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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蓬萊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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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持家呢?」
「那,你坐下來!」
「怎麼沒有?」
「是的,各方面都很好,不過這件事,到最後還是要洪大哥自己拿主意,因為,因為——」李孚青突然覺得很為難,不知道怎麼樣將徐靈昭的意見,適當地表達出來。
「到他親戚那裏去了。」玉英又說,「今晚上不回來。」
「不知道。」玉英答說,「山東曲阜姓孔,想來是孔聖人的後裔?」
「對了。你大致算是弄明白了,這也不必細談。反正河工是最肥的差使。孔尚任跟孫侍郎到了揚州一帶,好不闊氣。」洪昇隨手拿起一本新書一揚,「你看!」
玉英仔仔細細想了好一會說:「我明白了,兩條河成了十字路,水勢強的那一條河,一定把水灌到水勢弱的那條河。不是黃河壓倒運河,就是運河壓倒黃河。想來『黃河之水天上來』,應該壓倒運河。」
「好吧!」她將他的手推了回去。
「羨慕我什麼?」
原來當初李孚青跟徐靈昭商量此事時,徐靈昭的話很率直,引他人對洪昇納鄧氏時,語帶譏嘲的詩為鑒;李孚青一時還有誤會,以為徐靈昭對玉英有意,因而阻撓。但後來從各方面聽到對洪昇的風評,才覺得徐靈昭倒是真的為洪昇設想。因為洪昇恃才傲物,得罪的人很多。文人相輕,自古已然,於今為烈。如今應莊親王之邀,作《長生殿》傳奇,獻演御前,已頗有人嫉妒;將來演出稱旨,說不定會蒙天語褒獎,那一來益遭人妒,而適有納玉英之事,豈非授人口實,自招蜚短流長的煩惱?
玉英從身上掏出來一個粗藍布裱糊成封套的摺子,遞了過來。洪昇接到手中一看,封套上貼著一條梅紅箋,上題四字:「生生不息」。不知是怎麼回事,不由得低頭沉吟。
「你說想什麼辦法?」
翻開第一摺,有兩行字:第一行「玉記」二字;第二行「按月四釐行息」。下面有個篆文書柬圖章,稍作辨認,看出是「日昇昌顏料鋪」。洪昇知道這家顏料鋪,生意做得很大,分號遠及西南邊省,平時吸收存款,而且兼作匯兌的行當。
「應該有了。」
「那不是更好了嗎?」黃蘭次插了一句嘴。
因此,洪昇問道:「你送她這一盒花,總有個原因吧?或者有什麼話,要我告訴她?」
「我今天回去了一趟。」玉英坐下來說。
「不敢當。」玉英起身說道,「今天很冷,早點睡吧!我來替你疊被。」
「我——」洪昇很吃力地找出一句話來,「我問心有愧。」
這「人家」指誰?黃蘭次細想一想,方始明白。「你是說新姑娘?」她問,「她不會有意見的。」
洪昇默然,握著玉英的手,好半晌仿佛下了決心似地說:「我來想辦法,一定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
「我自己願意的。」玉英低著頭說,「我一直嚮往『小紅低唱我吹簫』的那種境界。」
「可惜什麼?」
洪昇為她逼得無言可答,只有讓步。「這樣行不行,」他說,「我替你保管存摺,圖章你自己收著。不然,你連存摺一起拿回去。」說著,他將手伸了過來。
「不錯。他的運氣很好。」
「沒有原因,也沒有什麼話。」玉英答說,「我不過覺得這盒花的樣子新、手工好,才買了回來的;送二小姐也不過為了好玩,要什麼原因?」
玉英看他的態度很堅決,料知不能勉強。反正他存摺已經收了,到得真要用這筆款時,再將圖章給他,也還不遲。
洪昇共生兩女,都是嫡出,和*圖*書長女早夭;次女名叫之則,這年十六歲,從小便由洪昇親自課讀,是個才女。洪昇便問:「你送她什麼?」
這一問,李孚青知道自己錯了,不答她的話,只說:「明天我下了衙門就過去。」
「為什麼不能?」
「各有因緣莫羨人。」玉英答說,「也許人家還在羨慕你呢!」
「不要緊!你有什麼話,儘管實說好了,我們兩家的交情,還有什麼不能談的?」
「噢!我有樣東西送二小姐。」
「著!一點不錯。」洪昇拍拍她的手背說,「為了避免直來直決,衝突起來,兩敗俱傷,所以這兩條河交會之處,必得錯開。黃河是天生的,沒法子變更河道;運河是人工開的,可以想法子補救,所以運河入黃河的口子不同。運河自南而北,或者自北而南,一入黃河口子,行船的方向不同了,本來是南北向,此時改為東西向。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照這麼說,修黃河海口,其實也就是修運河?」
「也好。」黃蘭次答應著,這件事就此暫時擱置了。
「洪大嫂,」他說,「現在洪大哥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幫王狗子將《長生殿》圓圓滿滿唱下來。皇上賞識不賞識是另一回事,至少對莊親王要有個交代。現在他還沒有心思來談這件事;我們也不便拿這件事來分他的心。你的賢慧,大家都知道的,等過了皇太后的萬壽再談,你看如何?」
「新姑娘」是杭州官宦人家對妾侍的別稱。「新姑娘年紀雖還輕,你可是四十四了。趁現在精力還不算太衰,才有生子之望。」黃蘭次又說,「你別管!讓我先看看她人品怎麼樣。」
黃蘭次知道他誤會了,故意裝作不解地問:「什麼東西,你明天替我送來?」
這一下,便又陷入煩惱了。最後想到有條路走,先跟妻子去商量。
「你先睡。」
「你先說你的,怎麼為難?」
這本書是磁青紙的封面,綠綾包角,絲線裝訂,紙墨鮮明,印得非常講究。翻書名叫《湖海集》,扉頁上記明「詩七卷、文三卷、札三卷。曲阜孔尚任著。」
吃完午飯,他說:「我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今天想回去看看。」
「她不反對,勸我跟你商量。」
「真的沒有事?」玉英按按他的額頭,又按自己的,兩相比較,熱度沒有什麼顯著的差異,方始放心。
「你打開來看。」
「這是我自願的。」玉英答說,「你以為天下賢慧重義氣的婦女,只有一個楊椒山的太太?」
「喔,」黃蘭次插嘴說道,「就是那個玉英,據丹壑說,人很不壞。」
不久,吳綺升為兵部主事,有一天,突然奉到上諭,命他以楊繼盛的故事,撰寫一本傳奇。這楊繼盛字椒山,在前明嘉靖年間當兵部員外郎時,上疏參劾權臣嚴嵩「十大罪、五奸」。明世宗大怒,下之於獄。每次朝審,朝士都駐足目送,稱之為「天下義士」。於是有人向嚴嵩進言,勸他為身後之名計,不要殺楊繼盛。嚴嵩起初很動心,命他的兒子嚴世蕃,及門客去商量,而那些門客都以為不殺楊繼盛,是養虎貽患。於是嚴嵩決定,仍舊要殺楊繼盛。楊繼盛的妻子張氏,先勸丈夫不要得罪嚴嵩父子;至此伏闕上書,說楊繼盛感恩圖報,誤聽市井之言,妄有陳說,以致獲罪,「杖后入獄,割肉二斤,斷筋二條,日夜籠箍,備諸苦楚」,倘或罪在不赦,「先將妾梟首,以代夫命,夫生一日,必能執戈矛、禦魑魅m.hetubook.com•com,為疆場效命之鬼,以報陛下。」這一通陳情的奏疏,寫得極其感人,但明世宗看不到。因為到了內閣,就為嚴嵩壓下來了。
心旌搖盪的洪昇知道,此時只要一句話,甚至一個暗示,她就會留下來。但以後呢?從小熟讀《會真記》的他,不由得想起崔鶯鶯對張生所說的話:「始亂之,終棄之,固甚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看玉英的性情與崔鶯鶯大不相同,始亂終棄,她會不恨嗎?「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則眼前又無力施這個「惠」,如之奈何?
「她願意跟我,你想,我怎麼能要她?」
洪昇愕然,「怎麼不對?」他說,「不是在談河工嗎?」
聽得這話,李孚青心裏有點料到,是要談什麼了。果然第二天一去了,黃蘭次便提到玉英,將洪昇告訴她的話,原原本本說了給他聽。
「你不就是懷才不遇的奇士嗎?」
「好的。不過你不必跟昉思提起。」
玉英不接。「這是我爹留給我的錢。」她低著頭說,「我爹愛收藏古玩字畫,死了以後,我二叔替他辦完喪事,把他留下來的東西,倒賣給琉璃廠,得了二千七百多銀子。我二叔說:我替你湊成一個整數,存在日昇昌生息,將來給你陪嫁。這話有八年了,一直沒有結過息,如今總該有四千銀子了吧。」
「有件為難的事;王狗子有個姪女——」
餘音裊裊,迴腸盪氣。洪昇這一夜也像張生那樣,不住搥床搗枕,長籲短嘆。偶然想到玉英所說的「各有因緣莫羨人」,自然而然想起上句,突然覺得解脫了。
「我看你要感冒了。趕快睡吧。」
「我的境況,不容我再置一個人。」洪昇不斷搖頭,「我不能自尋煩惱。」
洪昇也知道這是很渺茫的事,而且事實上他也從未有此妄想。但為了應付玉英,他不能不煞有介事地談一談他的在眾師眾友之間、交情很深的吳綺的故事。
他的詩集叫《稗畦集》,早在上年正月裏,就由他的好友米溶、戴普成為他刪定,繕了一份清稿,但因缺乏刻資,稿本仍是稿本。
「羨慕你的才氣,羨慕你太太賢慧。」
「既然如此,再好都沒有。」黃蘭次很高興地說,「我來託丹壑辦這件事。我老實告訴你,我早就託丹壑在物色了。」
「你說皇上要打通運河,那個姓孔的是跟了孫侍郎去疏浚黃河的海口,這不是不相干嗎?」
「可惜我已入中年,『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洪昇念朱竹垞這幾句《解珮令》,復又說道,「又是側室。」
「明白。」玉英答說,「東西向是在黃河上走一段,到了運河口子,再轉北或是轉南。」
「我當然贊成。那個玉英,還是宜男之相。」
「我現在是在打這個主意,倘或李大人也能派出去主持河工,那時,我也就不必在這裏羨慕孔尚任了。」
但當初黃蘭次跟他談這件事時,他曾極力慫恿,而且大包大攬,說包在他身上,物色佳人。如今佳人就在眼前,他卻打了退堂鼓,這怎麼說得過去?所以縱令黃蘭次鼓勵催促,他急覺得難以啟齒,最後只好採取拖延的簧略。
將這曲「滾繡球」唱完,她站起身,減弱燈焰,悄悄地走了。
自覺未終,心裏已浮起玉英的聲音:「怨歸去得疾。」不免疑惑,她是不是已猜到我會出此一著,有意說在前面,預示她「此恨誰知」的心境?
「慢慢、慢慢!」玉英搖著手和*圖*書說,「你的話,好像不大對。」
到家樂敘天倫,有著說不完的話。但關於玉英的事,洪昇不知道如何啟齒。時間越久,越覺得為難,漸漸地形成心頭一個極大的負擔,聊天聊得好好地,一想到了,不知不覺地就會出現心不在焉的那種神氣。
「我給你看樣東西。」
「不見得。俗語說得好:『吃飯一葷一素,穿衣一綢一布,娶妻一正一副。』兩副之間能夠相安無事的,我看很難。」
「脾氣還不錯,人也很能幹。」
「你在想什麼?」玉英的雙唇,移到他耳際了。
「丹壑怎麼說她?」
聽她掉了句文,洪昇不由得失笑,握著她的手問:「徐老爺呢?」
「你睡去吧!有話明天再說。」
「皇上為了長治久安,下決心要把起自我們杭州、北至通州的運河打通,這樣子,東南的財賦,才能調劑北方的貧瘠。為了河工,皇上什麼錢都肯花,所以河工的經費最寬裕,河工的花樣亦最多——」
「我拿來你看,就知道了。」
「好!我就看。」
「可惜你!以你這樣的人品、德性,應該嫁個懷才不遇的奇士,必能助夫成名。可惜你——」
及至取來一看,是一盒新樣的通草花。她說是在廟會上買的,捨不得戴,原打算有機會能見到洪之則時,當面送她,但為什麼這時候突然想起,要託洪昇轉贈的緣故,卻未說明。
因為如此,反更覺得應該為家庭著想。「你千萬不要多事。」他說,「多一個人,累的不是我,而是你。再說新姑娘年紀還輕,怎見得她不能生子?」
玉英了解他的心境。這種情形,就像做父母的,看見自己的冰雪聰明的子女,明明不輸於鄰兒,但人家衣服光鮮,自己的孩子卻穿得破破爛爛像個小叫花,心痛之情,無言可喻。
「也許會賞我個官做。」
洪昇不到二更天就回來了。玉英接到屋子裏,伺候他卸了馬褂,又沏上一杯熱茶,然後問起這天清唱的情形。
「新姑娘呢?她反對不反對?」
「你也別一廂情願,我說句老實話,人家恐怕未必如你這麼想得開。」
「好!你聽話聽得很仔細。不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洪昇舉雙手食指,交叉做了個十字形的手勢,「運河南北向,黃河東西向。經過河南、山東、江淮一帶,兩條河交會,麻煩就來了。你倒想想這個道理看。」
「玉英,」洪昇坐到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說,「我明白你的心境。咱們倆的事,地老天荒,永不變心。不過,你不能急。等這回過了皇太后的萬壽,我來想法子,或許有什麼意外的機遇也說不定。」
「話雖不錯。不過,我不能接受你的委託。」
「話也不是這麼說。」黃蘭次問道,「她脾氣好不好?」
「真了不起!玉英啊,」洪昇忍不住嘆惜,「可惜了!」
「誰說周濟你了?」玉英搶著說道,「我只不過請你代為保存。」
「喔,」李孚青以為她要告貸,便即答說,「你現在跟我說好了,我明天替你送去。」
一聽這話,洪昇大感意外,及至再聽她細說了原因,不由得又感動、又慚愧。感動的是黃蘭次如此賢慧;慚愧的是,年過四旬,功名未立,愧對賢妻。
「對!『欲除煩惱須無我』,就當沒有這回事,明天就搬回去。」
「我留著沒有用,請你替我收著。我連圖章一起交給你。」說著,她的手又伸了出來,掌上托著一枚繫著紅絲和*圖*書繩的小石章。
「既然如此,你就更要多想一想。」洪昇說道,「我如果得禍,是自取之咎。你明知道會有不測之禍,跟著我受累,豈非不智?」
「話不是這麼說——」
黃蘭次的想法不同,第二天等洪昇一出門,便找到鄧氏,細說經過,話很率直真誠,鄧氏也頗感動,而且因為五年無出,自覺職任有虧,當然不便反對。不過,她提出建議,最好先看一看玉英,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同時,也不妨問問李孚青的意見。
洪昇一想,她的心這麼熱,一見了玉英,必定中意。如果她們私下定了嫡庶的名分,那就等於生米煮成熟飯,再也無法挽回,因而遲疑著無以為答。
「原來你膠柱鼓瑟,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何況你已經許了我的。你如果說了不算,也請你實說。」
這段故事雖有趣,而在玉英只當是聽故事而已,根本不相信洪昇會有這樣的機緣。「天下奇事多得很,但都是偶然出現,可一不可再。」她說,「何況你現在寫的《長生殿》,老實說,我還很替你擔心,說不定觸犯忌諱,會有禍事,哪裏還會有什麼意外的恩典?」
看樣子是真的生氣了。洪昇不知道該怎麼辦,只不斷地說:「有話慢慢兒談,別這樣!」
先帝知道了這一段歷史,深為感動,所以有此特旨。吳綺奉詔以後,刻意經營,將楊繼盛的忠與直,張氏的智與義,寫得非常生動,大為先帝所欣賞,將吳綺升為兵部員外郎。因為楊繼盛參勸嚴嵩時,他的官職亦就是職掌武官人事的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所謂奉詔譜楊椒山傳奇,即以椒山之官官之,一時傳為美談。
要看玉英,得費一番安排,而跟李孚青商量,是隨時可辦之事。當天便做了兩樣點心,帶著女兒之則,去看李老夫人。他們是通家之好,李孚青聽說她來了,也到上房來閒話。黃蘭次找了個機會悄悄向他說:「丹壑,請你明天來一趟,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聽她語氣未完,洪昇便只答一聲:「哦。」等她說下去。
翻開第二摺,也只有兩行字:「康熙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存銀庫平參千兩正。」洪昇看完,將摺子收回,遞還給玉英。
看玉英跪在床沿上疊被,撅起一個圓鼓鼓的豐臀,洪昇禁不住遐思飛越,幾次想伸手去摸一把,但畢竟還是強忍住了。
第二天睡到近午,方始起身,細心看玉英的神情,一切如常,絲毫看不出前夜曾有感情上經歷了波折的跡象,才略略放心。
她一面說,一面加快了動作,卸去外衣,將他推到床上;掖緊了他肩下的棉被,順勢伏在他身上,灼熱雙唇親在他嘴上。
「你打開來看一看,也不要緊嘛。」
「會有什麼意外的機遇?」
接下來,洪昇為玉英談康熙二十三年甲子,皇帝駕臨曲阜,以三跪九叩的大禮,致祭先師孔子;以及孔尚任奉旨進講《大學》,又為皇帝導遊孔林奏對稱旨,超擢國子監博士,然後於兩年以後,隨工部侍郎孫在豐至江淮疏浚黃河海口的經過。
「可惜!」玉英悵惘地說,「我沒有能躬逢其盛。」
這吳綺是揚州人,字園次,順治十一年的拔貢,保薦授職秘書院中書舍人。這個官只有七品,但職司撰擬諭旨、典藏秘笈,與文學侍從之臣,差相仿佛。先帝愛與文士接近,聽說吳綺的詩學晚唐,是李義山的路子,心裏很看重他,經常召見,談文論藝。
「能不能吃苦?」
「為什麼?」
「這不是很急的事,你有機和*圖*書會再問她。」洪昇又說,「凡事總不宜勉強,順其自然最好。」
洪昇半生坎坷,而黃蘭次跟他二十多年的患難夫妻,知之有素,到得夜闌人靜,看他還是獨自燈下發愣時,忍不住發問了。「你有心事不是?」她說,「何不說出來,大家商量?」
「名為清唱,其實等於綵排,一樣著行頭,有身段,只沒有那場霓裳舞而已。」洪昇很興奮地說,「戲真不錯!我沒有想到,是那樣能吸引人。李家的親友,聞風而集的不少。窗子外面擠滿了各家的聽差、轎班,居然鴉雀無聲,實在難得。」
「好吧!我代她謝謝你。」
李孚青略感意外。「洪大嫂,」他問,「你說,那玉英自己願意跟洪大哥?」
「這也奇了,我又不是送你,談不上受之有愧。」玉英又說,「我也不過表表我的心,我打算連我的身子都給你了,留著這個幹什麼?」
「我並沒有說了不算。」
玉英沒有讀過《會真記》,但王實甫所作,為北曲之冠的《西廂記》,即由《會真記》而來,她不但早就知道,而且曲文也很熟。略想一想,輕聲唱道:「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繫,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地隨,卻告了相思迴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對了!這叫『借黃』。借黃河一段路,把南北運河連接起來。」
「這是他到了淮揚一帶,所作的詩文,所以叫《湖海集》,前後三年工夫,已經把集子刻出來了。我呢?我的集子早就編好了。」說著,洪昇嘆了口氣。
黃蘭次覺得這話也不無道理,便點點頭說:「等我來問問她。」
「你知道的,這回的戲,是演給太后跟皇上看,只要皇上說好,必有恩典;或者太后說好,皇上很孝順,一定也會有獎賞,那就是我的機遇到了。」
「我在想《會真記》。」他老實答說。
「大概能。」
「怎麼?」玉英看他臉上脹得發紅,便伸手到他額上按了按說,「只怕是有些發燒了,一定是受了寒。我替你去弄碗薑湯來喝。」
「該怎麼說?」玉英的臉脹得通紅,「我知道,你根本沒有打算要我。你嫌我,你儘管說,我不會賴上你。」
「到了又怎麼樣呢?」
洪昇既感動、又傷心。「玉英,」他說,「多少年來,我遊食四方,可是沒有受過閨閣中人的周濟——」
「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強分彼此?」
洪昇答非所問地說:「山東曲阜有個孔尚任你知道不知道?」
玉英將疊好的被掀開一角,然後來為洪昇解長袍的鈕扣,靠得很近,髮絲拂著他的鼻孔,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不、不,沒有事。」
「那太渺茫了。」玉英說道,「我從沒有聽說過,寫一個本子就能有官做。」
洪昇便將摺子從封套中取出來,翻開一看,只見封皮上寫著「憑摺收付」,才知道是個存摺,便將手按住。剛要開口發問,玉英搶在他前面開口了。
「不是我說,是他告訴我的。」黃蘭次說,「能吃苦,又能持家,脾氣也不壞,像這樣的人,哪裏去找?我勸了他好一會,他總以境況不許他再添個偏房,覺得為難,所以我想只有請你來出個主意。」
「也許,」洪昇笑一笑說,「還羨慕我有你這麼一個紅粉知己呢!」
「怎麼樣?」黃蘭次催問著。
「那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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