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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記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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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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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功德無量的做法。」連肥胖的古董商也豎起大姆指來:「磁砵有知,也該感謝你呢!」
「兄弟是幹當鋪行業出身的人,半輩子埋在古物堆裏,雖說略略識得一些古物,卻沒有收藏的癖好;再說,以兄弟貧寒的家境,也有不了清玩擺設的雅興。何況這對磁砵,算是樞府窯產品當中的珍寶,兄弟學淺德薄,不敢留著它,既然王爺愛收藏,又肯出三千兩高價,兄弟願意把這對磁砵,交給楊總管帶回王府去。從今以後,寶物就是王爺的了!」
消息是掩不住的,孟省山修廟,土地爺顯靈,使他得寶的事,很快就風傳開去。各地的收藏家,大古董商,都紛紛趕了來,想爭購這宗寶物。其中有王府來的楊總管,以及洋博士查理遜。
「我看未必可信。」孟省山說:「那些書我看過,大半是推測之詞,缺少信實的論據。元代的內廷御用器物錄上,並沒有記載有這宗描金五彩的磁砵,印有西廂全部人物畫的磁砵製成後,並沒貢進宮去,所以我說是蔣起將它私藏了,……王實甫著西廂記之前,民間就流傳了這個故事,它是不適於貢入大內的。」
工人起土築牆基,用鐵鍬挖地,一挖挖出個生滿黃銹的鐵箱來,恰好孟省山在那兒督工,要工人打開鐵箱,發現箱裏用棉絮包著兩宗磁器,另外還有一封函件,上面寫的有孟省山高祖的姓名。
「您太客氣了!」孟省山說:「按一般情形而論,這種單獨出現的變格產品,極少有,極難得,假如不摸清一點根柢,是無法研究的;在兄弟的考據沒分行之前,各地的鑑賞家和收藏家,甚至連聽也沒聽過,兄弟本人也沒見過這宗寶物,全是從家祖筆札裏得來的。」
「總管高見,高見!」孟省山豎起大姆指頭,不停的搖晃說:「所以我斷定它是蔣起為他個人遣興而製的成品,它應落在我國民間。……順帝北亡入漠,沒能攜走它,洪武奠基,也沒得著它,至於後來闖賊陷北京,擄掠明廷御庫,它當然不在其中。一般說來,東西方的洋人取走咱們的古物,有的是趁火打劫,從宮廷裏搶掠去的,有的是遣使入貢時,朝廷賞賜給他們的,至於民間的私藏,他們購得的不多,即使有,也少有稀世的珍品。因此,我估量這對磁砵,十有八九還在國內,總有一天,它們會再出現的。」
孟省山為接待這些朋友,發出請柬,在宅子裏宴客,同時把那對掘得的磁砵捧了出來,放在正中那張鋪了紅絨的桌面上,請在場的朋友鑑賞。那兩隻經過拭擦的磁砵,正如孟省山考據裏所形容的那樣,細白的磁質發出玉似的晶光,西廂人物,連眉眼耳鼻都清晰可辨,那釉彩,更是豔麗鮮明,潤澤如新。
查理遜和楊總管連著來拜望孟省山,談到要以高價收買磁砵的事,很快又傳佈開去,一般人對於那變格磁器的存在和價值,更是深信不疑了。不是嗎?就算王爺不是大行家,那大英博物館請來的洋人,決不會是外行人。假如世上並沒有這對磁砵,洋人哪會飄洋過海來找它?!這事過了不多久,洋人查理遜博士更依照孟省山書裏的形容,倩人繪出彩釉雙缽圖來,印送給南方北地的古董商,希望他們能發掘出這對磁砵來,好讓他收購。
「唉!」肥胖的古董商嘆了口氣,露出很傷心的樣子:「怨不得咱們的寶物全流落到外洋去了的?!洋https://m.hetubook.com.com人有錢,拚命出價,眼看這對磁砵,又要落到他們手裏去了!」
「你年輕輕的不懂事,幹嘛管那麼多?」孟省山說:「你要曉得,洋人是講科學的,心思極為細密,辨別的方法也多得很;磁器一到他們手裏,他們用儀器一查,連土質和出廠的年代都瞞不過他們,他們很容易就會證實那並非樞府窯的產品。那時候,笑話放了洋,何止損了做爹的這張老面皮?!……至於那位王爺就不同了,他是有錢有勢的王爺,他收購磁砵,只是附庸風雅充殼子,磁砵到他手上,準定藏之高閣,假的也成了真的!」
剛把這位大總管送走沒幾天,又有一位姓馬的仕紳陪著一個黃髮碧眼的英國人上了門。這位洋博士叫查理遜,是受了大英帝國博物館的委託,登門請益來的;說是請益,其實也是在探聽樞府窯出品的那對磁砵的下落。
「假如他要賣的話,他會把這對磁砵賣給誰呢?」一個肥胖的古董商說:「他是賣給王爺,還是賣給那個洋博士查理遜?」
不過,卻有一個人對孟省山的做法老大的不情願,那就是他自己的兒子孟小堂。他曉得做父親的有著玩世不恭的怪脾氣,也曉得那對描金五彩磁砵的祕密。他既然肯用多年的時間織成一面巨網,網住了兩條大魚,他就該把磁砵賣給洋人查理遜,取那六千兩銀子才對,用不著說那種寶物不外流的鬼話,因為那對描金五彩的磁砵,原本就是仿樞府窯的贗品,何必空說一番大道理,白白丟掉三千兩銀子?!
「好!」年老的收藏家感動的眨著潮溼的眼,抹著鬍梢,用讚嘆的語調說:「省山兄不愧是鑑賞大家,擁有一番真學問,真見識,使老朽打心眼裏佩服!」
「王爺他嗜古若狂,您是曉得的,」楊總管說:「樞府窯的出口,他幾乎全收了,只差變格的東西,這一回,他讀了您的『元代樞府御器考』,可被那對五色描金花的磁砵著了迷啦。催逼著我下來找您,當面再請教您,依您的看法,這對磁砵的下落究竟如何了呢?」
「是這樣的,」姓馬的仕紳說:「您的『元代樞府御器考』一書,挑起大英帝國博物館的興致,他們特意請了查理遜博士——這位中國古物鑑賞專家到這兒來,打算以最高價格,把它收買下來,帶回英國去。」
「這樣罷,」楊總管點頭說:「這兒是我京師的地址,但煩孟先生特別留意,一有這對磁砵的消息,立刻打信給我,咱咱王爺願出最高的價錢收買它。」
「這還用問嗎?」又有一個拖鬍子的說:「當然是誰出的價錢高,他就賣給誰了。楊總管只替王爺出價三千兩銀子,可是,那洋鬼子查理遜出的是六千兩啊!」
「這口氣,該由咱們大夥兒嘆。」年老的收藏家說:「咱們來了這許多人,大睜兩眼望著珍貴的古董落到洋人手裏去,這該是什麼樣的滋味?」
「那當然,那當然!」孟省山笑說:「王爺的事,哪有不盡力的道理?」
這天,大城裏下來一位訪客,特意投刺拜訪孟省山,孟省山一瞧,原來是王府裏的楊總管,少不了見面客套一番,那位楊總管一提來意,孟省山就知道大魚快上鈎了。他清楚那位王爺的底細,收藏並炫示古物,是他誇耀豪富、自抬身價的方法,那簡直不是收藏,而是拚命的堆積。早在好些年前https://m•hetubook•com•com,民間就傳說過他的趣事,——說是一把古人用過的錫質尿壺,他也不吝花費百兩紋銀把它弄到手,而且洋洋自得的把它放在紅絨鋪妥的桌面上,當眾展示,並由壺口的形狀,討論到題外去了。
一般說來,古物是無價的,但當那些無價的古物一旦被捧上當鋪的櫃台,即使無價,也得由人替它訂出一個押當的價錢來,而這個價錢的訂定,全憑一雙辨識它的銳眼。孟省山既然當得上頭櫃大爺,那就是說他的見識和閱歷,業已夠深厚的了。因此,非但是求當的物品必須經他過目,就連城裏若干知名的古董收藏家,也把他視為同道中的人物,紛紛把他們收藏的稀世珍品,取來請他過目鑑別,衡定價值。大家對他的鑑賞力和辨識力一致推崇,認定他淵博的學養,足以當得古物鑑賞家的令譽。
這一對磁砵,像加蓋帶耳的海碗,唯較海碗為大。樞府窯的產品,以小足器為多,也有部份大足器皿,像高盌碟、薄唇碟、馬蹄盤、腰角盂等類。但這一對磁砵卻是從來沒曾見過的器物,它的磁質細白如玉,毫無瑕疵和裂紋,它的蓋端和砵緣,印有全部西廂人物,以及亭榭樓台,色彩分明,栩栩如生。
在座的人既被孟省山尊為識家,當然得表現出他們見多識廣,不比尋常,一個提起樞府窯,另一個接著就提到蔣起的生平,一個說到變格產品,另一個就說到這對磁砵的來歷,這餐飯,吃得賓主盡歡而散。這些人來這兒,原不是為這餐飯,而是想收購這對磁砵,故而紛紛向孟省山出價,希望能把它買到手。其中,王府的那位楊總管,出到了三千兩銀子的高價,但那位洋博士查理遜說話算話,——按照國內的最高價加上一倍,願意以白銀六千兩成交,為了表示他的誠意,他立即把六千兩的銀票開了出來。
就這樣,這一對磁砵又回到了孟省山的手裏。幾年前根本沒人看重的東西,經過孟省山悉心的安排,如今它再出土,就變成不得了的寶物了。
孟省山這筆買賣順利的成交,大英帝國請來的那位洋博士查理遜,只好怏怏而退。那位王府來的楊總管,得到這對磁砵,小心翼翼的把它裝箱運走了。凡是議論起這宗事的人,沒有人不說孟省山有解,有風骨的,六千兩銀子是一筆駭人的大數目,他竟然無動於衷,一口回絕了洋人,不願使國寶外流,哪還有二話好說?!
這一對磁砵,是他幾年前在古物市場中一家無人注意的小店鋪裏買得的,當時只花費了五兩銀子,貨是元代的貨,外觀簡直和樞府窯蔣起手製的珍品無大分別。但依照他辨識,這對磁砵卻是產自當時的民窯,不知是哪個極有才氣的匠人,曾把若干時日的心血,耗費在這兩件器物上,使它幾乎成為御窯的變格產品。一般說來,樞府窯出品的質地精美的磁器,為數頗多,蔣起親自監製的御器,經過幾個朝代的變易,流落民間的,也不在少數。大體上,凡同樣色澤,同樣花紋的器物,越多越不價值。而這兩宗器物,妙就妙在它的變格上,同樣註有「樞府」標誌,而形式和花紋都有特出之感。正因這樣,使他有了考據的題目。
「不要動它。」孟省山說:「我業已打定主意,把它捐給城裏的善堂了!——我得讓天底下好的古董,有些活的用處,要沒有那對磁砵,王和*圖*書爺肯花三千兩捐給善堂?……嘿嘿,只怕他連一毛也不肯拔呢!」
兒子先是楞著,忽然也笑了起來,一剎時,暗暗的屋子裏,迴蕩著孟省山父子倆的笑聲……。
這種驚人的高價,把另一些收藏家和古董商嚇退了,他們雖然買不起,但都紛紛議論著這對磁砵的命運,究竟是屬於那位王爺,還是歸入大英帝國的博物館?
他自己召了匠人,精刻了這冊考據專書,分送給各地知名的古物收藏家。這本書考證了蔣起的生平、家世和背景,樞府窯的創始,它的地理環境和土質,一般御用磁器生產的方法和過程,以及歷朝產品的演進等等,末章述及若干特殊製品,曾為大內珍藏的數種器物。最後,他列上了變格產品一項,那就是舉世只有一對的寶物——描金五彩,印有全部西廂人物的磁砵,他一口咬定那是蔣起在世時最後一宗產品,是他自己留著把玩的器物。他形容那一對磁砵的形象,不由不使人沉迷竭想,因為他肯定那是樞府窯出產的所有磁器當中最具代表性的器皿。
「爹,橫豎那對磁砵是假貨,您為什麼放著六千兩銀子不拿,卻要拿這三千兩呢?」
不過,孟省山經常懷疑他自己的判斷,懷疑這些古物的真正價值到底在哪兒?因為若干珍品一流落到不一定識貨、富有的收藏家手裏,它就跟平民百姓絕了緣,一般人甭說公開見識,連聽也聽不著了。前朝的古物,就那樣被收藏著,在陰暗的庫房裏,或是在冷溼的地下;經過若干年月,收藏的人去世了,古物落到更不識貨的兒孫手裏,有的遭到漫不經心的糟蹋,有的被廉價變賣到古物市場去,輾轉落入異邦人之手。最可惡的是一些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暴發的富豪,他們收集古物,只是充架子,擺門面,藉以炫耀,連雅玩二字全談不上。這好比不解風情的魯夫娶了靈巧的嬌妻,古物有知,也該忍受不了那份冷落罷?——他們只配花大錢,買回一些贗品。
「那不要緊,」查理遜說:「我們可以等待,只要這對磁砵還在貴國,我們總會查探出消息的。」
時間助長了孟省山論證的可靠性,因為沒有誰能用充分的證據,推翻他對樞府窯變格產品的論點,剩下的問題很簡單,就是怎樣找出那對磁砵來而已。
世上人就有那麼怪法兒?當「元代樞府御器考」這部書分行前,沒誰為這對磁砵留意過,等到孟省山這麼一揭露,那可就了不得了,每個愛收藏古物的人,都願意出高價來購獲它。而經孟省山揭露的寶物並沒有出現過,各人喊的價錢,也都變成有行無市的空價了!即使爭喊空價,價錢也越抬越高,過不久,那對磁砵的價值,就已經高達近千兩的銀子了。
「按道理說,您的話是不錯的,」另一個說:「不過,孟省山的家境並不寬裕,他雖識貨,卻並不熱衷於收藏,再說,古董這玩意好上天也不能當飯吃,如今,既然有人喊出這樣的高價,他也許就會把它賣掉的。」
「爹,就算您有道理,」孟小堂說:「那您更該取那查理遜的六千兩銀子了!」
「孟先生,您說的實在夠誠懇。」楊總管說:「不過,最近也有考據這宗器物的書,有的說是寶物已流入東洋,有的說,可能流至阿拉伯,波斯和阿富汗去了,您對這兩種說法,有何高見呢?」
「依我看,省山先生未必肯賣那對磁砵。」一個收藏家說:https://m.hetubook.com.com「論起樞府窯的大足器物,這對磁砵是唯一的變格產品,它的磁質、花紋,更遠在一般御器之上,可以說是名匠蔣起嘔心瀝血的代表作,哪怕是萬兩銀子,也才能抵得這宗寶物的真價值。省山先生是行家,懂得珍愛寶物,他哪兒會捨得變賣它?」
「不錯,」楊總管說:「張生跳牆,鶯鶯踐約,這種輕佻的男女之私,蔣起怕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敢借用了繪成釉彩,印在御用的器物上。」
「孟先生的書,我拜讀過,」這位洋博士查里遜說:「敝國的博物館,對貴國南北各名窯的磁器,成套的收集,我們以為是夠齊全了,誰知樞府窯竟有這種變格的器皿?!足見我們對貴國古物的研究,還夠不到家。」
當天夜裏,孟省山坐在書房裏,正對著桌面上堆積著的一封封紋銀發楞,做兒子的過來,抖出了他悶在心裏的疑團。
即使不是滋味,他們卻仍在鎮上留連著,等著結果。結果很快就有了,但並不如他們的想像,——孟省山拒絕了洋博士查理遜那張六千兩的銀票,寧願以三千兩銀子的價錢,和王府的楊總管成交。為了這事,孟省山包下鎮上的一座茶樓,把眾人都請到了,解釋說:
對於「元代樞府御器考」一書,各方的反應極為熱烈,居然有人以這部書的論據為中心,做出進一步的文章來,而探討的重點,就是這對被視為珍寶的磁砵的下落;有人繪聲繪色的說:這宗寶物,早已在明代中葉流入日本,是由兩個東洋和尚運出去的。有人考據說:這宗寶物在明代流出去沒錯,但卻非流入東洋,而是經過天山北路的絲道,流入波斯或阿富汗了。
「照您這麼說,這三千兩銀子就沒問題啦!」兒子喜孜孜的說。
這些無中生有的探討,很快便像疾病一般的蔓延起來;在若干以文化人物自居的人群裏面,討論孟著已經成為一時的風尚,彼此見了面,好像若不談談樞府窯的磁器,發揮一些見解,就會被人看輕了似的。俗說:人抬人高,水抬船高,他們這麼一來,更使孟省山在這方面變成了權威人物了。
「道理說來很簡單。」孟省山理直氣壯的說:「我們的古董文物,經過歷朝兵燹變亂,流落到外洋去的業已太多了,身為後世人,實在痛心疾首。這對磁砵,既是樞府窯變格珍品,兄弟就是變賣它,也不忍見它流落異邦,遠離故土。所以,兄弟寧願損失三千兩銀子,半賣半送,把它交給楊總管,歸入王爺的藏寶庫裏去,這樣,我雖損了錢財,但總換得心安二字了。」
離開當鋪那一年,孟省山突然有了一種怪念頭,他要把一些贗品古物當成真貨,出售給那些附庸風雅的闊佬,免得真正的古物落進他們手中,忍受那種冷落。
最先他做了幾宗,那些花了冤錢的闊佬們捧著假貨如獲至寶的神情,激起他更大的興致,他決定要做一宗使世人驚動的大買賣,這一回,他手裏握著的,是一對仿樞府窯的磁器,——描金五彩的雙盆。
「如今它是稀世的寶物了!」一個古董商說:「人常說,寶物有神靈祐護,想來真有幾分道理。埋下去好幾代的磁砵,居然又回到您的手上,這不是土地爺顯靈,送寶來的嗎?」
「真是神佛有靈,」孟省山說:「這宗磁器,還是我高祖手上埋下去的,沒想到會埋在這裏?那,小堂。」他轉臉叫他的兒子說:「取幾兩銀子出來,賞給陳四他們買和*圖*書酒喝,也請他們把這隻鐵箱抬回宅去罷!」
「孟大爺,您說有多巧!」工頭陳四說:「算是當方的土地爺有靈,曉得您花錢為祂修廟,祂這是報答您,把您祖上埋下的古董送還給您了,算起來,您可是半點也沒虧本呢。」
孟省山在北方的大城裏呆了幾十年,幹的是當鋪裏的行業;由一個站櫃的小夥計,熬到頭櫃大爺的職分。那時候,進當鋪的貨品固然是形形色|色,但仍以古老的文物居多,——彷彿沾上幾分文氣的人家,天生都跟當鋪結了不解之緣。
「磁砵如今是在這兒了,」孟省山笑了一笑,提高了聲音說:「在座諸位全是識家,還請法眼鑑識。」
孟省山心裏把算盤打定之後,趁著雨夜無人的時刻,他攜帶著這對磁砵,把它埋到鎮郊的小土地公廟那些後去了。從那時起,孟省山就潛心研究樞府窯的產品,他經常離家,去拜訪遠近那些古物收藏家,觀摩他們所藏的元代御窯磁器。這樣經過若干時日,他便寫成了一本內容豐富的專書,題名為「元代樞府御器考」。
「說來不怕總管笑話,」孟省山說:「我論考據,也只能考據器物本身,他的質地、釉色、形狀、出品年代等等。主持窯務的蔣起,本身就是元代極出色的陶藝家,參酌他多宗成品的彩繪,與民間的傳聞,他確實手製過兩隻變格的磁砵,至於這宗器物的下落,事隔幾百年,我不敢輕加妄測。」
「我說什麼也沒想到,這對磁砵竟是家祖收藏的。」孟省山說:「若不是土地廟倒塌了,我出資重修它,這雙磁砵還不會出土呢。」
這話得從孟省山身上說起。
「假貨?!」孟省山皺起眉來:「我問你,什麼叫真?什麼叫假?那磁砵的質地、紋理、花式,老實說都在樞府窯的產品之上,那個巧匠仿樞府的器物,卻造成了蔣起的名聲,那是假貨嗎?——當然,這只是我私下的看法,一個人總是拗不過眾人的。」
「黃金有價,寶物無價。」孟省山搖頭晃腦的說:「何況這宗寶物,如今下落不明,一時恐怕不能如願收購罷?」
而孟省山仍然不動聲色,他有的是時間。這樣過了好幾年,那對磁砵始終沒有露面,這使孟省山確信他手裏握有的雙砵,實在是民窯某一巧匠的製作,而且是單獨設計的器皿,——世上並沒有相同的東西了。人的怪就怪在這裏,他們衡量古物的價值,卻不注重古物的本身;假如這兩隻磁砵,不印上樞府的字樣,不把它當成名匠蔣起的變格產品,它決不會有這麼高的身價。今世愛收藏的人,好像只認名窯名匠,不問磁器本身的質地怎樣精良,花紋多麼纖巧了。
這部書一分行出去,雖不能說是洛陽紙貴,至少是使整個收藏界起了極大的震動,也使孟省山的名聲鵲噪起來。因為他揭露了一項人所未聞的祕密,沒有誰曾見過有這麼一對變格的器皿。
「省山兄,我實在弄不懂,」姓馬的仕紳說:「王爺出的是銀子,查理遜博士出的也是銀子,六千兩你不賣,偏要把那對磁砵賣給出價三千兩的,這是什麼道理?……查理遜博士等著聽你的解釋呢。」
這時候,鎮郊的小土地廟忽然倒塌了,一座年深日久的小土地廟倒塌了實在不算什麼,但孟省山卻拿出銀子來,鳩工重修那座小廟。孟省山在當地是位有名望的人,平素是熱心公益慣了的,那座小土地廟就靠近他的宅院,他出資修廟,也就顯得很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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