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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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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橋

青龍橋

除非他存想要抱個雜種孫子,他可不能睜一眼閉一眼,不追究這宗事情……
一向說硬話說慣了的朱家一族人,這一回儘管嘴頭上仍不認輸,但一個個都抖抖索索的,好像少穿了一件衣裳;白天還好,一臨到夜晚,黑暗把莊院包裹著,曠野上風聲虎虎的亢嘯著,彷彿隨時都會爆發出難測的事件來。那淒慘怪異的牛角聲,嗚呀嗚的,一忽兒在東邊響,一忽兒又繞到西邊響。有時耳朵伏貼在圩堡上,能聽得見雜沓的馬蹄和嘈切的人話。薛大疤眼一向不肯露面,使人恐懼的就是他那種莫測的神祕,村裏沒有誰曉得他在什麼地方?也沒有誰曉得他這回撲佔了青龍鎮,究竟糾合了多少人槍實力?要怎樣對付朱家老莊?但朱家老莊的一切,全都攤在薛大疤眼的眼前,俗說:明人怕暗鬼,就是這種情景;那樣悠長的黑夜,時時刻刻都使他們膽戰心驚。
朱家族裏的人,為著這宗事情,爭爭嚷嚷的喧騰了一陣子,無非是要替小金兒報仇,朱二大爺更咬牙切齒的打算盤,怎樣添槍買火,怎樣計算薛大疤眼。
「抓住薛大疤眼!」
一想著東流西蕩的家,想著滿臉憂苦紋路的父母,想著童年那些日子,夢般的情境,銀姐就會鼻尖酸楚,兩眼兜著汪汪的潮濕,想跟誰訴說些什麼……冬天裏,九叉河的河兩岸好荒涼,黃黃焦焦的枯茅草,骷髏似的枯樹,斷折了的死蘆葦,一直迤邐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青龍橋真的像一把大鐵鎖,把人鎖死在朱家的門裏,過著這種刻板般的勞苦日子。
「我說縣長,您甭管就算了!旁的話,我願意聽您的,這宗事,我拗到底了!這對姦夫淫|婦,我非弄死他們不可!您要是認為我犯了法,您儘管回去調槍隊來抓我!……當然,不是逼到不得已,我是不願跟您撕破臉面,沒上沒下說這些的。」
銀姐怎樣呢?即使滿心全是委屈的言語,也沒有她開口的份兒,祇能低下頭,自己吞嚥倒流進喉嚨的眼淚,——那些淚水,跟眼前的日子一樣的苦鹹。
硬話是一陣掛在嘴角上的風,說吹就吹了過去,薛大疤眼這個名字,總是一團陰影,沉甸甸的壓在每個族人的心上。大夥兒都曉得,這只是個開端,薛大疤眼立意與朱家為仇,早晚定會再來的,巴掌大的朱家老莊,實在吃不住他們三敲兩打。
為防薛大疤眼報復,朱家老莊的人從不單獨出門,祇要一離圩垛,就三五成群的捎上槍枝,旁人既都這樣小心的防範著,朱小金兒出門,那更不消說了。
不過,花錢花在刀口上,疼惜歸疼惜,卻也不能算冤枉。謝縣長對於剿辦薛大疤眼,顯得很認真;縣裏有近百條洋槍的實力,再配合上朱家這支槍隊,隔著青龍河遙遙呼應,薛大疤眼就算是一條黏滑的鱔魚罷,也禁不住這支鐵鉗子鉗的。
「那薛大疤眼怎麼說呢?」
「還是老樣子,好也好不到哪兒去。」
「你這不通氣的老狗,你不放開我兒子,我就跟你豁命拚了!」
大夥兒一條聲的催促朱二大爺去求謝縣長,朱二大爺可尷尬透了,他粗著脖子紅著臉說:
鐵鎖兒也皺起眉頭來了。
五更左右,股匪陣裏七八支螺角煮沸了野地,一陣湧上來四五百人,縣裏的自衛隊再也站不住腳,叫衝得七零八落,有的扛著槍出門,回來時換成了木棍,有的跑掉了兩隻鞋子,有的連槍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一奔退下七八里地,光頭縣長查點人槍,三成還落下兩成。
他心裏有這樣的怨忿,但沒叫出口來。
「銀姐,」他說:「我娘要我問問你,近時日子過得還好?小金兒死後,你公公是不是待你好些了?」
但凡在朱二大爺想像裏他的兒子萬金可能受到的虐待,他都要這個小媳婦照樣的身受。他以為夫妻同命,萬金所受的磨難,做媳婦的理應分擔,這樣,也許在冥冥之中,會使他那獨生兒子的痛苦減輕一些。
事情就這麼拖延下去,薛大疤眼仍然常在九叉河一帶地方神祕地出沒著,誰也弄不清他飄忽無定的行蹤。朱二大爺的兒子陷在人家手裏,自己也像被懸在半虛空裏,有力氣也沒有施展的地方。
謝縣長是個文墨人,素不知兵,總以為薛大疤眼再神,不過是個走黑路的股匪頭兒,決沒包天的膽子硬抗官兵,俗說:邪不勝正,縣裏槍隊一拉下來,對方一定會聞風逃遁的。誰知連夜趕到青龍鎮郊,雙方劈面對上了,乒乓一開火,縣裏的槍隊就像破了口的膿瘡,潰爛得不可收拾了啦!
「天曉得……」銀姐抽搐著:「我從沒跟誰好過!……我這……祇怕是一種怪毛病。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誰會相信呢?」
「依我?依我非這樣不成!」謝縣長說著,伸過頭來,跟朱二大爺耳語說:「除此之外,沒有再好的辦法了!」
「薛大疤眼這幫傢伙,鬧亂子也鬧了好些年了,」鐵鎖兒說:「早先他們也星星零零的分成若干小股,每股三五七條槍不等,當時也祇在地方上偷雞摸狗做些小案子,並沒這麼大的聲勢,如今全是薛大疤眼把他們捻合到一起,才會在五六個縣的地面上橫行的……」
「冤枉!」進了棺材又重見天日的銀姐,有氣無力的呻|吟著說:「我實在沒跟誰好過。」
算盤是這樣打的,可沒想到薛大疤眼不會讓他這麼如意。
「還虧他朱二大爺是什麼一族之長呢?!」老婦人又喃喃的說:「虐待童養媳,就這麼虐待法兒!……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哼!果然是他!」朱二大爺一聽見薛大疤眼這名字,眼裏就爆出怨毒的光來,不過,兒子落到姓薛的手上,一剎怨恨燃燒過後,眼神就黯淡下去,空空茫茫的不知望的是什麼。
「我說,二大爺,您可甭急躁,」莊子上的朱小亂子說:「適才這陣槍,恐怕是薛大疤眼耍的花樣,調虎離山也說不定,——等咱們拉槍出柵門,他從背後捲過來抄老窩,祇消放上一把火,咱們就砸了蛋啦!」
黑暗壓在矮樑上,霉濕的麥草味直刺著人的鼻孔,鐵鎖兒週身被七道蔴繩捆得鐵緊,直挺挺的仰躺著。蔴繩能捆住他的身子,卻捆不住他一心剛強正直的野性,他用叫嚎似的嗓子,直呼著朱二大爺的名字痛罵著。
「哎,去打股匪了!有人的出人,有槍的扛槍,自帶乾糧,到縣城去歸攏啊!」
「糟!」朱二大爺嚥了一口氣說:「他們準是遇上麻煩了!」他急忙趿著鞋奔出來,吆喝著響鑼召莊丁,集槍隊,等到莊丁召聚起來,槍聲已經沉落下去了!朱二大爺關心兒子,要莊裏的槍隊立即拉出去,先到青龍橋查查究竟。那些帶槍的漢子,儘管燈籠火把點燃得明晃晃的,個個窮嚷亂叫的添氣勢,但大多是心裏毛躁得慌,替自己壯膽量,儘管他朱二大爺急得亂蹦亂跳,他們都是嘴動身不動,沒人肯領頭出柵門。
「行,」朱二大爺說:「不過,那柴房裏會有什麼樣的異物,能鑽進她的肚裏去呢?」
「甚麼樣的法子?你說。」光頭縣長情急得像是掉下河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抓住鐵鎖兒的手臂,搶著問說:「只要可行,我都願試試。」
「依您該怎麼辦呢?薛大爺。」
言談祇是言談,鐵鎖兒夫妻沒有回來過,更沒有人去遙遠的南方,去查究孫拐腿轉述的傳聞,只有古老的青龍橋,默默的橫在蠻野的九叉河上,見證著一切在這塊土地上所發生過的事實,而那些冷硬的石塊,是永不會牽強附會的加添一些神祕傳言的。
「目前還弄不清楚,」醫生說:「也許我能看出一些端倪來的。」
朱二大爺的脾氣,隨著小金兒陷身賊窟的日子,越變越火暴起來,銀姐也覺出自己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了。她在黑夜的柴房裏,睜著凝視黑暗,想過很多很多的事,也想過偷偷的逃離這個地方,但爹媽帶著弟妹,不知飄流到哪兒去了,就算找著他們又怎樣呢?世上有那樣貪圖錢財,肯割捨女兒的父母,難道他們不會再把自己賣到另一家去,受同樣的苦楚?!……索性死了罷!當她這樣想時,忽又覺得很駭懼,很不甘心。雖說那瘦小孱弱的背影在記憶裏變得很淡了,但他總是她未來的丈夫,她得耐心的等著,也許他會回來的。
銀姐叩了頭,低聲的道謝,一時傷心委屈齊來,禁不住又放聲大哭起來。謝縣長著人把銀姐帶下去,又轉問鐵鎖兒說:
他才發覺,單憑一個賣豆腐出身的小子,能在土匪窩裏混出頭來,實在不簡單,自己要想跟薛大疤眼鬥,硬是鬥不贏他。朱二大爺一承認棋差一著不打緊,整個朱家老莊,全不上不下的吊起來了。
就在鄉野上一般人這樣作結認定的時刻,又出了傳聞了!青龍鎮梢,接近那座七孔大橋橋口的地方,有那麼一家小小的野舖兒,舖主孫拐腿是個很愛聊天聒話,又有些瑣碎嘮叨,但凡打他舖前經過的,南來北往的行商客旅,只要進舖打尖,他就扯著人聊聒起來。九叉河上這座青龍橋的傳說,常常掛在孫拐腿的嘴頭上。
銀姐搖搖頭:
銀姐低下頭去,河邊的春|水在青石跳板下洄旋,小小的漩渦彷彿是九叉河誘人的笑靨,慫恿她跳進河裏,解脫她的痛苦。有幾回,當她認真想跳下河時,水波上漾出的她自己的影子驚醒了她。過了年,她算是十六歲了,假若命是一張紙,她總得要用自己的手,在紙上塗些畫些什麼,雖然一時想不到她能怎樣做,至少,這念頭阻住了她投河了結的心思,使她沉默的挨受不去。一直到夏天,到對岸那個黧黑結壯的年輕漢子鐵鎖兒闖到她的心裏。
「我們畢竟來晚了一步,朱家老莊叫股匪灌進去了!瞧這火勢這樣兇猛,能活出幾個人來,那就很難講啦!」
「謝謝鐵大娘!」
一桶涼水當頭潑,銀姐幽幽的醒轉過來,一睜眼,耳邊就響起:你跟誰幹出這種沒廉恥的勾當來的?……跟誰呢?只有天知道!說給誰聽誰也不肯相信的。十六年來,她從沒跟任何男人有過肌膚之親,尤獨到了朱家之後,她的日子過得是那樣的刻板,雖說隔河丁頭屋裏黑壯的鐵鎖兒曾跟自己見過幾回面,兩人卻半點瓜葛全沒有過。她不明白,這種冤枉事怎會硬栽到她頭上來?
「你們全是死人怎麼的?總得講句話呀!」
謝縣長點點頭說:
籐條像雨點似的猛揮著,可憐銀姐連喊叫全來不及,哪還有張嘴說話的份兒?不一剎功夫,她就兩眼朝上斜吊著,疼暈了過去。
小金兒被埋下地去了,銀姐昏昏淘淘的,像做了一場亂夢,打夢裏醒來,還回到那種刻板的苦日子裏去,沒有一絲改變。公公雖沒再像前些時那樣,常對她摔來摜去的發脾氣,但卻見她恍惚沒見著,把她給冷在旁邊。
「二大爺,您究竟是族裏當家領頭的人,不能眼看著咱們朱家給這姓薛的小子吃倒!……他們說擄人,就擄了人,說撕票,就撕掉您的骨血,如今說搶糧,大天白日裏,就把糧給搶了,您有什麼打算呢?」
沒有人能回答她心裏關於未來丈夫的問詢,她常站在河岸上,瞇起兩眼,朝遠處茫然的矚望著。空空蕩蕩的野地,沒有什麼能使她的心得著攀援;爹和媽是叫貧苦流浪壓垮了的人,總夢想有一天能在一塊地上紮根,不再挑著行李捲口住古廟,宿廊簷,賣掉女兒的所得,能填滿那夢想的坑壑嚒?她想不出貧苦點兒有什麼不好?這兒有深宅大院子,但怎樣也不能比得童年的日子。
經過匪劫的九叉河,比早先更為荒涼了,在人烟稀落的河上,那道七孔長橋臥枕著滔滔的波浪,和四面的荒野比映起來,顯得很不調和。
對援救朱家老莊,光頭謝縣長不是沒盡力,攻撲青龍鎮那一場火,縣自衛隊的幾十桿槍悉數拉上了火線,新成婚不久的鐵鎖兒,跟縣長跨匣槍當隨從,也眼見這場火是怎麼打的。
不過,這祇是開初才有的情形,一冬之後,她就跟那老婦人和她的兒子混熟識了。老婦人姓鐵——一個極稀少又好記憶的姓氏,兒子叫鐵鎖兒,鎖兒原是乳名,因為沒進過塾,就連耕帶耙的叫起鐵鎖兒來了。
「是與不是,都還在未定之天。」族裏的一個執事說:「這種事,總是冒失不得,黑裏把人槍拉出去,萬一薛大疤眼弄一小股人進來放火,那可不是把咱們連根拔掉了?……我看,無論是不是真的來了援兵,咱們總得等到天亮再講。」
漫長的秋天過完了,冬頭上,村裏來了個賣草藥的郎中,那人進村就找上了朱二大爺。
連莊丁護宅在內,家宅裏好幾十口人,每進院子,逢著寒冬,日夜燃著爐火,一個月,少說要劈二三十擔柴火,後院裏,雜木段子堆成山,荊棘根子沿著牆疊有一人高,都得要她一斧一斧的砍劈成細條柴火;長柄的柴斧沉重得使她手腕發軟,一頓柴火劈下來,半邊身子都是麻的。叮咚叮咚的斧擊聲,在高牆上亂撞,但總難撞出這座灰沉沉的大院子。
也有人牽強附會,說是鐵鎖兒就是那把破鎖化身的,要不然,一個年輕輕的人,怎會想出那種聚合民間散槍的主意,使得薛大疤眼那幫子股匪被殲,薛大疤眼僅以身免?!……鎖若不破,薛大疤眼決不會漏網的。
薛大疤眼坑殺朱家老莊闔族,又在民團圍剿中兔脫的消息,驚動了百里方圓的地面。民間傳說一起,就把這驚天動地的事件,塗染上一層神祕的迷信的色彩;有人認為朱家老莊遠祖的墳塋,埋在五絕地上,犯凶和遭劫都是天定的,薛大疤眼就是他們命裏的魔星。
九叉河是一條蠻野憤怒的河,流程雖不算長,水勢卻湍急汹湧,像是赤煉蛇吐出的舌頭。顧名思義,九叉河是由九條岔河匯合而成的。在久遠的傳說裏,說是河裏落過一條小青龍,南方來的術士認為青龍出現,必主兵凶,因此,地方上才積聚錢財,替這條蠻野的河流掛上一把鎖,——那就是橫跨在河上的青龍橋。
「你是縣城裏的杜先生?」謝縣長說:「這事明擺著,是與非,你一眼看得出來,……他朱二大爺是當地一霸,他依仗人槍足實,可以胡作非為,不經官就斷案,擅把私刑加在人頭上,但你可不成,你不能由朱家庇護你一輩子,日後總要回縣城去的。如今你是朱家的賬房,但凡朱家做出來的事,三成擔子,總有一成落在你的肩膀上,你要不當機立斷的勸阻他,也許將來命也斷送在上頭!」
「到底是年輕人,腦瓜子紋路通暢,沒有疙瘩!」縣長拍打著鐵鎖兒的肩膀說:「這樣好的主意,我怎麼從來沒想過?這好,——」他轉朝做隊長的說:「咱們這就回縣城,差人通告各鄉,糾結人槍,合力剿除薛大疤眼,鳴鑼叫喊張貼帖子,越快越好!」
「這還算好的,」有人附和說:「祇怕咱們一拉出圩子,對方就匿在黑裏,來個暗打明,乒乓一陣亂槍當頭蓋下來,誰敢說要貼上多少條人命?」
銀姐聽了,很想安慰幾句什麼,一時又吐不出言語來,楞楞的,不知怎麼是好。過半晌,才迸出一句問話說:
「是水鼓病?」他說:「看上去不像。」
「您就先息息氣罷,二大爺。」謝縣長說:「好在人還關在您這兒,案子也要追查,他若是撒了謊,他也逃不掉,我只是不願枉屈人罷了!」
主意又是朱小亂子拿出來的,他說:
「我怕不是這麼樣簡單,」他說:「你總得記住我的話,多當心自己!」
「可不是嗎!」朱小亂子的老婆說:「村上有好些人,全見著鐵鎖兒泅水過河,常跟她見面,有一回,還替她一路挑水挑到您的後門口呢!」
為了怕他體弱生癆,塾也不讓他進了,花錢請了縣城西街開武館的教師,來教小金兒習武術。這位教師是由賬房老杜推薦來的,外號叫醉貓胡三拳,三拳打得如何,沒見他顯露過,但以他的酒量而論,醉貓這個稱號倒是名實相符。小金兒跟著胡三拳習武,習了兩年,癆病雖沒上身,身子可也沒壯實到哪兒去。
「瞧,手背全凍裂了!你不用溫水常渥渥,搽些蚌油,哪能再做活?……聽說你是朱二大爺花錢換回來的?買匹牲口回家,也該妥善調護,甭說是兒媳了!」
謝縣長轉眼去看朱二大爺,朱二大爺的臉,忽然紅得像多喝了一壺酒,銀姐究竟是朱家的媳婦,朱二大爺宅子前後好幾進,不是沒有空屋,卻把媳婦安排在柴房裏受冷受溼,當官被揭穿了,連他自己也覺出不體面了。
「其實,那個紅眼朱二大爺又何嘗會想到,當初這一對受他凌虐過的小夫妻,竟會替他闔族報了仇雪了怨?……這真是舉頭三尺有神靈了!」
「你倒會替旁人擔心?!」聽的人沒好氣的:「這些年裏,紅眼朱二大爺擔心過咱們一星半點沒有?要不是朱家那種歪頭扛肩的臭味道,哪會激出薛大疤眼這個煞星來?!不提他們也罷了!」
「我說頭兒,朱家既然這樣,咱和_圖_書們就把肉票給撕掉了罷,不讓他們看看顏色,他們不知道厲害。」替薛大疤眼看票的小頭目鄭土狗兒說:「好在這隻病雞也不值錢了,正好拿他抵丁三挖的命。」
謝縣長皺皺眉毛;縣長就是一條強龍罷,要壓這條地頭蛇,也不是一宗容易事情。朱家老莊狼籍的名聲,不比薛大疤眼那夥土匪好到哪兒去,說他們鼠目寸光,一點兒也不冤他們,尤獨是這位族長,眼是紅的,心是濁的,好像掉在漿糊盆裏洗過澡,抓也不能抓,捏也不能捏,此時此地跟他翻臉,又不很妥當,他只好強自忍耐著,笑說:
其實,銀姐這個姑娘,自打踏進朱家的門,就沒被誰正眼相看過,她不來,小金兒不發病,她不來,小金兒不會被薛大疤眼擄去;正因這些偶合被牽扯成命運,那麼,她的命運就糟到透頂了。一個命運糟到透頂,被人視為掃帚星的童養媳,還想得著什麼樣的待遇?她即使該怨也沒有好怨的了!
「萬金他總算有了下落,你們好歹得替我立個主意,怎樣對付薛大疤眼那賊?!」
她說不出對他懷著什麼樣的感情,他使她淒苦潮濕的日子溫暖起來,迸射出鬱勃的火花,那彷彿不是年輕男女間尋常的戀情,那是更深的,使她微感戰慄的牽繫,——就如同黑夜的天幕上,星與星互映一樣。
銀姐仍跟往常一樣,到河口去挑水。
一切都是絕望的,一個被裝進棺裏,一個被捆在手車上,由朱二大爺自己率領著,出了莊子,直奔東亂葬崗子。一行人剛走到青龍橋口,鐵鎖兒他媽鐵大娘把朱二大爺給纏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
一天落大雨,有一夥子打著南方口音的客人進舖來避雨,孫拐腿攫著機會,又跟他們聊起青龍橋的傳說來,那些客人裏頭,在聽完這段傳說後接口說:
「不是水鼓病。」她說:「我自小跟爹媽一道兒流浪,走東到西的,跑過不少地方,從沒有見人得過這種病,只是頭暈眼黑,愛作噁心。」
「依您該怎麼辦呢?」
「是怎麼一回事,我說給您聽罷!」朱二大爺便搶著把事情的經過,長長短短說了一遍,最後說:「縣長,您也曉得朱家是要面子的人,怎能容這對姦夫淫|婦敗壞名聲?這宗族中的私事,您不管也就罷了!」
「說呀,你這賤貨!」朱二大爺怒勃勃的說:「你究竟跟誰搗弄成這樣的?朱家的門風,叫你給敗壞盡了!萬金的墳頭還沒長草,你就偷野漢子!」
「說的是,說的是!」武師胡三拳附和說:「縣裏的自衛團吃的是百姓的糧,剿匪捕盜自是他們的本份,就是不去求他們,薛大疤眼鬧得這麼兇,他們也該拉槍下來應援的,何況二大爺您這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出頭去說話呢!姓謝的想穩住他的紗帽,自不能開罪地方……」
這種駭異的事情,甭說朱家一族連聽全沒聽人說過,就是同濟大學出身,做過好幾任縣官的謝縣長,也是初次遇著。送走銀姐之後,他噓了一口氣說:
「老天,老天,你是瞎了眼了!」
「這它娘算是哪一門子?」他罵說:「你欺著姓鐵的孤門獨戶,硬把臭名聲栽在我頭上!你這上下不通氣的紅眼狗,還虧得是一族之長呢!」
「難!難!」朱二大爺搖頭說:「這真是太難了!限期迫得太近,一時叫我到哪兒籌辦起這許多東西?」
「薛大疤眼以為真正把朱家殺絕了嚒?」鐵鎖兒跟銀姐說:「我們夫妻倆,跟紅眼朱二大爺叩過頭叫過爹的,該算是半個朱家人,薛大疤眼破了朱家老莊,捲劫了朱家的財物,更使出辣手坑殺闔族老小,他就夢想法外逍遙了嚒?——不管官裏查不查這宗事,咱們也要查它!」
「信在這兒,您自己過目罷!」
朱小亂子要押鐵大娘過橋,鐵大娘抵死也不肯挪動一步,這時刻,兩匹快馬奔過橋來,武師胡三拳也在橋上出現了。
朱二大爺窘說:
「我叫丁三挖,」那郎中說:「開門見山,跟您說了罷,我是奉薛大爺的差遣來的,你兒子萬金,在咱們那兒活得很好,有信捎回來。」
而朱家老莊那邊的槍聲密集,房舍上升起大股的濃烟,天黑之後,河北岸的人抬頭都望得見一片通紅的大火,謝縣長變了臉色說:
「老二,你甭忙著攻撲朱家老莊,那一窩子熊人,天沒要他們長肉翅,飛不出咱們手掌心的。」
「依您怎辦?難道就蹲在這兒聽唱?」
「我還用得著請醫生看驗?」朱二大爺說:「姓鐵的小子,你甭拿我當三歲孩子,你想出花樣拖延時辰?可沒那種好事!」轉臉招呼說:「走!咱們這就上東亂葬坑去,把這宗事給辦完!」
「這個我知道,」朱二大爺說:「人攥在他手上,怎能玩硬的?我只愁著一時找不到搭線的人,遞話給薛大疤眼,他要什麼我允什麼,只要他肯放人……旁的話,要等日後再談了。」
那,得讓河上的波浪去說了!
莊丁把銀姐抬進白木棺材,嘭的一聲蓋上棺蓋。銀姐出乎意外的,沒哭、沒喊、沒再哀求,倒是鐵鎖兒嚷叫出來說:
「是啊!」銀姐說:「他臉上那塊疤痕,總是掩飾不掉的。」
鐵大娘怨苦的說起緣由來,怨當初死鬼老鐵沒長眼,靠著朱家的田產,買下了七畝三分地,為了遷就田地,不得不搬到這兒來。
「縣長,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了,也許脾氣暴躁,但料事看人,決不至於出這麼大的岔子。姓鐵的這小子,跟那小淫|婦的姦惰,是沒錯的,儘管他們不肯承認,他們也抵賴不了,……您瞧那淫|婦的肚子,少說也有四五個月的身孕了!」
朱小亂子過河去抓鐵鎖兒,不一會兒功夫,人就抓來了,鐵鎖兒跟朱二大爺一見面,就嚷叫說:
「那就怪了!」謝縣長說:「那你明明是懷了孕?又是打哪兒來的呢?」
事情弄得這樣僵,倒不是薛大疤眼的本意,等他明白盤口開得太高,把朱二大爺激翻,他差出去的丁三挖,已經被朱家拖到亂葬坑,用亂刀砍殺了。——這明白的表示出:朱二大爺無論怎樣疼愛著他的獨生兒子,他也無能為力,狠下心把他捨棄了,捨棄的結果是預料得到的,那就是勢不兩立的拼鬥。
假如他薛大疤眼差人來接頭,開出盤子來,那也爽快好辦,為兒子著急,朱二大爺自認倒霉,不打算跟對方討價還價了,一心只求快點把兒子贖出來,然後再設計報復,倒打薛大疤眼一釘耙;最使朱二大爺難過的是薛大疤眼似乎成竹在胸,把一張肉票攥在手上,你急他不急,存心的拖延著,似乎硬要試試朱二大爺的耐性。
「嘿!」那些槍隊裏頭的人會說:「咱們拉槍出去,一頓猛追,薛大疤眼那些龜孫,活像見了老鷹的兔子,奶奶的,跑得狼煙似的快!受了這回的洋熊罪,下回包管他不敢再打歪主意了!」
果然,一聽著鐵鎖兒這個名字,朱二大爺那張臉就難看起來,脹粗脖子說:
對銀姐的拷問,是在朱家祠堂裏當眾舉行的。朱家闔族的男女老幼,湧來百十口兒,沒有誰把銀姐當成人看,眼見朱二大爺親自用籐條把銀姐渾身抽打得沒有一塊好皮肉,看的人還嚷說打得太輕。
「別嚷嚷了,小子!」朱小亂子在門口叉著腰說:「你閉上鳥嘴省省精神罷,明天大早,就把你送到東邊亂葬坑大分八塊,你有話去跟閻王老子說,還不是一樣!」
賬房老杜一聽,了不得,縣長把這付擔子,一傢伙卸到自己頭上來了,沒辦法,只好轉跟朱二大爺陳說;事情弄得太僵,朱二大爺心裏也有些缺欠,不是嗎?縣長是自己族裏去央請來的,人家剛到這兒,沒進莊子沒歇馬,就因這宗事把他給頂了回去,這也太不成待客之禮了。再說,薛大疤眼鬧得這樣兇,朱家老莊實力有限,若得罪了謝縣長,就等於斷了援手,在這種緊要的辰光,未免有些不合算。既經賬房老杜苦苦勸說,便答允說:
「二大爺,這個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可不能不管。如今,時局儘管動亂,國法總歸是國法,即使他們勾搭成姦確是事實,按法論斷,也犯不了死罪!……這樣罷,您先息息氣,把兩個人犯押回莊去,我親自審問審問。假如真有苟且,我當從重發落他們,您覺得如何?」
朱二大爺這回的狼狽,再也無法掩飾了,以哀告的口吻說:
怪薛大疤眼不講理嚒?那得先怪朱家那一族系的人蠻橫,自私和固執。放眼去看朱家老莊出來的漢子罷,不論年輕的或是年長的,一個個都歪頭扛肩膀,神氣得像是硬梆梆的驢屌,再也找不出好幾個世代之前,倡議修建青龍橋時那種急公好義的人物來了!
秋禾子收成的時刻,薛大疤眼在青龍橋南邊,暗地裏設埋伏,一舉截住了朱家老莊十多輛運載莊稼的牛車,連牲口帶糧食,全押著退走了,等朱二大爺糾聚槍隊再去追撲,雙方業已相差一大截路。朱家族眾不死心,尾著車轍追到砂石崗子,薛大疤眼早已佈妥陣勢,兩陣排槍當頭蓋過來,追的人倒下四五個,沒帶傷的也嚇軟了腿,只能在草溝裏翹著屁股橫爬。
朱二大爺悶了半晌,才打鼻孔裏透出一聲哼來,鐵青著臉說:「帶幾枝槍過河,把那野種替我拎的來,要是有這種事,我非要把他砍成八塊不可!」
銀姐眼一紅,滴下淚來了。她原想在冰殼上多站一會兒,多聽這個陌生的老婦人說些溫暖人心的言語,但她心裏很駭怕,理理扁擔兩頭繫子,蹲身擔起水來。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心裏很想親近那個老婦人,而又身不由己的拔腳逃開?
紅眼朱二大爺沒想到鐵鎖兒還敢這樣抗聲頂撞他,哼了一聲吩咐說:
在九叉河一帶,朱家不算是富家,但卻是人丁旺盛的大族系。早先他們若不仗勢欺人開罪薛大疤眼,這帶地方決不會被蹂躪到這步田地。到如今,這個仇究竟是怎麼結的?朱家從當家理事的朱二大爺起,沒有人肯認賬。朱家也不管薛大疤眼在他們眼前生事,只管他們自己;修槍樓,造角堡,買槍枝,添槍火,把朱家老莊建成一片挺硬的龜殼,縮頭躲匿在裏面。儘管他們明顯的畏懼薛大疤眼,當著鄰里,他們依舊保持著目空一切的氣燄,動不動就丟下那種話頭來說:
「你們儘可冤枉我,可甭冤枉人家鐵鎖兒哥,皇天在上……我跟他沒有半點瓜葛!」
沒有幾天功夫,縣城裏湧來了幾千口子,帶來乾糧行李捲兒,各式槍枝,有些莊戶沒有洋槍火銃,就隨手扛起刀矛之類的傢伙湊合上了。這夥子人,壓根兒不懂得豎站成行,橫站成列,聽說薛大疤眼屯在青龍鎮,只要有人指了個方向,他們就鬧嘈嘈、黑壓壓的朝南湧了過去。
鐵鎖兒冷笑笑說:
「怎麼樣,二大爺?」丁三挖說:「用這些換您兒子的命,盤口不算高罷?」
「縣長老爺,朱家老莊仗勢欺人,硬栽誣我兒子鐵鎖兒和朱家的養媳通姦,不問情由不送官,就要把我兒子殺掉,……那綁在手車上的就是,萬祈您救他一命罷!」
紅眼朱二大爺也試著差遣莊丁出圩子,想去打聽什麼,但朱家老莊附近,業已沒有鄰舍了。想過九叉河,股匪就像開槍獵兔似的,追著人打,只好狼烟奔回來,跟朱二大爺攤開兩手說苦話。
沒有人曉得他們去了哪裏?……
忽然,他看透了什麼似的,喃喃的說:
「其實,長時這麼耗下去,對薛大疤眼不利,」武師胡三拳附和說:「青龍鎮不是三家村,這麼大的一座鄉鎮陷在股匪手裏,縣城必定震動,謝縣長臨走留下話在這兒,他決不會坐視股匪猖獗,薛大疤眼假如不在十天半月之內破掉咱們的在院,他在這兒就站不住了!」
兩人正在席上說著話,那邊有人稟告說:
每天清早,淡淡的霧雰籠著河岸,柔軟的春風把兩岸吹綠了,她只能望見那丁頭小屋的一角茅簷;真的,她不懂世上的人怎麼會有那種樣的想法,總以為閨女進了高門大戶就是幸福,她被賣來朱家時,媽不就這麼說過嗎:
平陽地上有那麼一座石頭橋,真是夠氣勢的,甭說精巧的七孔工程,曾費過巧匠們多少的心血了,單就鋪設在橋面上的大塊青石說罷:一丈二尺長,兩尺厚,三尺寬的長方形巨物,總計不下四五百方,這些巨大的石塊,從千百里外的大山裏採掘出來,千鑿萬鑿琢磨成這樣整齊的形狀,不知使用什麼樣笨拙的方法,拖運到這兒來,橫鋪在橋面上的?……時日愈去得久遠,愈使人在追懷中體念昔時日月的榮光。
這一回,雖說捉住了施耀錢,和兩百多股匪,即使縣長把他們定了案,砍了頭,而正兇仍逍遙法外,那就能算是扯平了嚒?無論如何,朱家這族人是活不回來的了。
朱家族裏的人,雖說橫慣了,但一遇上鐵大娘這種人,也覺有些傻眼,還是朱小亂子上去,硬把鐵大娘給拖開,而那朱二大爺的嘴上,已涔涔的朝下滴血了。
「當然嘍,周再田一心拉攏著她,就一口答允了,把她哥哥安排在宅子裏,替他聽差打雜。有一晚,周再田躺上大烟舖,說是要用茶,那個便去替他泡妥一壺濃茶,周再田喝了茶,嚷說肚子疼,那個便急急忙忙的去請醫生,臨走時關照鄰舍說:
「跟縣長回話,」鐵鎖兒插嘴說:「若想逼退薛大疤眼,我倒想出一個法子。」
空氣顯得很僵涼,賬房老杜一瞅光景不對,插上來拉彎子說:
常被人唏噓傳講著的朱家老莊,經歷了那場大火,變成一片焦黑的廢墟,也是傳說中無比陰森的鬼地;殘磚,碎片,崩圮的牆框兒和魚鱗狀的斷樑碎木,雜亂的攤露著,生苔的池面上,還載沉載浮的飄著些空的箱櫃和雜物。在這一片廢墟當央,隆起一座很大的土丘,那就是民團裏的人們替朱家所造的千人塚,朱家闔族好幾百口兒全埋在那裏,沒有人憑弔,也沒有祭掃的紙箔和香烟。
「如今我已弄明白七八分了!我得請二大爺,著人在這兒架起爐灶,揉麵烙起香油餅來,也許能藉著麵香,把異物引出來呢!」
鐵鎖兒沉默了一會兒說:
初起更時動的身,有星無月的天氣,柵門外的野地黑糊糊的一片,朱家的長工姜小禿兒推車,武師胡三拳帶著四五個莊丁,幾桿後膛洋槍護送,車前車後,分別挑著兩盞照路的燈籠。
「縣長,您聽這小子說話,氣人不氣人?」朱二大爺氣得渾身發抖說:「我長這麼大年紀,還沒聽見誰當面罵過我!您說,像這種人,不打他一槍兩洞怎麼成?」
「異物入腹,您是說?」朱二大爺有些困惑,也有些狼狽,但為了在族人面前保持臉面,仍然搖頭說:「這種駭人聽聞的怪事,我很難憑空相信的!」
「你忙乎個什麼勁兒來?」薛大疤眼說:「他們手頭上,也抓有七八十條槍,要是咱們吩咐手底下的兄弟捨命去撲打,那未免太傻了。我要磨亮那紅眼朱二的頭皮,白天罵陣,夜晚放槍出溜他們,讓他們日夜放不下心,闔不上眼皮,等他們再也捱不下去的時辰,再進圩子收拾那些行貨!」
「我哪有什麼毛病,」她是這麼說的:「也許睡在柴房的地鋪上,受了些熱濕,身上起了癬疥,多搽些稀硫磺就好了!」
「對啊!」既有人附和,朱小亂子更覺得理直氣壯了:「我說,二大爺,我看,一動不如一靜,咱們不如就在垛上守著,聽聽動靜,等到天亮再說,萬一闖出去遇上埋伏,倒下人來,不光是族裏買棺裝殮就算了了事的,……其實,咱們心裏,跟您一樣的著急!」
儘管朱二大爺的爛紅眼溼溼黏黏的,嗓門兒也喑啞了,族裏的人全沉寂著,沒人肯先開口。朱二大爺急得發瘋,趕過去一把抓住朱小亂子的領口,搖晃著說:
「我懶得再空費吐沫星兒了!」朱二大爺說:「來人,先把這雜種捆到車上去,再替這小淫|婦抬進棺材!到東邊亂葬坑之後,讓姓鐵的先眼看著淫|婦下土,然後再讓他嚐嚐開腸破肚的滋味。」
鐵鎖兒是個憨樸的人,一瞅見這種光景,沒頭沒腦的直發楞。在他感覺裏,銀姐這個沒圓房就成了寡婦的童養媳,平素少吃無穿,挨打受罵,業已夠可憐的了,朱二大爺這條紅了兩眼的老瘋狗,竟然又這樣凌虐她?……當然,銀姐是朱家門裏的媳婦,跟鐵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自己沒道理阻攔他,至少至少,他想不出銀姐和自己之間有什麼牽連。
薛大疤眼在幾天頭裏撐佔了的青龍鎮,經過民團嗬嗬叫的一陣猛衝,不到兩個時辰就收復了,但青龍橋那條通路,仍被股匪緊緊的鎖住,民團發力攻撲,從半下午到黃昏,幾次衝打全沒能衝過橋去。
傳說既把這宗慘案形容成全和當地風水有關的天劫,至於那個漏了網的正兇薛大疤眼的去處,倒沒有什麼人願意再去追究和查訪了。當然嘍,在和圖書一般人的心目裏,他既然是小青龍變的妖孽,一旦脫了鎖,不是跑到雲裏,就是回到海裏去了。
「小沒廉恥的淫貨,既跟他沒瓜葛,用得著你來替他求情?你等著罷,我要叫你們兩個,一個也活不成!」
「那倒不見得!」謝縣長說:「依我看,姓鐵的那個年輕人,本身就是一塊好材料!不過,這兒的案子沒了結,我不好再替他求情說話,也許我這麼一提,又把二大爺給惹火了!」一邊說著,一邊轉臉去瞧看紅眼朱二大爺,露出等待什麼似的微笑。
「民女身上帶著病,不該是孕。民女想,要是有醫生看驗,會查明的!」
「所以我說,」謝縣長把話兜轉,引上了正題:「想剿滅薛大疤眼,不在乎槍枝多寡,那得看看咱們的人裏,有沒有槍法超群,勇敢無畏的漢子?我以為若按平常的法子,開火圍剿也好,正面硬對也好,都不是好辦法,至少是無法捉得住他。」
朱二大爺儘管在嘴頭上硬棒,渾身那付老骨架卻稀鬆得很,吃不住鐵大娘死命一頭,就撞了一個仰八叉,鐵大娘也是到了火頭上,不顧一切的騎到對方身上,先是抓臉,後是揪鬍子,朱二大爺雙手護臉,他的山羊鬍子卻叫鐵大娘拔掉一大把。
一張熱餅冷卻了,另換一張,前後足足兩個時辰,引出的油漾蟲,合起來足足有一面盆,等到蟲出盡了,有人扶起銀姐,她鼓鼓的腹部業已消下去了。
睡不著怨床歪,朱二大爺也正如此。他既不肯責怨自己當初孟浪,一腳踢出薛大疤眼這個煞星來,那只有把一心的怨氣,都傾潑在童養媳婦銀姐的頭上了。
「怪了!」謝縣長說:「這個賊頭能跑到哪兒去了呢?他又沒長翅膀。」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這守寡的童養媳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高聳,村裏的人不是瞎子,自己能看得出來,畢竟無法長久瞞得過人的,拖到雜種孫子落地,那?……笑話豈不是鬧得更大了?為著這宗事,紅眼朱二大爺說多懊恨有多懊恨。最後,他決計撕開臉來,澈頭澈尾的查究,不惜使用嚴刑酷法,藉以縫綴他業已破碎的顏面。
「可是,我沒有我的難處嗎?!」朱二大爺聲嘶力竭的喊說:「小金兒的命攥在人家手上,我沒法子不低頭。我找大夥兒拿主意,是籌商怎樣贖票,不是奪我兒子的命來的!」
辯說能有什麼用?銀姐滿嘴全是血,把心吐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是不會相信的了!她哭喊著,被人拖拽到祠堂後面的黑屋裏去。朱二大爺吸了一袋水烟,跟族裏幾個執事的一商議,就把處置這對姦夫淫|婦的方法給決定了;只等著抓到鐵鎖兒,朱二大爺要他跟銀姐兩個在一天死。
「也許薛大疤眼的窩裏起了內鬨,這股跟那股為了爭利鬧開了也說不一定。」有人說:「若是謝縣長帶來的援兵,怎會偏揀夜晚過來呢?」
「哼,這賤丫頭還小呀?」公公指著她說:「實跟你說了罷,掃帚星,萬金他日後若沒好歹便罷,真要有什麼好歹,你得陪他死!」
就在朱二大爺抽完鴉片,打算入睡的當口,青龍橋那邊,乒乒乓乓的響起槍來了,槍音接上了九叉河上的水波,嘩嘩的撞動著黑裏的天和地。
「我說,二大爺,您歇著罷。」朱小亂子說:「這句話,實在難講,誰講了,你會抱怨誰。」
但凡怨訴,總有它怨訴的道理在:薛大疤眼蹚渾水,拉槍混世,在黑道上經過若干次的火拚和合併,在短短六七個年頭裏,混成北邊五六縣的總瓢把兒。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原是九叉河附近的人,挑挑子賣豆腐出身,他為了在年輕時受過朱家老莊的氣,才扔掉豆腐挑子,跑去幹土匪的。混出氣候來之後,滿心仍鬱著昔年那股怨毒之氣,不但專剃朱家的頭,也連帶的找起九叉河兩岸許多村落的麻煩來了!
「好罷!」謝縣長也按捺不住了,轉臉吩咐馬弁說:「牽馬,跟我回縣城去!」
「這……這怎麼辦呢?二大爺。」朱小亂子本來就夠亂的,一到這種吃緊的關頭,更是張惶失措,說話時,舌頭都窩團起來了:「咱們總得想個辦法,不能就這樣的伸著頸子,等他們來殺戮啊!」
「這樣罷,」賬房老杜陪著笑臉說:「你老哥委屈點兒,請在住宅裏歇個一天半日的,這些盤口可不是小數目,容二大爺他召聚族裏主事的,彼此商議商議再回你的話可好?」
他並不喜歡朱家老莊,更不喜歡朱家那一族人歪脖子扛肩膀的味道,像紅眼朱二大爺那樣常常自以為是,盛氣凌人的做法,也不知開罪過多少鄰舍和旁姓的村子。自己和銀姐這兩條命,若不是謝縣長搭救,怕早已葬送在朱家人的手裏了,……但這樣就該遭滅族的橫禍嚒?僅僅受了一腳之辱的薛大疤眼,硬是瘋狂了,不發瘋的人,決不會把朱家老莊闔族,連同婦孺老弱在內,一齊坑殺的。
烙餅的配料是由醫生開列的,餅烙起來的時刻,整個祠堂大廳裏瀰漫著濃香。醫生要銀姐倒轉身坐在一張靠背椅上,一面用鐵筷子夾起熱氣蒸騰的油餅,在她股間搖晃,過不了一會兒,怪異的事情出現了,有很多條鮮紅色的油漾蟲兒,從她褲管朝外爬,癢得使銀姐格格的咬著牙齒,渾身禁不住的打顫。
朱二大爺聽了叫喚,立時楞住了,這個光頭縣長,早不來,晚不來,正趕著這種節骨眼上下鄉,不用說,這對自己處斷鐵鎖兒和銀姐的事會有阻擾,這個撒潑的鐵大娘攫住機會,少不得在說縣長面前一哭二鬧,自己這把山羊鬍子,被那老婆子扯得血漓漓的,怎麼見得人?正楞著呢,那邊謝縣長業已下了馬,過來打招呼了:
「你們姓朱的,愛把你們的媳婦當豬當狗待,我就是看不慣,也管不著,要是說話牽連到我頭上,就得要有憑有據,黑白分明,這樣血口噴人亂栽誣可不成!……你問她看,看我跟她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沒有?」
鐵鎖兒自己也沒想到,靈機一動出的主意是這樣簡單實在,謝縣長的通告一下去,北邊各鄉各鎮的民戶,到處敲鑼喊叫著:
薛大疤眼可一點兒也不急乎。憑他糾聚起來的人槍實力,他不但能久佔青龍鎮這種荒僻的小鄉鎮,甚至能撲佔縣城,黑夜裏前來捲襲的縣裏的槍隊,統合起來也不過那一丁點兒實力,前後不到三個時辰,施耀錢就把他們給打退了,光頭縣長嚐過厲害,再不會動那種替朱家老莊解圍的念頭了罷?
「這事由我作主,你就甭過問了!」朱二大爺說:「日後就是有千斤的擔子,我也會一個人出面承擔,這不就得了嗎?」
他走後不久,銀姐果真覺得身上不對勁,白天,人顯得很倦怠,常愛打呵欠,心裏怔怔忡忡的,做事不能定心,兩腿酸軟,眼皮滯重,全像是有病的徵候,是什麼病?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替我把他給紮紮實實的捆上,明早使手車推到東邊的大亂葬坑去砍掉!……另外弄一口白木棺材來,替這小淫|婦準備著,我要把她活活的裝棺,刨個坑埋掉!」
「銀姐,你究竟是怎麼了?——你一臉病黃色,腮邊又生著白斑,要是有了病,你公公不管你,你也得跟我說,我跟我娘打商量,看怎樣設法子替你瞧看!」
跟瘦小的朱小金兒相比,她足足高出他一個頭,十三歲的小金兒,看上去祇像是十歲的孩子,她呢?奶莢兒鼓得圓凸凸的,柔圓的屁股也很豐肥,兩頰不搽胭脂,——自來紅,看上去,是個發育成熟的大姑娘了。說是這對沒拜堂的小夫妻不相襯嚒?那倒未必;依照當地的風俗,童養媳婦休說祇大男方三兩歲,就是大上十多歲,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不足驚怪的。
「不錯,我看得出來,但通姦這檔子事,既不是當場捉著,總得要他們俯首認罪才成,我先問問他們再說。」說完話,轉臉朝銀姐說:「你公公指你跟姓鐵的通姦,可有這麼回事?」
「是啊!」立刻有人附和說:「薛大疤眼添了這些槍,就像老虎添了翅膀,一到他的實力強過咱們,那時再懊悔,可就來不及啦。」
「事前沒聽見一點兒動靜,」胡三拳說:「我們一走上橋頭,橋兩邊的槍就張了嘴,幾個莊丁的槍還沒卸下肩膀,就被人撂倒啦!我轉臉去護那輛車,脊背上叫三枝匣槍的槍口頂住了,姜小禿兒跟他們動手,被人打了一槍,抬腿扔下河去,萬金他就這麼叫那些人叉走了……」
「沒有那回事,縣長。這小子就在隔河丁頭屋裏長大的,他那尾巴根子,沒人比咱們更清楚,平常抹牛尾巴踩大糞,跟咱們一樣的莊稼人,他會有什麼樣的能耐?……再說,他不通薛大疤眼就是好的了,怎會肯去賣命打土匪?您光景是看錯了人了!」
有一回,家裏做木工,她撿著一些刨花兒,泡了些刨花兒水梳頭,朱二大爺瞧著了,把刨花兒水沒頭沒臉的全潑在她的身上,咬牙切齒的罵說:
銀姐沒吭聲,幾個月的童養媳,使她變得笨拙起來,受呵受責慣了,乍聽到憐憫關顧的言諾,倒有些被什麼東西擊撞著似的暈眩。
「話是薛大疤眼自己留的,劫走萬金,也全是他的主意。」
「不要胡猜瞎撞的空發議論了!」朱二大爺掄著匣槍過來說:「你們各人守住各人的地方,靜等著變化罷!只要大夥兒穩住心神沉住氣,凡事臨頭不驚慌就成了!」
「沒有。」鐵鎖兒抗聲說:「我老娘跟我,常見著這個童養媳隔著河洗衣擔水,冬來時,青龍河封凍,我那老娘跟她聊天聒話,曉得她在朱家常受凌虐,心裏常可憐她,我也按著老娘的吩咐,泅水過河看望過她幾回,即使見了面,也不過問個三言兩語,至於朱家所說的那種沒廉恥的勾當,姓鐵的不幹……朱二大爺這個老糊塗蛋,根本不問情由,硬把臭屎朝人頭上潑,如今但求縣長您替我伸冤理屈了!」
光是做這些雜碎的事情,受些風吹雨淋的辛苦,銀姐並沒把它放在心上,只對公公那張青石塊般的冷臉子,以及他的粗魯的叱罵,她自覺極難忍受。有一回,她餓極了,切豆餅拌豬食時,順手捻了些豆餅屑在嘴裏,朱二大爺瞧著了,硬指她偷嘴,捆起她的手腳,用柴枝打了她一頓,還罵說:
「二大爺,說真的,咱們一個莊子勢孤力單,瞞也瞞不了誰,這當口,咱們該差人去縣城,找那位謝縣長求援了。雖說縣裏的槍枝實力不比咱們強到哪兒,總有些威風衙氣在,要是兩股兒人捻合了剿土匪,即使不能一鼓作氣把薛大疤眼抄掉,至少也能把他逼到外地去,讓咱們鬆口氣,不至於成天提心吊膽。」
能怪朱二大爺額爛頭焦?委實對方這種獅子口開得太大了,若說牲畜錢糧,勉強還好籌辦,薛大疤眼張嘴要這麼多槍枝槍火,實在是個天大的難題。朱家老莊闔族不過七十多枝槍,各種廠牌都有,這些槍枝,是經過好些年收購集聚成的,尤獨是匣槍,族裏只有兩枝,轉了七個彎八個手才買得著。如今薛大疤眼以肉票挾持著人,漫天討價卻不給人就地還錢的機會,開口就要五枝,限期就在月底,甭說一時籌不著買槍的錢,即使手捧黃金,到處叩頭去求槍,怕也很難如數求得著。
過了半晌,銀姐用微弱的聲音說:
「人靠地,地靠天,」她說:「明知朱家不是好鄰居,也為了遷就田地,捏著鼻子搬過來了!……天曉得我們受了朱家多少折磨,咱們的田地,圍在朱家的地當央,每遇著耕田,朱家總磨難著鐵鎖兒他爹,又是耕牛作踐他們的禾子嘍,又是犁耙弄壞了他們的田埂嘍,他爹是個牛脾性,跟他們粗著脖子力爭,你那公公出來拉彎子做調人,硬逼著咱們把田地賣給朱家,每畝只出三斗糧,他爹就是這麼氣得吐血,抑鬱死了的。」
「公道?」鐵大娘啞聲的嘶喊著:「天底下的公道事,都叫你朱家幹絕了!不論我兒子犯了什麼樣的過錯,你捆送他進官治罪,我沒話好說!你說我兒子勾引你的兒媳,憑在哪兒?據在哪兒?他們認了供畫了押沒有?我認定鐵鎖兒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你要送他進官,我得跟著去,咱們把這事弄個明白!」
「倒不是那些股匪厲害,」做隊長的怨說:「只怪我這隊裏的人頭雜,有些連槍也不會使,線也不會瞄的,都擠進來掛名領餉,濫竽充數,真箇是烏龜吃大麥——瞎糟蹋整糧食,一臨到用他們的時刻,就抓了蝦了!」
「好!」鐵鎖兒說:「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有人掌上燈籠,引著醫生去了好一會兒,醫生回來之後說:
隊裏總算還有幾個站得直走得動,像人的漢子,用匣槍潑火,把撲上來的土匪打退下去,護住縣長沒叫對方擄走。就這樣死拖活賴的硬撐了幾個時辰,不用說衝進去活捉薛大疤眼,連青龍鎮的邊也沒幫得上。
「天下有這麼便宜事?」謝縣長說:「姓鐵的好歹是個人,不是牲畜,由您高興,派幾桿槍去,說提就提了來,說捆就給捆上,說殺就要推去殺!……如今,事情弄明白了,由您一句話放人,姓鐵的會心服麼?」
「噯,那不是二大爺嗎?我說二大爺,謝縣長他帶著隨從下鄉來了!」
說是反常也罷,朱二大爺的氣性上來了可也是真的,它娘姓朱的近時走在霉運頭上,外頭冒出薛大疤眼這顆煞星,整得人家破人亡,這筆債還沒討呢,這如今,這個姓鐵的野小子,也竟敢蹲在人頭上拉屎?薛大疤眼有槍有馬有仗恃,他鐵鎖兒憑的什麼?
……也許祇是心病?她這樣安慰著自己,為什麼在鐵鎖兒沒提之前,自己從沒覺得自己有病呢?
「嗨呀,我說二大爺,您何必再反覆的盤問呢,橫豎她是不肯講的。」朱小亂子的老婆說:「其實,她就不講,我們也曉得她偷的是誰,——您只要把河那邊的鐵鎖兒找來就成了。」
銀姐停下搗衣杵,擠出一串清淚,滴落到河波上,帶著嗄啞的哽咽說:
他躺在烟塌上,吩咐施耀錢說:
有人說是九叉河上的青龍作祟,石橋崩圮之前,青龍被那把巨鎖鎖住不能動彈,所以多年沒出岔事。自從青龍橋崩圮掉一個角,鎖壞了,青龍脫了鎖,才會鬧出這樣駭人的血案來。
「二大爺,這種節骨眼兒上,您甭再發怨聲了!」朱小亂子說:「誰說咱們不齊心來著?……我不是在這兒說洩氣的話:咱們莊稼人到底還是莊稼人,哪能比得那些強盜胚子,一樣是後膛槍,到他們手裏當槍使,到咱們手裏可就欠靈光了!所以我說,添槍買火是一回事兒,得要調|教出會使用的人!」
既然旁的法子都不是好法子,大夥兒正如紅眼朱二大爺所說的那樣,大睜兩眼苦等苦熬,烏鴉馱著夕陽,驚噪著飛過去,這一天又在驚疑駭懼的等待中過完了。
她也思量過,即使有話,說了也沒有用的,她擔不起頂撞公公的罪名,闔村姓朱的人,沒有一個人瞭解她,為她說話的,只有賬房老杜勸過朱二大爺說:「甭生氣了,二大爺,小孩兒家,不懂事,你氣壞了身子,犯不著呀!」
「你跟朱家這個小媳婦,當真沒有奸|情?」
「他遁走了!老爺。」一個被攫著的股匪說:「他領著十來匹馬的馬隊,走在咱們的前頭。」
朱家老莊的人,只聽說有這個薛大疤眼,卻不曉得薛大疤眼有這麼厲害法兒!聽謝縣長這麼一形容,大家都嚇得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哦,」鐵鎖兒先是怔了一怔,後來又笑笑說:「朱家這般對待你,我實在看不順眼,小金兒既然死了,他朱二大爺要是通人情的,就該把你送回你爹媽那兒去,……你年輕輕的姑娘家,留你在宅裏替他兒子守寡,還算是什麼?朱二大爺該想得到,他自己不修德,欺軟怕硬,才會遇上薛大疤眼這個凶神。」
「這個毒蟲!」朱二大爺咬牙說:「咱們要是走錯了步子,他真會那麼做的。」
他心裏正暗自盤算著這事,猛見圩崗外的黑裏亮起一支毒紅的火把,緊接著,朝天響了一槍,有一條粗暴的啞嗓子吼叫的說:
有人像拔蔥似的把武師胡三拳拔了起來,鬆去綁繩,可憐胡三拳已因倒懸得太久暈了過去,一直等回去莊裏,才醒過來說出原委。
「誰曉得他們會來這一手回馬槍?!雙方開了火,死傷總歸是免不掉的,要不是怕他另外分一撥子人,在村子附近耍花招,咱們可不會這樣的便宜他!——不過,這樣的便宜,他下回可沒處去撿了!」
「好!」謝縣長說:「我會著人到青龍鎮上去請醫生,是孕不是孕,一定是查驗得出來的。這事的是非曲直,我一定要追究明白!」
「好了!甭說了!」朱二大爺惱火的罵說:「你們縮頭怕事的,替我留下來,我可不能放著兒子不顧,有願hetubook.com•com意走的,跟我去瞧瞧去!」
「你先起來,老婆婆。」謝縣長說:「我還沒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想,那準是謝縣長率領的槍隊撲打青龍鎮來了!」朱小亂子興奮的說:「假如是真的,那,咱們就該把人槍拉出去,前後合力夾著薛大疤眼痛打!」
有人趕來稟告,說是朱家老莊那樣大的一座莊子,業已被大火燒得地塌土平,一兩百戶人家,被薛大疤眼趕盡殺絕,沒留下一個活口。鐵鎖兒聽著,緊緊的咬著牙,捏著他的拳頭。
「外邊半點風聲全聽不著,」武師胡三拳說:「誰知薛大疤眼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誰知他會不會來攻撲這座莊院,咱們總得要設法打聽打聽!」
「可是老大,咱們不能總紮在這兒,」施耀錢擠著他那隻水糊糊的爛眼說:「能動就該快動,一鼓作氣把朱家的圩子破了,兄弟夥每人也好分上一票。」
「好,」謝縣長舉起杯來敬了朱二大爺一杯酒說:「也許這話我說得太早,咱們不妨暫時擱著,等到這案子弄明白再講!」
開槍既沒把握打著人,祇好亮開嗓門兒窮吼了,好像這麼一喳呼,股匪就會讓開一條路,放他們進鎮抓人似的。吼也吼過了,槍也放過了,薛大疤眼手下的股匪業已趁黑撲了上來,橫著短槍朝人頭點卯,掄著單刀片兒斜削人的骨拐。做隊長的踢人上去頂住,有些傢伙渾身打抖縮成一團,踢出屁來也是「不」呀「不」的,人哪還能站得起身子?!
「嘿,說來話說長了!」那南方的客人說:「那真是一宗很少見的、轟動全縣的案子,……死者初來縣城不久,就在縣城東關外青石井附近買了宅子,人都祇曉得他姓周,叫周再田,是個有錢的大商家,他手底下有好幾個壯健的僕從,經常幫他跑碼頭,販運南北貨,他自己平素很少出門,只是偶爾去賭場賭賭骰子,茶樓上聽聽書什麼的。
「沒有,你有臉當眾扯謊?」朱二大爺說:「你自己瞧得著你那肚皮!肥油奶奶查過了,難道還要我剖出胎兒來,捧給大夥兒看看?」
三進天井的大宅子,好些房舍都空著,她只有住柴房的份兒;替二大爺掌竈的肥油奶奶也姓朱,算來正是銀姐的嬸婆,她把銀姐當成幫閒打雜的小丫頭,燒火洗碗碟,端茶送飯食,全成了她的本份事,一不小心就得受呵斥;漿洗衣物,侍候公公不消說,單是劈柴、擔水這兩宗事,就累歪了她的肩膀。
這樣一來,較為殷實些的人家,都紛紛搬到縣城去了。雖說縣裏的自衛大隊實力並不強,七湊八湊的,只有七十多枝破銅爛鐵,但是官有官威,他薛大疤眼再怎麼兇橫,還沒有那種公然抗拒官兵的膽子;縣城還不失為穩妥的地方。還有些貧寒些的人家,縣城住不起,只好逃過青龍橋,到橋北的青龍鎮上去寄居一些日子,觀看風色再定行止。青龍鎮是個不大不小的集鎮,地方上也有著十多枝槍,論實力,還及不上朱家老莊,也祇能戰戰兢兢的力圖自保,時時擔心薛大疤眼會橫過九叉河,洗劫他們的市街;但在鄉民的眼裏,總要比無依無靠的小村落要安穩得多。他們紛紛逃避的結果,使得朱家老莊連幸災樂禍的對象也沒有了。
話剛說完,他就暈厥了。
「辦法也打這個上面生出來的。」鐵鎖兒說:「咱們縣城,一直鬧股匪,北邊各鄉鎮村落,鄉鄉有衛隊,村村有散槍,縣長您在地方上,名聲一向很好,只要能想法子,把各地散槍人頭集聚起來,實力定比薛大疤眼強得多。豁命打土匪,好歹這一回,只要一鼓作氣剿掉薛大疤眼,我敢說,至少有十年八載的安靜日子好過。地方上的人,都會打算盤,祇要有人出面領頭,不用十天半月,事情就成了!」
「你還是回那岸去罷,」她終於掙出話來:「叫朱家人瞧著,又不知怎樣嚼舌根了……」
這事辦妥之後,鐵鎖兒就帶著他的老娘和媳婦,悄悄的離開了青龍橋,搬到縣城去了。謝縣長臨走,跟朱家族裏的執事拍過胸脯,說是剿除薛大疤眼的事,縣裏決盡全力協助地方,即使一時不能把那個賊頭捕拏歸案,至少能收煞他的凶燄,讓他不敢任意出頭。
「二天周再田死了,縣衙果然來了人,那鄰舍把信呈上去,事情才揭開來,大夥這才曉得,死者果然是薛大疤眼。縣長很機警,不動聲色的把周再田手下的僕從給攫了,再著人去查賣唱的韓大姐,她一家三口,業已悄悄的離了城,不知跑到哪兒去啦?……」
「我說,二大爺,您這樣處置,怕有些不妥當!」賬房老杜勸說:「胡三拳去了縣城,那個光頭謝縣長,說不定日內就會下鄉來,這種人命事傳到他的耳朵裏去,有得麻纏呢!」
「還說沒有?」朱二大爺說:「她那肚皮,難道是殺豬賣肉的吹鼓起來的不成?今天姑不論你認賬不認賬,有人看見你在河崖上跟她約會可假不了的,你吞了老虎心豹子膽,竟敢在朱家族裏耍風流,佔便宜?既叫我識破了,你就甭想活命!」
朱家老莊原先還能跟縣城裏的謝縣長互通消息,如今,青龍橋一被阻斷,連差人去求援都沒路可通了。秋禾子收割之後,朱二大爺帶著人登上圩崗,放眼朝外看,野地是遼闊又荒淒的,空空蕩蕩的朝遠處推延,天和地相接的地方,橫騰著白茫茫的野烟。薛大疤眼屬下的股匪,並沒接近這座被困的莊子,但他們卻遠遠的吊著這塊地方,有時,聽得見隨風傳來的,綿長低咽的角聲,有時,在南邊的窪地上,看得見牲口奔馳時揚起的沙塵。青龍橋口,時而有刀矛之類的鐵器的閃光,河岸那一邊,也常有匪徒們架起野竈行坎時騰升的烟火,這些這些,沉甸甸的恐壓著人心,要比真砍實殺還使人驚疑駭懼!
他說著,一頭扎進河去,游走了,他身後的河面上,翻騰起長串白色的水花。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裏,也有著這麼樣的一條河,青春的生命就是滿溢的流水,健碩的鐵鎖兒一直泅泳到她的心底來了。
「好罷!」他撐持著說:「人,不贖了!薛大疤眼膽敢撕票,我要攫住他刮骨熬油,祭我那兒子!從今而後,我跟姓薛的賊種勢不兩立!」
「也只有巴望縣裏的援兵早點下來了!」朱二大爺說:「要是叫咱們拉出去跟股匪對陣,明的打暗的,有槍也不知該朝哪兒放呢!」
「我說縣長,真不敢勞動您的大駕下鄉來。」朱二大爺說:「我讓老杜陪您進莊去歇著,我辦點兒私事,等歇就回屋去陪您!」
整完了田地,渾身像個泥團,便一頭栽到九叉河裏來,水獺似的,在湍急的溜頭上泅泳,十來丈寬的河面,他游起來比走路還要輕鬆,一游就是好幾個來回。有一回,銀姐在跳板上洗衣裳,鐵鎖兒游過河來,在她身邊呆站了好半晌,銀姐使搗衣杵擂打著衣衫,一直沒抬頭,鐵鎖兒的影子卻落在她眼前的河波上,她發現對方正用古怪的眼神凝視著她。
朱小金兒的屍首被運回莊來,朱二大爺相信凶死鬼不入宅的傳說,把屍首停放在祠堂裏,上面蓋了一層壓著紙錢的白布。銀姐被人替她穿上孝衣,拉到祠堂去守靈,她沒敢試揭那層蒙屍的布去看看死者,她也沒有哭,只是楞傻著,抬眼看什麼,全是青的,黑的。
有的這樣的逐家吆喝:
「嗨,也只有老古人有那等的財力,那等的擰勁兒,費時若干年,築起這麼一座橋!」九叉河兩岸的有心人,當他們在艱困時,常這麼怨訴著:「薛大疤眼這一鬧,把好好的地方給鬧窮了,鬧荒了!如今青龍橋塌了橋角,連整補都沒人出頭啦!」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朱二大爺胸有成竹地:「縣裏的實力有限,他難道敢大明大白到這兒來抓人?他要真敢抓我頂罪,咱們就開火,弄得他們沒戲唱。」
「二大爺,您這是幹什麼?捉著土匪了嗎?」
「快別這麼說。」銀姐慌亂的:「我央求你,鐵鎖兒哥,你甭再說下去了!」
「也沒多說旁的,」胡三拳說:「只說:借你的嘴,傳話給朱二老頭子,說他兒子萬金,我暫時養著了,改天有空,再跟他結算飯食錢!當初他踢翻我的豆腐挑子,如今我砸光他的田產,還他個公道總成罷!……二大爺您在這兒,我沒添一字,減一字,薛大疤眼他就是這麼說的。壓尾他還說:朱二老頭要是進縣城報案,那就是存心賴賬,我只要聽著風聲,立即撕票,大家沒得玩!」
「要是賣了,我母子倆靠什麼活?」鐵大娘說:「正巧那年縣城裏的謝縣長下鄉來修九叉河堤,我攔著他下了三脆,謝縣長跟朱家去講,才把事給壓下來。欺壓我們算什麼,轉眼又不是遇著更兇更狠的了嚒?朱二大爺想保住兒子,還是多積德才行。」
「你瘦了好多。」鐵鎖兒說:「臉色也不甚好,是不是有病了?」
但也有少數人不信這個,鐵鎖兒和銀姐夫妻倆就是不死這條心的人。
當他靜下來轉念的時刻,他聽見微弱的呻|吟聲,在身邊不遠的地方斷續的飄過來。屋裏雖黑,但藉著微弱的窗光,還依稀能辨識出四週的景象來;這間黑屋,原是朱家祠堂裏貯放雜物的地方,堆放著很多木櫺、桌椅,起會用的黃羅傘、彩轎、高蹻、木刻的龍頭、蒙滿塵埃的刀槍、旱船之類的玩意兒,橫樑的木鉤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燈籠,那邊排列著幾口油漆雕花的空壽材,呻|吟聲就起自壽材的那一邊,他知道那聲音是受過鞭笞的銀姐發出來的。
薛大疤眼這著兒可真靈驗,一隻耳朵送過去,來人真的把三枝洋槍扛回來了,雖說全是鬆口雜牌兒槍,但總能打得響,薛大疤眼在這邊笑著,朱二大爺在宅裏真的急瘋了!
「信呢?」朱二大爺擠著爛紅眼,噓口氣說。
說真箇的,薛大疤眼雖跟朱家有過節,但自他在九叉河一帶出現以來,還沒找過朱家的麻煩。朱二大爺以為賣豆腐出身的小子,膽氣究竟要差些,他不敢輕易打朱家主意,也許是缺少虎嘴裏拔牙的能耐罷?再說,他薛大疤眼又沒有耳報神,哪會在黑裏遇上小金兒他們?何況武師胡三拳不是尋常人物,又有洋槍替他助威架勢,這趟出門,該是十分穩妥的了。
「扶她回去歇著罷!」醫生說:「異物雖然離腹,但她卻像害了一場大病般的虛軟,我這得另開單方去配藥,照這張方子,得連服七劑藥,她休養半個月,她才能痊癒的!」
這時候,紅眼朱二大爺又生了主意,替兒子找了個童養媳婦銀姐進門來。銀姐娘家姓韓,朱二大爺是用兩擔麥子,一疋洋布和一條毛驢,把她給換了來的。這個貧苦人家的女兒,踏進朱家門時已經十五歲了,雖說蓬頭垢面的缺少打扮,但她天生的姿質卻是遮掩不了的。
總而言之,這一晚上的經歷,是朱二大爺和朱家的族人永難忘記的。
「銀姐,甭怨爹媽這樣捨掉你,你到朱家去,算是糠籮跳進了米籮,有產有業的,福啊!」
「大娘,後來……田地賣了沒有呢?」
丁三挖不緊不忙的從藥箱子裏,捏出一顆雞蛋大的臘丸,就著日頭照看了說:
圩崗上一片死寂,半晌沒有人開口說話。東方現出一抹魚肚白的天光來,逐漸轉成胭脂色,幻出一片片的霞鱗,天,在愁人的眼裏慘慘的亮了。朱二大爺皺著眉頭,朝青龍橋那邊望著,橋頭空蕩蕩的,看不見人影,他簡直無法判別股匪傳的話是真是假?
就在銀姐剛進門沒幾天的時候,小金兒發了哮喘病,喉嚨管裏咻咻響,像是拉著風箱,一陣喘急了接不上氣,眼角便斜斜的朝上吊著,朱二大爺著了急,連夜召人用手車推著他,到青龍鎮上去找大夫瞧看。
「那?你跟誰有了……」鐵鎖兒起初有些驚愕,很快就平復了。依他的臆想,這事即算真有,朱家也犯不著這樣的驚怪激怒,銀姐是紅眼朱二大爺用兩擔糧,一疋布和一匹驢換回來的童養媳婦,朱萬金業已死了,這個沒圓房姑娘,處境實在太可憐,朱二大爺要是有仁心的,早該把她送回她娘家去,讓她另嫁;如今他為了貪小利,不願蝕去老本,硬把人家姑娘留下來,替他兒子活熬活守,更把她當成牛馬牲畜看待,這事業已做得沒一絲人味了。銀姐年紀輕輕的,總不能這樣熬一輩子,即使她跟了人,也該放她一條生路,怎能用這種暴橫的手段,趕盡殺絕?
「前兩年,有個姓韓的年輕女人,在那兒打琴賣唱,那位周再田周大爺聽唱聽上了癮了,常常去捧她的場,那位韓大姐有個老娘,還有個哥哥,閒著沒事,托周再田提拔他一把,賞他個差事。
整整的一個夏季,她跟鐵鎖兒一共祇見過三次面,每次都在河邊上,他泅泳過河來,跟她說些很平常的閒話,最後一回,鐵鎖兒幫她挑了一擔水,一直送她到後門外邊,她還記得,他臨走時回頭跟她說:
(全書完)
「我這兒有封信,煩您留給縣衙門裏的來人,宅裏周再田,原是北方股匪頭兒,叫薛大疤眼,他的案子犯了!」……鄰舍也半信半疑,問他究竟是誰?那人說他是北邊縣衙的差人,追案來的。
「鐵鎖兒哥,我的命苦,在朱家怎樣作踐我,無非是一個死字,我可沒想到會把你牽連在裏頭!這事跟你沒有半點兒瓜葛……」
「他們激不動我,就算要撕票,我也要一寸一寸的撕,還是給朱二老頭一個長痛!——先割朱萬金的一隻耳朵,替我包妥了送過去,丁三挖那條命,多也不值,算三枝洋槍好了,要朱二老頭當時交給來人帶回來,——告訴他,他要是捨不得那三枝洋槍,我就再割他兒子一隻耳朵,咱們吊著玩好了!」
「我帶你回來,是要你做萬金的童養媳的,可不是要你梳洗打扮學妖精來的……你要想引男人,偷漢子,敗壞朱家的門風,只消有一絲風聲刮到我的耳眼兒,我就活埋了你!」
她不再是當初的銀姐,而是小金兒嫂,一個寡居的朱家媳婦。
她想撲上去抱住朱二大爺的腿,被朱二大爺一腳踹倒了,罵說:
「我說,二大爺,這麼拖下去決不是辦法,您還是寫個呈文,到縣裏報案去罷!」賬房老杜勸說:「萬金身子孱弱得很,又拖著個哮喘的毛病,窩在薛大疤眼手裏,日子不會像在家裏這樣愜意,拖久了,很不妥當……」
「我們沒想到,薛大疤眼會這樣橫來,朱萬金一點也不像他爹,不該落得這麼慘的。」
「先把這淫貨替我押到後面去,」朱二大爺說:「等歇把姓鐵的小子抓到,我再一併處置他們!」
「不要緊,」朱二大爺強自鎮定說:「他薛大疤眼有人有槍,咱們一樣是有人有槍,有水有糧。依我看,薛大疤眼也沒有把握破得了咱們這座莊子,所以他才用軟困的辦法,假如他有把握直灌進來,怎麼不動手?要圍著咱們空耗時辰!」
「他薛大疤眼,它娘的也配?讓他來拔咱們朱家一根汗毛試試?……屌毛都拔不去!」
「這個我知道。」謝縣長說:「我要的是辦法呀!」
「你是說姓鐵的那個野小子?!」
他儘管恐懼著,但心裏仍升騰起一股忿火,他身邊唯一的骨血萬金,死在那狠毒的強盜手上,他永也忘記不了,那血跡斑斑的木樁上捆綁著的小金兒被剝得精赤條條的屍體,前身露出許多刀搠的窟窿,淌出一段花白的肚腸……這種深得刻骨的記憶,燒著烤著他,使他漸漸的忘掉了處境的危險和恐懼,他為兒子報仇的心志,反而越變越堅強了。
即使眾口一詞的貶駁姓朱的,也休想使姓朱的門裏出來的人,略微改改他們那種歪頭扛肩的味道,彷彿不那樣鼻孔朝人搭起老爺架子,就有虧祖上似的,至於常年患著爛紅風火眼的朱二大爺,那就更甭說啦。
「嗨呀,怕煞人的一場天劫呀,可不是?九叉河那一方的人,要是早看到這一步,湊錢把青龍橋崩塌的橋身給修好,不是免掉這場劫難,也不會出那天殺的強盜薛大疤眼了!」
當然,一向受不得委屈的紅眼朱二大爺,既然受了一肚子委屈,就得找地方發洩發洩,正好這一回他找到了守寡的兒媳銀姐頭上來了!——說來也不能過份責怪朱二大爺,他的眼雖爛得紅塗塗的,卻不昏花,瞧出他這個並沒跟死去的兒子圓過房的童養兒媳的肚皮,竟然鼓鼓隆隆的凸了出來。
賬房老杜把話接過去,問說:
「黃巢殺人八百萬,在數難逃,該死就不得活,該活就不會死,橫直是由天由命不由人了。要來的,就來罷,早晚都得豁命一拚的。」
土匪平常對待肉票的那一套,朱二大爺不是不知和圖書道,所謂票房,有時是在漆黑無窗的小屋裏,有時是在霉黯潮溼的土坑洞裏,人像豬一樣的擁擠著,夏天光身餵蚊子,寒天穿著單薄的衣裳打抖,沒鋪沒蓋的,一天兩頓豬食般的茶飯,愛吃不吃由你。有些值錢的肉票,手腳全使蔴繩捆著,黑布蒙眼,黃蠟封住耳朵,連嘴巴全使棉花堵著,既不能看,又不能聽,更無法叫喊,心裏又盼家人早點拿錢贖出去,又擔心贖身款子一時湊不齊,這邊會下毒手,血淋淋的撕票。有些被關久了的肉票,身上變成蝨子窩,渾身生著流膿淌血的爛瘡、濕疹,再加上被看票的虐打出來的傷痕,幾乎找不出一塊好皮肉。有些拖著病乏診治調理,眼窩深陷,變成皮包骨頭的活骷髏……平常都是這個樣了,小金兒如今陷在薛大疤眼手裏,他要是存心修磨那個孱弱的孩子,不是更使人不敢想嚒?
「哼,犯什麼罪,你心裏早該明白。」朱二大爺冷笑笑:「等我把那浪騷蹄子押出來,你就沒有好賴的了!」轉臉吩咐一聲押人出來,莊丁們便把渾身粘泥帶血的銀姐拖來摔在大廳當中。
「他們留話沒有?」朱二大爺頹然跌坐在椅上,蠟黃著臉說。
砰的一聲,對方把門給反扣上了。
「叫銀姐。」那個低聲的說了,一面用扁擔穿套在水桶繩子上,有要擔水走開的意思。老婦人扯了她一把,又抓起她凍得生瘡的手,握了一握說:
不過這點兒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她關在村子裏,並不曉得外間的變化,只聽人說朱小亂子帶著朱家十個漢子,到青龍鎮上去買糧食,跟一群人起了磨擦,接著火氣勃勃的開了槍,雙方都有人掛了彩,而那群人恰是薛大疤眼手底下的,由薛大疤眼的二把頭施耀錢領著,施耀錢在這場槍戰裏被一槍打瞎了左眼。這事發生之後,隔不上兩天,老莊守寨的人,就在寨外的叉路口發現了朱小金兒,他渾身被剝得精赤條條的,捆在一支粗大的木樁上,前身有很多處刀搠的血窟窿,連腸子都淌在外面。
「不要再理會這些龜孫雜種!」紅眼朱二大爺關照說:「也不要亂放空槍,除非他們真的攻撲進來,各人就釘在原地不動彈,好在咱們有七八十條洋槍在手上,輸贏都要拚夠老本。」
「還有什麼好講的?上回人家下鄉來看九叉河,要在河北岸起一道堆,咱們為了護著河南邊的大片田地,不讓他們動工,把姓謝的給得罪了,如今去找他,豈不是叫我拿熱臉去靠他的冷屁股?要去,你們推派人去,我是不去舐衙門的屁|眼的了!」
九叉河上的這條石橋一打通,大隊人馬立即湧了過來,尾著撤走的股匪窮追。初更天,在砂石崗子那兒,截住了股匪的大隊,雙方猛烈的開起火來。股匪由獨眼施耀錢率領著,也有四百多個人頭數,他們平時耀武揚威弄慣了,逢州過縣沒阻攔,沒有想到各地民戶的散槍,成綰合成這麼大的實力,四面八方全是人,槍火猛得使遍地的枯草全著了火,燒得一片耀眼紅,——正像他們黃昏時放火燒掉朱家老莊一樣,適才他們燒旁人,轉眼之間,自己也進了烈火坑。
一向搭架子搭慣了的朱二大爺,在這宗事情上,算是馬失前蹄被人窩倒了,除了聽憑薛大疤眼牽著他辮梢兒玩弄,他是一門兒也不門啦!為了這宗事,族裏集議過好幾回,各人嘴上激憤,心裏憂懼,對於怎樣對付薛大疤眼,保全村子,倒有不少人拿主意,一談到花錢贖票,那就一推六二五,全推到朱二大爺頭上來了!
這一夜,槍聲沒間歇過,朱家老莊守圩子的人,也都沒闔過眼,直至天起五更,槍聲才鬆落下來,外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朱家老莊仍然沒人知道。紅眼朱二大爺想過,假如真的是謝縣長率領的槍隊攻撲盤據在青龍鎮上的股匪,假如真的把股匪打退,衝過青龍橋的話,天光一亮,光頭的謝縣長就該到了!天亮後,要是不見援兵的影子,那就是薛大疤眼把援兵給打退了。一旦縣城的槍隊應援不上,那,朱家老莊難免見火見血,遭到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劫難了。
「原來還有這麼回事?……你剛剛講的,那個漏網的股匪頭子薛大疤眼,就匿伏在我們的縣裏,當初沒人曉得他的底細,只當他是外來的商客,直到他死在大煙舖上,鄰舍才說出他是被仇家謀害了的。」
說是這麼說,但在那些莊丁的心裏,並不能真正做到什麼以逸待勞,人身是肉做的,不是銅打鐵澆的。薛大疤眼手下的人多,分班輪著耗,守莊子的人有再多的精力,也被對方耗盡了。這樣耗過了五六天,股匪們竟然大模大樣的坐到莊外不遠的野地上,喝酒叭烟,彈琴唱曲兒,根本不把莊裏那支槍隊放在眼裏。依照朱小亂子的意思,就要領著人衝殺出去,先開槍蓋倒一些再講,但朱二大爺把他給攔住了。
「縣長,我該死,您也甭再說了,我立即就開釋姓鐵的。」
「那我可幫不上您的忙,」丁三挖說:「成與不成,我等著好去回話呢!」
「其實,朱二大爺他也沒有什麼好仗恃,」吃過薛大疤眼苦頭的人,帶著猶存餘悸,暗底下猜測說:「薛大疤眼目下雖沒洗劫朱家一族,早晚總要找上門去的。」
「二大爺,我這可要跟您談談姓鐵的事了!……不是我責怪您,真的,事實上您斷事也太粗率,太任性了一點,要是不遇著我極力攔阻,姓鐵的和您的媳婦,只怕早已涼透了罷?」
「你們欺軟怕硬弄慣了的,我犯了什麼罪?用得著你們拿槍脅持我?」
銀姐抬眼望望鐵鎖兒,仍然搖搖頭。也不知怎麼地,面對著這個年經漢子,她總覺得有些拘束,那倒不是生性羞怯什麼的,他是樸拙誠懇的,說話粗直平正,彷彿是一柄燒紅的熨斗,重重的熨烙著她淒苦的潮濕的心。儘管她低著頭聽他說話,也有些受不了那種火炙般的熱力,那使她又舒坦,又有些懼怕,——
「好了,二大爺,我拗不贏您。」老杜說:「朱家闔族的人全在這兒,即使您不肯放人,依我看,也得當他們的面,再問問清楚,我找紙筆來錄個口供,等他們承認有通姦的事實,在供紙上畫了押,您再處斷也不晚。……說句不好聽的話——日後即使有麻煩,這兒好歹有供紙為證,我這全是為您著想……」
話雖這樣說了,時序轉到深秋,薛大疤眼那股匪勢卻更猖獗起來。好幾百桿槍撐佔了青龍鎮,鎖住了九叉河上的青龍橋,使河南岸的朱家老莊,變成陷在薛大疤眼嘴裏的一塊肥肉,彷彿他隨時都能把這座孤立無援的莊子一口吞噬下去。
這話剛說完,那邊的鐵大娘業已哭嚎著跪到縣長面前,叩著頭稟告說:
謝縣長替紅眼朱二大爺拿的主意,等於捺著活豬拔毛,朱二大爺迫於形勢,不得不咬牙答應下來。其實,謝縣長這個主意,倒是面面顧得到的好主意,要朱二大爺改認銀姐做義女,讓她跟鐵鎖兒配成一對兒,搬到縣城裏去謀生。這麼一來,朱家跟鐵家自然由冤家變成親家,再沒有什麼好記恨的了。難就難在朱二大爺是個一毛不拔的肉頭脾氣,一旦要他一百塊大洋送出手,去張羅這場婚事,無怪他會像剜心割肉似的嚷疼了。
最後,連白頭白髮的老太婆,都會這樣宿命的嘆息著,無限惋惜的說:
謝縣長皺著眉頭。他計算著薛大疤眼遁脫的時辰,說追,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薛大疤眼是個陰毒的人,雖說這一回栽在鐵鎖兒拿出的主意上,損失了他的大隊人槍,但他在這附近的好幾個縣份裏,還有很多的根鬚爪牙,只要留下空隙,他仍然會再混起來,那總是個沒能除盡的病根,也是使人憂慮的禍患。
「好!」謝縣長點頭說:「等歇一散席,在坐的諸位都請暫時留步,我得儘快把這案子了結掉,那個銀姐究竟有孕沒孕,暫時我還不敢斷定,至少,我相信這宗事情,跟那個姓鐵的小夥子沒有關連。現在就請醫生進屋,讓二大爺您自己把事情的經過,說給他聽罷!……」
「二大爺,您能不能叫人掌起燈籠,」醫生說:「我得親自去看看那個房子。」
「可憐見的,你身上穿得太單薄了!」
「你這些話,留著回莊去再議論罷!」朱二大爺說:「頂既頂不上去,只有撤人,薛大疤眼這回搶的糧,記在他頭上,有天捉著他算總賬,要他本利一齊還!」
不單朱二大爺,整個村莊上的漢子都焦灼惶亂了。
披頭散髮,滿身血痕的銀姐正在呻|吟著,一聽他們要去抓鐵鎖兒,便叩頭朝前爬著喊說:
在獨眼施耀錢那股匪頭目定案行刑之後,鐵鎖兒辭掉縣衙裏的那份差事,跟他媳婦銀姐計議妥當,連他老娘一道兒,離開了縣城。
「你要問這個,我就跟你實說了罷!」朱二大爺說:「你兒子勾引了我的兒媳,把她肚子給聳弄大了!姓朱的是有門有戶的人家,容不得這種醜事!我殺你的兒子,賠上自己的兒媳,難道還不夠公道?」
「話不是明擺在這兒了嗎?」朱小亂子說:「人不能光為自己打算。萬金的命是命,村裏人的命就不是命?!今兒要咱們出槍出火去壯土匪的聲勢,讓他日後再把槍火潑到咱們頭上,這事……太難辦了。」
「縣長,您甭認真,我們這位東家二大爺,一向就是這種狗頭脾氣,毛起來吱牙潑吼,一陣子也就過去了!這回懇請您來,是商量著對付薛大疤眼的,您千萬不能拂袖回去,把孤單單的這座莊子扔下……」
「澆她一桶涼水!」朱二大爺也氣得渾身抖索,被人扶著坐到背椅上,仍舊咬牙發狠說:「等她醒過來,不招,我就活生生的剝掉她的皮!」
按照薛大疤眼的意思,獨眼施耀錢當真抓著朱家老莊的小辮子耍弄起來了。白天,哨馬繞著莊子打轉,用盡了各種污穢的字眼兒,辱罵著姓朱的,夜晚來時,牛角嘟嘟的像遍野鬼哭,突然東邊亮起無數火把,很多條嗓子綰在一起,啊嗬喊叫的朝上湧。朱二大爺恐怕股匪撲打東柵門,趕緊把人槍朝東調集,誰知東邊的火把人聲寂落下去,西邊又馬蹄奔馳,排槍子彈尖嘯著劃過人頭頂,呼呀呼的像刮了狂風。究竟該怎樣防備呢?莊子裏的人,全成了蒙上兩眼的驢子,依著股匪的叱喝窮推大磨,心神不安的一夜熬下來,人都給熬得虛飄飄的走路打晃盪了。
謝縣長到了莊上,先不談合剿薛大疤眼的事,著人把鐵鎖兒和銀姐鬆了綁,傳來問話。朱二大爺說:
「好!」朱小亂子說:「說起這話,我可顧不得輩份了。——不錯,世上沒有老子不疼惜兒子的,何況萬金是您的獨子。話得說回來,他薛大疤眼存心要對付的,不光是您二大爺一個人,卻是咱們闔村闔族。若真照他開出的盤口,把五枝匣槍,廿枝洋槍帶火購齊了送到他手上去,可不是更添了他的氣燄?」
從沒有誰提過銀姐一個字,雖說她只是朱家的童養媳,跟她未來的丈夫只見過一次面,也沒有圓房,但一般全認定她進了朱家的門,就算朱家的人,小金兒既然死了,不用說,她守寡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莊上人要是不齊心,什麼打算全是空的!」朱二大爺惱火的說:「咱們是金剛鑽鑽碗,——嗞咕嗞(與自顧自諧音),當初薛大疤眼擄了小金兒去,你們心裏沒把它當回事兒,薛大疤眼的膽子弄大了,才敢興風作浪的來搶糧,搶走你們的糧,你們才懂得心疼?!……老實告訴你們罷,薛大疤眼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肆無忌憚的窮剃咱們的頭,要是闔族齊心試試看?」
朱二大爺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他既然像割肉似的花下本錢去,換了這個童養媳婦回來,心裏的算盤珠兒,早就上上下下的撥弄過了。銀姐大小金兒兩歲,一向過慣了粗日子,在家裏缺著人手使喚的時辰,與其請僕傭,不如吩咐媳婦去做,僕傭終究是外人,沒有媳婦巴家省儉。這樣做兩年,單算工錢罷,業已足抵兩擔麥,一疋洋布和一條毛驢了。等小金兒年紀大些,也許偷偷摸摸的跟她搗弄出一個兒子來,俗說:童養媳,爛冬瓜,先養兒子後成家,……那麼自己抱了孫子,再替他們小夫妻倆圓房,豈不是雙喜臨門,一本萬利嗎?
也許這事實有些哀慘,有些不在言語中的什麼?
跟誰去訴說呢?為了貧窮飢餓,爹娘都忍得下心腸,把自己賣在這兒了,嘴裏不怨,心總在怨著:這就是命運嚒?那位未來的丈夫,只是初進門時見過他瘦小的影子,甚至臉長得什麼樣都沒仔細看過,他就被那個叫什麼薛大疤眼的土匪窩去了,究竟能不能活著回來,任誰也不敢料定,無論如何,她心眼裏巴望他能活著,要不然,她在這兒算是什麼?
鐵鎖兒滿心的怨忿更被激得朝上翻湧,他仍然破口大罵,罵了好一陣子,才停歇下來,掙扎著抬起頭,望著高高的窗洞,鐵窗櫺外的天,一片幽暗的深紫色,該到黃昏時分了。光在這兒空罵決不是辦法,他動念想道:你就是罵破了嗓子,朱二大爺也聽不著的。朱家這族的人,邪並不邪,只是暴橫得很,就拿今天這事來說罷,天大的冤枉事,不問情由,一巴掌硬扣在人頭上,真的,這算是哪一門呢?人不怕死,人死總要死得清清白白,不能這樣平白的揹黑鍋……
銀姐咽泣著,還沒開口,鐵鎖見卻像錐刺般的迸將起來,指著朱二大爺說:
賬房老杜沉吟一會兒,仍然不放心:
「不知好歹的賊秧子!你沒想想,你丈夫在土匪窩裏受的是什麼罪?你只顧在這兒偷豆餅,油你那條賊腸子,簡直沒有心肝!」
「朱二紅眼,你這老畜牲,你的心肝是鐵打的?……你媳婦並沒偷人養漢子,她那肚皮鼓脹,只是得了怪毛病,你為何不請醫生來看驗看驗?」
鐵鎖兒嘆了一口氣,沒再言語。這是一場莫須有的劫難,自己被不由分辯的套上了,想到明早上自己和銀姐即將遭受的命運,——大分八塊和活裝棺,他再剛強,也不由渾身寒冷起來。
民團硬擠硬壓的打了一夜,薛大疤眼費盡心機糾合成的股匪潰滅了。除了被野火燒焦和中槍送命的,還有兩百多人丟了槍,落到謝縣長的手裏,其中包括了薛大疤眼的副手獨眼施耀錢和看管票房的鄭土狗兒在內,但經過反覆查點,沒見著盜魁薛大疤眼。
朱二大爺的老伴二大娘死了好些年了,祇替他留下一個獨種兒子,乳名叫做小金兒,學名是縣城請來的賬房先生老杜替他取的,叫做朱萬金,那意思是說:朱二大爺看重他這個骨血,就像看待萬兩黃金。朱二大爺本人倒是粗實結壯的人,也不知怎麼地,這位小金兒卻生得瘦小孱弱,病黃懨懨的,一點也不像他爹。朱二大爺生性苛刻,平素總是貶駁這個,挑剔那個,唯獨對這個寶貝兒子沒有話說,千方百計的團弄著他長大。
說是這麼說了,搭線的人到哪兒去找呢?事情黑漆漆的陷下去,朱二大爺手裏的水烟袋成天呼嚕呼嚕的響著,一個月四兩皮絲烟增到八兩,好像有吐不盡的憂煩;兒子在薛大疤眼那兒,音訊斷絕,是死是活全不知道,不但是朱二大爺,世上任何做爹的,都會急炸了心肺。
「等著。」朱二大爺說:「咱們跟姓薛的決死的時辰,就在眼前了,薛大疤眼這回撲佔青龍鎮,鎖住青龍橋,軟困了咱們的莊子,明明顯顯是尋仇來的。眼前事實是:有他沒咱們,有咱們就沒有他,這可不是急躁的事情!依我看,不出三天,就見分曉。」
薛大疤眼愈是這樣軟困著莊子,不攻不撲,莊子裏的人,愈是把心吊在半虛空裏搖晃,上下左右,粘不著一絲落實的地方。白天黑夜,幾乎所有的男人全在圩崗上,望著,聽著,揣測著,議論著。終於有一夜,當巡更的梆子聲響過去不久,東北角青龍鎮那個方向,響起了密扎的槍聲,這遠遠的槍聲預示著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呢?大家更是議論紛紜了。
假如福是這樣,倒不如死去還好了。
這支由幾千人槍拉合了的民團,人多勢大,青龍橋一時受阻,他們便紛由沿岸各處泅泳渡河,天黑後不久,先渡了河的人槍,已在南岸猛撲橋頭,這樣兩面一夾,把百十個守橋的股匪,全擠得像下湯團似的下了河!
河那邊一排枯林子過去,是一些高高低低的野墳塋,矮矮的圍籬,在墳堆邊圍住一座丁頭小茅屋,炊烟常常升起,被風牽到河邊岸來。不也是貧苦人家嚒?當九叉河邊一帶村子紛紛躲避薛大疤眼的時辰,這戶人家跟平常一樣安詳無恐。她望著,從心底升起羨慕來。雖說那祇隔著一條河,但在銀姐的感覺裏,卻像隔著一重天那樣的遠。
謝縣長帶著縣裏的槍隊和鐵鎖兒,走在這成群大陣的民團的前頭。
「你講罷!」朱二大爺說:「算我逼著你開口的好了,我不怨你m.hetubook.com•com。」
話音方落,砰的又響了一槍,火把在黑夜裏飄向遠處去,只留下一路疾捲的蹄聲。
「這些時,我娘她常惦掛著你。」鐵鎖兒這樣說:「隔河望著你,很想勸慰勸慰你,又不方便過河來。」
「二大爺您放心!」朱小亂子說起打薛大疤眼來,他就變成縮頭的烏龜,說起去抓鐵鎖兒,他是胸脯一拍邁步朝前,那樣子英雄得很。
「不得了!」縣長是個矮胖子,儘管騎著馬,也累得喘吁吁的歪著肩膀:「這個薛大疤眼,竟兇霸成這個樣子?頭頂上的天,他也能拖來當馬騎了!他們再這樣鬧下去,我這個縣長還能幹嗎?」
「柴房裏!」銀姐說:「又黑又溼的地方。」
鐵鎖兒沒經過這種陣仗,但縣裏那些兵勇,也比他強不到哪兒去。那些平素懶洋洋,只懂得咪老酒,賭小錢,扛槍值崗的漢子,喳呼起來,喉嚨管兒倒是蠻大,你若要他們在黑夜跟那些玩命的悍匪打火,他們就變成一群黑裏受驚的昏鳥,嘰哩哇啦,東一頭西一頭的亂飛亂撞。
在那種年月裏,即使是一個罪大惡極的要犯,一旦遠走高飛,簡直就沒有捕拏歸案的機會。天下是那麼大法兒,薛大疤眼為了逃避緝捕,儘可以改頭換面,隱姓埋名的去過另一種日子。要找著那個屠殺朱家老莊闔族的正兇,真比海裏撈針還難。
黑夜裏,若是遇著薛大疤眼在朱家鄰近的村落上放火,就算把半邊天蓋兒燒得毒紅,也休想得著朱家老莊一絲照應,他們連朝天放一響空槍都嫌糟蹋子彈,只有捏著烟袋桿,蹲在堡樓上隔岸觀火的份兒。
鐵鎖兒真是個鐵鑄的野小子,人窮買不起耕牛,又不願意向朱家老莊的人家商借,獨力點種七畝多地,全靠一把鐵鍬和一柄鋤頭,……牛也沒有他那樣的勤快。
信是薛大疤眼手下人寫的,仿著朱萬金的口氣,照例是「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略說了幾句「兒在此一切安好,請勿罣念」等等不痛不癢的套語,最後說到「日前頭領告兒贖票條件開列如下:一、槍枝類:請速備匣槍五枝、後膛洋槍廿枝,各帶槍火百發。二、牲畜類:健騾五匹,驢十條,肥豬兩口。三、錢糧類:大洋一千元,小麥十擔。上述盤口,定須於月底備齊,約定在初更時分,送至青龍橋口,如有違約,當即撕票……」底下「兒萬金」的字跡,歪歪斜斜,倒真是朱萬金親筆劃出來的。朱二大爺早也等信,晚也等信,信等來了,卻呆呆的捏在手上,好像挨了雷擊的木頭。
銀姐搖搖頭:
謝縣長治縣五年沒去任,薛大疤眼殘留的羽黨,也多被翦除了,每抓著土匪,光頭縣長都要嚴加盤詰,追查薛大疤眼的下落,但沒有誰能說出他的行蹤和去處。從土匪的口供裏所能獲得的線索,祇是說:薛大疤眼可能帶著他親信的扈從,和一些金銀珠寶,輾轉逃離家窩,跑到遙遠的南方去了!
「揀墳起宅子,風水最是要緊。」有些拖著花白鬍子的老人,在講述青龍和鐵鎖的傳說之後,就會擺出一付飽經世故的面孔,一口咬定的說:「朱家若不是選錯了祖塋,又壞了鎖龍的鐵鎖,怎會遭上滅族的慘禍來?」言下之意,好像鬧匪鬧亂,薛大疤眼漏網全是天意,朱家倒是「罪有應得」了。
北地的老族系,一向講輩份,輩份越高,份量越重。朱二大爺是朱家老莊輩份最高的老頭兒之一,老長輩的味道最足,兼著又是族裏當家理事的人物,甭說門檻兒比旁人家高了一大截兒,就連他家的狗走出來,尾巴也扛得老高,活像豎著的旗桿。
「這個老殼子,潑得緊!」朱二大爺說:「她以為這樣撒潑就能救她的兒子?簡直是做夢!……替她押過橋去,她要不願活,讓她回去上吊抹脖子算了!咱們走!」
前後又過了兩年,那些逃難的人家,才又陸續的回到九叉河兩岸來,但原先的朱家老莊附近一帶,仍然是蒿蘆蔓生的荒野。人們偶爾談起當年,說到當初朱家老莊發生過的事,也祇把它當成一個故事,身後的故事和眼前的日子,彷彿根本沒有關聯。
「我這把老骨頭,快進棺材了!難道我還怕死嗎?」他跟胡三拳說:「他薛大疤眼儘可打我身上,討回他那一腳,但他總該償我兒子的性命!若不這樣,就算不得真正的公平!」
「你就沒想想,薛大疤眼他會把便宜送上門,由咱們去撿?那些人身後的草溝裏,全是端平了的槍口,你只要一開柵門,那些槍口就會噴烟了!」
橫豎朱家一族人都是說硬話說慣了的,即使抬著受傷的撤回村來,彼此用硬話說說,把薛大疤眼貶駁一番,倒也覺得對方雖搶了糧去,也沒佔著大便宜。
鐵大娘不是那種軟弱的老婦人,只懂得哭泣哀求,她眼看兒子叫人繩捆索綁的推在手車上,後面還有扛伕抬著一口上了蓋沒封釘的白木棺材,心裏一激忿,一頭就朝朱二大爺的胸口猛撞過去,同時兩隻手不認地方,拚命的抓撈撕扯,尖聲大嚷說:
「說罷,你這小淫|婦!」朱二大爺說:「你跟姓鐵的勾搭成姦有多久了?」
薛大疤眼鬧了這些時,倒把紅眼朱二大爺鬧得清醒了一些。他明白,早先那種歪脖子扛肩膀的傲氣,實在坑害了自己,也陷住了朱家這一族人,當初自己若不逞一時意氣,踢了那小賣豆腐的一腳,哪裏激出薛大疤眼這個黑道上的凶神?!……不過,薛大疤眼這個人也太兇殘成性,一腳之仇,非得要全族拿命去抵償嚒?
胡三拳虛弱的點點頭:
醫生查驗銀姐的結果,三搖其頭之後,接著,斬釘截鐵的說:
朱二大爺的脾性就有這麼驢法兒,連平時當成主意罐子的老杜也說不動他,旁人那更插不上嘴了!實在說,朱家族裏的人都跟朱二大爺抱著一種樣的想法,認為銀姐跟姓鐵的通姦,兩人全都該殺,根本無需替這對姦夫淫|婦緩頰。就這樣,鐵鎖兒跟銀姐,全被捆送到祠堂後面的黑屋裏等死去了。
「好罷,這全是衝著謝縣長的金面,暫時把這對狗男女的命寄在陽世上,縣長您還是進莊去罷!」
二天一大旱,莊丁就來把鐵鎖兒和銀姐分別抬了出去。朝霧籠著祠堂前的方場子,場子上站了十來個揹著洋槍的漢子,場子當央放了一具白木棺材。村裏的男女老幼百十口兒圍在祠堂門口,把這宗殘酷的事情當成熱鬧看。朱二大爺和賬房老杜,嘰嘰咕咕地,像是在爭論著什麼。
還能怎樣說呢?朝寬處想,也許年老的公公失去了兒子,被薛大疤眼那土匪逼瘋了,她不能怨恨他,祇有怨自家苦命罷!兩眼漆黑的朝前熬著,等著未來的日子裏或許會發生的轉機。不過,銀姐看得出,自己的希望是很渺茫的,做公公的仍然把買槍添火當成要緊的大事,朱家老莊的槍隊時常聚合起來亮威給他們自己看,薛大疤眼那邊,連消息全聽不著了。
鐵大娘雖有些怨著朱家,但對銀姐卻是夠關顧的,酸苦貧寒的門戶,雖無法在銀姐飢時送飯,寒時添衣,至少有一份灼灼照人的心意。春天開了河,流水把兩岸隔開了,河面雖不甚寬,但不像河面封凍時那樣接近了,銀姐下河崖洗衣或是擔水時,也祇隔岸望著那座丁頭小屋,望著鐵大娘母子倆活動的影子。
由於這一回薛大疤眼搶走的是大夥兒的糧食,幾個房族的人全覺得惱恨和傷心,朱小亂子瞧見這光景,爬過來跟朱二大爺說:
「不成,真的不成!」朱二大爺硬是拗上了:「今天我無論如何,非要把這雙狗男女給弄死不可!」
「縣長,青龍鎮的醫生,業已接的來了!」
「我在乎他嗎?」朱二大爺說:「他是官府,我是地方,沒有錢糧供養他,姓謝的那個縣長能做得成嗎?……他要是有眉有眼,識時務的聰明人,他就不會為一兩條人命跟咱們鬧翻。」
「姓鐵的沒做過虧心事,無論你怎樣誣陷我,我也沒賬可認。甭說你朱家老莊,就是官府衙門,也得要有憑有據才能辦人吶!……我說,你與其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倒不如省點精神去對付薛大疤眼!」
「姓朱的,你們豎起耳朵來,替我聽著!薛大爺他,把那個光頭縣長頂回城裏去了!你們再沒指望了!想活命的,就得乖乖兒的扔槍開柵門,把你們薛大爺,接進朱家祠堂去,當成活祖宗供養著,也許他一開心,會替你們留下幾個種嗣。要不然,他要翦滅你們,連雞畜犬馬都給宰光!傳話不下馬,我得回去交差啦!」
「好罷!」朱二大爺忍痛咬牙說:「就依縣長您的意思辦,只要姓鐵的不再記恨我,那就成啦!」
謝縣長搖搖頭,為難的說:
薛大疤眼笑起來:
「你問咱們怎會孤伶伶的住在墳塋攤子邊上?」清瘦的鐵大娘跟銀姐說:「真是的,咱們為什麼要靠近朱家老莊單獨住家呢?——我甯願親近墳裏的鬼,也不願親近姓朱的那一族人。銀姐你有眼看得見的,朱家老莊附近,除了姓鐵的母子倆,還有沒有旁姓的莊子?」
「成!」丁三挖說:「這點兒人情味總該有的,我這跑腿打雜的,跟你們沒冤沒仇,只要不空手回去,凡事都好通融。」
朱二大爺儘管滿心不情願,還是把一股怨毒之氣硬吞嚥下去了。當天夜晚,安排著筵席,替謝縣長接風,在祠堂裏筵開數席,這對於吝嗇成性的朱二大爺來說,算是捺著活豬拔毛,心疼得就差喊叫出來。
「不過,你們諸位也甭先樂乎!」謝縣長說:「薛大疤眼這個賊頭,也不是一般人對付得了的,……不錯,當初他確祇是賣豆腐出身,但後來他苦練過槍法。他出門走道,常常是一匹馬,兩枝三膛匣槍,他的槍法神奇到那種程度,指著電線桿,在百步開外,說是打第幾根電線,甩手一槍,電線就應聲斷掉了;有時他閉上兩眼,手架在肩上打背後的飛鳥,從沒有走過手。這不光是傳言,一兩年前我為了追緝他,已經損了幾個得力的部下了!」
「這究竟是怎麼弄的?銀姐。」他問說:「他們說你那肚子?……」明知這話很難問出口,他不得不問清楚,但一問到不方便的地方,就頓住了。
既有二大爺領頭,立時也就湧過來一夥人,約有廿多枝洋槍,喳喳呼呼拉了出去。朱家老莊的莊口,離青龍橋的橋口不過一里地,二大爺一到橋上,挑燈一照,可就傻了眼啦!……武師胡三拳被人活活綁在橋邊的石欄上,頭朝下,腳朝上,掙得像個紫頭蜈蚣;幾個莊丁被人殺害了,屍首七縱八橫的躺在橋面的血泊裏;手車還在,車上的小金兒不見了,推車的長工姜小禿兒也不見蹤跡。二大爺看驗過那幾具屍首,洋槍連槍火都被人取走,兩盞燈籠摔下橋上走了火,燒得祇賸下焦糊的竹架兒。
朱二大爺得機會奔到祠堂,召聚族裏十多個執事的,把事情攤開來明說了,壓尾他說:
孫拐腿把這傳聞傳揚出去,鄉野上的人們又有了新的說法;他們說:「鐵鎖究竟是神物,它不會讓孽龍走脫了的,那韓大姐既是銀姐,她那哥哥不是鐵鎖兒是誰?只怕薛大疤眼作夢也沒想到,——青龍橋一天沒崩塌,他是無法脫得了身的。」
「各家各戶聽著,薛大疤眼帶著股匪強盜,撲佔了青龍鎮,就要朝北來捲劫了!縣裏有通告,為了保鄉護產,人槍得擰合起來,到縣城去歸攏,聽縣長的指撥,齊心合力去打股匪呀!」
河對岸那座小茅屋裏有一個瘦削的老婦人,也到冰殼上來,找一處冰窟窿洗衣裳,銀姐早些時就隔河望見過她,跟一個黑黑壯壯年輕漢子在修整茅屋外的圍籬,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接近過。她平時瞇起眼望見的人物,都祇是些活動的風景。老婦人望著她,銀姐照例低頭做她自己的事,老婦人卻先開口說話了:
「我真的沒有……」她伏在地上哭說。
那間東倒西歪的丁頭屋,幾畝薄田和年邁的老娘,使他眼裏盈滿了牽繫的淚水,看樣子,自己這條命是丟定了,誰會在最後的辰光,趕來說情呢?
「你們怎麼知道那人就是薛大疤眼呢?」孫拐腿驚異的追問說:「難道他的鄰舍曉得他是誰?」
「那不要緊,」醫生皺眉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待我查問清楚之後,還是有法子把牠弄出來的。」說完話,轉向銀姐說:「你一向住宿,是住在什麼地方?」
銀姐只是默默啜泣,不是哭著小金兒,而是哭著她自己兩眼漆黑的日子。鐵鎖兒的嘴舌跟他的人一樣,有些拙得慌,說一說又楞一楞,銀姐淌了一陣子淚,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鐵鎖兒還在那兒站著。
對於那些負傷掛彩,他們照樣有話說:
「你歇著罷,你這個土狗。」薛大疤眼說:「那朱二老頭一時湊不足槍枝錢糧來贖人,急瘋了,想捨掉兒子跟我死拼,他打的就是長痛不如短痛的主意,我要動起火來,撕掉肉票,朱家再沒顧忌,豁命找我拼殺,死的傷的,還不是你們?」
春來後,地氣上升,柴房的麥草全變得霉霉濕濕的,人睡在上頭,常嗅著一股刺鼻的怪味道,三更半夜裏,老鼠常在她身邊跳動,身上蠕蠕癢,一摸就摸著蟲子。銀姐白天忙著擔水劈柴餵豬燒火,掃這抹那的沒有完,只有在夜晚,她才能苦苦的想著無邊無際的事;在村裏,沒人叫她銀姐,都管她叫小金兒嫂,……小金兒,那瘦小孱弱的影子,跟她究竟有怎樣的關聯呢?就憑那一條驢,一匹布,兩擔麥嚒?在她心眼裏,他只是個已經死去的陌生人罷了!但那個蓋在屍布下僵直的形體,偏要跟她膠黏在一起,永遠把她拘禁著,壓伏著,使她孤伶伶的被陷在這兒不能動彈。
到底是人多佔強些,幾番爭執,朱二大爺拗不過族裏的人,只好採了折衷的法子,備妥禮物,差了武師胡三拳率同兩個執事,一道兒去縣城,——這是朱家老莊頭一回自認逼於情勢做出的委屈事兒。
若說劈柴苦,擔水要比劈柴更苦;宅裏有三口十簍缸,每口缸足裝十擔水,都得靠她挑。出後門,翻圩崗子,走到九叉河的河口去,少說也有百十步地,沉重的水桶把毛竹扁擔墜得兩頭彎,扁擔壓得陷進肩肉裏去,爬河崖,翻圩崗,得把吃奶的力氣全給用上。嚴冬臘月裏,風尖得像刀口,猛割著人的手腿和臉額,手背和腳踵起滿了挺硬的凍疙瘩,紅腫得像是發麵饅頭,臉頰和嘴唇,佈著縱橫的裂紋;九叉河入冬水淺封了凍,得彎下了腰,在冰窟窿裏取水,一面挑一面濺潑,路上結上一層光滑的冰殼兒,滑溜溜的寸步難行,忍住肩酸背痛去擔水,還得擔心跌了跤,摔著人沒人問,摔爛了木桶得挨罵。
「朱家辦事,從不經官,」朱二大爺冷下臉說:「你回去準備蘆蓆,到東亂葬坑替你兒子收屍罷!」
窗外的天光越轉越黯淡,夜已來了,風在簷角呼嘯著,一切都那麼黯淡。他曾費力掙扎,想掙脫身上的綁繩,但那是徒然的,他不但沒有法子救銀姐,連自己也救不了。死的陰影,在他心裏擴大,黑的波,黑的浪,黑的高山,幾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甭讓那賊種開溜呀!」
朱小亂子這番話,把在座的都說得點了頭,紅眼朱二大爺一瞅這光景,心寒得起了冰渣兒。薛大疤眼真是個毒蟲,主意好絕,平素不動姓朱的便罷,這一動手,就把人逼到絕路上來了。他認真計算過,憑自己的一點兒產業家當,全貼出去,也不夠贖人的,族裏若是袖手旁觀不肯幫忙湊合,小金兒只有死路一條。他很明白,若是自己再為兒子顧慮,他這一族之長的顏面就保全不住了,——而這種情勢,全是薛大疤眼逼出來的。
「這也怪不得他們,」縣長說:「平常地方平靖,很少用他們的機會,用這些沒經陣仗的對股匪,本就勉強,如今使我心焦的是:增援又增援不上,朱家老莊幾百戶人家,我親口允過他們在危急時出手相助的,怎能眼看他們陷在薛大疤眼的手裏?」
「這脈象,這病徵,處處像是結胎懷孕,但我敢說,她肚子裏生的是一種怪病,她舌苔含毒,極像是異物入腹,決不是懷孕就是了!」
一排槍打不死一條牛的打法,拿去嚇唬嚇唬小賊,倒也能派得上一點兒用場,若說用它對付薛大疤眼手下這些橫行的螃蟹,那就頗不靈光了。
「難難難,」朱二大爺說:「想找這種人,那可是太難了!」
一切都是絕望的。
銀姐不說話,只是啜泣著;疊得很高的雜物擋住他的視線,他看不見她,但他聽得出她的咽泣聲,很傷心,很委屈,並不祇是為著鞭笞的疼痛。
「我說,二大爺,您不妨把事情朝窄處想想,萬一鬧翻了呢?那又該怎辦?」
「鐵鎖兒他犯了什麼大罪過,要你派槍來把他押走?老鐵死後,只留下這麼點兒骨血,你打算謀陷死他,好得那幾畝薄田?」
「咱們先不論法度,您這只算是瞧在我的薄面上,把這宗事暫緩一兩天,我再詳細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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