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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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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六

邊陲

「我說,老爹,我聽說關內來的移民,大都散居在松遼平原上,您為甚麼要獨自跑到這樣邊遠的地方來呢?」
「並不是我存心嚇唬你,」他說:「那座學堂裏外,曾死過幾十名邊衛隊和額爾克納右翼旗的槍隊,每逢陰雨,常有人聽到嗚嗚的鬼嚎。」
我認真思量過貝祿堂老爹的話,我實在感激他這樣對待我,我知道他所以這樣,一部份是由於他坦直的性格,一部份是他和我共處時內心湧泛的鄉情;也正因這樣,使我們在短暫相處中建立了很深的情誼。
當然,我極不願被嚴寒困死在斗室裏,夢醒時我想過,假如不是學堂還沒復課,我能這樣貪睡著,而讓上早學的孩子空等先生?!隔窗傳來的貝老頭子劈木聲,牲口的嘶叫聲,貝貝的炸鞭聲和牽馬聲,都像在慫恿著我。……但這些音響,這些慫恿,一轉側間,全又沉進我的夢裏去了;等我起了床,都是貝貝牽馬回來的時刻了。
天是那樣的寒法兒;沒有汽油助燃,就生不著爐火,沒有別列器的宅舍,根本得不著熱飲熱食,儘管老校役使我所居的木舍裏日夕不斷爐火,每夜入眠時,仍有處身冰窖的感覺。最先我把伙食寄在貝家酒舖裏,而貝老爹堅持著,要我搬到舖中客屋裏去過冬。
「我說過我不會的。」
我不得不重新搬回貝家酒舖來,讓這寂寞的老人用他的熱情來覆蓋著我。漸漸地,www.hetubook.com.com我開始愛上了珠爾干這座荒寂的邊地的小城了。貝貝姑娘和酒舖中收容著的幾個白俄的孩子,貝老爹畜養著的狗和馬,都跟我熟悉起來,而貝老爹也總有說不盡的話題。
「那時說是移民到東北,算是登天堂的嘞!」他朝空攤開手說:「人全說東北肥田千里,地廣人稀,祇消勞動雙手就活得,我就趕旱來了。」
「老灰?!」我說。
「您沒走水路?」我說。
「我嗎?——我天生就是這種怪脾性,」老人說:「我從不願跟人爭短長,移民來得多了,插標子佔地,有了一處草甸子,還待搶佔另一處草甸子,人心就有那麼貪法兒……那時我沿路積賺七十來塊龍洋,我拍著大毛兒說:『兒!咱們朝北走,多見石頭少見人。哪天走到荒野無人的地方,就住在那兒好了。』……就這樣,在這兒定居下來了。」
她卻抿著嘴,一路笑出去了。
「為甚麼不真?!——邊民的冤氣,天全該知道!天就該讓咱們任憑赤俄宰割嗎?你還是搬過來罷,我不把你當做客人……甭提租錢,我不是在招徠主顧,在冬季,除了外地的商隊,客房總是空的。」
「結果還是把牠賣掉了,」老人說:「我帶著大毛兒,是那樣來到東北的——身上祇帶著幾串制錢出了山東境,我賣了驢,買了兩隻籮筐跟一條扁擔,一頭挑著大毛兒,一頭壓著土塊,我打鄉野過,收買些新鮮的蔬菜,到城裏賣掉,又打城市裏扯了些布疋賣到鄉下去,逢著農忙季,我就歇下擔兒,幫人打短工,吃他的,住他的,末了還結算一筆工資走。這樣走了八個月,才到了奉天城。」https://m•hetubook.com•com
建在額爾古納河邊稜阜上的高等學堂竟荒頹到那種光景,一些用直立的排木連成的木牆被大火焚燒過,到處都是骨稜稜的焦胡的火洞和缺口,校舍也崩塌了一部份,另一些可用的木屋上滿佈著彈痕。老校役——一個出生在珠爾干的土著居民告訴我,去年封河季,賊毛子曾大群出動,越河洗劫珠爾干城、牛爾村和珠爾建村,縣城的邊衛隊和額爾克右翼旗的槍隊,曾在這兒的稜阜上抵死頑抗過,我所見的,正是當時留下的慘烈抵抗的痕跡。
在大雪紛飛的夜晚,貝祿堂老爹常以野味和烈酒來待客,我們圍坐在大型別列器的火旁談著許多事情,他說起他如何熱愛著珠爾干這一帶的純樸的邊民和這塊土地,說起伊勒呼里山的各種獵物和狩獵;額爾古納封河季和開河季的漁撈,山裏金礦區的採金人的生活情狀……儘管屋外的無比豐實的世界是那樣吸引著我,但嚴酷的寒冷使我終天縮和-圖-書伏在酒舖裏,連逛逛珠爾干市街的心情全沒有了。貝祿堂老爹一無所隱的對我攤掠著他的靈魂,而我始終侷處在一種悲涼的噩夢的魘境裏拔脫不出來。賊毛子!賊毛子!如果沒有這樣驚恐的名字壓在人心上,活在這塊土地的人該是充滿歡樂了。貝老爹常稱呼他兒子的乳名,在他心裏,也許始終覺得他的孩子仍然沒有長大,仍然是記憶裏的樣子——捱過荒旱,受過饑饉,失去母親的那麼個病弱的孩童。但我祇在苗爾特安葬那天,匆匆一瞥那座墳塋,他從生到死,都沒脫離過苦難中國的悲劇。
「章先生,你真是付懶骨頭,」貝貝說:「往年苗叔叔在這兒,起得比寒雞還早,騎馬都騎到很遠的地方去,你為甚麼不騎馬呢?」
「你總得要活動活動。」貝老爹對我說:「一個年輕人,總不能整天依靠爐火過日子。在珠爾干這種地方,不定甚麼時刻會鬧亂子,假如賊毛子來了,你還能安守著爐火不成?」
「為活命,我不得不試著換地方,一時顧不得依戀兵荒馬亂的老家了。」他說:「那時貝貝的爹大毛兒總是四五歲罷?我記不得了……可憐四五歲的孩子,肚裏沒裝過四兩油,兩腿還不能站直了走路,瘦得全不經看,我祇好使汗巾把他捆著,塞他在驢囊裏朝北走……
我有被棄在荒城中的感覺。——若不是貝祿堂老爹那樣熱切的關顧我,我真不知怎樣打發邊塞和-圖-書的長冬了。
老人突然深深的嘆了口氣,把頭垂下去。坐在爐邊的見貝說:「爺爺他跟我說過——他全副家當變賣了,也湊不起一張船票錢,他可又捨不得賣他那匹驢子。」
「我不信那會是真的。」我說。
我必須不斷的告誡著我自己,習慣這裏的冰雪和落在人心靈深處的酷寒。學堂裏開課的事在進行著,聽說尚有兩位應聘的教員,被風雪阻擋在海拉爾。
「我必得告訴你,你若想在珠爾干活得舒泰些,騎獵是要習得精的;你看賊毛子再兇,他們卻不敢輕犯麒麟土族的山窩子,就是因為麒麟人懂得衛護他們自己。他們平時公平和善,可就受不得欺侮,邊民們若是早學麒麟族那種,賊毛子就不會那麼輕易越界了。」
「打獵倒是略通一點兒,」我說:「也祇是獵獵小玩意兒罷了。」
「打獵怎樣?」
「那就學著騎呀!你騎老灰,包你不會摔馬。」
大風訊之後,尖風幾乎把屋外的人跡掃淨了,祇留下連天的冰凍,我本身似乎抗不住那種寒冷,幾乎變成冬眠動物了。而在貝家酒舖裏,從貝老爹起,每個人都在活動著。貝老頭子總在天不亮時就起身,使屋外的冰雪搓著臉和手,然後便在冰蓋上打拳,打完拳就使長柄斧劈柴火,沉沉的劈木聲常把我從夢裏驚醒;幾個白俄孩子的經常工作是在清晨添柴餵牲口,而年輕的貝貝,總是到土稜背後的雪地去馳馬。
我被安排hetubook.com.com在木牆邊的一間木舍裏,一個長長的寂寞的冬天為我預備著。從木舍的窗口,我可以看閃著冰光的額爾古納河寬廣的河面,河岸這邊是一路寬闊的斜坡,疏疏密密的高舉著的樺木和鐵杉下,把斜坡變成一片林野,和對岸一片荒遼的闊野形成極強烈的對照。
我自覺臉紅了,訥訥的說:「我實在,嗯,實在是……是……怕冷……」
「我對騎馬直沒門兒。」我說。
那樣一個年老的關內來的移民,在三十多年的邊地生活中,有著他斑斑的血淚。他用愴沉的聲音,說過他渤海南岸的老家山,光潔的茅屋頂,敞亮的黃土牆,圓頂的大棗樹和成排的葵花,說過那邊的荒旱兵燹和大瘟疫,以及那一長串災荒年月裏存活的艱難。
「怕冷,怕冷,該說是越怕越冷。」貝老爹說:「早年在渤海南,咱們做孩子的當口,也常常聽人說起黑龍江,說隆冬時節出不得門坎兒,出去就會凍掉了耳朵跟鼻子;我在這兒待半輩子了,皮也沒被凍塌過一層。山裏的麒麟族人,穿一件空心大襖照樣行獵,在山頂上抗著寒風!怕冷可不是辦法,……你可會騎馬?」
苗爾特的葬禮舉行過了,他的新墳在校舍南邊不到半里遠的地方,入葬那天,天很陰霾,似煙似霧的雪絮能掃著人臉,那樣朝南飄流著,我又一次看見貝老爹頓足搥胸,美麗的貝貝姑娘泣紅了雙眼。而商隊回程了,更大的風霜和嚴寒在路上等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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