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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龢傳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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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山中歲月 沈鵬事件

第十七章 山中歲月

沈鵬事件

「續孽海花」中說,沈鵬到京後,由費念慈的同年,荐了一個館是:


原來翁燿孫趕到翰林院,只見沈鵬穿了官服,在大門外三跪九叩禮畢,捧著摺匣正要進門。翁燿孫上前先奪摺匣,交與車伕,然後勸阻;沈鵬跳著腳大吵大鬧,招來了好些看熱鬧的人。翁燿孫拉他上車時,彼此滑倒。沈鵬恨極,拉住翁燿孫的手,咬住他的小指不放,直待張鴻趕到,才得解圍,但翁燿孫的那隻小指已被咬斷了骨頭,僅有一半皮肉相連。

其時翁弢夫因丁祖母之憂,已回常熟,翁家在京諸事,由翁同龢的一個遠房姪孫翁燿孫,亦即是「續孽海花」中的龔樵孫照料。沈鵬的封奏,雖未上達,但京中已傳遍了這一新聞。翁燿孫便派人將沈鵬送回蘇州。到了十一月初,沈鵬復又北上,這回鬧的風波很大。翁同龢日記:
沈鵬謁翁同龢既未獲接見,遂又入京,乃有訐告徐桐之事。翁同龢日記:
聖朝恩澤知無限,應有遺臣夜枕戈。
按:上引原文,人物皆為化名,龔弓夫即翁弢夫;筱亭即費念慈;公坊即曾君表。
算我無能空嘆息,逢人多淚自滂沱。
沈鵬字北山,其人其事,見於燕谷老人所著「續孽海花」,燕谷老人名張鴻,是翁同龢的姪孫婿。茲先分段引錄孫雄所撰沈鵬墓表,並作解說如下:


翁同龢自奉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即失去紳士干預地方事務的地位。但山中歲月,並不安閒,至二十五年十一月,微有沈鵬劾三凶一案,牽連及於翁同龢,大起風波。翁同龢刪改日記,即在此時。
三千餘言的原稿,經張鴻刪改成一千多字。上摺的情形,除緣督廬日記以外,翁同龢日記中,亦曾提及,但皆無細節。故「續孽海花」中的記載,可補拙稿之不足。據翁氏族人告訴張鴻,沈鵬自在翰林院見拒於徐桐以後,次日又至徐桐家求見,「聲明禍福由他一人身受」,而徐桐仍舊拒而不見,但對翁同龢的影響,至為惡劣。
葉茂如和北山,在天津車站下來,就住在紫竹林鴻昇旅館。茂如去找了幾個朋友,回來向北山道:「今晚上有個朋友請我吃花酒,你一同去散散心好吧?」北山道:「很好。」

樵孫道:「好,好!」他就跳上了車。北山的車不知那裏去了,仲玉就扶他坐在自己車廂裏,自己跨了車沿,一同回到半截胡同寓中。仲玉請他們到書房中坐下,只見樵孫衣袖上血跡淋漓,吃了一驚,問道:「樵孫,你袖子上怎麼了?」

回首長安感慨多,宸躬消息更如何?
在徐桐看,沈鵬既有心疾,又有「前科」,翁同龢在鄉理當提高警惕,嚴加管束;則任令其來京銷假,首請代遞封奏,而處置老到,謂「中堂欲視,何妨啟視」,將以洩露內容之責,歸之於徐桐,此又不似閱歷不深而又有心疾者之所為,因而徐桐疑心為翁同龢所教唆。

步軍統領右翼總兵年映家裏。這人也算二三等的闊人,他有兩個兒子,要學作八股文、試帖詩,請北山去教。那北山也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他去了一兩個月,那年映因他是個翰林,還看得起他,有時到書房中和北山談談天,講到宮廷裏面,今天說是光緒如何病重,如何頑太監,明天又說皇上是天閹的,將永遠不會生育,後天又說如何吃春|葯,如何看春宮冊子,不管說的話自相矛盾,任意的說著。有時又說光緒的惡德,一半是龔師傅不善教導,一半是莊小燕貢獻春冊春|葯,現在是成了不起的症候。他們一派人和內務府的人,都要迎合太后的意思,廢掉光緒。當時北京的社會,就算這一派的議論,最為漂亮。那年映家中往來的,都是這種人,所說的都是這種話。
他本來研究詩詞,滿腔情緒,滿擬在閨房唱酬用的,不料那位米小姐毫無一點熱愛深憐的表示,別來數月,音信不通……他天天獨住在會館中,幾個同鄉老友如莊仲玉等,時時勸導他,也不能消滅他的精神變態。
傍晚,那朋友來了,進房看見了北山,就由茂如介紹了,原來直隸候補知府王菀生。菀生知道是沈北山,就特別和北山作揖道:「兄弟新近聽說老兄具摺參劾三凶,真是朝陽鳴鳳,欽佩得很。」
「我們的婚姻,我自分寒素,本來不配的,尊大人第一次託曹公坊(曾君表)來做媒,我就辭謝了。不料第二次又託龔弓夫(翁弢夫)來,說了許多遷就的話,我一時感激知己,才答應了。不料昨天婚禮以後,惹得府上生了許多煩惱,小姐大約很不願意;hetubook.com.com現在只有請尊大人想個法子,我是無有不答應的。好在如今只是徒具形式,請小姐去和尊大人商量一個妥善辦法;倘然小姐不去說,只好由我當面去談了。」

當時在張鴻寓中,苦勸沈鵬回南,沈鵬表示,只有翁同龢可以阻止他,否則,匹夫不能奪志。於是打電報到常熟,由翁弢夫回電:「諭令墊資,派人婉勸回常。」恰好翁燿孫的姊夫,也是翁同龢的另一個姪孫女婿葉茂如引見後南歸,便由他護送沈鵬同行。路經天津,發生了沈鵬奏摺,披露於國聞報的新聞,此事於翁同龢頗有關係,亦為了解戊戌政變真相的一項重要佐證,據「續孽海花」描寫如下:
徵諸翁同龢日記,齧指一事,確為紀實,而且翁燿孫的這番痛楚,對保全翁同龢,頗有關係。後面將會談到。

謂翁同龢在此一二十年中,並未為德宗「布置點基礎」,也就是說沒有組成一個真正的「保皇黨」,確為實情。但翁同龢並非沒有組織過,汪鳴鑾、文廷式、張謇,在翁同龢看,都是棟樑之材,可惜培養不得法;而一旦見忌,又不能力任保護,任令人排而去之。張謇是最聰明的,早看出翁同龢不可恃,因而自作打算,在所謂「翁門六子」中是結局最好的。
意在言外,謂有人鼓動,其人即為張鴻。翁家後與張鴻幾絕往來。而張鴻在「續孽海花」中對申報及天津國聞報登載沈鵬疏稿,皆略而未寫,獨詳者為沈鵬大鬧翰林院,翁燿孫手指幾被咬斷一節:
翁弢夫亦知道這個媒不易做,為沈鵬分析利害得失,入贅以後,一切費用都不必愁,但岳家不易應付,請沈鵬自己斟酌。
另一首五律,比七律要高明些。
夫人道:「我們是女家,不好過於委屈的,你的信怎麼寫?」
新娘在禮堂上,紅巾蓋頭,只看到新郎下半身,只發現身材不高,及至進入洞房,挑開蓋頭,一見新郎那副猥瑣寒酸,似未成年童子般的儀容,不由得心中一酸,幾乎落淚。勉強將坐帳撒帳的禮節行完,男女客人都覺無趣,喜宴草草終場。新郎被引入書房,暫且休息,不道後堂有又哭又罵的聲音,一班傭人僕婦,交頭接耳,竊竊私議,沈鵬內心自亦難免不安,但還猜不到岳父岳母是為他起了勃谿。
在徐桐眼中,玩物喪志的費念慈,一籌莫展;老丈人徐郙雖可以幫他的忙,卻不能去求,因為他的太太原就是要在娘家人面前爭氣,所以任何路子可走,就是不能走岳家的路子。想來想去,還是老師翁同龢比較有希望,但因有辛卯年在浙江的那段前科,自己開不得口,需要有個人替他說話。

筱亭說道:「太太又來發牢騷了!現在可不是翰林太太麼?」
所謂「廣其意」者,沈鵬頗思振作,翁同龢加以勉勵,並認為仍以回京銷假,在翰林院供職,方為正辦。這一次銷假入都,遂有葉昌熾所記,九月廿一日之事。緣督廬日記先記其兩年以前事云:
但日記中記與沈鵬的往來關係,亦有刪而未盡者,如設宴賀門生,以及會試後為同邑舉人接場,皆有「沈頌棠」之名,此人即沈鵬,頌棠或作誦唐。
仲玉道:「據我揣想,那掌院的余老道,正想做大阿哥的師傅,那裏肯替你代奏?你的禍福他不管,他倘然代奏了,比你的罪更厲害,這老肯傻幹麼?他不代奏,就不會牽出你的老夫子來了。」
「姓沈的不肯答應,我想他沒有別的意思,他自問娶不起,所以說的倒是老實話。你既愛他的人,那些當時的排場,也不必計較的了。你何妨寫封信給龔弓夫,託他詳細說明,一切都從簡省就是了。他家自然不能迎娶,只好到我們家來入贅,一應都由我們來開支,不過委屈些女兒罷了。好在進門就能掛朝珠、穿補褂,總算勝過了我。」
廿八日又記:


王修植一直在北洋辦洋務,同時也替北洋聯絡新黨及報界,類似今天所謂「公關」人員。既為幕僚,自以府主之意旨為意旨,在戊戌政變前後,榮祿為「載漪、剛毅集團」拖下水,不能不縱放康梁,以免所謂「告密」、「謀圍頤和園」的欲加之罪,因康梁到案,公開審訊而拆出。及至裕祿代榮祿督直,此人屬於「載、剛集團」;義和團在袁世凱治下的山東不能立足,湧向直隸,在裕祿的庇護下,迅速蔓延,同時廢立的陰謀正在積極進行,為消除可能產生的阻礙,對於退歸林下的翁同龢,仍有相當的顧忌;及至居然有沈鵬這種「書獃子」出現,更不知翁同龢門下,尚有幾許人步沈鵬的後塵,所以王修植之騙取沈鵬的原奏,交國聞報發表,包藏禍心,是翁同龢又一次極嚴重的危機,且不說翁同龢對廢立如果有不滿的表示,即難免殺身之禍;即令其朝士有反對的言論,亦可能以翁同龢作題目興起大獄。因此沈鵬的行為,為整個常熟京官所厭惡,而沈鵬亦因此而不能免於禍。
夫人道:「你這個大傻子,你給弓夫信,你只hetubook.com•com當沒有接著公坊的信,算是託他們做媒,不較為占點兒地步麼?」
隔了兩天,費念慈謁師長談,自然亦是為了沈鵬。翁同龢十月初六日記:
圍鈞誰致亂,家難更傷神。
知派閱朝考卷……邑子孫同康一等第二,沈鵬一等五十九。
天下至不平而可傷心之事,莫甚於憑一家之私說,而無兩造之訟直。即如康有為一獄,自八月初六日以後,中國之懿旨上諭,始則曰「辮(莠)言亂政」,繼則曰「大逆不道」……欲成其讞,須有四證:一、康之奏文;二、袁之告辭;三、皇帝之諭旨;四、同謀楊、劉、林、譚之供狀……不然則與八月十四日上諭,「謀圍頤和園」五字,前不見來蹤,後不見去影,冥冥九閽,茫茫終古,長留此不明不白一種疑案而已。

當天晚上王菀生在天津侯家浚賽金花處宴客,將沈鵬的疏稿騙到手,交由嚴復在國聞報上,原原本本、一字不易地發表了全文。這當然是惡意的。按:王菀生名修植,浙江定海人,光緒十六年的翰林,與翁同龢素無往還,而為榮祿在北洋時,辦洋務的文案要員,官銜是候補道。戊戌政變時,梁啟超以日本公使林權助的安排,化粧為日本人,在天津登上日本輪船,總署通知北洋,榮祿派王修植帶同日文翻譯官上船查緝,王修植與梁啟超相熟,一見裝作不識,日文翻譯官以日語盤問梁啟超時,梁始終不肯開口,王修植一笑而起,帶回翻譯官,以查緝無著覆電總署。王修植承榮祿之命有意縱放;康有為則在慈禧訓政的前一天,八月初五即已得到消息,一早出京,至塘沽後,自道已登招商局的海晏輪,大餐間已有人,改搭官艙,行李亦已下船,因船須次日清晨四點鐘方開,嫌艙中氣悶,因而又攜行李下船,第二天初六上午十時,搭英商太古公司的重慶輪離津。但上海的報紙記載,上海道蔡鈞奉到緝拿康黨的電報後,盤查所有自津抵滬的輪船,招商局新濟輪的買辦陳述:康有為於初五下午下船,後來有口操粵語者四人上船覓康,低語良久,康有為即攜行李下船,據聞將改搭重慶輪云云。是則康有為亦為政變發作以前,有意縱放;原搭新濟輪,而在是年年底自編的年譜中,故意寫為海晏輪,乃是作偽而避免為人查究真相的手法。戊戌政變,另有真相。頗持正義的嚴復,在國聞報上評論說:

二十六年正月廿五日,上諭將沈鵬革職,著地方官嚴行監禁。常熟縣自曾君表家將沈鵬傳到,獄中頗為優待,不與眾囚同處,且派兩僕為之執役,縣令又贈書籍碑帖,鐵窗歲月,不難消磨。月餘以後,移省監禁。至義和團亂起,沈鵬得知兩宮西狩,大受刺|激,心疾更甚。獄中有詩兩首,一首是七律,題作「聞西狩有感」:
十一月初九日:沈鵬前日到山投刺,聞住三峰,所欲遞之摺,竟刊入申報,可怪、可憎。
筱亭道:「畢竟也沒有缺一個眼,短一個鼻子,不過清瘦些,少點英發的氣象罷了。」

於是靈機一動,想到沈鵬常常為翁師傅誇獎,說他品學兼優;如果能有這樣一個女婿,在翁同龢面前替他進言,一定會發生作用。
筱亭笑道:「你的見識是比我高,人家說我怕你,棋高一著,縛手縛腳,真教我怎麼不怕呢?」
費念慈當初以沈鵬為贅婿,原是有作用的,及至翁同龢放歸田里,沈鵬就再也不能發生任何作用,因而在岳家的境遇,益發不堪,走常熟謁師,翁同龢是年九月廿六日記:
仲玉道:「二位在此地都不雅觀,姑且到我家裏去再說。」


筱亭呆了一呆道:「既要託弓夫,只好直說。」
半年縲絏思金闕,一夕烟塵渡玉河。
不過張鴻之所謂「沒有替他布置點基礎」,不免有牢騷在內,因為他雖是翁同龢姪孫女婿,卻並沒有受到甚麼提拔;也就是不注意「布置」的一個證明。張鴻接下來又說翁同龢,「至多不過如王漁洋、翁覃溪一流,文采風流,照耀一時罷了,決沒有大政治家的手段」,卻是一針見血的批評。
觀此可知沈鵬與翁同龢關係甚深,光緒二十年四月二十九日翁記:

按:這段敘述,極具史料價值,於翁同龢的罷黜及以後的編管,指出了根本原因。「年映」即英年,清史稿卷四六五,與徐桐父子、剛毅、趙舒翹、啟秀、裕祿、毓賢等合傳,皆為義和團之亂的罪魁禍首。英年一傳特簡,不足兩百字,僅謂「載勛等出示,招致義民攻使館,英年弗能阻」,似乎力不從心,本意並不偏向拳匪,「褫職論斬」有些冤枉。觀「續孽海花」的描寫,參以其他史料,方知英年早為「和-圖-書載漪、剛毅集團」的中堅分子。
先是,兩年前誦唐曾上書言宮闈事云:「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雖赴西市無憾。」師(指徐桐)告以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力拒未許。自此戒閽人無為沈編修通謁。
寫俞君實信,為沈頌棠。頌棠來信,謂婿鄉不可住,在上海即赴鄂也。
女兒的終身,費念慈不敢擅專作主,跟他太太商量,問起沈鵬的情形,家境清寒,倒還在其次;其貌不揚,最是難處,費小姐豐容盛鬋,天生福相,沈鵬卻生得瘦弱矮小,站在一起,實在不大相稱。因此費太太只一聲冷笑,有季常之癖的費念慈,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沈鵬的兄嫂家境清寒,贊成結這樣一門有錢的親戚,其餘親族亦大多贊成。只有沈鵬的朋友,認為齊大非偶,勸他慎重。沈鵬在莫衷一是的茫然心情中,終於糊裏糊塗地答應下來。到得散館,沈鵬果然授職編修,方始行聘。
仲玉一看,果然是北山和樵孫二人在地下拖滾。仲玉就上前扶起北山,那趕車的也扶起樵孫,兩個人頸面脹紅,相視不出一聲。

原來費念慈入翰林時,正是翁同龢最紅的那幾年,所以光緒十七年辛卯鄉試,得以編修放為浙江副主考,風評不佳,謠傳他出賣關節,御史聞風言事,雖因缺乏實據,安然過關,但在翰林院絕少派到差使,只以鑑賞金石書畫,打發日子。

按:光緒十九年癸巳順天鄉試,翁同龢奉派為正考官,沈鵬此科中舉,則必拜座師,翁同龢亦必有記。二十年殿試,翁同龢奉派為讀卷官,張謇是科中狀元,即出於翁同龢的成就。殿試卷糊名而不易書,沈鵬筆跡,自必熟識,取中二甲第一百三十名,當然更須拜門,亦必有記,而皆已刪去。特記朝考等第,因為是由徐桐歸總,定一等六十,而沈鵬為一等五十九,因而得入詞林。故翁同龢記沈鵬朝考及入庶常,是為了表明並未格外提拔沈鵬。
新娘聽了,越發哽咽不絕。那隨來的一個丫頭,就奔到太太房中,把姑爺的話,統統的告訴了老爺太太。那太太厲聲道:「他第一天來就擺架子麼?」
費念慈原籍常州,但從他祖父定居蘇州,已歷三世,所以也算蘇州的世家。但這一回辦喜事,因為招贅不是件有面子的事,所以沒有請多少客。喜期那天,沈鵬預先泊舟蘇州閶門外的太子碼頭,吉時是在午前,費家備了全副儀仗,四人大轎,連同沈鵬自己的「賜進士出身」,、「翰林院編修」這兩副高腳銜牌,一起迎到費家,抬入大廳院子裏,簷前下了「花轎」,原來笑語紛紛,在等著看新郎倌的賀客,一時都不作聲了。費太太一看,新郎倌又瘦又小,形容萎瑣,雖也跟他的老丈人費念慈一樣是朝珠補褂,頭戴金冠,但看上去怎麼也不像金馬玉堂中的人物,於是板著臉坐下來受禮;通常岳母受禮,總是滿臉含笑,連聲的「姑爺,不敢當」,還要站起來避開,要等親戚女眷,強按著坐下,在一片嘻笑聲中,完成大禮。所以這天看見費太太那副神態,賀客們料知必有風波,有的就連喜酒都不喝,悄悄地溜掉了。


「徐相師」指徐桐,久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瓶笙」為翁同龢別署;所謂「林下鉅公」亦指翁同龢。「玉舟」當是翁斌孫。觀徐桐之語及葉昌熾所記,可知事態之嚴重。至於說沈鵬有「心疾」,確為事實,此由婚姻不如意而起。「續孽海花」第二十八卷「沈北山聯登高甲第,米筱亭悔結錯姻緣」,米筱亭指費念慈,字屺懷,常州人,光緒十五年翰林,其父名學曾,官到直隸清河道,但費念慈卻有一個很闊的老丈人,江蘇嘉定人徐郙,字頌閣,同治元年狀元,官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費念慈的太太,對她的「狀元小姐」的身分,看得很了不起。曾孟樸的「孽海花」第十四回,於費念慈夫婦,有極其生動的描寫。
「余老道」謂徐桐,因為他篤信「太上感應篇」,故有此外號。徐桐不肯代奏,就不會牽累翁同龢,這是第一次的情形;第二次就不同了,此為張鴻所見不到,還是別有緣故,已無法查考,但張鴻寫沈鵬上奏是第二次的紀實,在戊戌政變前,沈鵬已有一次,張鴻不能不知,既知而未加阻止,且復慫恿之,很難解釋其心態。張鴻為沈鵬的打算如此:

莊仲玉即是張鴻,在他的書中,為他自己所起的化名。以下引錄沈鵬劾「三凶」的奏稿;「三凶」謂榮祿、剛毅、李蓮英,歷數罪狀,但除了表示對李蓮英「除惡務盡,不俟終朝」以外,於榮祿僅謂「亟收兵權」,於剛毅亦不過請懲其苛暴,並未要求作任何嚴峻的措施。
這三、四年閒下來,費念慈本人固然著急,他太太更是功名心熱,只催丈夫想法子。那時徐桐已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了,一見面談性理,談因果報應,談到文字,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是:「八hetubook.com.com股文五百年不廢,自有它的道理,只不過我們識不透而已。」有真才實學的,聽了這種論調無不皺眉,但半通不通、善於揣摩、工於逢迎、為通人所輕親的一班翰林,卻大行其道。京中嘲笑有名無實,有幾句口號,「光祿寺的茶湯,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沒味道的東西,笑話竟好像成了事實。
張鴻看完此奏,曾與沈鵬談翁同龢的功過,張鴻的看法是頗為中肯的,他說:

沈鵬事件為王照事件的翻版。緣督廬日記,光緒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一日:
十一月十一日:沈頌棠由三峰來,辭以疾。

沈君北山,與翁公同里閈,肄業國子監南學,為公所賞,旋拔中癸巳順天鄉試舉人,出公門下,甲午聯捷成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夙慕楊忠愍、史忠正之為人,平居目擊時艱,常鬱鬱思有所建白。
俞君實名鍾潁,與翁家有親,自光緒初年即一直受翁同龢的提攜,二十二年以總理衙門章京,外放為湖北荊宜施道。他曾任翁家西席,兼任接待賓客之資,跟沈鵬也很熟,應該會很好地照應他。但相處未幾,復又辭館而歸,其時為廿五年三月。
原來費小姐是在她母親臥室中,放聲大哭。費太太氣惱痛心之下,將費念慈喚了進去,大吵大罵,費念慈除了嘆氣之外,別無他語。這樣鬧了一下午,到晚上專有一席請新姑爺,應該是岳父親自作主人,費念慈心情灰惡,只命兒子及帳房陪席。這時沈鵬已看出情形不妙了;等到進入新房,夫妻喝交杯盞時,卻不見新娘子,僕婦託辭費小姐「身子不舒服」,說是「請姑爺先用」。沈鵬惱怒非凡,但生性懦弱,發作不出來,交代收拾這一桌原封不動的合巹酒,一直等到深夜,未見芳蹤,一個人卸了長袍和衣而臥。直到天亮,才看兒丫頭送費小姐入洞房,新郎倌一開口,新娘子就哭,這一下倒讓沈鵬的「乾綱」振了起來,面對面跟費小姐開始談判。

就因為費太太回心轉意了,費念慈才來託曾君表作媒。當時去看沈鵬,道明來意。沈鵬卻有自知之明,自分清寒,不敢高攀閥閱之家。曾君表想到曾孟樸的話,也就不敢太熱心,照沈鵬的話,據實回覆了費家。
去年黨禍(指戊戌政變),我看稍有良心的士大夫,都有點灰心的人。你這個摺子上了,有甚麼用處?況且也未必能上去。你說到皇上現在可憐,但是你的老夫子教了他一二十年書,也沒有替他布置點基礎,去年不趕掉他,確是可保不致於鬧事;但是母子爭權,早晚總要決裂的,那時候他老人家或許受禍較深些,也未可知。
在蘇州住到夏天,復又不能安於婿鄉了,翁同龢七月廿九日記:
筱亭道:「太太,你不要發火,他的話很有理,也很厲害。昨兒回房夜飯不去吃,也不回房,等到今天才回去,也不能怪他生氣。女兒你要開導開導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究竟也是一個翰林。女兒的話,那裏行得去呢?難道我們這種人家,可以隨隨便便的麼?萬一他使氣走了,不用說媒人來說話,終究是女兒吃虧,你也要勸勸女兒,誰家的小姐,是要富貴雙全才嫁的呢?」
晨沈頌棠從梅里歸,又來談,勸其姑還婿鄉,然勢不可久居矣。
菀生道:「這篇文章本不在乎上達不上達,只要天地間留得正氣,留得公論。老實說,這事沒不能實行的,何妨在報上發表一下,教世上有心人都拜讀一下纔痛快。」
是日見圈原,吾鄉孫同康、沈鵬皆庶常。
原來編修跟縣官一樣,都是七品官,頂戴相同,不同的是翰林特許掛朝珠;同樣戴的金頂子,配上朝珠,一望而知是清班,頓時會令人肅然起敬。
事實上,翁家為此事非常緊張。而教唆者,則翁家的女婿,亦即「續孽海花」的作者張鴻倒難脫嫌疑。張鴻在他的書中分析沈鵬致心疾之由,最重要的一點,是疑心費小姐在蘇州另有所歡:

沈頌棠來,仍有疑疾,余廣其意,仍以入都為是。

仲玉道:「我們總角之交,無庸客氣,你將來飛黃騰達,我是不來保你的,一來你沒有趨蹌奔走的才幹,二來你從小讀了許多書,不願做那卑鄙龌齪的事,所以你的官運,將來也不過如此。況且朝局如此,不久必有大亂,恐怕也沒有時候讓你等著飛黃騰達。你倘然由此得一大名而去,替你想也很上算的。」
北山呵呵笑道:「畢竟是知己!我本來沒有富貴的希望,加以處境如此惡劣,還是幹這個的好。這稿子請你改削一下,幾天內我就要去幹。」
夫人冷笑道:「你真不害臊!兒女這麼大了,你還是個七品官兒,虧你說得出!」
縲絏微臣罪,封章丞相嗔。https://m.hetubook.com.com
晨沈頌棠來,伊八月廿四出京,在蘇州費氏婿鄉,忽又不樂,欲余薦館,又欲從余居。此人誠朴有志節,不兒迂而少通。
這時的費太太,已下決心一定要這個翰林女婿了。「續孽海花」描寫當時的情形,頗為生動:

四郊多壘日,天子復蒙塵。

又五月初十日:



菀生聽了,向著北山一笑道:「這事不提……」
茂如聽了忙道:「這萬萬使不得的,北京同鄉教我伴送他回鄉,就怕他再闖禍。」
那知岳家不易應付,翁弢夫還未將費小姐計算在內。這位小姐跟她母親一樣,也是極要面子的,一見男家送來的聘禮,十分寒薄,不由得感到委屈,費太太便只好拿「翰林」的頭銜來勸慰,說譬如沒有出閣,在家住幾年,終有熬出頭的日子。這一下,費小姐就將全部希望寄託在沈鵬這個人上頭了。

愛惜桃花好,從今莫問津。
北山道:「書生愚見,算得甚麼?況且沒有上達,承閣下提及,慚愧得很。」
十一月初四日:聞沈頌棠抵上海,此次入京又欲上封事,狂疾深矣!
筱亭恐怕她又要生氣了,連忙立起來道:「我就去寫龔弓夫的信,把你的意思都寫上,託他向沈北山說明。北山是龔師傅栽培出來的,弓夫去說,十有九成。」
沈鵬的妻子,便是「狀元小姐」的小姐。沈鵬為費念慈所相中,託曾孟樸的父親曾君表作媒,曾孟樸認為這個媒「萬做不得」,結果不幸而言中。
那太太道:「都是你這個好老子給他挑的!」
剛過滿月,費太太便催沈鵬進京銷假,沈鵬不免戀戀,跟新婚妻子談起,所得到的答覆是:「我們的夫妻有甚麼戀戀,我纔不戀戀呢!」



以下又談到沈鵬此摺一上,累及翁同龢的問題。「續孽海花」中寫道:
不過狀元的小姐,到底深知翰林的可貴,她也知道,有翁師傅的照應,散館以後,留館升任編修,是靠得住。一般翰林,年紀都是三、四十,早有妻兒;除非作填房,未婚的翰林,極其罕見,因而「玉堂歸娶」,成為韻事。費太太心想,要找個現成的翰林女婿,也不容易;辦喜事那天,新貴人金頂掛珠,也是很有面子的事。
十一月廿五日:連日為沈鵬在京欲訐大臣,同是公議,遂令出京,而炯孫阻之尤力,旋天津報登其疏稿,而論者遂疑余主使。沈鵬既歸,見之又作辨誣一篇,欲刊之於報,於是同鄉諸君益憤,斌孫面斥其具疏之謬,並痛駁其置辯之非,乃始罷議。噫,沈鵬一癡獃子耳,其人不足惜,而欲累及師門,亦奇矣哉。

清史傳本傳記英年出身云:「姓何氏,隸內務,為漢軍正白旗人。」則其人為上三旗包衣。乾隆以後,包衣每稱為漢軍;此人以貢生考取筆帖式,會看風水,因而起家,右步軍統領屬下右翼總兵,轉左翼,是載漪的黨羽。翁同龢罷黜後,載漪集團廢立的陰謀,日趨積極,造作種種德宗有病的謠言。沈鵬聽不入耳,曾數與居停爭執,不歡而散,旋即出京回蘇州。
接下來,「續孽海花」描寫費念慈向新女婿致歉,費小姐亦「早早的回了房,一同睡了。洞房春暖,錦被香濃,是否花開並蒂,帳結同心」,卻不得而知。


此為沈鵬得心疾的基本原因。舊時婚姻,若非門當戶對,但因特殊原因而入贅以外,贅婿每遭岳家輕視,惟有妻子的慰藉勸勉,否則即為人生至苦之境。左宗棠亦為贅婿,常受岳家的氣,幸虧周夫人多方調護,始能有成,與沈鵬的境況,恰成強烈的對比。
徐相師傅接見。自承乏史館,久不與旅見之列,午後赴署,同班八人……坐甫定,沈誦唐持摺匣闖然而入,口稱銷假,求遞封奏。先是,兩年前誦唐曾上書言宮闈事云:「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雖赴西市無憾。」師告以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力拒未許。自此戒閽人無為沈編修通謁。今日之舉,大約猶是前篇文字,且已緘口;師勃然變色,告以非啟視無違悖字樣,不能代遞。齟齬久之,誦唐云:「中堂欲視,何妨啟視。」師告以既係密摺,廣座不能宣露。離座斥之,聲色俱厲。余知其有心疾也,風館人勸之退,師怒氣猶未息,且語侵瓶笙師,云其指使此事。不得不告玉舟,萬一決裂,林下鉅公,將有不測之禍也。

這場談判的結果,「續孽海花」寫得亦頗為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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