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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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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靈

山靈

「小孩兒曉得甚麼,可憐差一步就要叫澗水帶走了!」
從那天起,有甚麼東西在王百祿的心裏生了根,使他自覺肩膀壓得更重些,他常接丫丫來,送丫丫回她媽那邊去,一個婦人似的照料她,忘了自己的悲苦,祇記罣著馬臉寡婦的悲苦,他要在風暴裏扶起一棵像丫丫那樣枯黃瘦弱的小樹來。
離別已經完成,路仍然要穿山鑿石的淌流過去。秋天老去的時候,眼前豁然開朗,他們望見了那座被久久談論著的鬼山崖。
王百祿根本沒聽進去,他開始攀崖。他胸前掛著短鎬,腰間繫著工具袋和索鈎,右肩上揹一圈引線,一端結在壓發器上。鬼山崖的崖根部份有約卅度左右的傾斜,王百祿攀得很快,引線圈兒在他肩上滾轉著,七圈、八圈、十五圈……一會兒功夫,人已在六七丈之上的崖腹了,再朝上去傾斜度逐漸消失,要靠手攀樹枝和藤葛爬登,人變成一隻壁虎,貼著山壁朝上移,三十圈、四十圈……
一調調到師部去,真的吃起閒飯來了,寫報告上去,師長看全懶得看,一口氣跑去見師長,兩人吵起嘴來了。「噯,老排長,你擺甚麼官架子?當年你負傷,我王百祿一口氣揹你二十里,如今祇准你幹,不准我幹,這算甚麼道理?」師長說:「好傢伙,王百祿幾十年不改的牛脾氣,你先別嚷嚷,心平氣和坐下來談。」不該中了師長的計,心那麼一平氣那麼一和,再想說,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兩人叼著兩支烟,對望著,兩人眼角都聚著眼淚。「遇到你那年,我剛出黃埔沒結婚,如今你大侄兒都進了軍校,百祿老弟兄,你跟誰嘔這口氣來?風溼沒痊癒,哪個連排長敢交差事給你幹?說句掏心挖肺的話,你該讓年輕小伙子去挑這副擔兒了!」
王百祿祇是靜坐著,一片細細的葉子從高處墜下來,落在他黑黑的濃眉上。
那真是一座鬼怪變成的山崖,彷彿一座山被一種巨大的力量硬劈去半邊,祇留下這一半被劈的斷面壁立在那裏,附近所有的山峰,全著一身鬱綠,風起時林海滔滔,一片風濤的吟嘯,祇有那座山崖,石稜稜的泛出灰白和黯鐵色斜形交錯的顏色,兇險得連雲霧都不敢在崖面前停留。一塊貫通東西交通動脈上的毒瘤,比黑老虎大上千倍橫隔在那裏,使人沒有遠眺的心情了。
一狠心,決意不去接丫丫來玩了,也不去馬臉寡婦的帳篷,免得你一言我一語,大夥全拿我王百祿當話題,談談鬼山崖也好。
「我說大叔,」鄭士傑開口總要穩重些兒:「咱們不是逼您攤牌,祇是勸您跟丫丫她媽一道兒成家算了。難得她能苦能掙,人也誠實溫順,您又跟丫丫那麼投緣,兩人合力養大丫丫,卸她一半擔子,您也不必整天蹲在懸崖上這麼幹了,我知您不是為錢,不是我說句牢騷話,您為國家出生入死一輩子,數數渾身上下的傷疤,就是坐在佛櫃上吃了睡,睡了吃,也沒人敢吱牙!——不該被人頂上受供嗎?」
紙剪的日子,紙剪的人臉,紛紛紛紛朝下落。
「媽的,轉你娘的蛋!」
雪人離腳下又很遠了。
「糟。」廣西佬說:「他一定是乏力了。」
透過水淋淋的衣裳,他這才覺得澗水寒得刺骨。
「下崖罷——王大叔。」風送來王恆的聲音:「我們在崖下接應你——」
「你搶先做甚麼!媽的!你問誰先舉的手?」
不久之前,路曾橫過這裏,他還帶著丫丫在澗心撿過一些褐紅色的小圓石,春夏初交的時辰,風在亮麗的陽光下暖暖的輕流著,丫丫信口唱著歌,在石隙的清澈流水上照她的影子。他知道這道澗雖然澗面很寬,但水深決不至超過人的胸脯,他決定冒險試著橫涉過去。
照實說,這麼一個刻苦耐勞的內地女人,凡是有成家打算的人,誰心裏總有那麼一點意思:兩隻經過風吹雨打的穿林鳥,羽毛零落,能有那麼一個小小的黯黯的遮風擋雨的舊巢已經足夠了。但那麼一點兒意思也祇窩在心的黑角上,彷彿是合了口的瘡疤,祇有等它自己脫落,若果心急想撕它,祇怕連帶撕下嫩肉來,徒然增一份心疼。築路工程那麼忙碌,誰也沒有認真拿這種想法當回事,任由它在十字鎬尖的火星裏迸出來,消失在無邊的寂默中。
廣西佬跟另外幾個交換一下眼神,意思是:這傢伙全完蛋了。在組裏,王百路要發起牛性子來,祇有鄭士傑能穩得住他三分,換旁人,一門也不門,董德和是局外人,幹事認真,有點兒熱心過火,當然不會注意這些底蘊,爆破立刻按計劃執行了。
「我先生不在船上。」寡婦把針別在褲子上,又說:「我兩次要跳海,全叫丫丫她爹攔住了。『也許他會搭下一條船,』他勸我說。後來我才曉得再沒有船撤出來了。來台灣後,丫丫他爹住在宜蘭,我們沒結婚。他是個敦厚人。『我總不能睜眼望你去死!』他說。是我累他的,他生病死了,帶病從部隊退役下來,賣燒餅,咳血咳得好兇。丫丫還沒斷奶,衣食全混不週全。他總說不要緊,臨死也沒弄清楚是甚麼病。」
「危——險——」老營長這才發現斷落的引線吊在崖腳的小樹上。「危——險——王百祿——距離——不夠——」
「忍著點兒罷,王大叔。」鄭士傑說:「三里路走了二里半,翻過下一個山頭,趕晴天就能望見太魯閣大山。這兒工程並不難,朝前去,那可更難了。工程師說:東線山形險得多,快不起來的。」
無論它是工程也罷,歷史也罷,築路的老兵們從沒考究過這個。築路就是築路。打仗就是打仗。兩件事,做起來一樣。打仗開火是天經地義。築路築的心安理得。動慣了的人,忙得閒不得。人活著麼,總得找點活兒幹幹。生死全看得穿,看事沒有看不|穿的;懶得去推究那些雞毛蒜皮的道理,說來說去,還不是那麼一回事?
「王大叔,您的腿有些不妥當?」寡婦說。
默默的幹著刻板的事,像無窮歲月的鐵鑿雕刻他的臉上的皺紋,憂苦、辛酸都刻在裏面。沒跟誰吐述過,大半輩子關山戎馬,像一塊木刻的桃符的原板;灰黑的底子,平板笨實的線條,穿透空間,敲響時間,面前艱難,向前面去,永遠向前面去不回顧,也不停留,停留下來使人空盪,回顧往昔使人徒感淒傷;說甚麼拜相封侯,子祿妻榮;幾十年裏,紙剪的人臉晃動著,也祇見紙剪的人臉雨一樣的落紛紛。多少不見家山的人落在不知名的路上,蓋一秋落木,覆一層雁語。
「老鄭這張黑桃愛司打出去沒頂住,叫咱們再去哪兒找王牌?」老光頭先還笑著,笑著笑著臉一冷大哭起來。
一切完成後,朝下揮動汗巾大叫著:「裝藥完成——信管接妥——疏散罷!」
一雙腿也許凍麻木了,進到水裏反而覺得溫熱起來,他用腳尖試找面前能站得住腳的石頭,一步一步朝前踹著,忽然覺得身後有人喊叫,他聽出那是鄭士傑的聲音,橫蠻粗暴的叫:「快停腳,老傢伙,你要死了!」
他們離開文明世界很遠很遠,他們拋開一般人認為是粗豪、野獷甚至帶點兒下流的外表,創造了另一種全新的,實質上的,赤|裸裸的文明,像他們用雙手撕開原始一樣。惟有經歷過那種樣生活的人,才能夠深入體會在那種全新創造過程中每一個靈魂的閃光。閃光從不自覺中隨著血汗共撒在他們身後的路上。
「曉得了。」王百祿微皺著眉頭說:「這種爆破,我幹過好幾回了。」
「怎樣?」王百祿說:「行也行得,走也走得,祇是沒綁上飛天甲馬,要當真綁上那種邪玩意,我壓根兒不用爬了!」
「鬼在他心裏!」老營長跺腳說:「一引發,他就完了。」
老光頭伸腿頂了頂鄭士傑:「老傢伙狠上了!我說你不信,他硬想多積幾文娶馬臉寡婦,賣掉老命也不在乎。嗯?還不信?……這多日子了,馬臉寡婦跟誰多說過話?一見老頭兒呀,乖乖,她眼就笑細了!」
風濕病就是夏天那個豪雨之夜為救丫丫渡澗才惹發了的,後來上工時,總覺得推起運石車時兩個膝蓋不對勁,尤其是一條右腿,轉動不靈活,表皮常麻麻木木。總算請來醫生把丫丫治好了,路呢,也快到鬼山崖了,開完路,要是風濕還不見好,大不了再回劉大個兒那邊去看雞餵鴨,吃它幾個月羊奶沖蛋,每天洗個溫泉浴。
「我倒不是那個意思。」王百祿打火抽烟,慢吞吞望著雲霧說:「我在想,早點開完這條路,丫丫那個孩子該下山進學校去了!」
路朝前淌流著。那還是上一年秋天,在合歡山的時候……。
「現在丫丫怎麼了?」王百祿說。
「工程師找我到總工程處去過了,攤開一捲藍圖。」鄭士傑說:「我說:『藍圖我不懂,這條線,那條線,弄得人越看越糊塗,你說炸山,我會,甚麼樣的石頭我懂得甚麼樣的炸法兒,你說好了!』工程師還是手指藍圖,這樣比,那樣比,越比越弄不出頭和腦。」
鄭士傑領著幾個弟兄去追王百祿時,對於怎樣渡過那道洪水暴漲的平底闊澗,他已經計算好了,正像他計算炸崖一樣。但他必須先追到王百祿,那老頭兒在旁的事上執拗倒也罷了,可不能衝著大水發牛脾氣——他不是水牛。他藉著閃電慘白又帶著幻青色的光,在粗糙不平的路基上奔跑,轉過一個突角急彎,他看見遠遠的路上有電筒一閃閃的光亮。「王大叔——慢走!」他高聲喊,在平常,這種叫聲藉著山風,能傳播到更遠的山頭去,可是在這種傾潑的大雨裏,它的叫喊彷彿被一張看不見的巨網兜著,聲音落下去,滿耳仍是嘩嘩的雨響。
秋天,山間的豪雨季,無數飛瀑整天轟轟隆隆的奔瀉著,人在哪兒都感到那種微帶眩暈感覺的震動,白茫茫的暴雨來時,祇有停工縮在帳棚裏,一天看不見丫丫,心裏就悶得難受,彷彿失掉了依存。頭一回披起雨衣,在狂風暴雨裏走了半里多山路去看丫丫,天色瞑暗得像壓下來一樣。馬臉寡婦望著自己那身濕勁兒,在馬燈的碎光下笑著,含了一眶的眼淚。「哎喲!老爹,你真是頂著天來的,多大的雨啊!」雨算甚麼呢?雨衣沒脫,丫丫就從舖上撲跳過來,小手勾住人頸子,小腦袋頂著人脊背像初長角的小羊牴樹一樣。趕緊把雨衣脫了,歪身坐在舖沿上,抓住丫丫的手,抱坐在膝上。
王百祿呵呵的笑起來,兩眼凝望著那座山崖。天氣極為晴爽,它嶙峋的斷面留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裏面,灰白的色澤加上一層陰黯,彷彿是一張獰惡而又冷鬱的人臉,帶著傲然、輕蔑和挑戰的神情,——它已經戰勝鄭士傑了,但那不是真正的戰勝,老弟兄築路是不分你我的,死了鄭士傑還有王百祿,萬一死了王百祿,還有旁人!
這一回勘測倒是勘成了,該在哪兒起爆,哪兒埋藥,全部打了角樁,立了標記,美中不足的是光頭老項也上了擔架。他屁股朝天的伏在擔架上,見人就嚷:「這個組,領不得,掃帚星落進帳篷來了,重的翻白眼,輕的要住醫院!」光頭老項平常愛開旁人的玩笑,這回石頭卻開了他的玩笑——下崖時一失腳,順著崖面直滾下來,雖說半途扯住一棵小樹,沒跌死,可是屁股卻被尖石劃了幾條半寸深的口兒,染紅了半條褲子,一見老光頭那種狼狽樣兒,王百祿雖然心情沉重,卻忍不住笑起來,眼淚流在鼻孔裏,點點滴滴好像清水鼻涕。「天罰你這張刻薄嘴,讓你翹著屁股進醫務室。你甚麼時刻下床,我帶你走走那條新路!」
「下來呀,王百祿——」老營長叫:「不要橫移,那邊崖壁更——險——」
「她們馬上就要走了,」王恆說:「跟上午來的補給車,走舊道下山。」
戡亂時,沒有人再叫自己王百祿,開口就叫聲王班長了。開初人總有些軟,不像打東洋鬼子那麼帶勁。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這口號是那樣響亮,但空著手的鄉下佬給趕羊似的趕過來,直朝槍口上撞,打勝了仗也弄得滿心不舒服!記不清哪年大雪天,初經改編的隊伍紮在西北一座多烏鴉的小城裏,四邊全被圍困著。誰叫開一家酒坊的門,所有弟兄們的水壺裏全換成了酒。自己坐在一家小鐵舖裏,風箱鼓出青而帶紫的爐火的幻光變著人臉。雪花兒鵝毛大,飄飄漾漾的落。街對面有座小樓,亮一方黯黯的蒼黃色的窗光,映亮窗櫺上鑲著的積雪。室中爐火的焰舌微帶橙紅,在蒼黃裏搖閃。一個梳扒角辮子的女孩子捧書夜讀的黑影落在窗紙上好像一幅影畫兒。酒壺捧在手上忘了喝,祇瞇眼渴飲那一夜的窗光,自己的夢畫在那上面,高了、遠了,伸出摘星的手也攀不著窗緣。猛然間起了炮擊,一發炮彈把街道猛烈的旋轉一下,窗光裹著自己的夢一起沉落,換上一場熊熊的大火……後來自己跟班上的新弟兄們提起過那一夜。在另一個冬天落雪的枯林裏,有四個弟兄負了傷,三匹死馬躺在傷者的旁邊。後來——後來再和幫龜孫作戰心就沒軟過。
他已經一輩子在路上,她不能讓他死在路上。她替他想過一個窩巢,在他的寒裏,暖裏,病裏。
穿過交戰前的等待和交戰後的寂寞。戰歌哼起來悲憤又低沉,不是昂揚的調子。成千的屍海填塞在沙中橫走的壕塹裏。成千的屍海展陳在一條不曉得名字的河岸上。無數新的臉孔走進來,補上那些斷行斷列。誰也沒認真追究過染血的日子含著怎樣一種意義!
天曉得,自己祖宗八代也沒誰幹過那一行。
「渾身火炭似的,有點抽筋。」寡婦說,眼頓然濕了:「我怕極了,祇有頂著雨來這邊……」
「不!」寡婦搖了搖頭,接著岔開話題,講台南,那邊有一個小同鄉太太也是軍眷,她在營區附近開爿雜貨舖,她去加一股,店裏也要個幫手。
路,那樣的淌流著……
「我說大叔,您少幹些兒罷,」鄰舖的王恆是河南的小同鄉,雖沒敘家譜,總拿王百祿當長輩看待:「您年紀這麼大了,能省就省點兒精神,俗說:細水長流,趁機積攢些錢固然要緊,保重身子更要緊。」
但沒像同組人所猜想的那樣,進一步和她們接近,揭開她們悲苦的經歷,在這兒的人,誰不是家破人亡的可憐人!朝回想,彼此安慰幾句又有甚麼用?好好的人經不得三吁兩嘆就嘆軟了,過去的讓它過去罷,站定腳跟,兩眼朝前看是真的。自己是這麼想,可是丫丫這個孩子常朝這邊跑,上工時,跟在自己旁邊撿石子兒,下工時,慣拿自己膝蓋當板凳,小毛頭在人胸前頂來頂去的,喚起幾十年前的感覺,落進現時止水一樣鬱在人心底的沉愴。
馬臉寡婦站在補給車後的空地上,和一些洗衣婦、炊婦話別,司機把帽子卡在臉上,手握駕駛盤,一條腿高蹺在車門外面打瞌睡;雨個摔傷了胳膊的人頸上吊著繃帶,也要搭這班車下山去,坐在車上,眼朝高處遠處眺望,投群山以告別的眼神。眉一鎖,眼一瞇,臉色突然黯淡,彷彿即使山下有一噸黃金也不願去取的樣子。
「總算留下這麼個孩子!」他說:「將來,還有一點指望。不像我,甚麼全沒有!我早先有個孩子,小名兒也叫丫丫,硬餓死在黃河灘。」
兩人彷彿把話說盡了,寡婦帶丫丫上車,忽又想起甚麼來,說:「聽說前邊路很險,好好照應您自己。」馬達的發動聲蓋住人的言語,王百祿手放在耳朵上,半張著嘴,但沒說出話來。車輪滾動,彎上新闢的山路,兩張白臉,一老一幼,像飄在水上的白花,很快的去遠了,王百祿猛可的轉過臉去,面對著尚未經人踏過的山峰……。
馬臉寡婦是築路人替他取的諢名兒,有些婦人們跟工程隊一道兒入山區,幹些燒飯、洗衣等類的零碎事,苦掙點兒錢,借句老兵們的慣語說:「她們大都是進了『檔』的。」丈夫來築路,眷屬跟了來,夫妻一道兒做工過苦日子。其中祇有少數例外,有些是年紀大的本省老太婆,有些是不甚懂事的貧苦人家沒成年的女孩,馬臉寡婦和那些人一比,在老兵們的眼裏就突出了。一個老士官的遺眷,不知姓何還是姓賀?那老士官自從退役便下來做燒餅賣,生病死了,留下一個寡妻跟一個六歲的小女兒,寡母孤女,兩眼漆黑捱日子,聽說進山幫人漿洗綴補工錢優厚些,就跟著鄰居太太一道兒來了。本人三十七、八歲,黃黃白白一張長長的臉,一些細碎的皺紋,帶著憂苦的餘味兒,一篇篇過去的苦都明明白白的寫在上頭,誰看了誰都會同情。小女兒圓圓的一張臉,大眼細眉毛,鼻頭兒有些塌,嘴唇薄薄的,一笑一口整齊帶古蟲斑的小白牙,稀稀的頭髮帶著營養不良的苦黃色,髮梢蜷曲著,彷彿被火燒烤過,見人總歪頭笑,「伯伯」叫個不停,很逗人憐愛。
「我沒這個意思。」王百祿搔著頭皮說,心裏有點兒潮得慌。跟誰去說呢?說黃河灘,那埋藏幾十年時間塵土的舊事?真的沒打算再成家。眼前這窩人全是好兄弟,話頭兒雖嫌輕薄些,心全是亮著透明的情意,令人馬不下臉,自己就算真有這個意思,王百祿是甚麼人,能說大夥兒在鬼山崖上賣命的時刻,自己掉轉臉去料理私事去?
「你那腿!」王恆說。
「誰有空喝著冷風聽你講笑話?」鄭士傑說:「咱們這組人好比當年的開路先鋒,走在前面,腳步慢不得,腳步一慢,後尾兒的全壓下來了。」
廣西佬笑出一邊不合時宜的銀牙來:「您上了年紀的人了,也開口『媽的』,閉口『媽的』!鬼山崖是要人性命的地方,你讓咱們小年輕的領頭開罷,您老人家祇好觀風望陣。」
王百祿沒吭氣,叼著烟捲兒卸帳篷,慢吞吞的帶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兒懶勁。一塊石頭落下水,波紋早就漾開了。也沒甚麼興奮,也沒甚麼緊張。築路的艱難早在意中,像攤開手掌看紋路一般明朗。「想幹點兒甚麼趁早罷!」心裏總有那麼一種聲音:「趁早罷,」帶幾分憐惜,又帶點兒哀傷。北伐、抗戰、剿匪、戡亂,順嘴說出來輕而易舉不覺得怎麼樣,在當時,自己經歷那些日子真也沒覺得怎麼樣,但在回憶裏就長了。人像一把火,焰舌飄搖紅了十年的光陰,穿透了五臟六腑裏燒著炙著的悲哀去追求盼望。幾十年,兩肩沉甸甸的,總覺有甚麼壓著自己;一天不摸槍,心裏就空盪得發慌。誰想到有一天自己被人看老了!在軍隊裏待了大半輩子,原以為摸透了一切;來到台灣部隊一整訓,甚麼新教練、新戰法、新武器,硬把人變成了傻子;舊的一套拿不出來,祇有袖手旁觀的份兒,硬說不老行嗎?離營那天,黃昏也像哭腫了眼,自己滿心泛著淒淒的潮溼,恍如在十輪卡車上坐得好好兒的,半路被人擠落下來一樣;卡車朝前開走了,載著年輕的一代,把老兵留在路上,瞇眼彳亍著,祇看見一片遠去的黃塵。
任何阻止王百祿引發的事都是沒有用的,引線一端已被他用打火機燃著,在風裏走著青烟,他們祇有朝後奔跑,閃避到石槽下面,雖然仍在危險區,但沒有時間讓他們跑的再遠了。這一剎那之間,任何聲音都被可怕的寂靜壓服了,老營長微抬起頭,緊張焦慮的望著王百祿,他正倚在另一塊崖石若無其事的吸烟。「這傢伙!」老營長說:「他應該下來的!」
「謝」字沒能說出口,總覺思量好了要說的話再說就是多餘的了,也不知怎麼的,眼看著那張多皺的臉,就覺得心安,恍惚那張平凡的臉上甚至每一條皺摺裏都包藏著奇異的東西,說不出那是甚麼,但有著使人安心的力量。甚至不懂事的丫丫也被那種奇異的力量馴服了,她留在他膝上像一隻馴羊。「幾歲了?」他問這話時,不經意的把眼光移向遠處。「說呀,丫丫,跟伯伯說六歲了。」他認真的想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來:「六……歲,該進學校……了。」
誰說當兵吃糧,衝鋒陷陣天生就是人過的日子,誰就是他娘扁毛畜牲!一天行軍一百二十里,小腿肚子走得掉下來,咬牙忍過頭三天,人祇落上半截兒活著;兩腿朝下去,麻麻木木啥也不知道。西北軍,光著上身掄著單刀片兒,嗬嗬叫著衝過來,好像瘋漢撞進青蔴地。紅風。綠閃。扭歪的人臉。奇異的倒下去的姿影。密密的槍聲是一鍋沸粥,混煮著生和死。若不是那點兒巴望——巴望太平,誰也頂不住那串被閃光撕碎的日子。交戰過去了,人沉落在淒淒迷迷的灰黯裏,背靠著圮牆,聽瓦廊下流咽的寒風,或在籌火飄搖的夜晚,火邊聚幾張陌生似又熟悉的臉子,各抱一壺酒,把心底的淒傷掏在醉裏,猛聽見號角嗚咽,踏著沒膝的大雪走向另一個戰場。閻馮之亂敉平了,北方又起了戰亂。總司令是個傻子,一心要把中國這堆流沙,合上他的血汗砌成牆,旁的弟兄有些忍受不了北地的荒遼,掛一臉死沉沉的寂寞,吐出些了無意義的抱怨。「開小差罷,王百祿!河南不亂了,不回家種地,你指望當一輩子兵?」說話的那張臉早埋進惡毒毒的黑暗,自己卻跟著隊伍屯駐到北京城。
「老傢伙你是自作自受。」光頭老項祇要一開口,不開玩笑也成了開玩笑:「一個人,人單獨被窩,腿腳是冷的,早點兒成了家也不至於弄出這種麻煩來。如今要治這種病,頂好去台南調養,我替你開付祕方兒,包好!」
炸崖之前,鄭士傑在組裏挑出幾個人組成一個勘測小組,由工程處派出的工程師領著,出發去作實地勘測,颱風欲來的天氣,灰雲的邊緣裹著濛霧一樣的暈褶,一小群人攀下陡峭的峽谷,去攀登對面的那座山崖。傍晚時回來,鄭士傑躺在擔架上,祇剩下一口氣。對於這樣不幸的事件,沒有人能說甚麼,一路上,不知出了多少意外,勘測並沒實行,初攀那座山崖時他就失腳了。
「王伯伯看媽媽!」丫丫指著帳篷那邊說。
崖下的人出神的注視著王百祿逐漸變小的背影,人人全捏一把汗,傾斜度完全消失,那不再是爬山,硬像是爬牆,進入連叢草、樹木與葛藤全無的石層,每一步全要靠尖頭鐵樁去找尋崖隙,在套上鈎索攀登。愈攀愈高,人影愈變愈小,在懸崖上孤懸著,任山風把衫子吹得飄飄的。忽然,王百祿像一隻蝙蝠,俯釘在那兒不動了。
從那時起,有一棵火紅的小樹在心裏生根:恁情苦死了,也要撫養丫丫成人,不再甘心去做一枝藤蘿,幾年的日子,苦著熬著,夜來燈下,無數次俯吻丫丫浮著夢的臉,平時刺呀繡呀的,一針串一粒往事在上面,無依無靠的未亡人,也祇有拿悲慘裏的甜蜜填塞心窩的空虛。
「媽的!鄭士傑,這像話嗎?上秤秤,我這個人也要比你重幾斤,你有甚麼好神氣的?」王百祿像隻蛤蟆,一發怒脖子就變粗:「你們大家全睜眼看著!我王百祿不走回頭路,這頭進,那頭出,恁情死在山裏,我也決不肯認輸!」
王百祿挾著毯子走過來時,馬臉寡婦的臉上也被傳染了車上人望山的神情,彷彿那山峰仍壓在王百祿微微佝僂的背上;但她仍把略帶淒苦的笑意凝在臉上,像平時見面一樣。「我就要帶丫丫下山,王大叔。」寡婦說。
「不管有這意思也罷,沒這意思也罷,」王恆認真的插上了嘴:「有機會成家,你就成個家也好,人老了,寒寒暖暖,病病患患,總算有個伴兒,光頭老項沒說岔:像她那樣勤勞刻苦的女人,旁人打著燈籠還沒處找哩!」
「固——定——它——」老營長傳話過去:「由下面——放線——」
「別看他那股懶散勁兒。」旁人搶著說:「老頭兒耐性大,內勁足,不急不躁,咱們幹活像猛火炒菜,吃不住幾撥撩,上午發足了勁,下午腰酸背疼,像他娘走了氣的皮球。他幹活像慢火煨湯,越煨味兒越濃,從早到晚不歇氣,咱們當然落在他的後頭。」
故事完了。他早已料到有一天它會揭開過去。而那並不是故事,正如黃河灘那一夜不是故事一樣,幾乎所有的亂世人都有大同小異的經歷,事後說給人聽,並不想換一掬同情的眼淚。馬臉寡婦在述說那事時沒有哭,臉色沉凝而灰黯,彷彿在述說一個遼遠的陌生人的事,不是說她自己。他吸著烟。並沒安慰她半句,他的哀戚在烟霧裏飄浮著。
王百祿開初沒有想到渡澗的困難,丫丫病成那樣,救命如救火,哪還管它難不難,一路走下來,雨潑得人睜不開眼,兩腿以下,先還覺得冷,後來變麻木了,機械似的朝前挪移著。眼前就是這道平底的闊澗了,電筒光射出去,祇照見一溜溜的水花,好像無數條大魚戲浪,脊翔高揚,轟轟的牽起一道又一道的白浪,他不得不站住了。雨水不斷的打到他臉上,迷住他的眼,一道亮閃在眼前的白浪上擦過,白浪帶著獰猛而激怒的樣子吞噬澗心的漂石,朝前湧騰過去。多年前部隊屯住在豫南一座古老的大廟裏,廟廊繪著仿「吳道子」的「地獄圖」,圖中的苦海就是這樣,慘白帶著幻青——一種陰沉灰黯的鬼冷色。現在這道平底闊澗彷彿就是畫境的重現。但必得要設法橫過這道暴漲的澗流,丫丫的性命被捲在惡意嘩嘯的浪頭上,隨時將被撞碎,成為泡沫流散的水花。
「甚麼意思?」王百祿困惑的瞪著眼。
炊烟筆直的從凹處昇起來,昇到半空遇到風才被絞散。馬臉寡婦提著一隻鉛桶,半墜著身子,一隻手抬在額上朝高處凝望著。丫丫喊叫著:「媽——喲——」一個迴聲迸起來:「媽——喲——」一串迴聲波傳開去:「媽——喲——媽——喲——媽——喲——媽——喲……」丫丫頓了一頓,彷彿被她自己弄出來的巨大神奇的聲響震懾住了,抬起臉,兩眼滴溜溜打轉的朝王百祿望著,忽然又圈起手叫:「看伯伯堆雪人!」迴音永遠那樣和應著:「看伯伯堆雪人,看伯伯堆雪人,看伯伯堆雪人……」
王百祿心不在焉的笑笑:「事到頭上再說,早說也沒有用,我還沒親眼看見那座鬼山崖的模樣兒呢!橫豎眼前路祇這一條,不走也得走,總不成因為它難就退回去,是好是歹我不論,這條路,我走定了。」
那一夜,王百祿睡得很沉酣。
「怎麼樣?王大叔。」鄭士傑首先就說了:「風濕鬧得這麼厲害了,你還撐著幹?——天就塌下來,你也替我躺著,組裏缺你一個人,事還不是照幹?」
日子淌過去。日子穿過迸射的火花;穿過深澗和陡谷;穿過巖峭、碎石、塌方和斷木;穿過風齒狀的岩壁,水齒的凸角;穿過細粒砂岩,綠泥質砂岩;穿過凝灰岩、玢岩、板岩和蛇紋岩;日子穿過森林;穿過杉木林、相思林、紫檀林、柚木林;穿過許多針葉木、闊葉木、熱帶灌木和交纏的藤莽。日子淌流著,穿過陽光、雲層和暴雨,像老兵王百祿的生命一樣。
說甚麼也不答應,師長把車停在營房裏面的路上,抓著駕駛盤乾嘔,黃昏像瓶陳年老酒,淡淡一片橙黃色,營房,行樹,天上地下全染著那種光,幾十年像陣烟,心在那種光景裏初次回軟,空空的,彷彿就要失去甚麼。也不懊悔,也不留戀,祇是不甘心,不甘心放下槍老死在天涯海角,不甘心讓旁人衝鋒陷陣由別人帶自己回大陸,王百祿五十剛出頭就老了?……草坪上,隊伍還沒下操,一排一列像初生綠樹,比起來,不由得人不服老。自己噓了一口氣,把幾十年的烟霧噓開了。「依你,你要去哪兒哩?」師長問。「台東。」自己說:「老排長該記得當年班裏的機槍手劉大個兒,他在那兒墾荒。」營房在車外旋轉,師長含著淚開了快車。
鄭士傑掏出電筒試試亮:「夥計們,披上雨衣一起過去看看,孩子燒得抽筋可不是玩的。」
王百祿喘息著回應:「引線完——了。」
「明天我撿些柴來多燒幾壺熱水,熱毛巾多敷著,發散發散。」王恆說:「隔天我替你找野艾去,曬曬捲個艾捲兒炙,管保比吃藥還靈。」
真像那麼一窩螞蟻罷,也祇好那麼比方了;懂得不多,祇懂得幹活,就像當年懷揣手榴彈,肩膀扛著槍一樣;台兒莊、老河口、長沙、衡陽,不論在甚麼地方全不關緊要,祇管豎起耳朵聽號音,衝鋒號一響,兔子似的跳出來,頂著槍子兒朝上跑就成!一隻角樁釘在那裏?一道界線劃在那裏?全聽工程師的手指;遇上橫山,挖石鑿洞;遇上陡坡,架上鋼纜,使用吊籠;在石質堅硬的地方,完成爆破後,還得用鐵鑿去雕琢它們,清脆的鑿石聲播散在濛霧裏。幻青色的火花彷彿要從石洞的濃烈的黝黯中衝出去,而石屑滿佈的臉子那樣沉凝著,每一條皺紋鍥刻著一個意志,彷彿不是雕鑿硬石,而是在有限的歲月中鍥刻自己。不是甚麼聖者,不是甚麼英雄。火花照亮的臉上有著一段已曾經歷的歲月。時代風化的影子。卑微的但卻足夠燭照內心的莊穆。一個東方古老民族中平凡人類所共有的夢。穿過不能算是甚麼悲劇的悲劇;那些饑荒,流離,浮泡似的不斷湧昇的痛苦,呻|吟和抱怨,彰顯了堅強的存在。
「他不願讓旁人多爬一次崖。」王恆說:「我曉得他,就是這樣拗法的。」
早先在宜蘭的時候,還沒有眷糧眷屬補助金,丫丫她爹的那個連養活過她,一些老弟兄,每天替她打飯,又湊錢替她醫病,那樣固執著,不受人一句客氣話。「客氣甚麼,都是一條船來的。」他們全知道大寶,眼見那孩子死後海葬的。在船上,有許多雙眼為她悲慘的遭遇紅過,濕過,而那些轉戰南北的老兵平常是從來不淌眼淚的。
大夥兒在忙亂的功夫,王百祿已經走了。再等鄭士傑叫:「王大叔,還是先忙著去請醫生罷!」王百祿早已跑下去很遠了。催雨的沉雷推磨似的繞著山頭打轉,一聲雷沒響過去,緊接著又亮了另一道大閃,慘白的山景被擦亮這一面,旋又被擦亮那一面,大量的雨水倒湧進帳幕裏來,風停了,賸下的祇有萬馬奔騰似的雨聲。
「不成!不成!」廣西佬急起來,適才他遲疑,倒不是為自己,全為了王百祿,他那把年紀和他的風濕病,都不適宜爬崖,鄭士傑、光頭老項搶著去勘測,也全為這個,老項在受傷後還瞞著王百祿交代過,「千萬不要讓老傢伙參與炸崖,他一參與,準送命。」誰知王百祿硬是牛性子,越抑著他,他越不肯認輸。
祇在一旁站著,一隻溫柔的觸角伸進心底,而那種溫柔的感覺是許久沒有體會的了。他眼望丫丫的時刻,眼總是淒迷著,眼角的魚尾紋密而深,一道一道的,都化成一種平甯的情意,對於丫丫那樣孤淒的孩子,那種情意彷彿是天生的。想不到他會那樣喜歡她,他粗糙黧黑的手輕而笨拙的摸著丫丫的頭髮,好像一個人摸一件細緻的古磁,摸重了會觸碎哪兒那樣擔心,他整個手掌微顫著,笑容凝固了,眼裏亮著濕意的遠思。
「話不要朝遠處說。」王百祿心裏泛潮了:「我今天不是照樣推車嗎?有話日後再說,咱們快炸崖了。」
「媽的!」王百祿眼一翻,口頭語又拿出來了:「有甚麼不成,你們要是不肯幹,我獨挑!我王百祿不是貪那點獎金,我那士傑老弟兄在那邊望著哩,我要不辦妥這件事,他死在地下也不會閉眼。」
其實也不是真拗,全是胎裏帶來的那份脾氣頂著撞著人,盼望甚麼,就想看到甚麼,盼望太平,就想眼見太平。再加上凡事不認輸,越幹越起勁的牛性子,湊合成那個樣兒的。
路立在霧溪上。
「噯,我說,老頭兒這樣幹法兒,敢情是想找個對象成家罷。」老光頭猜測說:「這些日子,他下了工,人就沒影兒了,他抱著馬臉寡婦的小女兒跟他自己女兒似的,我想他是臘月裏的蘿蔔,凍(動)了心啦。」
「噯,不要胡扯了!」鄭士傑說:「言歸正傳,大叔你自覺怎麼樣?要是不能撐,我勸你還是下山去,你跟丫丫她媽成了家又犯罪嗎?她這回辭工下山,硬是你逼出來的,我不信你不想丫丫?」
王百祿對鬼山崖的議論不甚熱心,幾十年養成的那麼一種怪脾氣,一竿兒打不到底的事兒自己從不去想它,橫豎事兒人幹的;事情臨頭不畏縮,挺著胸脯去幹就得了。鬼山崖再險也不是鐵鑄的,鐵也照樣化得開,莫講是些石頭。
好!輔委會招人築路,機會來了誰也留不住我王百祿;行李沒有五斤重,說走,拍屁股就走。領工的鄭士傑不是旁人,抗戰快勝利他才入伍剃光頭,說起來在一個團裏幹過。甚麼?你也說我老?我一拳掏得你蹲著像出大恭!「我說,老班長,」鄭士傑耍滑頭了:「我不是說您老,您想想看,開這條橫貫路,雖不敢說開在天上,至少也開在雲海裏,海拔一兩千公尺高。開旁的路,祇消用鐵鍬平土,一開始就可用機械,但開這條路,打西朝東一百八九十公里,步步朝高去,一尺一寸,全要使十字鎬敲石頭。讓人一年到頭敲雞蛋還會敲軟了手,何況敲的是石頭?」
抽完一支烟,他開始把引線提上三十公尺,然後把它咬斷,人朝第二號樁那邊橫爬過去,攀住一棵小樹。被咬斷的引線落下崖去時,這次爆破就操縱在王百祿手上了。他牽著餘下的引線爬到第二號角樁那裏,轉臉朝下看,人群已經疏散了,祇有老營長與王恆還站在崖下。
北京有個算命的老瞎子,一群老總逛天壇時圍住他,帶著半開玩笑半解嘲意味,各花五個銅子兒要老瞎子把命給算算,誰說:「王百祿報報生庚八字罷。」瞎子一算,說:
日子那樣淌過去,日子是那樣單調而魯鈍。在十字鎬劈風的圓弧下,在鐵石交擊的聲響裏,無數火花飛濺著,使周圍的大氣像燃著了一般的明亮,炸崖聲響在前面,空壓機、鑽孔機、推土機軋軋的馬達聲響在後面。石塊迸散,石粉和硝烟混合著,在山腹騰揚,塌方處的亂石撞擊亂石,萬馬奔騰似的從劈陡的崖面瀉向深谷。眾多施工的聲響匯在一起,一波一波的撞向近處的山壑,再一波一波的播向遠處!擴散的餘音未盡,巨大綿長的迴音又反撞過來,結成一種迴動的音波,搖撼著遠遠近近的山峰。
「老傢伙你別笑,」光頭老項嘖嘖有聲的朝裏吸氣,疼得咬舌頭說不下去了。過半晌才忍住勁說:「你再不走,這台壓軸戲,你唱定了,不要嘴硬,你那腿!真哪,這回我真心勸你,沒開玩笑……」
回來想想,還是不甘心服老,甯可退伍找點旁的事做,也不願縮在軍營裏吃那碗閒飯。
丫丫一上了平台,就像一隻球似的滾到王百祿膝蓋上去:「王伯伯!我們要下山了,我媽說,我們下山去台南。我媽說要送我上學校了。」
「我!」廣西佬跟著說:「我比大叔年輕,我參加過山訓,有攀崖的經驗!」
道理不能說沒道理,但誰能像丫丫她爹那樣疼惜丫丫呢?日子就是刀山劍林,也要揹著丫丫朝前闖。原租的小屋在一條狹窄的小弄裏,屋頂蓋著銹鐵皮,四周釘著雜木板,裏裏外外祇一間,燒餅爐子堵著門,丫丫她爹死時,抬不進薄薄的救濟棺材。
「少污辱聖人罷,」鄭士傑說:「我跟老班長在一道兒多年,他沒沾過娘們,更談不上成家那回事。」
太平兩個字,寫在東洋鬼子頭上。
鄭士傑是最愛談鬼山崖的一個,他真的拿那座山崖當做徐蚌會戰來打的了。
碎碎的燈光裏抬起寡婦那張憂鬱的長臉,輕輕噫著:「祇怪我命苦,連累這孩子也受苦,丫丫是老二,能把她養大就算好的了。老大是個男孩,撤退時……死了……」馬燈在風裏旋了一圈,一塊洗不掉的黑斑似的黯影落在她前額上:「卅八年從大陸撤退上船,夜晚,也這麼大的雨,成千人搶爬船邊的網繩,他爹和我擠散了。我揹著我兒爬那幾丈高的梯繩,人擠人,人拉人,砲彈到處炸,船上探照燈也不敢開……好容易擠到船邊,抓住繩子,我說乖,你把媽脖子摟緊了,媽要抓繩,騰不出手來照應你。——多聰明的一個孩子,甚麼都懂得,就是身子弱,常鬧病——我說:乖,你爹在上面等著接你,這道梯繩好比陰陽界,摟緊媽,千萬別鬆手……一發砲彈打在附近,人在半空慘叫,雨落得不分點……我發瘋一樣,費死勁爬繩,孩子一直把我摟著,等上了船,他還摟得緊緊的——那發砲彈的一塊熱鐵,一塊熱鐵……他僅剩一口氣還把我摟著。後來,他葬在海裏。」https://m.hetubook.com.com
就因連長說過那句話,連長陣亡時,自己紅著眼替他趕夜釘出一口大棺材。連長是個烈性漢,衝鋒陷陣領頭跑,那種氣勢,彷彿他能拎得起地、擎得起天,棺材若不打大些真怕睡不下他。
不管有多強的心志,也磨鈍了,陷在苦熬裏面。誰說抗戰祇有八年?在老兵身上,一天就抵過八年。
王百祿又朝上攀登,老營長不時傳話指示他攀登的方向,人在那樣陡峭的石壁上,無法仰視,更不能下看,風像浪一樣的撲打過來,令人心搖神懼,祇要有半點疏忽,人就會跌成肉醬。
「那更好,不過我得交代清楚,王恆管壓火,他得等你下來,才壓火爆破,炸藥裝妥後,你打手勢,崖下的人先完成安全疏散,提防滾石和飛石。」老營長說:「論學識,我確是落伍了,論大膽細心,我不輸誰,這不是作戰,我重安全。」
「不要緊,不要緊。」王百祿笑了:「我說老營長,死了我這快沒用的沒有關係,吃飯少個人端碗,他們這幫老弟,還有日子過呢。」
人到底是老了,一陣攀登之後,渾身汗像水潑的一樣,心跳得直朝外撞,手腳都因虛軟而發抖,停下來一次,幾乎再沒有力氣朝上爬了,心裏想到鄭士傑,想到丫丫的黑瞳仁,不由得又鼓起氣,產生一種穩定的力量,這次攀崖豁住命幹,是早經想過了的,危險事,自己不幹推給誰?為了組裏那些弟兄,他們還有前程,自己冒險是值得的。心裏有一種聲音在策勵自己;「爬上去!爬上去!王百祿!」又經過一陣奮力的攀登,一抬頭,已經爬到指定的崖巉上面了,手抓著一號角樁,兩腳踏在岩隙裏,穩住身體坐下來,這兒已經在危崖之上了,望向上邊,仍然望不見雲氤繚繞的峰巔,低頭下視,百丈陡崖下,散佈著黑蟻似的人群,王百祿喘息了半晌,取下背後的水壺,喝了半壺水,才取出鐵鑿,揚起鐵錘,一錘接著一錘的開始鑿石。
炸石聲震響著,炸石聲彷彿是心中密鬱的言語,一種強烈的快意的爆發,在寒冷的大氣裏播傳著,更多的塹壁,更多的岩層,更多的頑強橫阻的巨石,被那種意志炸裂,復在無數鋼鐵的圓弧下化成粉屑。
「就是嘍。」董德和把圖捲好說:「我要先問你,不先炸出基點,懸空怎麼搭橋?就算你多爬兩次崖,炸出基點來,也還得停工等橋材。這兒不比軍隊裏,這是姜子牙釣魚,願來就來,沒誰迫著誰,總工處把獎金提高一倍,找有膽量有經驗的來幹,你們那組裏一路上搞爆破,經驗多,鄭士傑跟過我,他要不死,他會同意這個想法。——王大叔你覺得怎樣?我們是研究性質。」
對於這次突如其來的離別,王百祿沒有感到痛苦,丫丫本來就該下山上學了。在過去許多年戰鬥或非戰鬥的日子中間,自己和夥伴們不知經過多少次離別,一分鐘或者一秒鐘,一顆砲彈爆炸,一粒流彈劃過,一個離別就已完成。從沒有感傷過,嗟嘆過,更多意想不到的離別正等待進行,不一定要淒風苦雨,愁雲慘霧。有一次,一群幹炮兵的朋友要到戰地去,在營區的草地上,大朵的鳳凰花燒得很紅,幾個人拎了兩瓶酒,買了一口袋花生米,在三分醉意裏,呵呵笑著彷彿是重逢一樣。後來他們的血染在古甯頭,他想到那些血像火燒的鳳凰花在另一個落雨的五月天。那不是離別,他們生和死全在同一條路上。
老營長董德和真的為難了。不論從哪方面看,全是廣西佬上去適宜些,王百祿偏不讓。王百祿在總工程處也是人人都曉得的,背後戲稱叫他「拗公」、「拗老」,磨來磨去,董德和也磨不贏他,祇好答允他說:「大叔,單望你旗開得勝,下一回可不能再拗了,年歲不饒人,我比你年輕好幾歲,胳膊受過一次重傷,你如今叫我攀崖,我是攀不上的了,你千萬當心點兒。」
兩人跨出帳篷門,迎面刮來一陣雨點,王百祿在雨地待了一天,又乏又累但並不覺著冷,如今剛換過衣裳,一走進雨地就遇上劈面風,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毛孔一揸,彷彿那一陣帶雨的風一下子全吹進人骨縫去了。「妳冷罷?」王百祿對著寡婦說:「山風這麼大,孩子保暖最要緊。一不小心,就會凍著了。」在電筒的黃光前面,鄭士傑他們幾個正你呼我喚的摸路,呼叫聲被嘩嘩的雨聲掩蓋著顯得很遠。馬臉寡婦沒說甚麼,對方的聲音裏捲著一股暖意,透過冷雨撞落在人心上。
「王大叔真是個可靠的人。」記不清是誰說的,好像誰說的都一樣。滿心全是那種影子,在夕陽下微駝著,兩肩壓著身後的山峰。他雖從沒向她吐述甚麼,她曉得他和她是同命人,裝一肚子悲歡離合。也沒想到旁的,祇想托起他來,一直托到明天。城裏有一個乞討為生的異鄉人,吹著哀遲的笛子,走過年深日久的街廊。水黑似的街景。秋雨蕭蕭。很久以前不知在哪一座城裏。常從回憶的黑淵中浮昇起來。像有一段凝固的時間粘在上面。無始無終的一個印象。夢迴時彷彿聽見雨聲瀝瀝。奇怪自己為何替那印象添了個尾巴——他吹笛引雨,宿在一座破敗的廟堂裏。病著。發著夢囈。——那正是她和大寶他爹,她第一任丈夫海誓山盟的時候。
「我操,」王百祿打著口頭語,也不是有心罵誰,祇表示他不耐煩這種慢性的爆炸辦法。
「不行!」鄭士傑叫說:「這種雨,山澗怎麼過得去?王大叔他是不會泅水的。走罷,回去帶索鈎,一道去追他,要不然,他白搭上命,醫生還是過不來。」
「等我再苦掙一兩年,晚些送她進學堂。」她說:「我苦著熬著,全不是為了她?……那天在澗邊,要不是虧您那一把,我真不知怎麼是好……」
山泉在附近看不見的地方流瀉著,嘩嘩響的瀑布彷彿從地心裏湧出一種輕微的顫震,許多不知名的山鳥在大石後面的陡峰間橫生的綠樹中亂啼著,一個晴朗的星期天的上午,回憶展開在烟霧那邊,帶一種不敢驚觸的夢意。
在鄭士傑牽領著的這個組裏,有不少幹得了硬活的漢子,原本數不到年過半百的王百祿,可到月底累算,總是王百祿幹的最多,廣西佬心不服,向鄭士傑說:「你說,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全比他年輕,幹活卻落在後頭……」
沒等老營長把一口氣嘆出來,轟的一聲,地面突然跳動一下,兩縷濃黑的烟柱扭絞在一起翻昇上去,碎石像噴泉一樣迸散開來,一大片粉屑的黃霧罩住崖口,滾石聲轟隆不歇的從半空響進谷底,迴音在各處盪漾著。
儘管這麼勸說著,鄭士傑卻把電筒交給王百祿,雨衣一披,冒黑先走了,其餘的幾個也魚貫跟了出去。「走罷。」王百祿說:「無論如何,有這麼多人手在無論如何也得把醫生給請來。」
在每一天的黃昏和夜晚,無論季節如何,天氣如何,帳棚裏,馬燈光下,一夥兒人總興高采烈的有事好幹;打百分,走象棋,拉胡琴,各唱幾句京腔或是鄉土調兒。或者吵嘴,賭烟賭酒,弄得一棚濃烈的烟酒味。過慣了單調魯鈍的生活,人心變脆了,儘管找些熱鬧來消遣,總難掩那份淡淡的哀寂。熱鬧過去了,浪花過去了,人仍飄飄的不是味兒,想想這,想想那,總泛泛的沒有甚麼味道。
「當心腳底下,王大叔!」鄭士傑朝後大叫著。
「伯伯不下山,伯伯不。」王百祿笑著:「伯伯要留在山裏,好多伯伯全留在山裏。我們到帳篷那邊去罷。」
王百祿眼望著丫丫,丫丫精靈古怪的黑瞳仁像兩面小小圓圓的鏡子,鏡中映出自己蒼老的臉,臉後那塊赭褐色的大石,石面上一蓬一蓬錢狀的野菌子。望著,不自覺的伸出手去輕撫著丫丫的頭髮。一個家。一個湧現在陽光下面的透明的舊夢。有些說不出的慰藉和傷感。
日子朝前淌流著。路淌流著。日子浸在鬨鬨的笑聲裏,一點兒也不寂寞,幾十年前的過往沒有消失,幾十年前的一群人又聚在這裏。一個故事,有人在這邊提起頭來,就有人在那邊接上了尾;一個故事八個人講,聽的人也會講,祇是日子去得太久了,一個人講不週全。在這兒,五十歲的人不算老,三十七八該算小娃娃了。時光在笑聲裏倒流回來,每人都覺得年輕了二十歲。
也不是偏愛勞碌甚麼的;總想找點事做,免得靜下來回顧淒傷的過往。老弟兄誰都知道這個,祇是說不出來。有些鑽小巷,進矮屋,找妓|女,有些敞開軍衣風紀扣,人浸在酒瓶裏,睜眼望甚麼全變了樣,沒天沒日,一片透明的朦朧。七七事變蘆溝橋,東洋小鬼像它娘螃蟹橫著爬了,隊伍還紮在城西老營盤等著。天急地急不比老兵等打火更急,吃喝嫖賭在表面,一心要去拚死。有些急過了火,背地乾咕嚕,賴在草舖上,瞪眼數著椽和瓦。「王百祿傻小子,你在做甚麼?」做甚麼?練單刀!那口單刀是從西北軍一個紅臉大漢手裏奪過來的,刀背上留著擦不掉的血斑。鄰兵鼻孔出聲開玩笑:「噯,王百祿,耍刀你不用站著,瞧你籮圈兒腿配上狗熊腰,該練八八六十四路滾堂刀!」也有的不開玩笑,說話帶點鬆懈味兒,不甚中聽:「我說王百祿,你就省點兒勁兒罷,跟著東洋鬼子對火,哪用得上大刀片兒?你就練出大刀王五那種樣刀法,照樣搪不得一粒黑棗!」自己心裏話:瞧罷!單刀舞得霍霍生風,衝鋒撞進鬼窩去,保管比洋槍靈光多了!沒料岔可不是?光知洩氣的那位仁兄遇上鬼子劈刺就沒了門兒,自己揮刀滾突過去,砍那些鬼頭像切瓜!火線挺住了,團長當面誇,團長誇完師長親自又來誇,大拇指在白手套裏挺得像出大操,沖著人鼻尖上晃,晃得自己像大姑娘碰見相親的,臉紅脖子粗,光嚥唾沫說不出話來。
夏天。總工程處的藍圖上圈上一個紅圈。鬼山崖該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了。在施工的各組裏,人們紛紛的談論它,那是全線最艱鉅的工程。並非因為艱鉅。有些人說:「瞧罷,穿過鬼山崖,就像打贏了一場大會戰!」
「我疑惑是工程師弄岔了道兒了!」愛逗趣的老光頭無論在甚麼節骨眼兒上總忘不了開他的玩笑:「老鼠拖鐵鍬,大頭在後邊,路開到甚麼鬼地方來了?若是他娶媳婦遇上個石女,他也會『計劃』硬鑽?」
鄰居的太太好心撮合不止一回,事到臨頭忽又厭惡了,冷淡了,——那些人不論怎樣合適,他們心裏要的是她,並沒認真想到丫丫。「別太固執了,」旁人勸過:「妳一個人沒產業拖著丫丫怎守?祇要條件相宜,嫁過去算了,既能跟妳和合相處,就不至於偏待丫丫,感情是處出來的。處久了,自會習慣,再說,丫丫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在單調魯鈍的日子裏,工程進行著。再見!梨山。再見!合歡山。這該是第三年的九月了。
王百祿無動於衷的凝視著,他的世界被眼前一縷薄薄的烟霧隔開了,他祇能靜坐著,從許多迢遠的零碎的記憶中回觀那個世界,向他投視烟霧那邊的山谷,明亮、清晰、生動,略帶一點兒深秋季節的哀感。對於自己,一個退役的老兵,幾十年以路為家,人活到五十五歲也該算是秋天了。
老光頭覺得大夥兒替他撐腰,忽然正經起來,拿話激說:「哎,我說王老頭兒,你也不用剃了,結婚養兒子,大明大白的事兒,我就不說,大夥兒心裏有數,你就把馬臉寡婦端上桌,也沒有人掐她一塊去,何必藏頭露尾,躲在半邊品味。說真的,你今年五十幾歲,早點兒辦完事,趁熱打鐵,打出個兒子還算是自己的,咱們開心逗趣,也無非想早點兒討杯喜酒喝,你若是還依那股固執勁兒,再過三五年,到後勁不繼的時刻,嘿嘿,祇怕想生個兒子,也得找人代勞了!」
無論那事遠走了多少年,巴掌大的小銅鑼聲和瞎子的話仍在耳門邊響著。胎裏帶的那種愛勞愛動的脾氣,說甚麼也改不了。十三歲初次扶犁,遠得有些黑了,打那時開始,他就陷在田地裏,撒種般的把一顆心撒進新耙完的黑沙土,跟裝稼一道兒長大。麥穗兒在風裏碰出他內心朦朧熱烈的交語,他懂得朝前巴望甚麼,但不知那是甚麼。他喜歡眼看豐收。
王百祿、廣西佬、王恆幾個人穿過工作的人群到總工程處去,鬼山崖的開爆工程等著開工。一個退役的老工兵營長董德和被指定擔任這座巉崖起爆的督導人,手裏拿著圖捲兒在等,很快就連絡上了。
「王大叔,王大叔——」
王百祿可真是那麼怪法兒,除了關切丫丫,他不曾有個雜念,當兵三十年沒沾過女人,說給鬼聽鬼也不會相信。尤其在北方那些城裏,到處全找得到私娼,當時,他年紀又輕,身子又壯實,火冒上來舞單刀,舞累了,大寒天赤著胳膊用雪塊朝身上擦。也不是存心要做聖人,祇覺得人生在世,不該掉了瘡疤忘記疼,拈花惹草也對不住死去的那口兒,如今大亂沒平,她死在黃河灘上沒闔眼,自己更不用談另外成家了;三十四十全能熬得,五十出頭還想那個去?海崖裏一根浮萍草,不成家豁著幹,不能讓柴米油鹽磨蝕了人的志氣。
「我要想過那回事,我就不是人養的!」王百祿真的動火了:「你他娘再拿我窮開心,我非剃你不可!」
「疏——散開——」王百祿聲音帶啞:「我就要——點火——了!」
在這荒遼的山裏,和荒遼的北方沒兩樣;一些曾經踏遍北方大野的腳步,如今又匯合起來,烙印一般的踏進海島中部的山區。當年的心志,當年的夢,重現在微雨洗亮的山谷裏面。青葱、黛綠的林梢上走動著亮白的天光,老兵們之間有著成熟的透明的默契,不管生臉熟臉,三句話一說就像筋搭上骨頭,你串著我,我連著你,再也分不開了。「你打過長沙大會戰?」「他資格老,他是老五十二軍,打過台兒莊那場惡毒毒的仗。」「別瞧李世保年紀不大,老河口會戰,他就是中士代理砲長了。」「沒想到罷,這位王百祿王大叔幹過國民革命軍第一師,民國十八年入的伍,如今許多小年輕的校官尉官,那時刻還穿開襠褲哩,對吧?王大叔?」王百祿蹲在地上,冷冷的補上一句:「祇怕有些還在他媽媽肚子裏呢!」大夥兒鬨鬨的笑開了,遠山波傳著他們的笑聲,激起巨大的迴音。
王百祿順著董德和的手指,很快找到了標點,角樁上吊有石灰袋,經過一場雨,石灰染白了一塊崖石,那崖石正當自己的頭頂上,要費力的仰起臉才能看見它。
「媽的,」王百祿說:「炸輕了祇當替它搔癢,炸重了又怕整個山壁叫它牽垮,工程師怎麼說?」
隊伍移防到保定北,閒下來就擦搶,跟人學認方塊兒字,替鄉下人家劈材擔水,門裏灑掃到門外。再閒?還有事好幹!誰央一聲王老大,就替誰打雙布條兒編的草鞋,行軍趕路,又輕又軟不磨腳,強過厚底的爬山虎。連上弟兄的背包夾子,繩穿的小凳兒,全是他抽空做出來的。連長說:「好傢伙!我不知你是木匠出身。」
颱風在山裏盤迴著,使萬事齊備的工程停頓下來,一遇上陰雨和起風的天氣,王百祿的兩條褪一挪一動都感覺增加了斤兩,寡婦捎來一封信,信上說母女倆安頓了,丫丫也報名進了學,七零八碎兩張信紙,紙尾不知誰把著筆,丫丫寫了「問王伯伯好」五個雞刨似的字。兩隻鳥,一個小小黯黯的窩巢,看到來信,一會兒覺得溫熱,一會兒又覺得淒涼,帳篷外雨聲淅瀝,烟霧四合,風從兩峰相接的凹口外猛吹進來,在各處林梢上瘋狂的弄影;林嘯是一道愈拔愈高的螺旋,把人心帶進半空,也隨著風勢旋轉;馬燈吊在篷頂上搖晃著,燈焰縮成豆粒大的藍點兒;鋪上幾個全睡著了,響著一呼一吸的沉鼾;王百祿叼著烟,把兩張信紙捏在手裏,白天已經看過幾遍了,如今手捏的不是信,而是一個夢,雖經過風波殘缺,一樣安甯,天涯海角奔波了幾十年,所得的也就是這個,從黃河灘到橫貫路,把兩個夢比照比照,得點兒安心。恍如欲去的殘陽最後燭照著山峰,留一絲隱隱的溫熱的餘紅。
從北方打到南方,也不知改編過多少回,換過多少隊伍,班長降成上等兵,上等兵又熬昇到班長,轉出轉進,轉得人頭暈腦脹,別人都怨天怨地,祇有老兵一聲不出!逛窰子,進賭場,自己沒幹過那些事;自己沒拿過老百姓一針一線;一條命早交出去了,挺著胸脯打過上百回衝鋒偏不死,不能說王百祿貪生!講負傷,輕的重的全負過,一顆子彈打進和-圖-書肚皮,嵌在裏頭不肯出來,多少年後陰天便發痛。來到台灣,白浪滔天的大海把人連根砍斷了,家鄉遠了,走路像踩在軟雲上,有點兒朝下陷,又有點兒朝上飄。
大量的炸藥、信管,被運下山去,所有參加爆破工作的人,都帶上工具袋、鈎鎖、短鎬、吊籃,出發到鬼山崖的崖側去,全組的新駐地也跟著遷移到那邊去。當王百祿他們一組人穿過後面的工段時,各組的人都朝他們揮著手,預祝他們成功,有些平素相識的揮著帽子叫:「噯,加把勁,王大叔,替它剃個馬桶箍頭!」
一旦脫去幾十年沒下身的軍裝,人就成了風裏的葉子,飄也不甘心,落也不甘心,飄飄落落總覺不是地方,兩肩非要壓著點兒甚麼,心就定不下來,當兵當落伍了,賣氣力總還行!
「簡直放屁!」王百祿罵說:「你這沒毛的老肉蛋,怪不得頂上沒毛,原來一滿肚子邪心眼兒,真是從何說起?」
歸根結底,還是北京城早年那個算命瞎子說的對:生來就是勞碌命,活一天就想幹一天,一閒下來,手腳就沒處安放。早先部隊裏有一回集合聽甚麼名人講演,講到老兵的生命是一種「創造」、「服務」與「犧牲」,「創造」「服務」聽慣了,一聽就懂,「西參」實在解不想,東洋參、高麗參不拿來打比方,偏要提出一個「西參」來?後來弄懂了,總覺那人的話才是「西參」——不對老兵的胃口,換上勞碌命三個字才夠妥貼。按上炸藥,牽開引線,在自己手上壓發,轟的一聲,崩石迸射到半空去,一朵黑菌般的烟雲猛的上昇,半空的石雨劃著四散的長弧落向谷底,響起牽連的滾石聲,大塊立石在傾倒,林木斷折,藤蘿翻滾,原始的面貌在一剎間改變,雙手挖開了石中埋藏的紋彩,讓它曬一曬太陽,每當做這種事時,抑鬱的心就會感到一種迸發的快樂像山中的泉水,而這種開山的印象和那些戰鬥的感覺交融,形成二重的聲音,或前或後的推起浪花,誰想過「老」字來?若真爬上佛櫃去受供,不是活受洋罪才怪了呢!虧他鄭士傑說得出口,他也當了二十年兵,他怎不爬上佛櫃受供去,真是!
「沒甚麼。」
寡婦在聽,她原以為他下面還有話要說,他實在需要一個家,他是個誠實敦厚的人,不服老,實在他老了,異鄉異地退役下來,閒歇時怎能免得了孤單?她想過,他早晚有一天會開口的。誰知道王百祿的話已全說完了。他早就有這個意思——把自己這份積蓄送給丫丫,自己橫豎一個人,不嫖不賭,除了抽幾支烟,偶爾喝口老酒,再沒旁的嗜好,怎麼混,日子過得去,這樣做,不求旁的,祇求自己心安。也許有人會笑自己傻,那不管它,早幾十年前在黃河灘,要是有個傻子肯送那些災民十天半月的糧,也不至弄得生離死別那樣悽慘?所以放在心裏沒出口,祇怕寡婦一口回絕它,她是個能忍耐的女人,不願平白受人恩惠,他看得出來。聽說丫丫病了,他不得不說出隱在心裏很久的一點意思。
誰在平台下面把王百祿叫醒了,眼前的陽光是一種金色的流液,灌在人眼裏,灌在人心裏,一場午覺睡過來,背後立峰上的細葉子落了一身,秋天的陽光金黃帶老。
築路工程在開初是用半原始方式進行的,在橋樑、涵洞,那些連結筋脈沒完成之前,得不到足夠機械的助力,一次大規模的爆破後,處理那些迸散的積石就夠瞧的了。為了保持和工地接近,住地也不斷的朝前推移,有時集中在較為寬廣的山凹裏,有時依著一道嶺脊或是傾斜度較緩的山坡,有時這一組那一組之間分散得很遠,各選靠近澗流的平台搭建帳篷,在一般補給品輸送供應的困難情況下,一支烟,一瓶酒全成了奢侈的享受。在那樣的日子裏,王百祿活得很安心,當一名築路人,沒誰硬把擔子朝人肩上放;要誰對「國家」、「民族」、「歷史」、「文化」那類名詞去負責任,政治課本兒也不是沒啃過,政治課堂也不是沒上過,沒使過刮鬍刀的小教官,連營官,講得手舞足蹈,講到激昂之處,唾沫星兒能飛到人臉上,自己眼也不瞬的望著那張生動的年輕的臉,真心真意想聽點兒學點兒甚麼,聽著聽著,腦子裏的游絲就把人牽開了,飄飄盪盪,牽到不著邊際的地方去。早先部隊裏,十個有九個半全是沒唸過書的土牛木馬,誰想學認點兒字比甚麼還難,連長也許識得幾簍字,人到連長面前,兩腿先就轉了筋,哪敢開口問這問那?自己算走運,碰上個好心的文書給寫了一帽殼字塊兒,整天頂在頭上,「中華民國」四個字,念咒似的念了八天才記得住筆劃。如今有人教了,像扳嘴餵雀兒似的盡心,還不該學嗎?腦袋可奇怪,恁是怎樣也記不進去,課本上,紅筆圈,藍筆槓,硬不行。有一回上的是地理,聽著聽著打起盹來,口水把書全滴濕了,教官叫:「王百祿!別勾著頭在那兒釣魚了,我問你,陝西在哪兒?」自己迷迷糊糊的揉著眼,帶點賭氣的味兒:「陝西就在陝西嘛還問在哪兒,關中七八縣,沒一縣我王百祿沒到過!西安城,華清池裏我泡過疥瘡。」教官把教鞭拍拍的打著黑板上的地圖說:「我問的是地圖上的位置。」這傢伙,變成了傻鳥,囁嚅半天也沒指出來。無論如何,書本上那套玩意自己總摸不透,實則上,華北華中華南,哪塊地自己沒踩過?眼一閉,那些山山水水,城城鎮鎮就在眼前,這就好比閉上眼吸外國香烟,光知烟絲如何,不知甚麼牌子一樣,那些名詞弄得人心裏透煩。當築路人,就沒有那麼多煩人的事了,想幹,多加把力氣,不想幹,就少幹點兒,一把火,由人自己燒,心安理得,反而幹得更多了。
王百祿雖然極力的在想辦法克制風濕,注意腿部的保暖,但風濕越來越重,每天閒歇下來的時刻,不但腿和膝感覺麻木,在膝骨那一段骨髓裏面,更像有無數蟲子在咬嚙著,不是酸、不是痛、不是癢,是混合著酸、痛、癢的一種分不出是甚麼滋味的東西在作怪,抓不著,撈不著,膝蓋附近全浮腫起來。那是瞞不住的,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
這不僅是一件大工程。這是一段歷史。它將在時光中浩浩的淌流下去,讓千百代人仰望它一如他們仰望萬里長城,退除役官兵們把血汗灑在上面,誰也沒想到在路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正像他們每個人鬱在心裏的長長黑黑的過往,無數倒在紅風綠閃的人臉從沒留下名字一樣——這裏是人生戰場的另一面——和平建設的戰場。
「鄭士傑,你不用在王百祿面前耍這個花槍,我不是為貪工錢才去賣命的!你能幹,我就能幹!太陽打東朝西走,我王百祿這回偏要拗拗天!有鬼我也要抓來吃了他!」
「去!不談這個!」王百祿跳起來:「要做夢床上去做!當著風口裏聒這些閒言語幹啥?幹活幹活罷!」
在劉大個兒處住了幾個月,每天一次溫泉澡,硬把風溼洗退了,師長匯來好幾筆錢,一個子兒全沒動,劉大個兒種生薑、種稻、又養了幾十隻安哥拉羊。劉大個兒是少校營長退的伍,一口一個老班長,捧老太爺似的把人捧著,就是這點不夠味,重活不給幹,儘他娘餵雞餵鴨,事兒沒幹在哪裏,早晚逼著人喝羊奶沖蛋!
檢點他遺物的時刻,他所有的存摺存款都封在一個布袋裏,布袋上寫著拙劣的鋼筆字:「留給丫丫。」
鄭士傑忽然想起甚麼來:「您當真有那個意思?」
「從這邊攀上去。」董德和說:「要注意繞過那塊凸石,那上面有藤葛,沒有裂隙,鄭士傑就在那兒失腳跌下來的。」
沒等到另一天,大夥兒下了工回到帳篷裏,正脫下濕衣來擰水,換套乾衣打算上床休息,一個人影子出現帳篷門口,雨還是落得很猛,帳篷的帆布門擋子被拉上了,那人從布篷裏探進頭來,叫聲:「王大叔。」大夥兒一怔,旋即看清是誰了。廣西佬趕去解開篷門,馬臉寡婦渾身帶濕擠進來,急促的喘著氣,一件軍用雨衣提在手上,滴了一灘水。她起先在馬燈下面使手扶著頭,彷彿想找個能夠倚靠的東西,廣西佬遞過一張小凳去,她沒坐,祇說:「丫丫發高熱,也不知甚麼病,滿嘴胡言亂語,把人嚇壞了。」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卻飽含著憂愁。
「伯伯我要那朵花!」丫丫跑過來,插在中間把話打斷了。花在山路那邊的斜坡上,淡白的單瓣兒,紫紅的內蕊,不知是甚麼名字,王百祿丟下毯子,攀著小樹爬上去把它摘下來,一共四、五朵,全插在丫丫紅衫子的襟上。「上車罷,小妹妹。」司機伸著懶腰說:「開車了。」
馬臉寡婦雖為孩子著急,一看這情勢也有點窘,忙說:「各位不必了,雨地裏累了一整天,我怎敢為孩子一點毛病,再累各位去淋雨,請歇著罷。」
「等孩子病好了,還是早點下山去罷。」王百祿平靜的說:「我手上還有七八千塊錢,妳母女倆安家足夠了,要是多下來,就存著,丫丫日後唸中學,花費多著呢。」
暴雨嘩嘩的傾潑著,遠近白茫茫的一陣急風捲過,雨點像箭鏃一樣的射上人的臉,滿山的林木在雨霧那邊發出巨大的摧折聲。王百祿把雨衣頂在頭上,使一枝粗木插|進一塊數百斤重的碎石,再用另一支粗木去支撐動它,那塊碎石滾動著,從路邊滾下了斜坡。
「伯伯不下山?」丫丫說:「你不下山?」
王百祿喘息著,這次暈眩來得更猛,天旋地轉,耳邊響著不息的嗡鳴,至少經過幾分鐘,他才恢復過來。太陽正當崖頂,一片耀眼的光被崖頂上橫生的枝葉托住。透明的淺碧中搖曳著空藍,他揉眼下望,老營長和王恆仍然呆立在那裏。
「整訓」,聽說過沒有?王百祿沒聽說過。王百祿一入伍就打硬仗,這些名詞一概不知,「整訓」整慘了王百祿!機關槍,迫擊炮,拆就拆罷了,小零件偏還要講出名字來;上操場,變隊形,口令可不知該怎麼喊;抓過地圖,連長說:「王百祿,你拿倒了。」拿倒了轉個方向罷,排長又說:「王百祿,你拿橫了!」當著弟兄的面,這個班長怎麼幹下去?兜裏揣錢出營房,我家小舖喝悶酒去,王百祿當兵幾十年,當真他娘的落伍了?喝酒罷,抹著胸脯,就在那時,來了四個憲兵,一把揪住要登記,我王百祿有名有姓。又不是逃兵!上士班長我幹過八回了。為頭的一個說:「今兒沒起大風,瞧你帽子歪成這個樣,怎能把兵帶的好?」後面一個錦上添花:「風紀扣不扣,就該關三天禁閉。」笑話!王百祿幾十年就沒扣過風紀扣,扣上那玩意,喘不了一口舒心氣,你登你的記,老子還是不扣。當兵當到沒仗打了,心裏滿是疙瘩,還要來找麻煩?真是出門碰到鬼了!悠悠晃晃回去,營長親自來拉,兩人到福利社,又喝二盃。「王百祿,老兄弟,連長跟我說過幾回了,說你心裏悶,班長你不幹,到營部去管理器材吧,沒人要你出操上課。」營長您這是甚麼話?當兵幾十年,又不是功臣元老;如今的總統,當年的總司令,頭髮白了還在幹,我王百祿不是守倉的老鼠,誰耐煩幹那個?做到老,學到老,從當兵開始,營長已換過二十五個了,王百祿不是也幹過來了?誰也沒說王百祿報廢了!
他已經把話說絕了,她多少日子來等著他開口,結果他說的全不是她所想的。她活在世上像一段枯木,沒有愛情,沒有自己的夢,她總想王百祿要是開口,她答允他,她多少能照顧他一些,報答他照顧丫丫,除了彼此照顧,再沒別的了。但他腦子裏不知怎麼打算法,從不替自己想想嗎?她有些惘然。
「抱著一門頭啃」是句北方土語,老兵們就是這個樣兒,不幹則已,幹就幹上了!進山時,鄭士傑來個激將法,扯著王百祿說:「王大叔,我看您還是回台東養雞算了,你要走,還有機會,別等日後碰得腿瘸胳膊折的,怪我沒把話說到。我不是咒你,這一進山,誰也不敢保險沒麻煩!」
病就是在眼前這個大山區長途行軍得的,自己一個班,全副武裝翻山越嶺走舊道,沒有一個人掉隊,拿了冠軍旗兒。夕陽無限好,說老兵不老是假話,說人老心不老還算有幾分道理,這裏頭的辛酸有誰曉得?眼看事兒自己不能幹,心裏癢癢兒的,有股抓不著撈不著的難受,這邊一插手,那邊連長排長全來了。「王百祿你歇著吧!連上弟兄一百多雙手,不差你一雙!師長關照我們多少回了,沒人敢說你偷懶。」
老光頭圈起手,就在嘴邊呵兩口熱氣。王百祿一豁大衣,揹著炸藥跟了上來,鄭士傑已經攀著索子爬過一塊半人高的碎石,忽然轉身停住了。
「媽的!」王百祿真不是味兒,罵說:「你要真有那種本事,先讓你那禿頭長毛不是更好?」
「該死的小丫丫,一沒人看著就到水邊來!」
「你最好能讓這孩子進學校。」臨走時,他說。
「談起爆破,我們組裏沒人比得過鄭士傑!」廣西佬說:「他這一死,好比兩軍陣前失了主將,我們祇知幹死活,你怎麼交代,我們怎麼辦。」
丫丫不喜歡帳篷裏的鬨笑和喧嘩,不喜歡飄浮在人頭上的嗆人的烟霧,自己就抱她出去,丫丫喜歡撿石頭子兒,自己就縫了個布囊,一路上替她撿了各式各樣的,丫丫喜歡疊那些撿來的石子兒,兩人就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壘山、壘城、壘寶塔、壘夢裏的北方……山風在遠近的林梢上走,一片天和地應的風濤聲。在夏天,在黃昏染浸的濃綠裏,沿著初闢的石稜稜的道路朝回走,橫雲托著扁大的日頭,沉進那些已經看慣了的山峰背後,多少年來,最怕舉眼看黃昏,竟然不怕了,祇因身邊多了一個丫丫。走,伯伯帶妳尋山花去,找宿蝶去,山花開在嶺崖上,宿蝶棲在一些不知名的棵幹渾圓的闊葉樹上。丫丫的笑容牽起自己的笑容,多少年沒有過的,淡淡的安然的笑,心裏也漾著那種波紋。
不管王百祿怎樣固執,到底拗不過年紀,這在旁人眼裏全看得很清楚,一段百十公尺的險崖,他走得十分吃力,手腳動作顯得迂緩遲鈍,每爬過一塊危石就要歇下來喘息。他終於爬過了最險的一個缺口。壓尾的王恆沿路鋪著引線。
王百祿輕喟著:「正趕上開學,早點下山好。」
王百祿喘息著:「他媽找我幫忙,我不能把擔子朝旁人頭上推,我要幹不成,你們再去我沒話說,人做……事,求的是……心安。」
「媽的,」王百祿不願在這事上再爭論了,岔開話題說:「我又不是豬,吃了睡睡了吃去?」
「觀風望陣有甚麼味道?老頭兒頂好向後轉跑步走!」光頭老項說:「還是回到寡婦那裏成家去吧!」
部隊移防時,竟鬧起風溼病來。
她等待著,不再是等待愛情的夢想,她還能做些事,像平常漿漿洗洗,補補縫縫一樣,補補人心裏的殘缺,忽然有一夜,一種奇異的聲音從地心把春天推湧出來,泉水和飛瀑都活了,那使她驟然決定了——祇要他開口,她答允他。他們是兩塊顏色相同的碎布,縫合起來,正夠替丫丫做成一件衣裳。為甚麼不呢?
「我曉得了。」
「那筆款子。」王百祿說。
民國十八年,河南起大荒,大隴海線火車壘成人山。聽說革命軍開駐徐州圍剿閻馮,上萬的饑民湧過九里山口。老城東的黃河灘上,賣出一個兒女換不進幾個饅頭。誰說:「王百祿,要不是軍閥搗亂,怎會遇上荒年?他們祇顧拉兵,不顧田地有沒人耕種,平常小荒不斷,再加黃河一倒口兒,除開人吃人還有啥辦法?是漢子,不要躺在黃河灘上喝風沙,賣掉老婆孩子,募兵處頂個名打閻馮去!」風沙裏不見九里山,一家三口抱著哭。丫丫那年三歲了,瘦得壓不住秤砣。「賣了也好,丫丫她爹。」老婆說了:「母女倆,賣到當地有門戶的人家,當老媽,做小,我也得養活丫丫,哪天打平了閻馮,你們父女還有見面的日子,這樣下去,撐不了三天兩日,也祇死路一條……」心就是銅打鐵澆的,臨到那種辰光也碎了。風沙打在蘆棚上,沙沙一片急雨聲,淚眼相對,黃昏的黃雲染黃飢餓的臉,臉上寫盡了人間的慘愁。賣了她們罷,王百祿,不是賣,是放生,活到太平年,若得老天保祐,也能再有團圓的一天……世上還有苦過「牙痕記」、「王清明合同記」的麼?熬了半生,終能會面團圓。不能!不能!王百祿,賣了她跟丫丫,一條命去了半邊,與其骨肉分離死在兩下裏,莫如死活守在一起,自己的心像一面鼓,哭得越啞,心裏越空。黑裏的風沙聲如虎,撕撲著油煎一般的心腑。丫丫死在第三天夜裏,老婆沒有哭,一把銹剪搠進她自己的心窩,她眼縫裏的幽光仍映得出人臉。
一件偶然的事情。在當時,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後來他才意味到搶救那個女孩,自己曾冒了多大的危險。澗水那樣湍急,他壓根兒不會泅,如果她落水的地方不是淺水的迴流,他和她早就完了。即使是那樣,澗邊的立石也刺破了他的腿和膝骨,留下一綹綹的傷痕。馬臉寡婦第二天帶著孩子來道謝,全組都曉得王百祿救了人,一件本份事經人誇大其詞的渲染開去,反使自己不安起來,極力把它從心裏推開,但總推不開一種奇異的幻覺,在那迷惘的幻覺中,黃河灘和澗底,老婆和自己女兒丫丫,馬臉寡婦和她的女兒丫丫重疊起來,混合起來,蒼白和蒼白的影子,牢牢粘合在一起,使他對和_圖_書眼前這母女倆的飄泊無依興起一種自然的關切。
兩人在澗邊不遠的地方待著,電閃在他們頭頂上撕裂雲層,雨勢卻彷彿逐漸變小了。「回岸上去,王大叔。」鄭士傑說:「組裏誰都比你年輕幾歲,遇上再難的事,我們也不會縮著手,讓你一個人去頂,你這樣做法,不是救人,是自殺。」
鄭士傑噓了口氣:「他要咱們把藥包分散開來,一層一層的炸,俗說就叫『剝皮』炸法兒,不能使用大量炸藥連根掀它,弄得不好,這一段整個塌下去,會引起山崩!」
「誰有手電筒?」王百祿扯開篷門說:「外邊太黑了。」
寡婦噓著氣:「我說,你著實也該下山去歇歇……了」
東西橫貫公路是一條游進原始深山的巨蟒,盤迴在險峻的山巒和無際的林海中,它奮力的朝前游去,游過滿佈圓形漂石的山溪,兩峰夾峙的狹谷,黃土色夾著紅褐色斑紋的大積石層,淺灰帶褐的緩坡,灰白流在綠泥質砂岩區,路面上散佈著無數淺綠色雜有藍白斑點的碎石;在凝灰岩區,它呈淺灰藏青色,齒形的山壁上留著點點的土黃斑,那樣的一條巨蟒,整天吐著駭人的火信,它要越過太魯閣,沿著立霧溪,順山勢東走,飲水於太平洋。
「這位老總,莫怪瞎子嘴直,您這輩子註定勞碌命,閒不得,三天閒下來就像害了場大病。」奇怪不奇怪?不用看他沒眼,他心裏長眼像把小鑽,直能鑽進人骨縫。
「王大叔,您有好些日子沒去看丫丫了。」王恆說:「不要因著大夥兒開您的玩笑,就把丫丫疏遠了,我說真話,丫丫那孩子身世夠可憐的,她媽成天忙著漿洗縫綴,哪有心腸帶她?」
偏偏在鬼山崖距離腳不遠的時候,一年一度的暴雨季提前來臨了。因為眼前的山形愈來愈險,總工程處並不急著催工,但在各工程組裏,正像一場會戰前等待第一槍響一樣,誰都希望提早穿過壓在人眉毛上的那些山影,到達那座傳聞已久的鬼山崖。工程在雨裏進行著。
整整一冬,全在開闢著合歡山東嶺脊上險峻的斜坡。在高山上面,有時候季節的推移顯得非常緩慢,按日子推算該是春天了,入夜的峭寒有時更勝過隆冬,早晨的初陽透過灰藍色的輕霧,射在淡淡的灰色山影上面;合歡山落在身後,它主峰上的雪蓋仍閃著皚皚的白光;但春畢竟總是掩不住的,細心人的眼裏,當能看見立峰凹處所顯示的一些雪線慢慢的變狹了,山間一些微泛赭褐、鬱綠、灰黑交雜顏色的林木逐漸蛻化成較為清新的綠色,在澄淨柔軟的藍天背景下,怒張著生氣勃勃的枝。春雨沒有來,但春的溫熱使岩層下解凍,有一些凝結山泉開始緩慢的溶化,冰乳尖端滴瀝著明亮的水珠,在光滑的大石壁細小的裂隙裏,無數小泉湧突出來,留下銅銹一般顏色的泉跡,時而凝固了,許久才瀝出點點滴滴的水粒在泉跡上滑流,即使在沒有泉跡的地方,也有濕潤起自石間,使石面呈現出陰黯的顏色,彷彿不久之前曾經過微雨。在這樣的季候中,施工的聲音恍如包藏在一張無形的巨網裏面撞不出去,一次爆炸,一次撞擊,聲浪會在人耳際久久迴盪不息。
墳地依照組裏人的意見,選定在一座開闊的崗巒上面,斜對著那座灰白嶙峋的山崖。鄭士傑入土時,王百祿拍著墳頭叫說:「老弟兄,朝前看,咱們有口氣,總要把路給開出來。」
那邊來的是王恆,懷裏抱著穿得一身紅又披著白紗巾的丫丫,丫丫打扮得那麼豔,辮梢上換紮新緞帶,小臉上還搽了些粉,像一粒紅菓似的。
「不要怪我,」走了一段路之後,王百祿說:「我不是說妳沒當心照顧孩子,委實,把孩子拖在山上太久,很不相宜。……算日子,學校又快開學了。」
「不關緊,不關緊,」廣西佬也趁機來個回馬槍:「王大叔年紀老人不老,有幾個兒子生呢!」
廣西佬遲疑了:「我說,老營長,開路不是打仗,你這是要幾個人賣命去唱獨腳戲呀,為何不先架好便橋,人工開出基點來?然後採順序爆法,用長引線逐次起爆呢?」
恍惚睡著了,烟蒂直燒到前唇邊,從游離的思緒中醒轉,彷彿祇是一場沒做完的夢,這裏……不再是在荒遼的北方。他常這樣進入游離,並不想在追溯中探取甚麼,也缺少對茫茫未來的瞻望;游離中自然會浮起北方的影子,隊伍跋涉著,石碾一樣輾過那些古老的山川:從山海關到雁門關,日子在灰空下流轉,不管雁群南飛或是北還。這裏那裏,號角聲煮著人,每夜去找尋寫有駐紮番號的牆壁,留一堆驅寒的火的餘燼;揚鬃的戰馬迎著邊風,發出哀嚎嚎的長嘯,黃昏裏的彤雲寫著人心的顏色,鷹翼下,長城的黑齒咬斷了多少望鄉的眼神。
也許是太疲累了,手裏的鐵錘非常沉重,沒錘多久,就要歇下來喘息和擦汗,一直到傍午的時候,才垂下吊籃去吊運藥包,藥包吊上來後,分別裝進由裂隙修鑿成的石洞裏,這是一次大規模的爆破。
「想不到你又在這兒睡覺,」王恆捏著丫丫的花帽說:「害得我前前後後找遍了。還是丫丫說:『王伯伯在甚麼地方,我知道。』我抱她帶路,才把你找到。」
王百祿轉過頭,鄭士傑卻連滑帶竄的過來了。
路在山腹裏盤曲著走,彎裏套彎,墨綠的山峰挺然垂掛著,使重疊的林木以欲潑之勢滾延到人眼上來。不能凝神久看,看久了就會以為那些山將突然崩壓到人頭上,人在這樣的地勢中,誰也不能透過眼前的山望到較遠的地方去。
王百祿抓起鄭士傑一隻手時,鄭士傑睜了一次眼。「山崖……山崖……」他含糊不清的吐出這幾個字。血從他嘴角湧溢出來,一直流向耳根。醫生來時,他已睜著眼死在那裏,他凝固的眼光滯留在上方,彷彿他在瞪視山崖。
「改天我得抽空過去看看去,」過半晌,他說:「說不定她生病了。」
老光頭接著說:「他祇攀有兩丈高,跌下來時,翻身站起來,『沒事』兩個字剛出口就暈倒了,滿嘴是血。」
工程在冰雪裏進行,逢著陰霾的日子,雲霧橫浮在人的眼底,飄漾在人的頭頂上,人在層雲中間,滿眼慘白的灰黯,巨大的炸石聲剛一響起就被山風帶到另一處去,轟轟撞響石壁,彷彿那一聲爆炸原起自對面的山上。而山風是那樣尖猛,連聲音也帶著稜角,撞到哪裏,哪裏就響起奇異的銳嘯。工程進行到險巇的地方,人在陡崖間工作,王百祿沒接丫丫到工地來,他覺得那不是小孩該來的地方,在一段黑鐵色的巖峭間,鄭士傑用粗索拴住兩棵盤曲的樹,人要攀著索子,才覺得不會被山風吹下深谷去,即使那樣,那些初經爆烈的危石斜倒在未成形的路基上,依然潛伏著誰也不能逆料的危機,崖面傾斜度極大,如果一處起了坍方,奔石牽帶奔石,加上山崖在坍方時興起的震撼,說不定會使附近的人全隨著滾下山去。
紙剪一般的人臉。笑著。殺喊著。憂愁的盼望著。歪扭的呻|吟著。寂寞的凝視著。痛苦的痙攣著。紛紛紛紛的閃過去,落進身後的黑暗裏,所有過去的日子都像墨汁,紙剪一般的人臉是星,一顆一顆貼在人心窩的黑角上,亮著,那些比淚還要溫熱的遼遠。曾經生死滾在一起的夥伴,幾十年日子淌下來,連臉像啥樣子也記不清了,一會兒恍惚的是張三,旋又恍惚成李四,心窩埋著的人臉祇是一團一團朦朧的白,像抓不住的流體,當人閒歇,就在人身邊浮盪。那是怎樣一種歲月?頂著換不盡的風和雨、雪和霜,從這邊的死亡穿過那邊的死亡……
「要祇像那塊橫在路上的大石,它就算不得全線最艱難的工程,總工程處多少人為它熬夜搞計劃,」鄭士傑說:「有幾位工程師去實地勘察過,整個一段插不下腳去的崖壁,要一寸一寸攔腰挖進去,好像鉗口一個樣兒,任甚麼機械也是沒門兒!就算炸藥運來幾卡車,總得要人爬上去安放,你說對不對?王大叔。」
而王百祿不再會問起鬼山崖的事了,他被碎石擊死在那裏,屍體被吊運下來,臉上雖流著血,但很安靜,彷彿平時睡覺一樣,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死亡對於這樣的靈魂,不是悲慘的結束,而是美麗的完成。
大夥兒鬨呀鬨的笑得不可開交。有人說:「大叔,你要剃不揀有毛的剃,你就是找個花斑禿子,稀毛禿子剃也還說得過去,老項頭上連一根毛也沒有,你還能剃他甚麼呀?虧你說呢!」
第一次爆破,按計劃是在第一根角樁的起爆點上鑿出兩處石洞,把炸藥安置進去,然後,人仍然退回崖下的安全地點,再由一根從崖下牽上去的長引線壓發,完成爆破。
一個單純的男性社會在極短的日子裏建立起來,一部份服勞役的人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在這樣青葱的山群的懷抱裏,恁是怎樣的濁流也被澄清了;沒有搶掠,沒有暴力,沒有貪婪,沒有不平,至少在老兵們的心裏再沒有那些。生活是一列步步高昇的梯子,他們永遠是頂下面的那一層,他們甘心作為那一層,讓人們通過它向高處去,今天像撒種似的血汗撒在路上,將成為明天交通的孔道和人們眼裏壯麗的風景,他們討厭一切虛偽的歌頌,假意的同情。「誰他娘說好聽的,誰就來幹幹瞧,媽的,嫌話頭兒太重太粗請到別處去,這兒就是這個樣,聽不慣,兩耳塞上驢毛!」
總工程處移到各組的前面,為它忙碌著。
「我看他假正經能正經多麼久?」幾個人分開來爬上大石去放炸藥,牽引線,老光頭獨自咕噥說:「當兵三年,老母豬當貂蟬,他當兵三十年,見到女人全不動心,世上有這麼個怪人?」
一提到馬臉寡婦,大夥兒全笑起來了,有人說:「王大叔若真找上她,那才妙著哩,一對老悶葫蘆,不知怎麼談得攏的?除了那回王大叔救過她的小女兒,她感激他。她平常一見咱們,臉上就一臉冰霜。」
一陣暈眩的大浪襲過來,王百祿差點摔倒下去,朝下望一眼,人更暈得蹲在石上站不起來。無論如何,下崖是不行的了,除非先完成爆破,躺在基點上休息,再沒有旁的方法下去,要是喊明了,底下也許會有人爬上來,即使他們爬上來,也是白擔兇險,沒有人能揹著一個人下去。王百祿好容易才從暈眩中醒過來,一橫心,有了新的打算了。
一夥人走後,馬臉寡婦呆呆的坐在床沿,兩隻手分握著女兒丫丫的滾燙的小手,在無邊的大雨中,她握著了一種愛,一種信心和一種力量,她的指尖雖還帶著些顫慄,但她的眼神卻像晴天那樣朗亮。
兩人呆站了一會兒,一朵薄薄的雲飄過太陽,一塊黯影在地上游移著。一次無以名之的離別,像一串小小連環,一個環圈抖動,其餘的環圈就會跟著發出使人心碎的聲音。「這些日子,大叔……」寡婦仍然笑著,喉嚨卻有些喑啞:「我們安頓好,會托人帶信來。下了山,不要忘記看丫丫。」薄薄的一朵雲,飄遠了。
那一夜,月光從天頂流瀉到崖側的凹地上,山崖的黑影被勾勒得清清楚楚,王百祿坐在一處石槽邊,正當著崖壁斷面之下,有一處活泉從那邊流過來,流經石槽,匯成一泊波紋旋漾的小潭,潭面上搖曳著月光。王百祿第一次覺得渾身輕鬆舒暢,閒閒的抽著烟,望著崖壁,聽著蟲聲和滔滔的水響,想著明天清早炸崖的事,在那一剎那間,連兩膝風濕的酸疼也彷彿忘記了。
一個家,一個小小黯黯的窩巢,在豫中老家的沙凹裏,常年風沙送著風沙,那片飽含著金粒的沙野說甚麼也不該常年鬧饑荒,也許命中註定這一生不該保有那樣日子,做個耕田種地的人,原有的窩巢已在黃河灘上破碎了。「成個家罷!成個家罷!」不知有多少人勸過自己,也並不是甘心飄泊,海島上哪兒有根?閉著眼成家,跟借酒澆愁有甚麼兩樣?——真正的家祇有在夢中回想。
為甚麼常替王大叔擔心呢?無端也會詛咒起自己來,不要再拿自己這半生慘淡的顏色去塗染旁人了。他是個硬漢,總不致像夢中所顯示的預兆一樣,病死在破敗的廟堂裏罷。她在很多夜晚獨自躊躇著,不知怎樣才好?丫丫常在夢裏叫喚著「王伯伯」,那聲音像一隻手,牽動她心上的絲絡,一縷游絲從紛繁中被牽引出來,在半虛空飄漾著,不著邊際。摸索著起來,倚在帳篷門口,一山青濛濛的月華裹在春夜的濕潤裏面,宿鳥的拍翼聲也是柔柔的,她的心也在柔柔的等待著。驚濤駭浪早過去了,她是被戰亂推送到沙灘上的一粒蚌殼,經風濤磨蝕,早已褪盡了花紋,再沒有甚麼樣的愛情,甚麼樣的夢幻了;快四十歲的婦人,失去一個兒子兩個丈夫,年輕時也不知多少回說過天荒地老那類的夢話,如今那些話仍貼在心上,斑斑點點的霉斑,跟誰去說,真心怕也變成假話。自幼也聽過列女傳,也走過豎立在北方那座城裏的貞節牌坊,憧憬過許多節婦一生悲悽的美麗的故事,大寶他爹是那樣來的……春天。兵荒馬亂的時辰。一隊被鬼子包圍多天的隊伍趁夜突圍出來,遇上八路軍打伏擊,隊伍潰散了;半夜裏聽見敲門聲,掌燈起來,門一開,倒進一個血漓漓的人來,全家拼命掩護他,放他在存紅薯的地窖裏,延醫替他治傷。一個古老的大家庭,哥哥們全在中央做事,她是獨一無二的小女兒,嬌養慣了的,唸過私塾,習過女紅,那一回對負傷留在敵後的軍官真的愛上了,他治好了傷,父母就把她托給他,婚禮在老家宅舉行的,沒有掛燈鳴炮,沒有喜轎喜樂,沒有鳳冠霞帔,也沒有外來的賓客。第二天,晨霧濛濛,她就跟他扮了鄉民離了家,穿過兩百多里的三不管地區的中央基地去。臨走時,她哭,不敢多望爹娘的臉,他勸她說:「別這樣,不久會回來的。」抗戰勝利後,他跟部隊開華北,離他們兩人的家反而更遠,她一哭他就勸,還是那句話:「別這樣,不久會回去的。」那時他當連長了,她祇偶爾想起老家,那不再是她的家,他在哪,家在哪,他們的家在路上,大寶也是在路上生的。雖然有時覺得對自己的爹娘負疚;婚禮太草率了。生大寶時他負傷很重,連一封家信全沒朝回打。隊伍在上海撤退,大寶和大寶爸爸成了一場夢,好像流水上的落花,遠飄,遠飄,留給她兩眼漆黑的悲傷。作烈女嗎?「也許他會搭下一條船?」再說,丫丫他爹又那樣誠懇,她死過三回全經他救了。猜不透的亂世!雖跟他過日子,總想大寶他爹還活在世上,也許能熬到再見一面,後來才覺想錯了,即使再見面,她能給他甚麼呢?能告訴他:「大寶死了!」當胸戳他一刀?丫丫他爹總想盡方法安慰自己:「全是共匪害得人這個樣,家破人亡不祇妳一家。活著看它倒下去!死在大陸,一把泥也有點家鄉味。」他幹通信工作,真有些兒幹勁,算他運氣不好,得了難治的病,這間醫院,轉送到那間醫院,他覺得與其躺著等自己變成廢人,莫如退役下來賣燒餅。他死的那夜,又是雷,又是閃,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前後兩個男人,她全真心愛過,她夢想一個溫溫熱熱的家。如今夢醒了,自己半生成了灰燼,祇看下一代了。
「擰把涼手巾給她鎮著,」王百祿祇伸手試試丫丫的頭,人就站起來了:「咱們帳篷裏有酒精,恆老弟你馬上拿來替她擦胸口。」
她知道他覺得冷,要不是遇上這種天,她會揹起丫丫到三里外的山坳去找醫生。到總工程處去,要翻過一道座落在兩山之間亂石滾滾的平底澗磧,沒落雨之前,澗水淺得漫不過那些赭紅色的漂石;但一經暴雨,洪水沖下來,很遠全聽得見那邊的水響,它不知漲成甚麼樣子了。丫丫病到急處,她祇有來找王百祿,當時祇想到他疼愛丫丫,總能想點法子把醫生請來,誰知話一出口,竟勞師動眾,累得大夥兒全為孩子淋雨,她心裏著實不安。
一個飽經憂患和滄桑的女人,不會輕易把感情托付給誰的,戰亂和貧苦是一副擔子,前後兩隻筐籮,一直壓在她肩膀上,挑走了她自己的青春——她自己也沒感覺的青春,有時從眼皮上推開兩場渾渾噩噩的夢境,發現自己祇是一段經戰亂的大火燒過的枯木,木然活在世上祇為了守望樹邊的另一棵新芽,從自己根上分出來的丫丫。也在心裏盤算過:改嫁罷,誰能讓丫丫活得好,跟誰過去,單獨謀生不大易,女人祇是一株慣於攀附的藤蘿。可是丫丫從沒真心喜歡過誰,祇喜歡媽媽。
「我幹事,求痛快,作戰要敢死隊,築路也一樣,怕風險,我就不來了。」王百祿說:「我幹了。」
「我不怕再吃苦。」王百祿說:「我這樣,不是為妳,祇為丫丫。日後她成了人,能到我的墳頭燒幫紙,就夠了。」
暴雨轉成了雷雨,雨勢更猛烈了,那邊帳篷裏圍滿了人,篷頂的馬燈被摘下來提在鄭士傑手上。「來了,來了!」王百祿首先奔過去,雨衣也沒脫,三腳兩步就撲到床前,馬臉寡婦反而被那些熱心的男子漢擠在人圈外面。
「瞧,他們來了,」鄭士傑說:「你這樣關心丫丫!已經夠了。」
一組一組的工程隊像窩掏洞的螞蟻,一進了山,十個有八頭暈頭轉向,壁立的大山劍插在這裏那裏,伸手能抓得住頭頂上低浮的雲霧,到處滴著水,泛著潮溼,人像泡進肥皂缸,渾身癢蠕蠕,滑漓漓的,一道飽飽的山溪,曲曲的流過來,滑過兩岸怪異多稜的石角,刺起一綹兒雪白的水花。誰也不能極目遠眺。未來的歲月埋在崖心和石隙裏,要拿命去把它掘出來。
自從丫丫進入自己的生活,雖說帶來一種觸景生情的痛和_圖_書苦,可也帶來一種新的安慰,丫丫的黑瞳子精靈古怪的亮著,彷彿是一隻溫熱的舌頭,一直舐進人心底去,每當她用那種眼神凝望自己時,烙在人心上的往事的霉斑就被她瞳裏的黑光洗淨了,不再胡思亂想甚麼,祇留一心的溫熱。
退伍令下來那一天,師長派車接我到家裏去喝酒,酒沒三杯,團長來拉到團部去,屁股剛熓暖板凳,營裏又來請,結果讓老連裏的弟兄硬拉了去,說一百多人全在等著,二天傍晚離營,師長親自開車,車開得比人走得慢。「到我家住去,百祿。」師長說:「你退伍卸卻了擔子,該休養休養了,一把年紀何苦再去奔波?」
祇是風溼——這粘在人骨縫裏的倒霉玩意兒,近來又隱隱的發作起來。爽爽快快的一輩子,誰想到會染上這種粘粘黏黏的毛病,直比快刀割腦袋還難受得多!
「你們瞧!」鄭士傑指點著說:「我叫它黑老虎,半點兒也不錯,它橫在路中央攔著路,繞道全無處可繞,它的脊背頂著上面的山崖,咱們祇能炸它下面的一半,可又不能把原定的路基弄塌了!」
這段險崖並不怎樣危險;一路上,說險的地方太多了。後面的許多組裏,常聽說出岔事。最前面這個組反而沒有事。爬過的地方全經炸過,祇消清除那些碎石,就能平出路來。祇是眼前的這塊大石難對付。五個人爬過轉角聚在一堆,歇著。
王百祿怔住了,雨把下半身打得濕透,冷冰冰的使他想起那次澗邊在搶救她的情形。丫丫總有一個禮拜沒來了,不會是生了病罷,山裏的氣候乍寒乍熱,或陰或晴,濕度又高,有好些身體差點的受不了這種高山氣候,常鬧病,對一個體質單薄的孩子來說,高山氣候對她很不相宜。
那天在澗邊,王百祿救起落水的丫丫,使人全心都被感動了,說不出要怎樣感謝才好。年過半百的老人家,頭髮白了,跳進冰寒刻骨的澗水,受了傷,當時都不知道。第二天見面,自己手挽著丫丫,原想說一番道謝的話,他叼著捲烟坐在一架樹枝和帆布做成的靠背椅上,眼睛輕快明亮,彷彿把昨天那事從頭忘掉。帳篷周圍的綠樹叢中,不知有多少隻鳥,紛紛啼叫著,把人心全啼亂了。「腿傷得重罷,真是——為了這勞神的孩子……」他沒答話,牽過丫丫一隻手,抱她坐在他裹有繃帶的腿上,他寂寂的笑容裏有著深深的喜悅和愛憐。
一年多的日子裏,丫丫常去打擾他,他從沒厭煩,他彷彿是秋風裏的一輪落日,顏色黃亮帶著憂愁,但能使人在無邊無際的人生苦寒裏覺得一絲遙遠的暖意。她回眼凝望他,在昏黯的馬燈光下面。有很多次,他總在馬燈點亮時送丫丫回來。初闢出的路影在山腹蜿蜒著,劃開逐漸被暮靄掩覆了的峽谷,他牽著丫丫在路上緩緩的走來。他的遠影上面的天空斜衝起幾道霞光,殘火一般的顏色從高處垂映下來,照亮他微呈佝僂的背脊,她總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朝西望望落日,又朝東望望他的影子。沒有浪花,沒有皺紋,死水一般沉沉悒悒的淒涼鬱在人心上。偶爾望花了眼,彷彿他身後的大山全移壓在他微駝的肩上。這真是令人吃驚的幻覺,使她忘掉自己的悲苦。
老光頭在一邊開心的大笑起來:「老頭兒你裝甚麼胡塗?乾脆拎兩瓶酒咱們大夥兒喝喝,跟馬臉寡婦成家就得啦,一對老貨,還要等下山去行婚禮?」
王百祿把摺疊的毛毯裹在伸平的腿上,背靠著平台後面一塊赭褐色的大石,嘴叼著半支香烟,也不去吸,一任淡淡的烟霧飄過他的眼。晴朗的上午,亮麗的陽光到處潑撒著,使重重疊疊的山群都有移近的感覺。條條帶形的岫雲繫在山腹,彷彿要鎖住陽光,不讓它透射峰下的深壑,祇留下一些拔起的尖峰兀立在透明中,葱籠外裹一圈紫色的輕嵐。那些平走的嶺脊像是原始的怪獸,㹴毛也似的豎起無數錐形巨木的尖梢。
「這幾天鬧咳,有點感冒,吵著要來看伯伯,我沒讓她出去,醫生離得又遠,我祇熬些薑湯她喝,替她加些衣裳。」馬臉寡婦說:「誰知昨晚突然燒得厲害了,今天落了一整天瓢澆似的大雨,那邊都是些婦道人家,誰能跑三四里,過兩道澗去找醫生?就算能去,這種天,叫醫生怎麼來得了?」
兩年多的日子,就在火花裏淌過去了!那樣多的記憶撞擊在崖石上,激起許許多多泡沫流散的浪花。淒冷的日子過去遠了,因為山裏又有了新的天地。
「去他媽的!」矮個兒廣西佬說:「在前線搞坑道,挖戰道,石頭是黑的,十字鎬磨得還沒半尺長,沒人逼著你幹你自己得搶著幹,你不幹就得光著腦殼捱砲彈,那種日子一樣捱過了,我是半點兒也不心慌呢!」
不該再有上一輩人心酸的故事寫在丫丫的眼裏了。
「他奶奶個孫兒的,」河北籍的老光頭說:「這跟打仗一個樣兒,槍沒響之前,一顆心總是吊著。」
雨水從雨衣的帽緣飄到寡婦的眼裏,和眶中的熱淚一起滾下來,人在山裏苦著,心實在沒離開平地,總想租間朝街的小木屋,販些糖糖菓菓甚麼的,湊合個小小雜貨舖甚麼的,能讓丫丫上學不愁費用,五七千塊錢並不是一筆大數目,單靠自己雙手積蓄也總要兩年,日常過活儘量省儉,可也祇能虧自己,不能虧丫丫。
人們抬起頭,爆破已經完成,不容人插足的崖口,被炸出一個向內凹落的平台,那個基點,將是鬼山崖被征服的信號。
「他踩著一棵小樹,樹枝太脆了!」同去的王恆說。
今夜我要好生睡它一覺,養足了精神好攀崖。把烟頭留在地上,回去真的一覺睡到天亮。早飯後,老營長領著一夥人到崖下去,在路上問說:「誰先攀崖?」
「您歇著好吧,王大叔。這回真的沒您的事,轉角的地方風猛,腳底下滑得很。」
王百祿一把抓起剛抖去水的雨衣。「要是妳不歇一會,我現在就過去。」忽又自言自語的:「剛才我想到,怕她生病,怎麼偏病了呢!」
「看樣子,像是急性肺炎。」光頭老項說,那張平時愛開玩笑的臉一旦正經起來,鼻子眼睛都像沒地方擺的樣子:「不然不會這樣發燒。」
「好小子!王百祿那傢伙真拗!」
沒談一件事之前,滿心想談它。事情一談上口,又覺沒有甚麼好談。這好像當年初入伍,沒經過陣仗,新兵在接火前這也談,那也談,手上有個金戒指也脫去賣了,換成酒肉大啖大喝,成仁取義都放在臉上,心裏卻涼溜溜的,有點兒怕,也有點兒緊張,等當兵當到天字九了,打火像喝白開水一樣簡單,槍子呼呼的,照樣閉眼養精神,龜孫縮頭不上來,壓根兒不理他,祇當頑皮孩子放花砲,要是撲到射程之內,精神就像過足大烟癮似的勃發起來,一個一個,照樣把他撂倒。要沒有這條命隨時打算報銷的想法,猛槍猛火的仗怎麼去打?築路也是一樣,初進山時,你東我西扯得滿熱鬧,那股急勁兒,好像恨不能一年半載就把全線築完。日子越過越沉靜下來,一年,兩年,三年,山遙路遠,彷彿非把人骨髓裏的精力也吸出來不甘心,敲山鑿石一樣陷進苦熬,人就是這個樣兒:寒風吹,驟雨打,手掌上的老繭兒像魚鱗一樣,人不是鐵,是鐵也早磨亮磨光了,就因人不是鐵,一顆心才越磨越硬棒,你懸崖峭壁,塌方斷木想磨難人?你橫貫路上這點難處難不倒誰,正像西天路上那些鬼怪妖魔難不倒誠心取經的唐三藏。鬼山崖再難,也難不過火燄山,世上事,祇要決心幹,沒有甚麼大不了!
「我!」王百祿首先舉了手。
「媽的,鄭士傑,別擺那副嘴臉好不好?這好像孩子摸糖罐,忽然叫人奪走一樣,讓我進退不得了!」王百祿仍然跟了過來說:「你可別老拿我當小工看,進山兩年了,我腿也沒有瘸胳膊也沒折,工也沒比旁人少做,你全看見了?——你該記得那年東北剿匪,我腰眼負傷,在雪裏睡了一天一夜,天那樣寒冷,也沒把我怎麼著?」
「我不信它真危險到這種地步!」廣西佬笑起來露出一嘴白牙:「你說,鄭老大,它會比那座黑老虎更險嗎?風兜得人站不住腳,腳底下滑得像抹了油一樣,一層一層剝它的皮,不到一個禮拜,也照樣把它剝光了!」
喪事當天辦完,第二天就得張羅點衣裳來漿洗,上午洗妥衣裳,下午把丫丫繫在背上,拎了個破蒲包,去垃圾山裏拾荒:破瓶、爛罐、碎布……甚麼全是好的。那邊是巍峨的車站,彩色的人流在透明的日光裏流來流去;汽笛聲,喧嘩和笑語,像白晶晶湧突的噴泉。忽然心酸了,自覺母女倆被遺棄在那種彩色世界外面的垃圾堆裏。
他祇有繼續追下去,路面在兩座山壁中間逐漸向下凹落,他知道最低處就是澗邊了,他一面奔跑著,被石塊絆倒,一面呼喊著,爬起來再繼續追。
一回到開初,王百祿的眼就淒淒的濕了,幾十年前的那把銹剪,常搠醒他在飄泊的夢中。開初的夢就那般殘缺,塗上親人的血跡,向一彎殷紅的落月,當兵入伍打閻馮,沒指望活著怎麼樣,祇覺天下不該再亂再荒了。這跟扶犁一樣,活在一種巴望裏面,巴望的是旁人,沒算上自己。說起當兵吃糧連屎腸兒賣,哈哈笑得像喝白開水。旁的弟兄上火線,眉毛皺得起疙瘩;自己沒有那回事,第一師,管打聽,槍一響,心像熨斗熨過一般平;半條命活著窩心,拚殺死了反倒乾淨,說甚麼「視死如歸」那種文謅謅的廢話?聽在耳朵裏,一鼻眼酸味。
王百祿蹲在地上,一句話沒講,祇是緊握著那隻逐漸變冷的手,一心想把他熓熱過來。
「不用大驚小怪,我在慢慢地試!」
「加把勁,老夥計噯。」鄭士傑老是半開玩笑的鼓勵大夥兒說:「當年徐蚌會戰打的窩心,如今咱們換地方了,打場漂亮的,出出氣。」
「很簡單。」董德和自信的說:「勘測工作已經完成了,其餘的事就是一個『幹』字。」他打開圖捲,指著說:「在兩山峽谷上的高橋沒動工之前,要起爆對面的山崖必得要從谷底迴轉過去,再朝上攀達到起爆點。我們首先要依照角樁的位置,在一號樁附近埋下兩枚信管,放上足量的炸藥,炸出一個可容立足的基點來,把爆破材料用吊籃運上去。然後採用橫的間隔炸法,爆破第三、五、七、九號單樁,一路順炸過去,炸到峭壁彎處的突角為止,然後再爆破雙號樁的殘石。這樣炸法,引線短,安全性不大,但比每次爬崖要好,同時工程速度要快。」
就那樣捏著兩張信紙睡在風雨聲裏,直到雨後的陽光照亮篷頂。在重新開工的日子裏,一切都因陽光的照耀而生動起來,爆石聲此起彼落地響著,在較後的工段上,各種機械也發出軋軋的怒吼。
「說句真心話,恆老弟,」王百祿一巴掌拍在王恆的背上:「我孤家寡人一個,在台灣舉目無親,若說為錢賣命,還犯不上進山築路!我攢積了留給誰?半輩子苦慣了,閒著悶氣,找份稱心事,打打忿,別看我老了,怎樣來台灣,我要怎樣回去,不反攻大陸,我還不想死哩!」
人在寂寞裏,不講話就會覺得嘴唇皮發癢,祇要一開口,總是說些開玩笑的話,也不是誰存心要找誰開心,僅是老兵們一種略帶點兒變態的習慣,嘲一陣,罵一陣,又無緣無故的鬨笑一陣,笑得臉紅脖粗像喝多了酒。
另一組擔任勘測的弟兄又出發了,光頭老項代理鄭士傑的職位,選人的時刻,看全不朝王百祿看一眼,王百祿說:「我去!」光頭老項把眼一擠說:「讓工程師說,看你去得去不得?——你留在這兒等台南的信罷,寡婦她開古玩店,專收老貨,噯,噯,別踢我,等組裏人都像老鄭那樣放平了,你再唱壓軸戲也不晚。」
季節輪轉著,雪在山裏落過了。在冬季,山裏有一串晴朗的日子,風是尖冷的,沒有鎖著山壑的雲霧,在深秋時日山裏的那些陰鬱霉濕的氣味全被從北方吹來的乾燥的季候風掃盡了。工程在加緊進行著,公路的最高點很快被拋到後面。
「沒你的事!」鄭士傑說:「上回要不是你死拗著要踹水,不會鬧出風濕來,這回炸鬼山崖你就等著看看熱鬧罷!」
「引——線斷——了——」他叫說:「我要——點火——引爆。快些——疏散——開——」
「鑿石洞要注意深度,這是一次大威力的強爆,一定要容得下足夠的炸藥。」董德和又說:「你祇帶吊籃和吊索,不要帶藥包,等上去之後,再逐次吊炸藥上去。」
「噯,王大叔,聽口令:向後——轉!」
「快別提這個,王大叔。」她躊躇說:「我自己這二年苦掙,也多少有點積蓄,等丫丫病好,我就下山,送她進學校去,你這番心意我心領了,實在的……我不能……人哪能說一定免得了疾病災殃。」
「該到上學年紀了!」忽然想到了,便對她媽說:「妳帶她在山上,不耽誤了她?」
王百祿臉上掛著淒迷的笑意,眼睛看向極遠極遠的地方,那些陽光下的山峰肅然的靜立著,等待迎接那樣的聲音,那不是一種單純的叫喚,那是記憶的烙印,時光的迴流,青春和衰老的融和,生命和死亡的契合,喜悅和悲傷的匯聚,大野、道路、壕塹、許多黑裏的浪花的騰湧;聲音那樣尖拔,那樣清脆,那樣透明;它波傳向遠處去,再從遠處撞回來,落在人的心上,帶著風、帶著雨、帶著陽光。他不禁撫著她的小手,俯身抱起她,一個身世悲苦但沒經過戰亂的小精靈。他在一剎間感覺自己高大起來,高過所有的峰頂,傲然又帶點兒孤單。
「歇一會兒。」老營長圈起手朝上叫說:「歇一會兒,——你快到——了。」
暴雨過去了,雲絮在風裏急速的消散著,半下午的太陽光又把陰暗驅走了,他要趕回去上工,他沒有把自己悲慘的過往吐述出來。
鄭士傑一把扯住他:「不用試!王大叔,這種急流,水一過了腰你就站不住!你稍微等一下,我的過澗的玩意兒就來了。」
「來罷,夥計。」面孔黑瘦,滿身筋骨的鄭士傑脫下棉大衣,迎風吐口唾沫在手掌裏搓搓,把大衣摔在一棵小樹上:「來四個人,兩個帶藥包,兩個牽引線,把那塊攔路的黑老虎請下山去,為了它,耽誤咱們兩天了!」
甚麼叫苦?甚麼叫甜?再苦也苦不過家破人亡那一夜,黃河灘上動著莽莽的風砂。穿二尺半,不改初衷,活一天跟著總司令抓槍平亂,死後祇佔七尺地不要棺材!若沒成千上萬傻漢子,中國哪天得太平?王百祿是粗人,腦瓜裏沒幾大條紋路,想的不多,想的也不週全。開小差?不幹!不論是甜是苦,活在世上,多少幹點安心事才是真的。
除了離營的那一個黃昏,這一次真算是離別了,一個新的安甯的夢孕在丫丫漆黑的瞳仁裏,他不能把自己蒼老的影子投落在裏面,即使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他也沒跟誰說過,他用十字鎬說那樣的故事給自己聽。叮噹叮噹,一聲聲過往,一朵朵沒有名字的烟雲。
「在路上堆個雪人罷,」鄭士傑說。組裏七八個老天真利用休息的空閒剷些積雪,做成一個大雪人,有丫丫兩個高,丫丫喜歡極了,摘下毛線帽嚷著要王百祿替它戴上,王百祿摸著丫丫的小毛頭說:「快些兒長,丫丫,哪天長得跟雪人一般高,就好了。」
但在王百祿的心裏,連那點兒意思也不曾有過,馬臉寡婦母女倆,使他夢見古老的黃河灘,那一夜悽慘的死別。馬臉寡婦那張臉,有三分像自己老婆的臉,額上也有三、四道平板的抬頭皺,祇是自家那口兒笑起來比她更要淒苦。他端著鋁盆下來洗洗臉。寡婦的小女兒走在他前面的石徑上,快到澗邊時,一條肉紅色的大蜥蜴從一棵小樹上跳下來,橫過她面前,竄進一簇灌林裏去。她受了驚哭叫著朝她媽媽那邊奔過去,那塊大石滑溜溜的,滿是青苔,她一腳沒踏牢,滑進澗裏去。他在她朝澗裏狂奔時就怕她會出事,扔開鋁盆猛躍過去。小女孩幸好落在淺水的迴流處,一角花裙在浪花上打轉。他跳進過腹深的水流裏,從一個大漩渦中攫住她。驚呆了的母親醒過來,兩人一起抱住救上來的孩子,她啞啞的哭著。
馬臉寡婦對王百祿,也跟季候一樣,變成那樣兒的了。
王百祿喜歡冬天,這種寒冷、乾燥、爽朗、明亮的氣候,很使人舒心潤肺,吸著冷風像喝凍奶似的,鼻孔帶點兒刺痛。陽光落在覆雪的峰頂下,白皚皚的亮得耀眼。丫丫是個不怕冷的孩子,山上的雪景直把她迷住了,那些轟隆隆撼搖秋天的飛瀑也在風裏凝結起來,帶著各種不同的奔騰的樣式被凍結在那裏,透明的冰面上掩一層白雪,有些依順著澗磧的形態,洶湧怒騰,有些陷在光滑的石巢中間,疊起魚鱗形的波紋,有些仍然匹練似的凝在半空,泛出火花汹湧的樣子,一條條鐘乳般的冰柱垂懸著像倒挂的白珊瑚,那樣的奇景不要說丫丫一個孩子沒看過,就連生活在北方平原的人也沒看到過,無怪丫丫著迷了。
一盞馬燈亮在路上,光頭老項,廣西佬,王恆帶來了渡澗的用具——兩條粗索,一輛推石車!幾支長木棒。他們把推石車一直推到澗邊,老光頭把馬燈高高拎起照著澗面,當他看見王百祿時,嗨嗨的大笑起來說:「老傢伙,別跑了,快回來睡睡這口沒蓋的棺材罷,老鄭是個發明家,這是他渡澗用的法寶!」
「丫丫不知為甚麼不來玩?」廣西佬說:「下了工,帳篷裏不見丫丫,好像缺了甚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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