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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缸震盪:再論醜陋的中國人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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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出路 七十二、毛澤東摧毀中國人的尊嚴

中國的出路

七十二、毛澤東摧毀中國人的尊嚴

附錄

「反右」是人類有史以來空前未有大騙局,不是指它傷害之大,而是指主持這場騙局的騙子,不但毫不羞愧,不但沒有罪惡感,反而對他自己的欺騙手段,洋洋得意;對自己的欺騙行為,稱之為「引蛇出洞」,這是一個惡毒的戲謔,使人為善良誠實品德的淪落,悲痛嘆息。不過,事實上,被引出洞的蛇並不是全國知識份子——他們不過一群上當的呆頭鵝而已,而是毛澤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個邪惡靈魂,從大鳴大放到「反右」,他把說謊變成美德,他剝下自己身上最後一層「羞恥」表皮,露出血淋淋的戀屍狂患者的形象,令人顫慄。
午夜的天安門廣場,一片寂靜,看不到人影,只見排排路燈。天安門右前方,就是毛澤東紀念堂,堂中毛澤東像前有一個警告標語牌,上寫「請勿吐痰」,這是大陸吐痰氾濫的反思,沒有政治意義,但當人們用它跟自己的情感聯繫在一起時,都會忍俊不住,發出會心一笑。就在前天,陪我們穿過那龐大廣場,經過毛澤東紀念堂的一位公爵級官員,忽然問我說:「你去過十三陵沒有?」我說:「去過。」他說:「明朝皇帝們比毛澤東聰明,他們把屍體葬得遠遠的,人民想挖都挖不成,誰肯跑那麼遠,只為了扒墳!這個紀念堂,最後還不是一扒!」他雖是共產黨官員,但這話卻是人民真正的心聲。但我反對因政治的理由拆除任何建築物,那都是人民汗水淚水積起來的錢,僅就建築而言,毛澤東紀念堂外觀雄偉,給人們一種古希臘諸神廟殿堂的感覺。而台北的中正紀念堂,形狀鄙陋庸俗,活像一口乾癟了的大鐘,淒涼孤獨的扣在地面上,頂蓋又使用那種最難協調的深藍顏色,陰氣森森。選定這項設計的官員,恐怕沒有靈秀之氣,更沒有美感經驗。不過,即令那麼難看,我也希望它永久保存。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一九六六年爆發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個分水嶺,這跟事實絕對不符,持這種看法的人,顯然只注意到量的敗壞,而忽略了質的敗壞,沒有質的敗壞作基礎,就不會發生量的敗壞。
魯迅先生曾有過一段話:「一部《水滸》,說得明白,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終於是奴才。」這是對投降主義的一種不滿,但魯迅再也料不到,他逝世十年之後,毛澤東先生就向國民黨投降,毛澤東親到重慶,振臂高呼「蔣委員長萬歲」。不過毛澤東的運氣比宋江、李秀成好,宋江在征討別的強盜時覆沒,李秀成寫下供詞後就被處斬,而毛澤東先生在投降後,因為國民黨墮落崩潰的加速,形勢倒轉,這段投降事件,遂被封殺,在不得不談到時,也被美化。
毛澤東先生是希特勒、史達林忠實的信徒,他要讓全中國人知道,他有上帝那種呼生喚死的法力,有大自然那種成全或破壞的法力。他之所以是戀屍狂而不是虐待狂的原因在此,僅是虐待並不能使毛澤東快樂,毛澤東追求的是毀滅。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三日深夜(十四日凌晨),毛澤東在人民大會堂,派秘書乘華沙牌臥車,去接當時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元首的劉少奇先生。毛澤東親切熱情,一見面就問:「平平的腿好嗎?」(平平是劉少奇的女兒,紅衛兵捏造消息說:「平平被車壓斷了一條腿!」把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騙出中南海,加以逮捕。)劉少奇回答說:「平平的腿沒有事,那是一個騙局!」毛澤東微微一笑,劉少奇請求辭去國家元首職位,希望和妻子兒女到延安或和*圖*書故鄉種田,以便盡早結束文化大革命,使國家盡可能減少傷害。毛澤東沉默不語,只是不斷吸煙。過了一會兒,他對劉少奇提出的問題和請求,都不回答,而只溫情的勸告劉少奇要多多的認真讀書,特別推薦德國動物學家海格爾著的《機械唯物主義》和狄德羅的《機械人》。臨別時,毛澤東親自送到門口,用一種感人肺腑的聲調,告訴劉少奇說:「好好學習,保重身體!」目送他的獵物離去。當劉少奇先生全家都慶幸情況將變好之際,第二天,一月十五日,紅衛兵衝進辦公室,叫劉少奇、王光美在刺骨的冷風中,站在一張靠牆的獨腳椅子上受批鬥(劉少奇的家人想撥電話給毛澤東都不能,當然,撥也沒有用)。一九六八年夏季的一天晚上,監獄中已經病入膏肓的劉少奇,忽然發起高燒,毛澤東先生下令用所有的力量搶救他的生命,這跟史達林下令用所有的力量搶救艾古洛夫的生命一樣,這不是慈悲仁愛,而是毛澤東要由他自己,而不是由上帝,來撕裂劉少奇的靈魂和肉體,他要劉少奇活著看到自己被開除共產黨籍。對一個終身奉獻給黨,而又是黨的副領袖而言,僅此一項打擊,就夠羞憤、痛苦、萬箭鑽心,那是一項最惡毒的摧殘,毛澤東用來對付劉少奇。
問:中國人對自己文化落後,不但沒有感覺,甚至不承認。有人認為是因中國太窮,在吃飯穿衣都不能滿足需要的情況下,任何寡廉鮮恥的事都做得出來。不知道柏楊先生對這一理由除了久浸於醬缸以外,是否還有其他理由?
全世界的人都對毛澤東在大陸上的地位感到不解,但歷史上卻有前例。那就是顛覆唐王朝、另行建立南周王朝的女皇帝武照,她閣下不但滅唐王朝之國,還把唐王朝皇家骨肉,幾乎屠殺殆盡。當唐王朝復國時,武照當然是一個叛徒,當然綁赴刑場,當然屠滅九族。可是,就在這節骨眼上,她不但沒有被綁赴刑場,反而當起唐王朝的皇太后,皇帝還要向她叩頭請安。因為,重建唐王朝的皇帝李顯先生,是武照的兒子,皇帝固可殺叛徒,兒子卻不可殺娘親,偏偏叛徒是娘親,無法下刀,更不要說滅九族了,滅九族第一要殺的是叛徒的兒子,而叛徒的兒子卻是皇帝自己,七攪八纏,最後只好拒絕承認武照是叛徒,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毛澤東先生的情形,跟武照女士類似,如果把他正名為叛徒而除掉,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沒有了頭,再加上有些人的私慾和保護既得利益,遂使毛澤東先生得以維持南周王朝瓦解後武照女士所維持的地位。
我們常注意到「真小人」「偽君子」的討論,大多數都認為「真小人」比「偽君子」要高,於是遂有人公開標榜他是「真小人」。這些自稱是「真小人」份子,目的就在利用人們某種錯覺,認為一個人一旦公開承認他是真小人,他不但不是真小人,而且還有一種不同流俗的道德標準;這是一個陷阱。偽君子在情勢逼迫下,還不得不做出一點好事,而真小人就無時無刻不在動他的腦筋,利用別人對他「率真」、「灑脫」、「英雄氣概」的印象,做出喪盡天良的事。世俗稱這種人無恥,而「無恥」正是所有罪惡的開端。毛澤東在聽說有人攻擊他是暴君秦始皇時,他輕蔑的說:「秦始皇才殺多少人,我殺得比他多一千倍!」聽說有人攻擊他專制時,他輕蔑的說:「是的,先生,我是專制,比你想像的還要專制。」面對這種流氓,所有人類崇高理想和道德規範,都沒有作用。這種人越多,社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越墮落。不幸這種人再掌握沒有制衡的最高權柄,社會就一定成為沸騰的地獄。
這是我停留在北京最後一晚。我和香華到天安門去作最後一次參觀,北京飯店離天安門只七八分鐘路程,季節分明的大陸性氣候,天已初冬,我穿著大衣,還能抵禦,但雙腿有一點冰涼的感覺,受傷較重的右膝發出變天時總要發出的酸痛;香華也受到北國之冬的威脅,這是台灣所從沒有的,台灣氣候的特徵是「濕冷」,而北國風光,則是「干冷」(同樣的,台灣夏季是「濕熱」,北國則是「乾熱」)。
希特勒先生在槍斃洛姆的前兩天,還和他同桌進餐。史達林先生也最喜歡使用這種手法,先向某位親密戰友保證他絕對安全,然後,再突然把他逮捕。在內戰英雄塞狄契被囚禁前不久,史達林在一個招待會上,向他敬酒,為二人間的「兄弟之情」乾杯。畢留赫喪命前的幾天,史達林在一項會議上,還親切溫和的跟他談天。亞美尼亞共和國代表團晉見史達林時,史達林問起詩人夏倫茲,保證說:「沒有一個人敢動他!」可是幾個月後,夏倫茲被捕處死。奧尤奈克茲市(Ordzhonikidze)副市長塞瑞市羅夫斯基的夫人,於一九三七年的一個黃昏,忽然接到史達林的電話:「我聽說你出門都是步行,這不太好,人民會發生誤會。如果你的車子在修的話,我會送一輛來。」第二天,克里姆林宮就開來一輛轎車,供她使用。但兩天後,秘密警察把她的丈夫從醫院病床上逮捕拖走。著名的歷史學家兼國際法學家斯提克洛夫,對迅速擴大的逮捕行為,感到恐懼。他打電話給史達林(他可以直接打電話給史達林,說明他跟史達林的親密程度),要求見面,史達林說:「你馬上就來。」見面後,史達林向他保證說:「你怕什麼?黨瞭解你,黨信任你,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可是,他回家後的當天晚上,秘密警察破門而入,把他逮捕,他的家人立刻向史達林求救,史達林表示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這裡面要特別介紹:費孝通先生是中國民主同盟現任主席;儲安平先生則在他主辦的《觀察雜誌》上寫過一段絕句:「美國對日本太好了,只不過投了兩個原子彈;對台灣卻那麼狠毒,竟投下國民黨!」羅隆基先生對共產黨更是醉心,他也說過一句絕句:「國民黨有百非無一是,共產黨有百是而無一非。」人生飄渺,得失難期。這是四十年的往事,歷歷在目。
毛澤東先生是一個空前偉大的戀屍狂,他摧毀了中國人所有的尊嚴,使中國人長期貧窮所產生的卑屈性格,雪上加霜。扳回喪失了的「面子」很容易,但要恢復喪失了的人格的尊嚴——自尊,需要較長的時間,僅只富還不夠,更要有教養,這正是毛澤東遺留下來的悲慘世界。
毛澤東先生顯然是一個戀屍狂,這種戀屍狂,對於一切死的、腐爛的、病態的東西,都會感受到一種強大吸引,而產生激|情——把活東西變成死東西的激|情,把完整東西變成碎片的激|情,為破壞而破壞的激|情,為毀滅而毀滅的激|情。戀屍狂患者亢奮的內分泌,產生一種「撕裂活人」、「撕裂組織」、「撕裂友誼」的衝動,無法自我克制。並不是每一個做出嚴重破壞行為的人,都是戀屍狂;但毛澤東先生卻是戀屍狂,因為他下令毀滅的事物,跟他說出來的理由,太不成比例。外面上看起來,他只恨他的親密戰友、只恨共產黨員,但事實上他卻是恨全體人類,恨愛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恨友誼、恨生命,最後,他恨道德、恨誠實、恨人格。所以,毛澤東渴望核子大戰,不在乎人類死光。

戀屍狂

站在天安門廣場中央,像站在一片燈海之中,萬籟無聲,我凝視著天安門城頭巨大的毛澤東先生遺像,他頭上的「八字發」濃厚的分開兩旁,這個絕頂聰明,以熟讀《資治通監》聞名於世的陰謀家,他對中國人心,有靈活的把握,他瞭解,他作再多的惡,中國人不敢反天子的奴才性格,就是他的保護符,他將永遠獨霸龍頭。事實證明他的判斷無誤,在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批判他。一九七六年的北京政變,一舉粉碎以毛澤東為首的五人幫,標榜的就只是反江青、反張春橋、反姚文元、反王洪文,而不敢反毛澤東,因為毛澤東是天子,中國人的奴才性格,表露無遺。我們看到很多傷痕文學,包括當時一些高級官員的子女和家人寫的文章,他們痛斥江青女士、林彪先生之餘,沒有一個人敢觸及到罪惡之源。在文化大革命山崩地裂的大風暴中,毛澤東先生讓江青、林彪完全蒙蔽,好像是個木偶,以致政變後稱江青女士等為四人幫,而把毛澤東排除在外,認定文化大革命跟毛澤東無關。但大陸上廣大憤怒的人民,當說到「四人幫」時,總是同時伸出五個手指,這是中國人特有的沉默抗議。事實上,毛澤東先生是整個犯罪集團的首腦,應該再加上林彪、康生,合稱七人幫。沒有毛澤東發號施令,什麼事都辦不到,沒有林彪的軍隊,沒有康生的特務,更是連別人的一根汗毛都動不了;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不過四個可憐的小毛蟲。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此,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寫出真相,說明中國人的懦弱和卑屈。德國人有勇氣批評希特勒、俄國人有勇氣批評史達林,中國人卻沒有勇氣批評毛澤東。以毛澤東為首的五人幫,污蔑知識份子是臭老九,就事實真相而言,有它片面的道理。
——跟毛澤東先生要求批評的同時,台灣的蔣中正先生也要求批評;雷震先生響應號召,由他所主辦的《自由中國》雜誌,出了一期「祝壽專號」,後來也被捕入獄。不過罪名不是「右派」而是「左派」,海峽兩岸知識份子的命運,竟是同一模式。
第二年,一九五七年,記住這一年,這一年才是真正的分水嶺。毛澤東先生在收集了大量批評意見後,並不調查批評得對不對,也不調查批評者的用心,霎時間拉下臉來,像《封神榜》上殷郊先生唸唸有詞,祭起翻天印一樣,毛澤東也唸唸有詞,祭起鐵帽,鐵帽上刻著「右派」,所有人遂都成了右派,紛紛落馬,他們都是舉世知名的高級知識份子,包括農村專家費孝通、化學專家曾昭倫、政治評論專家儲安平、力學專家錢偉長,以及被共產黨推崇備至的「民主進步人士」六君子中的章伯鈞、羅隆基、王造時等。
是,當時有這種警覺的人太少,甚至很多僥倖沒有被劃成「右派」的知識份子,還在一旁幫拳。必須等到這些幫拳的朋友,也受到打擊,才恍然大悟。毛澤東終於達到他的目的,使中國大陸有這樣一個諺語出現:「十億人口九億騙。」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民族悲劇。但毛澤東受到的報復卻嚴重十倍,他在位期間,中國再沒有人講真話、再沒有人不說謊,所有的人都誓言效忠毛澤東,以致他無法分辨這種效忠是真是假。結果是,他屍骨未寒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發生他最恐懼的全國皆叛事件,對他鞭屍。
共產黨質的敗壞從一九五六年冬季爆發,毛澤東先生要求全國人民大鳴大放——百鳥爭鳴、百花齊放,對共產黨提出批評,這是一個多麼動人的號召,又是一個多麼有道德勇氣的開闊胸襟,歷史上只有反對黨批評執政黨,而執政黨多方面為自己辯護,想不到執政的毛澤東先生竟主動要求批評,還親口保證:「言者無罪!」這項運動開始時反應並不熱烈,說話的人寥寥無幾,毛澤東先生於是發動虛懷若谷的攻勢,最後甚至派出大小官員,手提禮物,分別訪問一些高級知識份子,當面懇求:一定要指出共產黨的錯誤,一個黨不可能沒有錯誤,這不是批評,而是幫助共產黨進步。有些人深受感動,說了一些真心的話,寫了一些真心的文章。大鳴大放進行了一年多,中國真的走向民主政治了,那是充滿美景和喜悅的一年,可惜,只有一年。
那天深夜,十月三十一日的深夜,就在天安門廣場,我凝視毛澤東的巨像,他在屠殺和凌|辱了千萬以上共產黨後,竟然仍受共產黨當權派的讚美,不禁百感交集。共產黨能不能開創第二共和的新氣象,擺脫醜惡的第一共和的陰影,中國人是不是還要繼續當奴才,我們只要看那幅巨像會不會繼續掛下去,就可得到訊息。
答:一個人身上的熱量,平均低於一千七百卡路里時,就不願工作,低於一千五百卡路里時,就精神萎靡,低於一千二百卡路里時,人們就喪失了羞恥心,如果再低於九百卡路里,社會秩序就不能維持。自八世紀小分裂時代,接著是長達三百年之久的大黑暗時代,中國人的平均熱量,恐怕在一千三百卡路里左右。
我們常聽到一種說法,認為中國再也不會發生文化大革命之類的暴亂。因為人們受盡痛苦,早已覺悟。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認為像文化大革命那種反潮流、反人性之類的暴亂,恐怕隨時都會發生。人們所說的「再也不會發生」,是指原班人馬登場,江青女士再出來乾嚎,毛澤東在天安門再出來亮相,也發動不了紅衛兵。那當然發動不起來,歷史不能回頭重演。問題是,只要培養毒草的土壤在,它就一定會再長出毒草,只要製造牛鬼蛇神的工廠在,它就一定會再製造出牛鬼蛇神,而大陸這種土壤和這種工廠,仍原封不動的存在,只是因為過度疲憊的緣故,暫時沉寂,一旦九霄雲外,響起野心家的巨雷,災害仍會重現。因為,人們已把文革遺忘,政府也在故意推行遺忘政策,中國人口頭上最可怕的兩句話:「算啦,算啦!」「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是兩句毀滅中國人的話,表面上聽起來是一種寬厚心理,實際上是掩飾內心恐懼的外衣。德國慕尼黑納粹集中營紀念堂石碑上,刻著一段警句:「當人們忘記這件災難的時候,這項災難就會重演。」中國大陸也是如此,當人們忘記文化大革命那場災難時,文化大革命絕對會再重演!根本用不著到一九九〇年代,就在八〇年代,一次精神污染、一次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連電視播報員的衣服都改了裝,而這兩次運動之所以無法推展,是由於上面克制,而不是由於人民抵抗。巴金先生曾提議建立「文化大革命紀念館」,全國人民熱烈響應,但官員卻熱烈反對,人民和官員一旦對立,人民總是大敗,官員的目的就是要人民忘記創傷,官員腦筋稀奇之處,在此又多一例證。而更稀奇的是:直到今天,hetubook.com•com人民政府還要堅持毛澤東理想,大概自己也覺得臉上掛不住,於是聲稱:「毛澤東思想和毛澤東本人沒有關係!」這可是只有中國人才敢發明出來的怪誕邏輯,發明這項怪誕邏輯的官員,大概堅信別人的智商跟他一樣。
——摘自一九八九.九.五.台北.林白版《家園》
天安門並不美麗,因為它高的緣故,勉強可以說有點雄偉,但也雄偉得單調,不過一座經過粉刷的城牆而已。可是,它在中國現代史上,卻價值連城,我默默的眺望,彷彿看到毛澤東先生站在城樓上「與天公比高」的不可一世,也彷彿看到站在他左右的一排排親密戰友,他們的名字家喻戶曉,然後,更彷彿看到毛澤東把他們一一逮捕,一一處死,最後,他們全部都是叛徒,只剩下毛澤東一個人忠貞;他們全部都犯了錯誤,只有毛澤東一個人永遠正確。看起來世界上最危險的職業,莫過於當毛澤東先生的親密戰友了!但更嚴重的還是毛澤東先生的接班人,那可是非死在他手上不可。二十世紀是一個多彩多姿的世紀,世界上接連三個暴君興起,他們好像魔鬼之王派到人間的三個殺手:希特勒、史達林、毛澤東。他們最初都受萬民愛戴,顆顆真心,願為他們生、願為他們死,但他們卻用酷刑逼使萬人痛恨,他們都醉心於用殘酷的手段,對付他們的朋友和仇敵。
毛澤東先生,這位世界上最魁梧的戀屍狂患者,比起他的兩位師父,希特勒和史達林,恐怕更為凌厲,因為他的惡性破壞對象是全體中國人(如果他統治世界,對象將是全人類),希特勒先生僅只在戰敗時才要求德國人都去死,毛澤東先生在太平盛世,就徹底摧毀了所有中國人的尊嚴。
另一個典型是艾古洛夫先生,他當過蘇維埃聯邦檢察官,後來擔任共產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一九三八年滑雪時跌了一跤,得了腦震盪,幾乎死掉,史達林從國外請來最好的醫生治療,於是救了他的一命,恢復正常,重新上班,史達林卻派人在辦公室把他逮捕槍決。但更特殊的方式是逮捕高級官員的太太或兒子,而把丈夫留在身旁戰戰兢兢,連問一聲都不敢。蘇維埃聯邦元首(主席團主席)加裡寧的太太,於一九三七年被逮捕後,加裡寧不敢有任何表示;名震國際的奧托.庫西寧的太太及兒子被捕後,史達林問庫西寧,為什麼不想辦法使他的兒子開釋;庫西寧回答說:「他被捕定有重要原因。」史達林獰笑了一下,下令釋放庫西寧的兒子。然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史達林對他的恩人卡夫塔拉底茲(他在聖彼得堡藏匿史達林免遭沙皇的追捕),一九三六年冬季,卡先生夫婦被捕,苦刑拷打下他承認跟一個叫姆德文尼的人共同謀殺史達林,二人同判死刑,姆德文尼立刻被槍決,而卡先生卻一直羈押天牢,經過一個很長時間,他突然被帶到聲勢顯赫的特務頭子貝利亞的豪華辦公室,在那裡,卡先生碰到他那老得已認不出來的妻子,然後兩人都被釋放,在一家公寓裡勉強申請到兩個房間。史達林對他表示種種友愛,不但請他來吃飯,這是天大的榮耀,但還有比天大榮耀更大的榮耀,有一天,史達林親自到公寓拜訪他,這次拜訪在公寓中造成震動,一個住戶說,在她看到「史達林同志的畫像」出現門口時,她緊張得昏倒。當卡先生每次去克里姆林宮赴宴,史達林都親自拿湯給他,說些笑話,談些往事。有一次,正在吃飯,史達林突然放下餐具,走到卡先生面前凝視著他說:「可是,你現在還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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