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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4:亂起蕭牆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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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薦東宮胤禩反遭斥.護皇父胤禛蒙窘辱

26 薦東宮胤禩反遭斥.護皇父胤禛蒙窘辱

張廷玉的心狂跳幾下。他摸不清康熙的底細,字斟句酌地回道:「八阿哥聰敏好學、寬厚仁德,禮賢下士,諸臣工有難處,肯予幫忙,因此人緣極好。但似乎柔過於剛,精於處人而疏於理事。臣所以不敢隨眾推舉,也是見其稍有缺憾……」
張廷玉心裡七上八下地跪安出來,剛出大門便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抬頭看時,更是大吃一驚:原來竟是前太子胤礽在丹墀下候旨!張廷玉臉色雪白,嘴唇抖了半日,遲鈍地打了個千兒,說道:「二爺……您吉祥!」
張廷玉見康熙連給胤禩傳話這樣的小事,都體貼到自己的難處,感動得幾乎墜淚,遂勉強笑道:「八爺尚且不加罪了,何在乎這幾個奴才?萬歲最是仁慈大度的,依著我說,竟不必交部,嚴加申飭也就是了。」康熙道:「不是這一說,這裡頭有個區分。馬齊是糊塗得不識大體;佟國維是蓄謀已久。你看看他的奏折,朕病得七死八活,他不來撫慰,反而危言聳聽,威逼要挾。這樣的東西還能留在上書房嗎?」說罷將一封黃綢包面的請安折子向張廷玉眼前一推。請安折子照例只是外省疆吏恭請聖安的例行公文,內廷機樞大臣天天見面,還遞折子,這就有點出奇。張廷玉沒想到佟國維還有這一手,忙展讀時,折子密密麻麻足有數千字,中間有幾句康熙用指甲掐了印痕:
康熙毫無病容,坐在暖閣裡吃茶,待張廷玉叩過頭,含笑道:「朕要給你晉兩級。論起來你在上書房辦差已有十多年了,如今馬齊和佟國維都是正一品,你得和他們並肩才是。」張廷玉沒有言聲,他覺得這兩級品位來得蹊蹺——無論如何,先辭為佳,遂笑道:「雖說主子恩典,奴才卻實不敢當。奴才小吏出身,並沒有寸功建樹,升官已經極快。留著這兩級,以為進步餘地,如何?」康熙道:「你為朕處置機務,多年如一日,從不懈怠,這就是功!你看看佟、馬兩位,這幾日竟像瘋了似的,請過安就走了。也不知在下頭做了些什麼!你不要辭,這是該當的!」
眾人先是聽的呆若木雞,到後提及胤禩,如同聽了雷驚的孩子,竟是一個個面如土色。胤禩的臉蒼白的沒一絲血色,許久才把持住。待老王爺讀完,方伏地顫聲說道:「臣……胤禩,領旨……」阿靈阿陪在勒阿布旁,手心裡全是冷汗,他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門前的泛白玉石欄上。但他知道,自己作為副宣詔使,一不小心,等於給胤禩加罪名兒,只含悲飲恨,茫然地看著遠處,熬到勒阿布唸完,機械地將手一招,張五哥便帶著兩個校尉上前,攙起胤禩,把一根裹了黃綾的鎖鏈輕輕套和*圖*書在胤禩項上。
「你打算定個什麼年號呢?嗯?」胤䄉氣的五官不正,盯著胤禛繼續譏笑,「胤禛——允真?擁正?哈哈哈哈……天子一『允』,你就『真』;大家一『擁』,你不就『正』了?」胤禟、胤禵,還有十七阿哥胤禮聽了,都是一笑,卻假意來勸胤䄉。
張廷玉邊讀邊想,心裡愈來愈吃驚:這「難以措置、易於措置」的話,簡直就是暗示應除掉胤礽!想不到平素穩穩重重的一個人,在康熙氣得發狂時,還要趁熱打鐵!但若交部議處,這折子也理應一併立案,那肯定要興大獄,株連許多人!發了一陣子呆,張廷玉道:「國維不知體統,其罪甚大。念其為國戚,求皇上免交部議。和氣致祥,此時不宜興大獄,求萬歲寬容究治,是為國家之福。」
爾之肆出大言激烈陳奏者,係何心也?諸大臣之情狀,朕已知之,不過碌碌素餐,全無知識。一聞爾言,皆欲立胤禩為太子而列名保奏矣……此事關係甚重,亂民賊子,自古有之。爾聞外邊匪類妄言,理應禁止,爾今倡造大言,驚駭眾心,有是理乎?
張廷玉吃了一驚,這才明白康熙是不滿佟、馬二人,遂連連叩頭,說道:「皇上若如此說,奴才越發不敢當。總求皇上成全奴才!」
「油滑!」

胤礽只好垂下眼瞼說道:「父皇聖訓極明,兒子的病根就是德不勝妖。」
「起來吧。」良久,康熙才拭淚說道:「身子骨兒還好?」
何柱兒早就私下求過胤禩,巴不得康熙這句話,心裡歡喜,口中卻道:「侍候誰,都是皇上的奴才。奴才先侍候三爺,後來回萬歲爺跟前,又侍候太子,才上來,又要侍候八爺了。乍一聽說,奴才還有點捨不得主子啊!」康熙笑道:「八阿哥那裡缺個太監頭兒,你去吧。」何柱兒連聲諾諾退下。康熙轉臉問聽得發楞的張廷玉:「你看朕的這些孩子,哪個是最好的?」
諸阿哥清晨奉旨入宮,說是侍疾,又不許入內,巴巴兒在乾清門外,一個個跪得腰酸腿疼。末了才見御史阿靈阿陪著簡親王勒阿布從乾清門內的批本處出來。阿靈阿脹紅著臉在月台上站了,口中說道:「諸皇子聽簡親王宣諭!」
「什麼稍有缺憾?」康熙一哂說道,「他聯絡的都是些大人物,於他攀龍附鳳有益,這不叫結黨營私麼?朕已暗訪,宰白鴨的絕非張五哥一人,你都看見他是怎樣的糊弄朕——倒是保住了幾個當道者的衣食,那些『白鴨』們呢?他就撂開手了——這可以叫『仁德』麼?胤礽、胤禛和胤祥清理虧空,他替虧和-圖-書空皇子、官員還賬,這是什麼意思?阿哥們年俸都一般多,他從哪裡搗騰來這麼多錢?你先寫對他的旨意!」
張廷玉急看折後日期,心裡推算,這折子正是康熙在上書房大罵胤禔的第二日,心中不由佩服康熙心細如髮,看朱批時,卻是一筆狂草:
父子二人咫尺山河,已有數月不見。一個形容枯槁、蒼老疲憊,一個是滿心淒涼、憔悴落魄。二人凝視片刻,胤礽已是滿臉淚光,康熙也是暗暗垂淚不能自已。
康熙聽著,只是吃茶出神,半晌才淡然笑道:「著佟國維致休。馬齊——黜一級,罰俸三年,仍在上書房行走。唉……」
胤礽是奉旨從咸安宮過來的,乍從冷宮出來,聽著熟悉而遙遠的請安聲,看著一張張既熟稔而又極陌生的面孔,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早已聽小蘇拉太監遞話兒,知道外頭只有張廷玉、王掞等十幾個人一直頂著不保奏胤禩。回思往日:真是十二分感慨,默默看了張廷玉半晌才道:「起來,該辦什麼事就去吧。」正沉吟間,張五哥迎出來,躬身一讓,說道:「二爺,皇上叫進呢!」胤礽點點頭,正了正衣冠,跟著邢年走了進去,伏地叩頭道:「罪臣久違慈顏,不孝通天,兒胤礽叩見皇阿瑪!」
「所以,」康熙說道,「你現在還不能復位。什麼時候復位,復位不復位,要視情形再定。克己復禮為仁,不能克己也就無所謂仁。你若總想著別人的不是,甚或有報復之心,仍舊要走進魔道裡去。放你出來,不是要懲戒旁人,是要你能安生悔過。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全在於你一己之念了。」
「你照這個意思潤色,」康熙鐵青著臉說道:「胤禩生母良妃是辛者庫中賤奴,胤禩與諸皇子相較,出身卑微,毫無功勞。惟知追逐虛名,邀結人心,且與大阿哥胤禔過從甚密。這樣的人,斷難入選東宮!」張廷玉手腕抖了抖,覺得這些話實在難於形諸文字。康熙見他為難,便問:「怎麼了?」

「慢著!」跪在胤禩身後的胤禵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聲,「等我見了父皇,連我一齊鎖拿!」說罷雙手一撐起身便走,胤禟不言聲地也站了起來。胤䄉瞪著眼大叫:「這是哪個毬攮的在皇上跟前下的蛆?我們大清如今成了混脹世界!阿哥們犯了什麼罪,一個個都沒好下場?我要請見父皇,看明兒個輪著誰了!」一時,胤祚、胤祐、胤禌、胤祹等也都站起身,立在乾清門前議論紛紛。
胤礽雖覺康熙這些話有些文不對題,但細思起來,句句都為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著想。遂答道:「是。兒子一定細參前哲之言,養性修心,努力明德。」「明德,只是做個好人,」康熙又道,「致治之道僅有這還不夠。朕觀你從前行事,軟弱處柔若爛泥,暴戾時又似頑石。昏亂迷惘,進退都沒有章法,這都是不學無術之過。既出來了,好生讀點書,不要結交外臣,受人調唆,自作罪孽,就無可挽救了。」說罷,厲聲說道,「去吧!」
「別忙。」康熙冷笑一聲,「他們結實著呢,多跪一時何妨?累不死他們!——你且說說,八阿哥這人到底如何?」
「臣焉敢!」張廷玉欠身答道,「昔人有論三國者,以為孫、劉、曹三家俱有開國氣象,惜乎同生一時。三班人馬之一若移於六朝或五代,皆能一統天下。雖不同事而同理,今皇上諸子個個龍鑲虎步,英姿勃勃,學術才具出類拔萃!所以,選太子乃是精中選精,英中選英!」
「扎!」張廷玉忙答應一聲,「如此,天家骨肉幸甚,臣亦幸甚!」說著便要退下。
儘管張廷玉已經預感到了,還是被康熙咄咄逼人的問話嚇得一頭冷汗,疾步趨至案邊提起筆來。
康熙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外頭李德全進來稟道:「各位阿哥,還有上書房馬齊、佟國維都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康熙「嗯」了一聲,見李德全要退出,便叫住了,說道:「讓皇子們一律在乾清門跪著,待會朕命張廷玉草詔給他們——馬齊、佟國維不必入見,令他們回府,也有旨意。」李德全驚訝地看了看康熙,半晌才答道:「啊——奴才明白!」張廷玉頓覺氣氛不對,忙起身道:「萬歲有何旨意。請宣明,奴才這就起草。」
張廷玉在上書房聽五哥傳了聖諭,叫人知會各位王爺和貝勒、貝子,跟著五哥去養心殿給康熙請安。

在擁戴胤禩的狂潮席捲宦海的日子裡,確乎只有雍邸裡這幾個方外人見事透澈。按照康熙的設想,胤礽再不濟,是做過三十多年太子的人。他的失德被黜既是因大阿哥行妖術魘鎮所致,現在事體查明,臣工們理應舉薦胤礽復位。但是除了王掞朱天保等十多名太子黨仍持舊見,一窩蜂兒全是保奏胤禩入繼東宮——一個排行第八的皇子,平素沒有單獨辦過要差,又沒有野戰功勳,憑什麼邀買了這麼多的人?他先是驚愕,怔忡了幾天才定下神來。康熙以身子不爽為託詞,所有奏折一概留中不發,命諸皇子都入內侍疾。
康熙不禁一怔,他素日並不討厭胤禩,只是見胤禩崛起太過突兀,料必是在下邊做了手腳,所以想明旨降罪,杜絕胤禩妄想,其中也不無保全之意。聽張廷和-圖-書玉說得理直氣壯,康熙一時倒無無言可對。半晌才道:「你沒有推舉胤禩,有資格說這個話。但胤禩朋黨勢力如此浩大,不絕了他的念頭,將來禍不可測啊!這樣,把方才的意思口諭廉郡王,申明朕有保護之意,叫他安守王位,別再尖牙利爪地來搶太子之位,朕也就不再難為他了。」
「回皇上話,」張廷玉乍著膽子說道,「記得當初皇上曾有明諭,『由諸臣工薦舉皇子中堪為太子者,朕惟眾意是從』,言猶在耳,今胤禩罪未昭彰,這樣下旨恐難服眾心,也無法記檔。」
「慢,」康熙思索著說道,「這差使要得罪人,你不宜出頭,回頭叫簡親王去傳旨。朕最寒心的是佟國維和馬齊,這兩個奴才,朕是怎樣待他們的!身為上書房大臣,竟甘冒國法,與阿靈阿、王鴻緒、揆敘一干子王八蛋四處串連,為八阿哥說項。傳旨:即刻交部議處,應得什麼罪,議過之後再定。」
「扎!」何柱兒忙答應一聲,把一個天鵝絨繡金鳳墩搬過來,拂了一下說道:「張相,您坐!」康熙問道:「何柱兒,據你看,八爺當太子,好不好呢?」「敢情是好!」何柱兒挑著眉頭說道:「打燈籠難尋這麼賢惠的王爺!又仁德,又大方,又和氣,愛讀書,也體恤下人。難怪大人們都舉薦八爺——主子這二年沒微服私訪,您要換件衣裳到市面上走走聽聽,幾乎人人都誇獎咱們八爺從不寒磣!」康熙笑道:「既這麼著,自今兒起,你就去廉郡王府為差,昨兒胤禩要你,朕已賞他了。」
「你過分了。這會子你失心瘋,我不計較。我等著你自個後悔。」胤禛話中帶著骨頭,卻說得十分誠摯,「此刻是我居長,有話還得說。回頭到我府,哪怕拆了我萬福堂呢!這陣子鬧,不行!」他目光閃爍著,寒凜凜地,眾人都安靜下來,胤禛又道,「由我和五弟、九弟同去見駕,保八阿哥。咱們走吧。」

「你該想想,你自幼而孤,宮中毫無倚恃。朕於千難萬難之中將你拉扯大,扶持著你,保護著你,是多麼不容易!為的是你母親有功於社稷。你年幼失怙,所以無論明珠當年怎樣難為你,或有小人在後頭說你的壞話,朕從沒有想過動你的太子之位。」康熙悲戚地說道,「雖說有人用妖法治你,那都是些鬼蜮伎倆。當日太祖、太宗、世祖朝裡都出過這種事。為什麼旁人都不昏亂,偏你就克制不了?妖由人興,厚德載福,你承受不了人家魘鎮,其因只在你自己不立本,德量不足,也不能全怪老大。」
「喲嗬!」胤䄉嘻地一笑,「這裡還剩一個孝順兒子啊!你是美的瘋迷了吧?打量著八哥敗了,就m.hetubook.com.com該輪到你了?」胤禩忙著在旁喝道:「老十,你胡說些什麼?你要累死我麼?」
胤禛見鄔思道等人的分析立地兌現,先是精神一振,見識兄弟無論真心假意,一概都要去為八阿哥鳴不平,心中不禁失驚:我怎麼了?連這份機伶都沒有!打著主意,裝作悲痛不堪的樣子勉強起身,沉痛地說道:「大哥、二哥、三哥都不在,這裡我是最年長的,我勸兄弟們這會子不要鬧。父皇是上了年紀的人,又在病中,這會子又在氣頭上,我們成群結夥進去折騰,如何使得?」
「你是怕得罪姓佟的吧?」康熙笑道,「佟家一門都是八阿哥的人。馬齊是因朕偶然誇了胤禩,就跟著人家瞎張羅。如今胤禩是等著要做太子的,你沒有跟著眾人起鬨巴結,再受晉封,越發招怨,是麼?」
「都是好的。」張廷玉毫不猶豫地說道,「人各有所長,難言哪個最好。」
皇上辦事精明,天下人無不知曉,斷無錯誤之處。此事於聖躬關係甚大,若日後易於措置,祈速賜睿斷;或日後難以措置,亦祈賜睿斷。熟慮後施行為善。
「萬歲!」
又一陣沉默過後,康熙方款款說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見你身子還好,朕也覺安心。你受了人家魘昧,行事昏迷,按說朕不願再說你什麼。但朕實有話,你得記在心裡。」胤礽原就壓根不信什麼魘昧的鬼話,他滿心都是仇恨。胤禔的狠毒心腸、胤祉的狼子野心、胤禩的絕情負義都刻在了心裡,但現在不是發作的時候,只好說道:「阿瑪只管教訓,兒子句句銘心。」
「兒子還好。」胤礽顫巍巍起身,哽咽著道,「只是阿瑪,數月不見,看去是蒼老多了……」
這是洞穿肺腑的誅心之言,把張廷玉說得出了一頭汗,囁嚅半晌,只好如實說道:「臣這點私心,難逃聖鑒,總求萬歲體諒。奴才沒舉薦八爺,也不是以為八爺不好。只因前太子剛剛廢黜,若臣分際久了,不忍驟然再舉新人……」康熙感慨地撫著前額嘆道:「好!這是坦誠相見嘛……」因見何柱兒端茶進來,便道:「給張廷玉搬個座兒來。」
八阿哥胤禩情知有變,心頭打著鼓隨眾人叩了頭,聽著鬚髮皆白的叔爺,口不關風地宣道:「奉上諭:胤礽前受胤禔魘鎮,行事不端,前在熱河已行廢黜。今胤禔陰謀敗露,彰明較著。胤礽著即釋放,賜第讀書。乃有皇八子胤禩,乘主危國疑之時,廣結黨羽,妄蓄大志,侵欺皇權。朕受命於天,撫有華夏於茲四十餘年,天下大權,惟一人操之,豈可姑息養奸,因愛廢法?著革去胤禩郡王爵,鎖拿宗人府,查明結黨情事,爾後處置。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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