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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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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市場 五

夏季市場

疤二一口氣把自己噓矮了三寸,眼睛不敢朝鏡子那邊看了。「老鼠藥!」老傢伙一拉抽斗就是一包:「四塊。」他說:「小心別叫人畜吃了!」疤二沒聽見,三步一根廊柱,三步一根廊柱,過了街才覺得人又活了。
——你完全想錯了,疤二。
監房那邊有座單獨的死囚屋,再隔一道高牆就是行刑場。槍聲從那邊一響,那頓飯在嘴裏就不香了。有些人鬱鬱的開玩笑:「噯,疤二,你想不想喝頓高粱酒?外加一大盤饅頭夾滷菜?!」「怎麼不想來?!」心裏卻一點開心的意思全沒有。——人全這樣,事沒出在自己頭上,總愛在嘴頭上表示點滿不在乎的英雄味,那種鑽狗洞的英雄的名字祇寫在警局的黑名單上。一牆之隔,多次那種英雄事到臨頭全軟了腿。——這可不是玩的,疤二。
「這兒用不著你,」女人說:「你下去睡吧,疤二哥。」
施吉硬是不行了,老覺渾身飄上飄下,五臟六腑彷彿被人挖掘過,沒還原,就算還原也沒安置妥貼,弄得人打裏朝外疼痛。醫生說:虧損太大,內部空虛了。這好比白螞蟻啃過的木頭,虛有其表。……卅多歲的人,肝呀、膽呀、腎呀,全出了毛病——傷氣不傷氣,施吉?人可不是雞鴨,早先有一回,狗咬鴨子咬破了嗉囊,腸子也淌出來了,誰把腸子用溫水洗洗塞進鴨肚去,嗉囊上縫它幾針,頭天縫好,二天搶食比旁的鴨子搶得還兇。一到自己毛病重了,不由想起多少年前那隻鴨子,恨不能把內臟拖出來,換副新的才好。
二天女人說:「疤二,你睡死覺睡慣了,你不知樓上樓下多少老鼠在蹦蹦跳跳。」一想到昨夜那些令人心癢的猜想裏的光景,疤二把不祥的夢也忘記了。女人伸手去取盆裏的那隻鳥,疤二也取那隻鳥,半盆血水,上面飄著散亂的鳥毛,疤二的手在水底下抓的不再是鳥。
老鼠藥沒交給女人,偷偷塞在枕頭底下。
疤二放開那隻不是鳥,剛去抓起一隻鳥,一聽這話手一鬆,鳥又落進盆和*圖*書裏去了!——乖乖,這麼毒法兒,看樣子,施吉準是兇多吉少。「別忘了!」女人說。手在疤二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彷彿把幹這種差事的定錢一併付掉了。疤二縮縮脖子眨眨眼,不吉的夢境又叫女人的眼神沖淡了。——我祇當不曉得,買老鼠藥又不犯法,我不動手就是了。
疤二下去還是睡不著。外邊忽然下起雨來了,雨點兒又大又密,重重的打在簷口那些鐵皮上,擂鼓似的噪叫著,把人心噪得七上八下。——她不用老鼠藥,像施吉那樣虛弱法兒,祇消把被頭扯上去一摀他就完了!——嗨,摀也不必摀,不是嗎?橫豎他拖不了好久,三五天也不定,十天半個月也不定。——噢,不成,一天也不成!拖到阿旺那小子回來,機會就沒了。雨在黑裏鼓噪。女人忽然用驚惶的聲音叫:「疤二哥,快來挪人。他……他……他……不行了!」——乖乖,她手腳快得像殺鳥。
找到那家藥舖,大鏡子像照妖鏡似的照出人突出在穿山甲標本上的臉,越看越顯焦黃。——謀殺跟夥同謀殺不是玩的!疤二。疤二在櫃枱外摸了三遍腦袋,前後心冰涼的,彷彿被槍彈洞穿過,冷風直朝裏灌。「老鼠藥!」鼓足了勁才半吞半吐的迸出這一句。說了,人也跟著死了,冷冷的等著誰來指著鼻尖說:疤二是幫兇。——倒霉!老傢伙偏偏是個聾子,側過臉,手搭在耳朵上伸頭說:「你買甚麼?!」
疤二把燒鳥舖管得蠻好,一天賣多少,收多少,按數點交多少,一毛小錢也沒含糊過。——女人若真看上我疤二,二合一,現成的一爿店,我連那一行也決計不幹了,無論如何,監獄的酸霉飯比不上油漬漬香噴噴的燒鳥!說旁的全是假,怎樣對付阿旺那小子是真的,施吉一不出門,女人常豎起耳朵聽口哨。——她那顆心還繫在阿旺身上,她忘他不了。
男人的病一直沒有起色,成天在閣樓上咳得使聽見的人都覺得喉嚨發癢,針也打著,藥也吃著,中醫西hetubook.com.com醫輪流跑,女人等醫生一掉頭就嘰咕說:「看是白看,瞧是白瞧,早先風流債欠多了,閻王爺按冊兒收帳來了,多拖一天,旁人跟著他多受一天罪罷了!」
疤二也上樓來了,坐在梯口抽著烟,腦袋墩在脖子上,轉著圈兒胡思亂想。那邊有口小小的鐵箱。——唔,那口鐵箱。老幹竊盜的人,眼像X光一樣,甚麼也擋不住它。——一個老婆跟一口裝著燒鳥舖積蓄的鐵箱。疤二苦著臉在心裏偷偷的笑。——一個老婆跟一口鐵箱,一個在人心上久久滾著的夢。刑警、法院。去它的!我疤二不想再端那酸霉的糙米飯了。我要做一套西裝,把名字寫在招牌上。——金黃底兒,寫上紅字,又喜氣,又堂皇。——阿旺那小子不知會不會趁這個機會再來?!阿旺那小子……一想到阿旺,心裏不再漾呀漾的了,祇把愁苦還留在臉上。
那夜醫生不再開藥,他精神看上去反比往常要好。女人搬出她用過多少回的兩滴眼淚,看在夫妻一場的情面,她狠著心把它擠落在他無力的手背上。她抽搐著,想起兩個月沒見面的阿旺。——文火一把也是火,總比兩頭落空好;夜夜有風吹動白紗帳子。兩支帳鈎兒空自搖晃著會勾起人傷心的遐想。「我的天!我的天!你不能就這麼走呀……」——你最好等阿旺回來再走,我也好跟他仔細商量。嘴上說是說,心裏想歸想。
彷彿小閣樓上的床腿就壓在胸脯上,疤二做了一夜亂夢。三個人站在一座黃土色的懸崖上,沒有太陽,風很猛,颳得人衣衫飄飄的。女人穿著那夜穿的睡袍,被風兜得貼在身上,前胸裸線畢露。她忽然呶呶嘴,自己雙手一推,施吉的慘叫聲落進腳下海浪一般的雲裏去了。忽然驚醒,一頭冷汗,心口隱隱發疼,彷彿被那聲尖銳的慘叫撕裂了一條口子,朝下滴著血。
施吉果真病倒了,虛火上升,臉色反比往常紅潤,祇是喘氣急迫,鼻翅兒一張一翕,一咳起來像放一掛長鞭,這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來,鳥是不能再捉了,祇好花錢買旁人送來的鳥。女人常拿話挑眼兒,嘀咕說:「風流去嘛!怎麼不去了?你早死早好,這樣拖下去,一爿店就給你治病拖完了,風流性不改,你這病不會好!」
疤二不情不願的鬆了手,女的頭一低,迸出一聲摸不清是嗔是喜是羞是惱是冷是熱的短笑。小閣樓上那個男人又在賣他的虛咳了。
女人在後面用尖而亮的嗓子嚎啕起來,彷彿要讓全市場的都能聽見。有幾隻不知好歹的公雞拍著翅膀在雨聲裏啼叫。施吉走了,像往常這時候他出門去捉鳥,撇下女人他不再管她了。
——施吉施吉,你要夠交情,就請自己死快點兒,像你老婆那種女人,誰也受她不了,一瓶糊漿,不定哪天把我疤二弄糊塗了,你死與我沒相干,我實在怕吃那份饅頭夾滷菜,也不敢喝那瓶高粱。
串門兒串到對面的「關東料理店」,問癩大:「噯,癩大哥,送海鮮的那個,那個阿旺怎麼許久沒來了?」癩大扯起圍裙抹他那雙巨大的油手:「阿旺那小子霉星高照,開車時,不知胡思亂想甚麼,先撞傷人,後撞著樹,人傷樹折,他全部家當底兒——那部三輪汽車也報廢了,就這麼,官司也吃定了。」嘿嘿,妙,我疤二的霉星轉到他頭上去了。疤二回去沒吭聲,女人也旁敲側擊的提過阿旺一點兒,疤二脖子一縮,照常摘他的鳥毛。
也許虛火上升的施吉反常的關係,女人倒也安靜過一段日子,小閣樓上還鎖著一串春宵。疤二睡不著,黑黑的小閣樓壓在人頭頂上,白紗帳裏包著白白的剝出來的夢,——施吉就伸腿瞪眼也撈夠老本了。討厭的老鼠總在櫃台板上亂蹦亂跳,嘿,竟把閣樓上的老鼠也攆下來了!「施吉,施吉,好施吉!」黑裏浮著半哼半吟的哮喘——死下人來大吉,好浪的女人,妳把我疤二塞到哪裏去了。
——怎麼會想到這種事,疤二?!真的,怎麼會想這種事的;啐。疤二一翻身,朦朦朧朧又掉進另一個夢https://m.hetubook.com.com裏去了……磨著一把切肉的快刀,霍霍,霍霍。不知在甚麼地方,一片深灰的黯地上到處生長人髮一樣的綠苔,施吉叫粗大的鐵鍊蛇捲著匍匐在地上,女人光赤著精白的身子,頭髮一絲一綹披散著騎在男人背上叫:「疤二,快來!給他一刀,不能讓他喊叫!」白光一閃,一陣黑暗,旋又依稀看見物件了。人頭吉裏骨碌、吉裏骨碌,轉著打滾,發出怪異的、尖細的聲音:「呃……呃……嘎!呃……呃……嘎!好快的刀!」而沒頭的腔子周圍鼓出膩人的黃油來,血像唧筒一樣朝外冒,所有的黯黑全被染紅了,被染紅了,綠毛長苔化成許多紅斑綠點的小蛇,在血池裏游竄,捲著人,咬著人,好像是身在陰間的奈何橋下,血流湧動著,幻彩在空裏千閃萬閃的變幻,女人卻像一朵白蓮花似的飄遠了。「噯!吉嫂……吉……嫂。」
女人沒有掙扎,祇當手是鳥,斜睨著疤二說:「你摸摸看,你抓錯了。」——討厭癩大偏在這當兒咳一聲,是不是他看見了,這老光棍一條,閨女都那麼大了,難道——?
疤二哆嗦著下梯子,走到一半,後頸上再沒人吹氣了。施吉的下半身全是軟的,腳面兒勾著木梯,格登、格登的聲音。——我的天,我疤二這不是揹著個鬼在身上?!
不甘心就這麼死了!讓她稱心稱意的改嫁去。他對她不是不好,入贅前她就是換過主兒打過胎的黃花,兩人不在一張床上,她愛的祇是一張白臉;成婚後,她要火來燒她,自己是條過了氣的回爐炭,燒上天也祇文火一把,經不得她三撩兩撥,祇落一堆熱灰。他曉得這個,甚麼天長地久,全是騙人的話。——她能守一年半載也算好的了!
市場裏的同行同業,也有過來探望的,多說幾句不消費本錢的安慰話,不管施吉得不得安慰,說的人倒先自安慰了——施吉沒甚麼指望了,男的一死,女的一嫁,燒鳥鋪關門,別家也好多做些生意。委實也是,這幾年燒鳥舖生意興隆,把別人生意搶盡了。祇有斜對面「和-圖-書老牌當歸羊肉舖」的黃老頭兒死心眼,回去把幾十年前的老單方全撿來了交代說藥怎樣配,怎樣煎,黃老頭兒走後,女人把那張單方握成一團縐,搧火生了爐子了。
——竟有這種跪樓板的男人,跪著、咳著,說下回不再朝外跑了。「那就跟我睡著!店裏事我交疤二哥去管去!」女人趁機收緊繩圈兒說:「他三月底進店,轉眼倒兩個月了,你口口聲聲說他老實,他料理店務總不至於偷吃扒拿像你一樣!」——嘿,女人當真瞧上我疤二了!
日夜有個和尚在心裏唸經。施吉果然夠交情,不能起床了。不論女人心裏怎樣打算,男人病倒在床上,總有些沒抓沒撈,——不知她又打甚麼主意,竟把老鼠藥給忘了。她要是給官裏抓去,我疤二即使管不了這爿店,也得捲些細軟,總算沒白待。施吉施吉,一死萬事吉!嘿嘿。
「等歇你上街。」女人想起甚麼來:「東街朝北有家中藥鋪,櫃枱上放著穿山甲,當門坐個老先生,你去買包老鼠藥來——貓不捉老鼠,牠們鬧得太兇了。」
啐!這真是不祥的夢,疤二倒抽一口冷氣,悄悄坐起來,不敢再睡了。——我就是勾上這女人,也祇是玩玩拉倒,我絕不牽累進去,擔當謀殺的罪名。小閣樓上的燈還在亮著,燈光太黃了。——女人雖夠浪,未必會謀死她那口兒。他病成這樣還顧得著消耗,不謀害他,他也撐不了多久了。
施吉硬是不行了,虛火把一張臉燒成紅布,兩眼癡癡迷迷的瞪著,黑眼珠朝上翻,彷彿要數他自己的眉毛。「還楞個甚麼?」女人說:「揹他快下樓去,下一扇門板安放他,再遲,祇怕他就要死在床上了。」疤二挨過去揹起施吉,那個渾身像火炭似的,隔著衣裳也燒得著人脊背,一口氣像游絲,熱呼呼的從歪躺在人肩上的腦袋裏冒出來,吹在人後頸上,吹得人遍身發毛。彷彿說:「疤二!疤二!她謀算我,你竟也想謀算我?你枕頭底下那包老鼠藥,怎不拿出來?!」——全是她,全是她,我說施吉,你死了也不用找我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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