盪』,才更富有吸引力。葉珊才氣縱橫,該為今夜寫一首詩的。」
「假如你硬要我做比較的話,大概差不多罷。」
已經有人陸續的進來,南森還是癡坐著沒動彈,唱片首先播出巴哈的曲子,整齊均衡的旋律使他閉起雙眼。更多同學湧向這裏來,有人坐在水泥地上,頭上頂著逐漸繁密的星群,也有人坐在石階上,背倚著廊柱和牆壁。
科學怪人撅著嘴,過一晌說:
「哈老哥,你胡說什麼!——你說你沒帶你的美倩來,是不是?」
「天爺,這跟做整活是兩碼事,女人兮兮的整整這,弄弄那,我幹不來。……我看你倒蠻輕鬆的。」
「美倩,妳猜這些樹影把我們的臉弄成了什麼?」
「你怎不把工作營的精神分點兒出來,用在你們自己身上?」
大娃娃帶著一批娘子軍,態度倒很自然,只是有一個黑眼溜溜的新生叫小妹的,一邊顯得膽怯的模樣,一邊又好奇的扯著大娃娃問長問短。大娃娃戴上她新買的眼鏡,學士兮兮的一付老大姐的派頭,到底是三年級了,不能不在新生面前表現出成熟一些的學長味道。
「那你請便。」老蘇說:「我們沒請你老兄來這兒受委屈,是不是?我們寢室一向是很『德摩克拉西』的,不會勉強你住在這兒。」
「你能躺,我就能睡。」小翠說:「這才叫男女平等,是不是?」
「美倩沒來,累妳加倍的忙了。」
「南森,你的煩惱太偉大了,」過後她說:「別人連自己的事都無暇顧及,那像你飛得那麼高遠。」
小翠在路燈下面說這話時,美倩的臉很紅很紅,南森也極不自然。但他偷眼看出,美倩的黑眼漆漆亮亮的,臉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的紅過,她即使再是莊重拘謹,也掩不住這一陣熱的愛情的潮水,再也沒有好隱藏的了。
他決意先輕鬆輕鬆,把這事好好的想一想。
「瞧,地下這些樹影子好美。」南森說:「可惜我不是畫家,不能把這種動人的光景畫下來。」
叫了三四聲,窗戶才打開,一個依稀熟悉的臉探出來,望見南森,笑說:
「日子過的好快,」南森想起什麼似的:「大二又快結束了。聽說妳的成績很棒,而我差勁得很,僅僅在及格的水準線上。」
小妹確很可愛,看電影很專心,兩眼注視著銀幕,從開場到終場,連一句話都沒講過。散場時,她只管朝著南森傻笑。
南森記得早些時工作營的各項活動,美倩都是參加了的,他無論做些什麼,總會忙裏偷閒,去尋找美倩的影子,那時他忙得快樂愜意,現在卻忙得糊裏糊塗。美倩不在這裏也有一種好處,使他能夠拚命的工作,不用花多久的時間,他就把一面牆壁給刷完了。白得發青的牆壁,白得發青的光陰,就這麼塗著刷著的過去了,這並非是空洞的聯想,二年來在東海,他究竟做了些什麼呢?他爬下梯子時,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沮喪。
「小心點,你站得好高,摔下來不是玩的。」
「葉珊要去前線,戴著鴨舌帽,去找晉代的古井和唐代的燈籠,陳少聰飛美,他們至少要做兩三年的牛郎織女呢!」南森說:「該去聽聽織女怨了!」
人聲私語使他如夢初醒,天早黑定了,四面的房間都有燈在亮著,唱片更換,人聲立刻又寂落下去。南森扭頭側望,小樹右邊,竟有一個綠衣裳的女孩斜臥在那裏,他嗅嗅樹幹的泥木味,很想從空隙間看看那是誰?
他走到美倩所住的二樓下面,猶疑了一會兒,先對著高高的窗口吹了幾聲口哨,窗子靜靜的關著,好hetubook.com.com像沒有一點動靜,他便用手圈在嘴上,叫著:
「不該送嗎?小翠膽子最小了。」
「我們不妨開會討論,用表決方式作成決議!」南森說:「這是最民主的形式!」
「為什麼不?」老蘇說:「陰陽人分真性陰陽人、假性陰陽人,近視分真性近視、假性近視,依此類推,睡眠當然也能分真性睡眠和假性睡眠了!你老兄可不是少見多怪,大驚小怪?」
他低著頭緩緩的走著,想到美倩也許會去陳教授那兒,自己沒有什麼事情,不必再朝陳教授家裏撞了。
過了一陣,美倩略帶哽咽,低聲叮嚀說:
「有事,你不妨留個字條,包一粒小石子打上來,我替你壓在她的書桌上。」
「才不。」小翠說:「有哈老哥陪著呢!」
「並不止是我一個,他不是也在睡嗎?」
「小翠,妳的另一半沒來?」
「嘿,他老兄慷慨得很,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我也曾有過這樣一段稱得上偉大的憂愁。」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那還是我讀高中的時候,現在,我比較重視現實了。」
一群群的同學在他前後不遠處走動著,他覺得那是些海上的游魚,游近了,又游開了,這許多活活潑潑的魚們。他一頭野草般的黑髮,在風裏更見蓬亂了。
而南森聽著陳少聰的演唱,不禁想起美倩的歌聲來,認真話,美倩的音樂素養和歌喉,決不下於對方,祇不過缺乏嚴格的聲樂訓練和深入的造就罷了!環境的因素對於人是有著重要影響的,一個貧困人家的女孩,哪有培養她的音樂環境?
那天晚上,銀色的月光覆蓋著校園,他和她在草原上坐著。南森把心裏很多言語,都嘈嘈亂亂的吐給她聽;從眼看著一個個穿起黑色學士服的離校同學談起,談到可怕的放洋風,談到社會每個小齒輪的轉動和銹蝕,…………。
「再見,哈老哥!」
「但它祇喜歡妳四年。」大娃娃說:「然後就送妳一頂方帽子,一腳把妳踢走。」
「老蘇是最喜歡開玩笑的,」南森說:「別理他。我們做完了,有時間,大家到市區去看電影。」
「喂,哈老哥,這樣行不行?」
「我知道,只是心情有時很難平靜罷了,其實想開了,並沒有什麼。」
南森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來的正是美倩,估量著她真的到陳教授家裏去了,手裏大本小本的抱了好些書籍,總是古典的詩詞什麼的。
南森回到寢室,開了一次三懶蟲緊急會議。老蘇不知從那兒探聽到,說是這次寢室整潔競賽,是科學怪人上萬言書向校方建議的。
「相思樹的小花挺黃呢。……你最近看完王維的詩沒有?」
「好了好了!我不睡了!」科學怪人叫說:「我受不了你們的冤氣。」
「準是最後一名。」賀說。
美倩的本身就是一朵鬱金香罷?
他沿著梯路慢慢走下去,被一種突然的甯靜控制著,他微微流汗的手掌緊抓著書本,滿心全是嚴肅的感觀,這是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每當熱鬧過了,歡樂過了,這種感覺就會從他身後悄然襲來,緊緊的把他的身心籠罩著。這時候,又自覺非常孤獨,仔像扁舟一葉,飄浮在茫茫的海上,嚴肅,但又很空虛。
「為什麼要拎我的耳朵呢?」南森說:「大娃娃最近發福,眼睛顯得更瞇,戴上眼鏡,有充分的遮醜作用,我就是不誇,她自己瞧鏡子也會知道的。」
「一個寢室四個人,有兩個還在睡覺,這該不是少數罷?」他看見老蘇還摟著被子閉著眼,就理直氣壯的說:「那你們就不該這麼一大早吵人了!」
「更不像話,」美倩笑得發喘說:「這就是你的解釋嗎?……女孩子心理你一竅不通,還在大談設計!」
暮色裏,藝術中心的白色建築,像水晶球般的閃著光,相思樹互搖著細細的手臂,在它周圍輕撫著,涼風撲面吹來,好爽快。
「給他看不給他?」南森說。
「都是我的農業社會的老習氣不好,我這捏腳丫的習慣,是跟我家老頭學來的,他成天在水田裏做活,多年一直鬧濕氣和香港腳,晚上用熱水燙過,把腳伸在凳子上,叫我們孩子替他捏,過後我跟著也就捏上了。」
一到星期五,美倩和南森都沒有課,黃昏時,南森都去約美倩一同散步,美倩總是高興的奔下樓來,和他並肩走在一起,踏過每一處林蔭小道,也踩過很多靜靜的光陰……談話也像家人似的,親切、坦直、無隱,他常常問起陳的病況,願意看她和陳將來會很幸福。她呢,也勸南森早點選取一個適當的對象,如果眉珍還有希望的話,他應該及早對她表示明確的態度。
「唉!我是『出國』的,既沒有戀愛好談,只有拚命唸些書再講。……我常為你跟美倩惋惜,像你們兩人這樣的情形,應該比我更難受罷?」
他們一路談回學校去,小妹有許多很天真的話,使得南森的思潮激盪,久久不能平復。他想到每一年每一年,從各座敞開的校門裏魚貫而出的行列,黑色的學士服那麼莊嚴,牽風的帽角的穗帶閃著光采,這些年輕的、朝氣蓬勃的人群,像若干單位的抗生素,注射入這古老的社會病體,但效驗在哪兒呢?出國風無日無夜的吹著,不甘於小職位以打卡終其生的有「志」之士,搶著湧上飛機去洗盤子弄學位去了,連老高也發過空頭怪論:地球上,人是一個平等的大家族,到處都可為人類服務,何必要有狹隘的地域觀念存在呢?現在世界上的交通、傳播事業發達了,各處都息息相關,為這一處服務,同樣可以影響那一處……人原是地球上赤|裸裸的生物,在哪兒能夠生存發展,就可以往哪兒去。
南森沒說話,只是看著美倩。
下課後正是黃昏,他挾著書走下文學院的大樓,站在那條中間夾生綠草,又有一道道小水泥條的梯形的路上,眺望著遠遠山腳下的都市的煙景。太陽從他身後悄悄的落下去,遠天一片灰藍色,他的臉上光影分明,如一座活的石像。
痲瘋病院的環境實在很差,各處的牆壁都已蒼黃霉黯,且留有多處的雨跡和大塊霉斑,像地圖似的張掛著。南森帶著幾位男同學扛梯子,調塑膠漆,先打掃壁上的灰塵和蛛網,女孩子提水擦抹門窗,忙得像搬運食物的螞蟻。大娃娃見著南森,問說:
「但他對於我們總產生了一點刺|激作用。」南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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