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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之死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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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髮披面 宋敬隱

長髮披面

宋敬隱

在親戚關係上,宋敬隱女士的爹宋揚先生,跟馬明德女士是表兄妹;宋敬隱女士跟劉炟先生,也是表兄妹。當馬明德女士稍後被皇帝丈夫擢升到皇后,劉炟小子被立為皇太子的時候。馬明德女士知道她的兩位表侄女漂亮出眾,而且又有才有藝,就把她們徵選到太子宮,作為劉炟先生的小老婆。用不著多說,一對天生麗質的姊妹投懷送抱,劉炟先生正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他簡直愛她們愛得發瘋。她們相信有那麼一天,皇后會落到她們姊妹之中一個人的頭上。
偏偏的,我們女主角宋敬隱女士,卻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劉慶。老爹劉炟先生急於確定皇太子身份,就於七九年,正式宣佈冊立劉慶小娃當皇太子,這使竇章德女士妒火中燒,興起殺機。
兒子被逐下皇太子寶座,接著是懲罰年輕的母親。蔡倫先生堅持法律尊嚴,要求把宋家姊妹絞死。劉炟先生卻教先行囚到宮廷監獄(暴室),等待他閣下最後裁決。可憐一對嬌生慣養的姊妹,受盡了羞辱和痛苦,遍體鱗傷,蜷臥在囚室一角,哭天不應,哭地不靈,悲憤交集,她們知道已到了絕境,最後,買通看守,雙雙服毒自殺。
劉炟先生於紀元後七五年登極,才十八歲,紀元後七八年二十一歲時,正式冊立姬妾第一級(貴人)竇章德女士當皇后。竇章德女士是東漢王朝初建時宰相(大司徒)竇融先生的曾孫女,竇融生竇穆,竇穆生竇勳,竇勳先生娶了親王劉彊先生(就是前篇那位讓座的皇太子)女兒泚陽公主,然後生下竇章德和她妹妹。竇家是一個權勢烜赫的權貴豪門,親戚朋友,都是高官,滿佈政府要津,竇家的子弟橫行不法,活像一群豺狼,接二連三的不斷闖禍,闖到最後,竇氏家族全體被逐出首都洛陽,押解回到他們的故鄉扶風平陵(陝西省咸陽市西平陵鄉)。可是竇穆先生仍不知道收斂,仗著他是公主老奶的公公,認為所向無敵,竟然干預到郡政府的司法審判,史書上沒有說明這場干預的內容,但能夠使高高在上的皇帝老爺勃然大怒,可知道一定過份得離了譜。結果,竇穆先生和竇勳先生,父子同時下獄,雙雙處決。
——宋敬隱姊妹的老爹,不過當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官。而竇章德女士,除了自己是皇后外,老娘是公主,哥哥弟弟都掌握實權。這場鬥爭,一開始和_圖_書就決定了怎麼落幕的矣,悲夫。
問題是,竇章德女士雖然當上皇后,跟當年趙飛燕女士當上皇后一樣,她和她的妹妹,卻都沒有兒子。前已屢屢言之矣,無論皇后也好,姬妾也好,沒有兒子是一個可怕的致命傷。
她們的老爹宋揚先生,立即免職,逐回故鄉扶風平陵(陝西省咸陽市西平陵鄉),那些勢利眼的郡縣官員,當初巴結奉承,唯恐怕馬屁拍得不夠舒服,而今也一翻狗臉,抓住一樁司法案件,把他逮捕入獄。幸虧每一個時代都有仗義的俠情之士,他的朋友張峻、劉均二位先生,千方百計,為他奔走,總算把他救出。然而太多的悲傷,已把他壓碎,出獄後不久,即告死亡。
宋敬隱女士姊妹

三對姊妹花

問題是,目的只在製造冤獄的政治性「調查」,就不能稱之為調查,而只能稱之為找碴,找不到碴就索性栽贓。尤其是逮捕之後再調查,就更是當權派的片面之詞。劉炟先生如果僅只同意暗中調查,還有一線生機,但他卻下令逮捕(鉤考)調查,就萬無生理矣。宋敬隱女士和她的姊姊大宋貴人女士,雙雙被押送到宮廷法庭,由擔任宮廷侍衛的宦官蔡倫先生,當主審法官。他是竇家班的狗腿,知道該怎麼辦。這兩位尊貴年輕的姊妹花,昨天還是他的主子,今天他端出小人得志的嘴臉,下令拷打。用拷打去「調查」,「調查」的結果就用不著費唾沫矣。最初宋氏姊妹「空言狡展」,蔡倫先生「不足採信」。最後,宋氏姊妹受不了苦刑,明知道承認了會招來可怕的災禍,可是仍不得不「坦承不諱」,而且攀上親生兒子,承認五歲的劉慶小娃也參與她們的陰謀,圖謀不軌。
「皇太子(劉慶)有失惑無常之性,爰自孩孔,至今益彰,恐襲其母凶惡之風,不可奉宗廟,為天下主。大義滅親,況降退乎?今廢慶(劉慶)為清河王。皇子肇(劉肇)保育皇后,承訓襁褓,導達善性,將成其器。蓋庶子慈母,尚有終身之恩,豈若嫡后正義明哉。今以肇(劉肇)為皇太子,使得謹守宗祧,欽哉惟命。」
宋敬隱女士寫一封信給娘親,請娘親買點生菟送到皇宮。這封普普通通的家書,落到竇家班狗腿密探之手,竟成了百口莫辯,犯罪確鑿的證據。身為皇后的竇章德女士假裝大吃一驚,再假m•hetubook.com•com裝痛心疾首,天呀天呀,皇帝老爺對你姓宋的,有哪點不好?妳竟狠心用生菟作巫蠱,去咒詛他早死,好讓兒子登基,自己當皇太后呀?哭鬧一陣,又喊叫一陣,表演了無懈可擊的忠貞之後,她向劉炟先生哀哀乞求曰:「老哥,親愛的,打鈴,心肝,宋敬隱既然想當皇太后,為了你的老命,我還是把這個皇后讓給她吧,我寧願當小老婆,寧願貶到冷宮,也不願你的千金之體,有個好歹。哎呀,在這皇宮之中,美女那麼多,有誰疼你呀。」竇章德女士用的是潘金蓮女士慣用的手段,劉炟先生一瞧美貌嬌妻愛自己愛得如此結實,不由大為感動。雖沒有立即反應,但對宋敬隱女士已興起無名厭惡,不再跟她見面,並且下令把皇太子劉慶小娃遷出皇宮,遷到宮外的承祿觀去住。

宮內外佈下天羅地網

一個人一旦被當作獵物,就是再小心謹慎都沒有用,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躲過了這一箭,還有那一箭,不可能箭箭都能躲過。宋敬隱女士因病中想吃生菟而招來大禍,有人說如果她忍一忍口饞就好啦,其實她即令不想吃生菟,也同樣會招來大禍,不過那將是另一個導火線。
宋敬隱女士沒有被選上皇后,而被竇章德女士後來居上,雖只二十三四歲妙齡,但已了解到皇帝丈夫對她的寵愛已經消失,兒子劉慶小娃所以能當上皇太子,只因大老婆竇章德女士還沒有生兒子罷啦,一旦竇章德女士也下了蛋,皇太子的位置鐵定不保。所以她和姊姊「宋大貴人」,更小心的侍奉丈夫。問題是,丈夫已經遠離,整天在竇章德女士那裡鬼混,根本見不到面,姊妹們只好把全副精力侍奉婆婆。馬明德女士也看出姊妹們正當綺貌年華時的寞落,又愛又憐,可是卻無法使兒子改變態度,最多只能做到保護她們姊妹不受傷害。
——生菟,俗稱菟絲子,Cuscuta japonica,是一種植物,中國醫藥常用的一種營養藥劑。
紀元後七五年,我們前述的東漢王朝第二任皇帝劉陽先生,一命歸天(他本來叫劉陽的,當上皇帝後,改名劉莊。嗚呼,中國帝王最大的特徵之一是,只要屁股一坐上龍墩,就非改名不可,好像龍墩上有個尖端向上的鋼釘,如果不改一改名字,屁股就被扎得痛苦難熬;和-圖-書只要一改,鋼釘大概就不見啦)。劉陽先生一命歸天之後,由他的兒子劉炟先生繼任東漢王朝第三任皇帝。
——這得插幾句話,劉肇小娃是另外一位姬妾梁恭懷女士(小梁貴人)的兒子,竇章德女士把他抱來餵養。所以詔書中才有「皇子肇保育皇后,承訓襁褓」的怪話。不知道底細的人,還以為竇章德女士啥時候發奮圖強,也生了一個兒子哩。在下一章梁恭懷女士篇幅裡,我們將再介紹竇章德女士這個神來之筆。
把宋敬隱女士姊妹帶進皇宮的,是她老爹宋揚先生的姑媽,蓋姑媽生了一個女兒,嫁給東漢王朝名將馬援先生,生了一位女兒馬明德女士,充當第二任皇帝劉陽先生的「貴人」,她也沒有兒子,但她的智慧高人一等,而且心地慈祥。皇帝丈夫劉陽就把另一位姬妾賈貴人女士生的兒子劉炟小子,交給她餵養。史書上形容這段母子之情曰:「盡心撫育,勞悴過於所生。劉炟亦孝性惇篤,恩性天至,母子慈愛,始終無纖介之間。」
——劉陽先生在把劉炟小娃交給馬明德女士餵養時說的一句話,可傳千秋萬世,天下人,包括臭男人和所有老奶,都應奉為金科玉律。他曰:「人未必當生子,但患愛養不至耳。」若霍成君女士,若趙飛燕姊妹,在這節骨眼上,心靈閉塞得就像一個乾屎橛。認為兒子親生的才算數,別人生的兒子全是蛇蠍,非撲殺不可。如果她們也有這種領悟,何至引起那麼大的血腥風暴乎哉。馬明德女士的愛心融化了劉炟先生的孝心,他敬慕她遠超過親娘賈貴人女士。
其夫/東漢王朝第三任皇帝劉炟
遭遇/下獄.服毒自殺
根據宮廷法庭的「調查」,八二年,劉炟先生頒下詔書。把五歲的皇太子劉慶小娃貶成親王,而立另一位年才三歲的親王劉肇小娃當皇太子。詔書曰:
對竇章德女士而言,這是一個好兆頭,劉炟呆瓜已跳進她的圈套,只要再勒緊一點就可以斬草除根啦。於是她重新調整天羅地網,教皇宮總管(掖庭令)正式檢舉宋敬隱女士包藏禍心。為了國家的安全,和元首的安全(柏老曰:此之謂「雙安全」,罩到誰頭上,誰都得腦漿迸裂),要求對「生菟」奇案,作深入的調查。劉炟先生已被竇章德女士的床上洋勁,搞昏了頭,而且「調查」也是應該的,誰都不能說「調查」不對,怎麼,你和圖書連「調查」也害怕呀,難道有啥隱私,害怕水落石出呀。
——宋敬隱自殺二十六年後的一〇六年,劉慶先生的兒子劉祜,繼任東漢王朝第六任皇帝,那時他十三歲,還不能有所作為。再等到一二一年,終於平反了這場冤獄,追尊祖母綽號為敬隱皇后,距囚室絕命,已四十年,屍首早化塵土矣。
我們說他擁有三對姊妹花,可不是說他僅只擁有三對姊妹花;東漢王朝初期的姬妾宮女,雖沒有西漢王朝末期那麼多,但也在一萬人左右(嗟夫,站在大男人沙文主義立場,當皇帝真是舒服舒服。至少柏楊先生敢向貴閣下保證,如果有人介紹我當皇帝,我可是捲起舖蓋就去,義不反顧)。但這三對姊妹花,卻全部攪進宮庭的慘烈奪床鬥爭中,成為我們所要敘述的女主角。
竇章德女士雖然在第一回合中,奪得皇后寶座。但她沒有兒子,也沒有她婆婆馬明德女士那種高度智慧和愛心。她如果效法她婆婆那樣,把宋敬隱女士的劉慶小娃抱過來自己餵養,該是多麼美的結局。可是她不在身旁找成功的榜樣,卻到一百年前找失敗的榜樣,她決心效法霍成君女士和趙飛燕姊妹,採取血腥手段。
梁恭懷女士姊妹
七五年,劉炟先生登極。七八年,竇章德姊妹進宮,跟宋敬隱姊妹同時當「貴人」。次年(七八),宋氏姊妹中的妹妹,也就是宋敬隱女士——史書上稱她「宋小貴人」,生下兒子劉慶。而就在同一年,青天霹靂,劉炟先生冊立了竇章德女士當皇后,同時也封劉慶小娃當皇太子。為了安撫宋敬隱女士破碎的芳心,特別破格的擢升她爹宋揚先生,當中央政府中級官員的參議官(議郎)。
任何一個人,只要存心在他身上找毛病,就準會找出毛病。在竇氏家族佈下的天羅地網中,不久就抓住了宋敬隱女士的小辮子。蓋宋敬隱女士偶爾生病,病中嘴饞想吃「生菟」。
竇章德女士擁有絕頂聰明——這在她以後處理幾件大血案上可證明出來。其實用不到以後,就在她入宮的當年,不過十八九歲,正是大學堂一二年級女學生純潔天真的年紀,已顯示她的機心,對權力魔杖劉炟先生,曲意承歡。她也知道劉炟先生的嫡母皇太后馬明德女士,有比劉炟先生更大的影響力,所以對老太婆也下了一番工夫,終於擊敗了宋梁兩家姊妹,而於次年(七八),被冊立成皇https://m•hetubook.com.com后。
父子雙雙處決,使竇家一蹶不振,老娘泚陽公主把重振竇家昔日威風的希望寄託在兩位女兒身上。紀元後七七年,劉炟先生當皇帝的第二年,千方百計,把兩位女兒送進皇宮。劉炟先生正年輕力壯,立刻就被她們的綽約風姿和艷麗容貌,搞得魂不守舍,封她們姊妹同當小老婆群第一級「貴人」。這時候本文的女主角宋敬隱女士姊妹,和下文的女主角梁恭懷女士姊妹,早已在宮,也是小老婆群第一級「貴人」。皇宮裡六位「貴人」並立,同時角逐皇后寶座。
劉炟先生有兩大特點,使我們肅然起敬,一是他的名字「炟」,字典上難找難找,好容易找到,也不知道發音,應該唸啥。這是方塊字比不上拼音字的地方。即以柏楊先生之尊,都張口結舌,想表演一下學問沖天都不行,姑且唸它「柱」吧,劉炟就是劉柱,謹此嚷嚷,免得讀者老爺窮查字典,反正這是一個死亡了的字,隨你閣下的便,唸啥都行。二是他閣下的艷福,青出於藍,又跟他那些淫棍祖宗們不同。劉驁先生不過擁有一對姊妹花——趙飛燕和趙合德女士,就演出了西門慶式之死,而劉炟先生卻擁有三對:
七九年,皇太后馬明德女士逝世,宋敬隱姊妹的保護罩消失,竇章德女士開始她的毒手。嗚呼,竇章德女士至少有一點跟霍成君女士相似,那就是,她們都有一個驕橫膚淺,兼不明事理的親娘。我們推測,竇章德女士那年也不過二十二三歲,還沒有能力安排一項陰謀,安排陰謀的是她娘泚陽公主。當時竇章德女士的哥哥竇憲先生,當虎賁警衛指揮官(虎賁中郎將),弟弟竇篤先生,當宮廷侍從官(黃門侍郎),他們負責偵查宋氏家族的過失。在宮廷之內,竇章德女士和泚陽公主,指使宮女宦官,嚴密的監視宋家姊妹。
——這位蔡倫,就是歷史上所稱發明紙的蔡倫。嗚呼,中國人寧可永不用紙,也不要有這種喪盡天良被閹割過的酷吏。而他竟發明了紙,實在是對人類文明的一項嘲弄。
時代/一世紀七〇~八〇年代
竇章德女士姊妹
宋敬隱女士跟竇章德女士,都是扶風平陵(陝西省咸陽市西平陵鄉)人,她八世祖宋昌先生,在紀元前二世紀西漢王朝第五任皇帝劉恒時,曾封侯爵。但以後家境衰落,被排斥在政治圈外。宋敬隱女士老爹宋揚先生,不過是扶風郡一個小康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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