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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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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九

邊陲

「做夢。」我說,無聲的嘆噫著。
「你有好些日子不去我們那兒了,章先生。」她忽然問說:「我一直隱忍著沒問過;你為甚麼突然搬離酒舖,獨自住到這兒來呢?!」她說這話時,略略的歪起臉,一隻辮稍從肩上滑落,在她胸前搖盪著,她的臉上帶著半分困惑和稚氣的神情。
「天……黑……了……」我說。
「你醒了!」她喘著氣,用滿懷喜悅的聲音說:「你終於睜開眼睛來了?!」
但自然所安排的命運是無法預知、無法抗禦的,我竟然摔馬了,當我能回憶起我是如何碰著樹枝而摔下馬背時,我同時發覺我頭部枕在雪袋上,而貝貝的手正按在我的額上。愈是想抖脫什麼,它愈是接近你,這一回,在燈光下面對著貝貝的黑眼,我是再也無法躲避的了……
「何止是傷了,」她微微嘆著說:「你已經昏睡兩天啦……醫生說祇傷了肩骨,祇要人能醒過來,腦子沒受內傷就不要緊,你為什麼在天快黑的時刻騎馬,又奔出那樣遠呢?天全黑後,栗駒空著鞍奔回學堂去,老校役跑來說你不見了,我們舉著火,跟著雪上的蹄印,在幾里外的林裏找著你,當時全以為你……」
「他們應該唸書。」她說:「都正是進學堂的年紀。而他們必得來林裏撿拾柴火,使他們的破屋暖些,亮些,他們不能來唸書。」
另兩位將從海拉爾北上的教員還沒有到達,但我必須獨立撐持著,使學堂按時復課,縣教育當局為了使我的工作能順利進和圖書行,從珠爾干本地聘請了兩位高級學堂的畢業生,幫助我教授初級的學生。我接到名單時,赫然發現其中之一正是貝貝。
「如果學堂免費收容呢?」
「妳爺爺一定跟妳講過很多了。」我說。
而這話明明是警告自己,夢祇是夢罷了!一直到上課鈴響,我始終沒吐出一絲心意,夢祇是夢罷了,但我終歸是個平凡的有血氣的人,總有著愛和被愛的慾望,如果我能離開貝貝遠一些,或許能用時間沖淡我的痛苦,而貝貝無意造成了朝夕共處的局面,實在使我常有經不得煎熬的感覺。
「當然,」我說:「在幾千里長的路上,這些都會有的,但這些擋不住人,像我,不也是趕旱從關內走到這兒來了嗎?既有人來得,就有人去得……那時妳年紀小,妳爺爺祇是拿話嚇唬妳罷了。」
「我……我祇是,」我訥訥的說:「祇是想學著習慣孤獨和寒冷……我也希望多看看那邊的墳墓。」我的話,後一句是真的,前一句卻是善意的謊;而她聽著,臉上卻恢復了笑容。
校園裏歡樂的孩子們擲著雪球,喧囂著,木欄外的幾個白俄孩子站起來走了,他們走過來木舍前的雪路時,貝貝朝他們搖著手。他們看見了,回以無邪的純良的笑容。……「這不是國勢強弱的問題……」苗爾特的聲音使我設想到,如果有一天,一輪黑色的魔日昇起在我們的土地上,以魔性的瘋狂力圖掩飾它殘暴的本質,而使一些人盲目的歌讚和*圖*書,盲目的湧集,而使另一些無辜的孩子們背向著它時,又將為我們的民族造成怎樣一種可悲的情況?!
學堂終於在冰雪停時復課了。
「去睡吧,貝貝。」我說。
我們坐在木舍前的木製方臺上,殘雪圍繞在我們四周,學生們在雪地上嬉遊著,不時迸發出歡悅的喧笑聲;林梢那邊的太陽穿雲走,一忽兒黯淡,一忽兒光亮。木舍一邊的馬棚裏,小栗駒正跟貝貝騎來的黑馬磨擦著頸和耳,發出鼻聲和一串因愛悅而起的短嘯。
「你不知道我多麼喜歡聽你講關內的故事,講渤海南……」她朝天仰起臉,望著片片飄向南方去的雲,眼裏籠著夢幻的光。
季節以極緩的速度推移著……
「看那些孩子,貝貝。」我指著說。
「不會的,」我說:「夢祇是夢罷了。」
她搖搖頭,仍然在燈前坐守著,燈焰在我虛弱的眼裏忽遠忽近,忽近忽遠,迸著光刺,拖著芒尾,放著花,壘著塔,構成一環靜謐而甜美的彩色世界,那世界所映亮的,祇是貝貝的一張臉,我所夢所思的眼眉,慢慢的,夢像雲絮一般,柔柔的,軟軟的,無聲無息,一絲一縷的飄過來了,但我眼中的實境仍沒消失,它就緊緊的挨靠在我身邊,這種無聲無慾的愛情的甜美,祇有在詩裏才能覓得,我覺得我並非祇愛著貝貝,我是在讀一首詩,一首響在邊民們生活當中的詩,有著極深沉的愛和極高潔的情操,我雖沒向貝貝吐出被一般世俗人用濫了的「愛」字,然https://m.hetubook.com.com而我知道,我已經像擁有一首詩那樣,擁有了貝貝的精神。
她明亮的黑眼裏所放出的真純的光輝籠罩著我,使我苦心掙扎歸於白費,而她並不知道這些,她祇是按照她心意生活著。在這所學堂裏,各班共有一百多個學生,包括珠爾干當地籍居民的孩子,蒙旗移居來此的孩子,礦工子弟,以及少數經商的白俄的孩子。貝貝為他們編班,分發課本,更使她們從混亂中歸入秩序。她總是那樣微笑著,即使在陰雲之下,她的笑容也帶給人以晴天的感覺,她黑眼裏的真純的光輝,同樣籠罩著他們。
「我對很多事情都有興趣!」
在珠爾干城居民的眼裏,那是一宗重要的事情;當晴天的白晝,有很多邊民在河岸邊的林裏選材伐木,叮咚有致的斧擊聲此起彼落的遙遙相應著,激盪在寒冷的大氣裏面,他們自動的趕來,幫助修補殘斷的木欄,重建毀於火劫的校舍;伐木聲中,有著強靱的生命力量使大氣中充滿活力。
為了發洩這種積鬱,當學堂散學,貝貝騎著黑馬回家之後,我就趁著黃昏欲去的時辰,解開栗駒,在沿河的廣大斜坡上疏林間馳馬,我幾乎是毫無理由的急鞭著馬,閃過雪地、林木和散落的墳塚,跳躍過化雪時露顯出的溝泓。在天地逐漸冥合中,聽馬蹄疾速敲響,彷彿像乘著一片雲,飛進一片祇有愛心而無慾望的聖境。我在策馬飛馳時想到自己,也必須在理性鞭策下,生活得像老哈、霍爾巴、苗爾特和和圖書貝祿堂老爺那樣單純。
「妳在想著甚麼?貝貝。」
她說著,忽然嚥住了,我知道,她極力避著提到一個「死」字。
貝貝正在看著他們,他們小小的圍聚著的影子出現在貝貝的眼瞳裏,他們襤褸的身影背後,是額爾古納河對岸、西伯利亞無人的荒野和灰雲彌漫的龐然的天空。他們也許是誕生在那裏,或從他們的雙親的嘴裏,知道那裏是他們的家鄉,這些俄羅斯的無罪的精靈們,必須要跟著他們的上一代一起走入流浪的命運。他們不能從額爾古納河的冰面上走過去,阻擋著他們的,不是地域,不是國界,而是赤色俄羅斯的邊防騎兵的槍口和刀刺。他們並不想穿過森林與河面,走回他們的鄉土去,他們卻背朝著那塊土地,他們背朝著那塊土地,並不因那邊土地的自然的荒涼……貝貝那樣深深凝視著那些孩子,笑容仍掛在臉上,兩眼卻瑩瑩的濕潤了——像林木初初懷有了春天,她兩眼的光輝黯淡下去。
春天還沒有來,但額爾古納河上的邊風不再像早時那樣尖寒了,滿野的積雪緩緩消融,樺木和冷杉的樹幹恢復了潤澤,捲起的樺皮和粗糙的松皮都染上黝黯的顏色;天空的變化更為顯明;原是凝結著的龜裂的硬雲變軟了,再難看見角稜稜的裂隙,而換成一種慵困的柔軟的形狀,在風裏飄游著,沉凝的墜向四處天腳使天頂顯露出一些井口般的空藍。
「妳不在酒舖裏幫忙?卻願到這兒來?」我對來校的貝貝說:「你對猢猻有趣嗎?」
「解凍季快到和_圖_書了罷?貝貝。」
「不,」她說:「有一回我夢裏夢過,爺爺他講的狼谷,沙海和石海,也夢見他講的大山,山頭舉在雲頂上,夢見我在雲地上走,一天又一天的走著,狼在嘷叫著,石海在我眼前滾動著,全把尖稜舉著,風吹起沙海上的沙子,天和地都變成黃的,而山還是那麼遠……一直過了很多年,我想起來還很害怕。我總想,總想回到渤海南老家去看看,但總怕路會像夢裏那樣長!」
她寂寂的搖搖頭:「不光是唸書,他們還要生活,他們正唸著他們自己的生活。……我爺爺自我小時就這樣告訴我的。」
「告訴我,出關後,人趕旱走,真要經過多狼的山谷嗎?……爺爺還說有好些沒人煙的沙海和石海,當我纏著他,要他帶我回老家時,他就說這些,就嘆氣。」
春天雖然還沒有來,但我覺得春天已落在貝貝的笑靨上了。我正想說些不著邊際的什麼,用它切斷我的遐思,但我從木欄的尖齒上看見一群披著蔴布的白俄孩子,正蹲在積雪的墳頂上,用羨慕的神情望著學堂裏面的歡樂的小天地。
「你是指開河?」貝貝說:「還早著呢。」
我噏動幾次嘴唇才勉強吐出話來:「我傷了嗎?」
她為我扯起被角說:「已經半夜了。」
我的手指在羊皮手套裏不停敲打著膝蓋;叫我怎樣回答她呢?方臺像是一片誘鹿的鹹場,她是一隻美麗的牝鹿,悠遊在她自己的天地裏,我能使用「貝貝,我愛你」這樣的字眼驚遁她眼瞳裏的真純嗎?
「你又在想著些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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