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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蓬萊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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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密摺所陳,不盡可靠。地方大吏陳述民情,更不免虛飾,但皇帝有個很巧妙的辦法來測驗真偽。皇帝規定,有關農作收成、小民生計的情況,都須奏報,例如每年入冬以後的第一次瑞雪,或者久旱得雨,都應馳奏,說明得雪、得雨幾寸。此外,糧價也須定期報聞。皇帝便從不同的報告中比較異同,測知何者為真、何者不實?
「耿元度給我的。」
「朱三太子」是前朝崇禎朝的一個皇子,民間反清復明的活動,一直奉此名義以行。皇帝在削平三藩之亂、治河也已見效以後,所不能放心的就是這個「朱三太子」。
其時北京城內已經大亂,太子出宮後先避在東廠大門內,到晚來至一家豆腐店乞食。店主人細問來歷,知道是太子「蒙塵」,深為同情,便讓他換了一身舊布衣,悄悄送到崇文門外一座尼姑庵。庵裏尼姑認識一個太監叫常進節,因而又轉送到常家。
民心如此,福王及馬士英等人,不能不生顧忌,將王之明監禁在獄,不敢處決。及至福王出走,在南京的士人百姓,打開監獄,擁上大位,可惜只做了一天皇帝,因為第二天清兵就進城了。
這番分析,鞭辟入裏,皇帝深以為然。這一回當然也要談「朱三太子」,曹寅又提出了一個看法,認為可能亡命海外,而且最可能的地點是日本。明朝亡後,朱舜水東渡扶桑,結識了許多日本貴族,他們有足夠的力量庇護「朱三太子」。
當今皇帝親政以後,便立定主張,要辦三件大事:第一件是削藩,第二件是治河,第三件是通漕。三藩之亂既平,通漕也已實現,治河已有成效,三件大事,可說已經做到。但另有一樁新的心事,便是「朱三太子」尚無下落。
縣官不敢怠慢,立即升堂審問:「你叫什麼名字?」
「夏朝的都城在山西解州的安邑,」皇帝問說,「大禹怎麼會崩在這裏?」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初二,頒佈南巡閱視河工的上諭。正月初八一早,皇帝率領皇太子至慈寧宮向太后辭行,然後啟駕,文武百官在午門外跪送;扈從的諸王大臣,都在永定門外上馬,旌旗絡繹,長達二十餘里,按站徐行。出直隸,入山東,祭了泰山,繼續南下,正月二十二到了山東與江蘇交界的郯城縣。
縣官大驚失色,趕緊派人招待這個「朱慈英」,隨即請幕友來細看那顆銅印的印文,是「忠孝德全、福祿壽永」八字。
皇帝相信,如果有「朱三太子」其人,必然匿跡在南方,因此,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受命負有此項私下偵察的秘密任務。三處織造都是內務府放出來的正白旗包衣,而且是親戚,蘇州織造李煦,是曹寅的內兄;杭州織造孫文成,則是曹寅母家的族人。不過皇帝最信任的是曹寅,所以他在無形之中成了三處織造的首腦。
「是。容臣徹夜構思,明天寫呈。」
「大禹即位的第八年,會諸侯於越之苗山,計算治水出力的功績,不幸崩逝,就葬在苗山。山主為會稽,稽核的稽,也就是計算的計。」
「耿元度,還有何應元,在哪裏?」
聽得這話,福王比多爾袞更緊張,因為東宮一出現,他立刻便須讓位。因而派一名親信太監,趕到浙江,在湯溪地方將此「東宮」截了回來。
原來福王荒淫無道,在南明即位後,全不思崇禎殉國,以及他的父親老福王為李自成生擒活烹,做成肉羹,分賜他的部下的悲慘遭遇,依然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立腳未定,便下令在蘇揚一帶征秀後宮女子,為鯁直之臣,力諫始罷。但秦淮佳麗,卻難逃他的狼吻——宮中規制,宮女被幸者,例賜鑲玉金釵一枝,以為識別,並不恩寵。有一次宮中演戲,福王廣召名妓,陪他看戲,一部《燕子箋》沒有唱完,召來的名妓中,已有三個人在髮髻上插上了鑲玉金釵。
原來前明思宗生有七子,長子慈烺,立為東宮太子;第二子夭折;第三子慈燦封定王;第四子慈煥封永王。崇禎十七年二月十九日,李自成破京城之日,思宗命皇后周氏、貴妃袁氏、曾承寵的其他妃嬪宮眷自縊;又在昭仁殿劍砍長平公主,斷一臂而未死,思宗不忍再下手,後來為太監送至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家。
「沒有。他住在真定,現在還在直隸巡撫衙門當兵。」
高士奇知道皇帝好學,hetubook.com.com每到一地,總要垂詢當地的風土歷史,所以早有準備,事先請教過以淵博著稱的翰林院檢討朱彝尊,將有關禹陵史跡的書籍,都找來看過,所以此時能夠從容奏對。
及至奏章批了下來,是交兵部處理。兵部只管搜捕監禁,審問歸刑部,當然歸河南司主辦。
「最有名的是梅梁。」高士奇引《四明圖經》的記載回奏,「寧波大梅山頂,有一株極大的梅樹。梁武帝時重修禹廟,伐此大梅樹作大梁,吳興太守張僧繇在梁上畫了一條龍。有一天大風雨,有人發現鏡湖裏面有兩條龍相鬥。第二天看到梅梁上水漬淋漓,上面還黏著浮萍,才知道兩龍相鬥,其中之一就是梁上所畫的這條龍,因此,用一條鐵鏈子將梅梁鎖住。」高士奇緊接著說,「這自然是不經之談,豈有真龍而能以鐵索羈絆得住的?」
這樣到了十二月裏,不但李自成在一片石大敗,退出京城,而且清朝的順治皇帝,也已進駐北京。多爾袞入關進京後,以禮待明朝皇室,謚思宗為「莊烈愍皇帝」,令官民為之服喪三日,將田貴妃的園寢改名「思陵」以禮葬帝后及元妃。嘉定伯周奎的爵銜雖已不存,但仍安居在家。於是另有個太監楊玉,認為局勢已定,太子可以去投外家了。
「慢來、慢來!」兵備道打斷他的話問,「你兩個好幾年,到底是多少年?我再問你,你幾歲?」
晉王一說假話,王化澄見機而作,立即改口,也說太子不真。那十個錦衣衛並無表示,以致連同常進節、楊玉一起下獄。但錢鳳覽不服,上疏請求覆訊,他的理由是:「昨周奎言『即以真為偽,亦為國家除患』。此語真情已露。」
而且這些奏摺,並不經過議政大臣,而是直達御前,實質上是專為皇帝所做的私人報告,因此稱為「密摺」。既為密摺,當然言無顧忌;事實上有些密摺是根據皇帝的密諭呈覆的調查報告,諸如地方大吏的操守政績、遺老的各種活動,深居九重的皇帝縱非瞭若指掌,而能知其梗概,是無可疑的。
順治十六年夏天,河南巡撫遣派一名參將,帶領二百兵丁,用囚車解送一名要犯到京。先進奏章,大意是說,六月盛暑之日,河南柘城縣來了個策馬的男子,到一家客棧投宿,下馬時自己沒有將馬韁繫好,以致那匹馬受驚逃逸,那人喊客棧掌櫃派人去追,答應得稍為慢了些,便是當頭一馬鞭砸了下去。
「當時治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圖經之類的冊籍留下來?」
「還是姓李嗎?」
由於食宿交通不便,隨扈的人不多,能在御舟上陪伴的,更只有極少的幾個近臣,其中之一是高士奇。致祭前夕,晚來無事,皇帝找了他來閒談。
皇帝巡幸各地。皆特設行宮,惟獨江寧例外,駐蹕織造衙門西花園。原來江寧織造曹寅,與皇帝有特殊的淵源,曹寅之父名叫曹璽,原是上三旗中正白旗的包衣。上三旗包衣組成內務府,管理皇室的家務,諸如皇帝大婚,皇子、皇女的哺育等等,需要婦人執役時,多在內務府包衣的眷屬中選取,名為「婦差」。曹璽的妻子孫氏,即是當今皇帝幼年的保姆。滿洲人最畏懼的一件事是「出天花」,也就是「痘疹」,皇子、皇女出痘,唯恐傳染,必須遷出宮禁,謂之「避痘」。皇帝幼年出痘時,即由孫氏攜帶,住在西苑北海隱僻之處。孫氏提攜扶抱,悉心照料,出痘險症,安然度過,而且光鮮無恙,一個痘瘢都不曾留下。
這王之明冒充「明之王」,是高夢箕早就看了出來的。穆虎亦知道主人已生疑心,在南京難以行騙,所以帶他到浙江去看看有沒有發財的機會,不想仍舊被逮,真相大白。
「有的。據說紹興府城東南十五里,有座山,其形如匱,就叫石匱山,即大禹藏書之處。不過,」高士奇又說,「夏朝至今,將及四千年,即有其書,也早已與草木同朽了。」
「相貌怎麼樣?」汪琬又加一句,「你要詳詳細細說明白,免得弄錯。」
其時曹璽已外放為江寧織造,至康熙二十三年曹璽病歿,曹寅奉旨以內務府慎刑司郎中,繼任父職。皇帝第一次南巡時,即住江寧織造衙門,這一回亦復如此。這不是特示親切,而是為了可以免除若干儀制上的隔閡,起居及辦事,可和*圖*書保有種種方便。
太子本來已準備一死,對真偽不復再辯,此時也忍不住了。「謝先生,」他說,「去年八月,你在昭仁殿講漢書,講的是第三十三卷,漢武帝逼戾太子出亡的經過,你還記得嗎?」
群臣乞求開恩,最後只殺了一個錢鳳覽,而且用的是絞刑。所謂「偽太子」當然也不會活命,不過不敢公然處決,而是在獄中勒死。這是順治二年正月裏的事,錢鳳覽處決以後,還有個向謝陞索命的傳說:有一天謝陞早朝回家,路上忽然遇到錢鳳覽,一驚得病,頸項日漸腫大,畢命之時,只聽他喃喃自語:「錢老先生姑且饒我、姑且饒我。」
「傅臘塔的官聲怎麼樣?」
「錯不了。這個人是『獨眼龍』。」
一到周家,由周奎的姪子周繹接見。他沒有見過太子,但有太子同年的妹妹長平公主在,引至一見,兄妹抱頭痛哭。周奎見了外孫,行「國禮」磕頭,留他吃了一頓很豐盛的晚餐,但並未留他,由長平公主出面,送了他一件新棉袍,叮囑他不要再來,以免得禍。
因此,史可法上奏,認為在北京的太子不可能假冒。因為周奎及公主,一見相抱而哭,倘若不真,決不如此。而北方各官出面認真太子者,皆被殺而不悔,倘或不真,亦決不會如此。這是很合情理的話,但大家仍然不信,主要的原因是福王實在太糟糕了,百姓借此發洩不滿。
類似張縉這樣的案子,在過去二三十年中,還發生過好幾件。
案情雖已大白,但朝廷仍是將信將疑,將刑部所上擬處斬的奏章,擱了下來,徹底再查。因此張縉一直系在獄中,據他自己說,他精於「大六壬」,為自己卜過卦,必不至死。可惜,他的「大六壬」跟他的身份一樣無憑。兩年以後,在獄中處決。
因此,當皇帝第一次南巡駐蹕織造署,每晚都會召見曹寅,賜一張小凳子,好讓他造膝密陳,這回亦復如此。
河南司的郎中叫汪琬,蘇州人,文名甚盛,問案亦頗在行,先從查究銅印著手:「你這顆印是哪裏來的?」
「我?」那人挺立大言,「我叫朱慈英,大明崇禎皇帝第四個兒子,我是周皇后親生的。」接著大聲叱斥,「你這個小小的縣官。好大的狗膽,見了我,還不下來跪接?」
可是幾天以後,太子又來了,明言要留下來。周繹便跟他說:「留下來可以,你不能說你是太子。你說你姓劉,以說書謀生,這樣才不會有禍事。」
張縉不但騙財,而且騙色,真有那些小家碧玉,夢想自己有一天會成為王妃,甘願獻身的。至於有些人看出他的底蘊,但不敢多事,往往留他吃一頓飯,甚至略贈川資,好言善遣。如是騙財騙色,騙吃騙喝了好幾年,終於遇到了麻煩。
「那就不對了。李闖破京,你三歲,今年順治十六年你應該十八歲,年紀應該輕得很。」
那是在浙江蕭山地方,這裏的綠營,駐紮了一名千總,姓龔。龔千總有個女兒,讓張縉騙上了手,紙裏包不住火,讓龔千總知道了,私下盤問女兒。那龔小姐答說:「他是朱四太子,身邊帶著一顆銅印。」龔千總倒也相信了。
「可是功績不朽,至今遺愛在民。我很想做一篇《禹陵頌》,你替我擬個稿子來!」
「禹陵有什麼古跡?」
這樣一個毫無心肝的人做皇帝,南朝的百姓何能甘心。所以明知是假太子,亦要說他是真的,作為變相的反抗。
此時京城士庶,紛紛上書,為太子申辯,當然也會大罵謝陞,上疏的一律被捕。看著事成僵局,多爾袞迫不得已,召見群臣,垂詢其事,有的默不作聲,有的慷慨陳言,錢鳳覽跟陝西道監察御史趙開心,爭得更厲害,甚至公然表示「各為其主」。
君臣問答,就是這樣要言不煩的簡短之詞。但談到「朱三太子」一案,曹寅就不能用兩三個字來回奏了。
「那麼,那個帶你往南逃的兵呢?」汪琬問道,「莫非也死了?」
此外還有一個特殊原因,織造這個差使,例由內務府郎中充任,外省官員得以專摺言事者,只有駐防將軍、總督、巡撫,以及三年一任的提督學政,但織造的本職,雖是五品的郎中,卻以身份特殊,也可上摺。
福王下令召集勳臣及東宮講官辨認,一致認為不真。於是由刑部及錦衣衛會審,這個少年化名王之明,詞鋒極m•hetubook•com.com其犀利,當問官喊他的姓名「王之明」,他立即反詰:「你何不叫明之王?」
繼而召來十六歲的太子及十四歲的定王、十三歲的永王。思宗命送太子至周奎家,兩王則交太監攜出宮去,避匿民家,特意叮囑:「千萬勿露出皇子的痕跡。在民間,年長的稱之為公公;年輕的,亦要叫伯伯、叔叔。幸而不死,要記著將來為父母報仇。」處分已畢,在宮後煤山東麓的一株松樹下,自縊殉國。
「是。」
說得有憑有據,謝陞無法抵賴,紅著臉一揖而退。錢鳳覽大怒,痛斥謝陞,連晉王一起罵在裏面。案子仍舊拖下來了。
周繹再三相勸,太子堅執不從。周繹便將他趕出門外,時已入夜,恰好有巡查的官兵經過,遂即被捕。第二天刑部主事錢鳳覽主審,太子據實而陳,便傳周繹來對質,哪知周繹不認賬,說從未見過此人。錢鳳覽大怒,下堂來劈面一拳,大罵周繹負主背恩。
從南到北的百姓,懷念舊主,忠於明朝之心,如此之深,自然使得假訴為明朝復仇,其實奪明朝天下的清朝,大感威脅。南明雖亡,民間盛傳的所謂「朱三太子」,成了清朝的心腹大患。崇禎遣三子出宮、匿藏民問,確實不虛,就算南北兩「太子」都是真的,至少也還有一條「漏網之魚」在,因此偵察搜捕「朱三太子」的秘密命令,一直為封疆大吏視作頭等大事。
後面這段話,無異表示他亦相信王之明原為「明之王」。此外湖廣總督何騰蛟、江楚總督袁繼盛、寧南侯左良玉等這些為福王倚為「朝廷柱石」的大將,亦都紛紛表示朝廷處置失當。由於何騰蛟、左良玉的奏章提到道路傳聞,這假東宮是由吳三桂、史可法送來,因而南明當權的大學士馬士英,逼迫史可法自辯。史可法如果不辯,無異承認弄個假東宮來逼福王讓位,豈非成了謀反大逆?
原來皇帝這回到杭州,並非久慕西湖的水光山色,想一遊為快。而是巡視中河,看到河工人員堤上露宿,晝夜不懈來防治的境況,想到數千年前大禹治水,艱苦可想,油然起了敬慕之心,決定到了杭州,還要渡錢塘到紹興去祭一祭禹陵。
半路上,穆虎異想天開,脅迫他冒充東宮。穆虎找來一個宮中逃出來的小太監,教導王之明,崇禎朝兩位貴妃,住東宮的是田貴妃,住西宮的是袁貴妃。又給他一張單子,上面細注列祖列宗的年號、廟號、御名,以及封在各省的藩王,教他熟讀牢記。又告訴他太子的老師叫方拱乾,桐城人,鬍子很長。因此,他在被辨認時,一見方拱乾便能喊出:「方先生」。
江西贛縣知縣劉瀚芳,為百姓上控到兩江總督衙門:私徵銀米十餘萬兩銀子;書辦、衙役狐假虎威,復又從中勒索苛擾。傅臘塔派人調查屬實後,參劾藩司多弘安、臬司吳延貴、贛南道鍾有德曲予庇護,奏請革職。皇帝雖然照准了,但怕傅臘塔處置過當,所以有此一問。曹寅知道皇帝的意思,只答了三個字:「不冤枉。」
這八個字不知是何意義?但此人一印,大有來頭,可想而知。縣官帶著「朱慈英」連夜進省,面呈巡撫;巡撫指定兵備道查驗。
於是多爾袞不能不另外安排證人。這個人叫謝陞,籍隸山東德州,崇禎十三年入閣拜相,降清後復為大學士。他為太子講過書,當然認識,可是他極口稱非。
但相信歸相信,處置卻有他自己的辦法。跟他妻子商量,準備將張縉轉送到官,預計獎賞以外,還能陞官。不意老夫婦私下密語,而隔牆有耳。龔小姐聲色不動,第二天一早找到張縉,勸他趕快逃走。到得中午,龔千總帶了人去捉張縉時,已是晚了一步,撲了個空,於心不甘,當即派人分道去追。而張縉已經渡過錢塘江,到了浙江省城杭州,由此間關北上,一路上故態復萌,仍舊大言不慚,終於在柘城敗露被逮。
事至如此,周家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正式上了一道奏疏,說是冒充太子。攝政王多爾袞下令廷勘,先要判定真偽,找到原在東宮執役的太監王化澄,及太子的隨從衛士錦衣衛十人到刑部認人,這十一個人一見了太子都跪下來說:「是真太子。」
比較下來,只有曹寅的密奏最實在。有時他的奏摺,獨持異說,皇帝特派專人查訪,仍舊證明他是對的,因而獲和-圖-書得皇帝完全的信任,在判斷江南地方大吏的是非時,常以曹寅的意見為根據。
這個縣份是有名的要衝,煩劇難治。黃六鴻便因在這裏當縣令,頗有治績,方始得行取為「行人」,陞轉言官。這回他也隨扈,舊地重遊,倍感興奮。皇帝率同兩江總督傅臘塔、河道總督王新命。漕運總督馬世濟、原任河道總督靳輔,及其他有關的部院大臣,巡視新開的中河,便從郯城開始。黃六鴻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官們的嚮導,建立了許多關係,更為興頭。
「清官。」
但是,曹寅卻認為最不需要注意的便是空門。他的看法是:崇禎命三子逃匿民間,說想恢復明朝的江山,那是虛無縹緲的事,最要緊的還是留下骨血,延續香煙,如果做了和尚,就不能娶妻生子,是絕對違反崇禎帝的心願的。
「你看我幾歲?」
「李闖破北京那年,我只有三歲。李闖把我帶到山海關,後來大敗。有個姓李的兵把我縛在背上,往南逃走,躲在戶部主事耿元度家。到我十六歲那年,耿元度把他的女兒,許我為妻。其時江南大亂,我跟耿元度逃難了幾年,後來跟一個翰林何應元遊學,為了遮人耳目,我做了和尚,在天台山好幾年,有人跟我作對,所以我留頭髮下了山,現在是想到北邊——」
於是刑部行文兵部,兵部又行文直隸巡撫衙門。這一來,「撫標」的兵弁都遭無妄之災,凡是「獨具隻眼」的,一律被拘看管,解送到京,由兵部轉送刑部。汪琬提「朱慈英」到堂認人,結果是:「一個都不是。」
「你不要看我年紀輕,我還做過總兵官。」
「有沒有改姓不知道。」
第二天,御舟自清河縣渡黃河,出清口後臨幸揚州,決定巡視浙江,因此改變了行程,經鎮江東去,駐蹕蘇州,然後往南,經嘉興到達杭州,這時已是二月初了。
因此,一回到杭州,便在行宮召見閩浙總督王騭、浙江巡撫金鋐,頗有責備之詞,隨後頒發上諭一道,責令地方官修理禹陵,增添守祀人役;同時發出御筆「地平天成」四字,製匾懸掛;又賞守陵農戶紋銀二百兩。第二天,高士奇將請翰林捉刀的四言《禹陵頌》及序文草稿呈上,皇帝親筆謄寫,以「御製」的名義發出。然後回鑾,在蘇州停留了三天,轉往江寧。
在北京發現太子以後不久,南明也在鬧真假太子的疑案。鴻臚寺少卿高夢箕密奏福王,他的奴僕穆虎從北方帶來一個少年,據說是「先帝東宮」。高夢箕留他住在南京,他不肯,此刻到浙江去了。
如此之橫,自然動了眾怒,將他捆了起來。搜查行囊,內有一顆一斤多重的銅印,所刻的篆文,無人能識。客棧掌櫃知道此人身上大有文章,隨即帶著那人到縣報案。
但此時多爾袞與大臣密謀,蓄意要以真作偽。因為清軍入關,說得非常冠冕堂皇,亡明的是李自成,他們剿滅李自成是為明朝復仇,並無意奪取明朝的江山。既然如此,明朝的東宮太子已經出現,應該物歸故主才是。所以要想長保天下,唯有不承認太子為真。
這句話觸怒了多爾袞,厲聲說道:「真假且不必爭,朝廷自有處分。不過晉王是前朝王子,謝陞也是前朝大臣。錢鳳覽對晉王態度很壞,百姓謾罵大臣,都是犯上。除了偽太子以外,錢鳳覽、趙開心,以及下在監獄裏的,一律處決。」
「老早死掉了。」
「那也不然!」皇帝說道,「如果是條孽龍,非鎖起來不可。」
「不必忙。回到杭州交卷也不要緊。」
「不管他有沒有痰症,是不是胡言亂語,反正是欽命要犯。趕緊多派人手,連同奏章,一起解送進京,就沒有我們的事了。」
原來此人名叫張縉,是浙江金華府人氏,二十歲時出家當了和尚,法名叫作超福。這張縉的本性不安分,總想做些不費力而能出人頭地,謀取富貴的事。他曾拾得一方銅印,原是道觀廟宇用來哄鄉愚的東西,一天胡思亂想,從這方銅印中異想天開,覺得民間盛傳「朱三太子」,不妨冒充,但卻還不知如何冒充法。以後投入金華府義烏縣的伏虎庵,拜方丈古峰為師。這古峰在北京住過,對宮中的情況頗為了解,知道崇禎的皇子,按照皇家譜系來排行,應該是「慈」字輩。因而張縉自稱「朱慈英」,但還不敢冒充「朱三太子」,只說是行四,到www.hetubook.com.com處招搖撞騙,用來「證明」他身份的,就是那一斤多重,而不辨印文為何的一方銅印。
「總有三十歲。」
福王自然很高興,將審問的供詞,刻印了數千份,遍貼通衢大道,滿以為仍可安居大位,哪知事實上適得其反。士人百姓本來還在將信將疑,一看審詞說得如此明白,反認為審詞出於捏造,而王之明確是「明之王」。一時群情洶洶,幾乎要鬧成民變。
兵備道一聲「收監」不想再問,面陳巡撫:「此人有痰症,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於是又找來兩個人,都說不是。這兩個人,一個是晉王,此人是個軟骨頭,李自成殺到山西,他投降了,而且跟著李自成,去攻京城;及至李自成失敗,他又投降清朝,此時為了保命,當然會做偽證,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見過太子。
汪琬知道問不出什麼來了,跟管獄的官員商量好,每天好酒好飯,討他的歡心,日久天長,話中套話,真相終於大白。
一聽這話,高士奇不免替太子捏一把汗——今年十六歲的太子行二、嫡出,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即因誕育太子,難產而崩。太子資質極佳,聰明異常,因而為曾祖母孝莊太后所溺愛,養成了驕恣暴虐的性情,稍不如意,就會毒打隨從。有一回甚至掌摑大臣,為皇帝所知,召來痛罵了一頓。皇帝跟左右談到太子,常說他是一條「孽龍」,所以高士奇有此感想。
「不!我決不能改姓。」
皇帝初即位時,由四名顧命大臣輔政,其中之一的鰲拜,專擅跋扈,漸不可制。於是皇帝與心腹密議,設計除鰲拜,先挑選一批年輕的侍衛及內務府子弟,勤練摔角,然後等到鰲拜進宮回事時,故意挑一張三條腿的凳子賜坐,鰲拜一坐下來便傾跌在地,侍衛們一擁而上,逮捕鰲拜,皇帝以硃諭將他交王大臣治罪。這是康熙八年的事,皇帝十六歲。而參預密計的心腹中,便有與皇帝年齡相仿佛的曹寅。
「江西贛縣知縣劉瀚芳那一案,怎麼樣?」
紹興沒有行宮,臨時備辦,不但糜費錢糧,苦累地方,而且也為時所不許。因此,皇帝變通辦法,將御舟泊在會稽山下,住就住在船上。
二月十四日,皇帝率領皇太子及大學士王熙等,致祭禹陵,一如祭孔那樣,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禮部尚書張玉書恭讀御製的祭文。禮畢率眾瞻仰禹廟,荒涼殘破,皇帝大為嘆息。
於是「江淮四鎮」之一的黃得功,特上一道奏疏說:是非真假、日久自明。此時唯有多方保護,使天下臣民暫時放心;否則遭遇意外病痛而死,變成真假難明,即令是偽,亦都疑為真的東宮太子了。至於原在東宮諸臣,即明白認識者,亦不敢有一句確實的語言,自取殺身之禍;然則東宮諸臣之言,不足以取信天下,是非常明白的。
「不錯,三十歲。」
第二個是魏忠賢的養女,姓任,長得頗有姿色,魏忠賢進於熹宗,封為貴妃。李自成的部下入宮,任貴妃自稱為「天啟皇后」,流寇竟不敢侵犯。入清後,任氏差太監迎駕。因而頗蒙優遇。此時多爾袞派人通知,讓她冒充崇禎的袁貴妃,指稱太子不真。任氏當然唯命是從。
不過最後還是審明了,王之明是本名,不是化名,保定人,他有個伯祖是駙馬,前一年秋天聽得南方來的人說,金陵如何繁華,大為嚮往,便買了一頭騾子,帶了一個僕人王元南下,走到山東地方,王元潛逃無蹤,幸而結識了穆虎,作伴同行。
曹寅之被寵信,不盡由於早年曾立過功勞,主要的是他識大體、有擔當,見解高人一等。上一次南巡時,皇帝跟他談到「朱三太子」,囑咐他在各大叢林中留意,因為皇帝是想到明朝建文帝出亡的故事,而且明朝的遺民志士,遁入空門的很多,因而疑心「朱三太子」可能也做了和尚。
這個看法是否正確,無從判斷。但既然想到,總不宜輕輕放過。皇帝當即指示,由曹寅派人至日本秘密探訪。此外又垂詢了地方大吏的官聲,以及前明遺老的動態,曹寅都有很詳細的報告,使得皇帝深為滿意。
及至世祖以痘疹駕崩,大位本應由居長的皇二子福全繼承,但孝莊太后的教父湯若望,力主由皇三子繼位。便是當今皇上。湯若望所持的理由是:「三阿哥」出過痘了。推原論始,孫氏看護之勞,無異擁立之功,皇上自然感激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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