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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協會之泥沼火人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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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宰 二

主宰

即使是在濃黑之中,史保也可以立即辨認出,他抓住的樹枝,不是金松樹,而是一株相當高大的奎寧樹。
他又閉上了眼睛,可是幾乎是立即地,他覺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
但是,史保對森林中植物的目的,卻表示懷疑了,它們一定不是在暗示他到達橡膠樹林的正確途徑,而是另有目的地。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拉維茲並不認得七葉樹,他分得清康乃馨和玫瑰,對玫瑰花的品種,或許還有一些研究,那是由於他需要它們來致送情人之故。
植物的呼吸,和動物的一樣,同是氧和二氧化碳的循環,不過動物是單循環,而植物是複循環。
上校又問道:「當你昏昏欲睡之際,你是不是看到另外有人?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感到可能有人向你在噴射催眠氣體?」
史保是睡在樹上的,正如海烈根先生在推薦他入會時的介紹,史保對於植物,有極其特殊的感情,他曾經發表過好幾篇有關「植物感情」的論文,但是卻並沒有引起生物學界太大的重視。每當夜晚,別人全睡在帳幕裏,他就獨自一個人,爬上樹去,睡在樹上,好像枝葉濃密的大樹,是他的愛人,而他就像睡在愛人懷中那樣甜蜜。
史保呆了一呆,那些細柔的籐絲,不知要憑多堅強的意志力,才能夠做到這一點。它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要他向西走?
史保緊貼著大樹的樹幹,盡他的可能貼得緊,就像是嬰兒緊貼在母體上一樣。
史保上下望了望拉維茲幾眼,他的眼光,一定令得拉維茲十分不舒服,史保道:「照我說,最好是今天,但我看你今天不能動身,那就只好明天了。」
史保側著頭,順著那小蟲飛的方向看去,昆蟲飛行時振翅所發出的「嗡嗡」聲突然停止,他撞上了一片豬籠草的葉子,那株豬籠草,離史保極其近,它肥大的葉子橫伸著,最近的一寸離史保的鼻尖,只不過三寸。史保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肥大的豬籠草,那株豬籠草足有三尺多高,傘形的葉子散開著,那隻小昆蟲撞了上去,立即黏在豬籠草葉子那多汁而濃密的茸毛上,一邊的翅膀還在撲著,可是已經脫不了身了。
史保知道,拉維茲對他很不滿,而其他的工作人員,由於他太心急要早點完成任務,在情緒上,也完全傾向於拉維茲這一邊。而以巴西人的性格而論,所有的人,棄他而去,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樹樹幹內的聲響,是各種各樣的,像是整個原野中所發出來的聲音的縮本,有淙淙的流水聲,有瑟瑟的和風聲,史保陡地悟到,他對植物有深厚的感情,植物對他,也有深厚的感情,他可以在植物微弱而緩慢的動作之中,得到啟示,互相溝通,可是,他卻不懂植物的語言。
大樹的樹幹上,樹皮呈現著裂縫,最深的裂縫,甚至超過一尺,史保的手,插|進了樹皮的裂縫之中,以便使他自己可以更緊密地靠著樹幹,他抬頭向上看去,高聳的樹幹,令他有一種目眩之感,而當他抬頭看去之際,可以看到大樹葉子,像是在雲端灑下來的綠色的雨。
上校打量了兩個人一眼,才道:「史保先生失蹤的那一天晚上,是你們兩個人分別守夜的,是不是?」
史保沒有選擇,金松樹,七葉樹,奎寧樹既然全對他有所行動,柯樹當然也可能是一份子。他攀了上去,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橫枝,小心地分開濃密的,厚而有粗鋸齒的樹葉,當他分開樹葉之際,柯樹葉背面的灰褐色看來十分奪目。
等到史保的頭,抬到了他所能抬的極限,才看到了大樹的橫枝和樹葉。史保分辨不出那是一株什麼樹,但是這是無關緊要的了,史保已經知道有那樣的一株大樹,這株大樹,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了。
他們兩個人的話說得十分快,而且十分急,不過奉命來巴西的三個軍官,都精通葡萄牙文,所以全可以聽到他們在爭論什麼,一個在大聲道:「應該你負責。」另一個道:「你為什麼不來叫我?」
他叫了兩三聲,開始攀下樹來,當他攀到一半的時候,他已經呆住了,他幾乎是從七八呎高處直跌下來,跌在一大叢灌木之上,然後,他又立即掙扎著站了起來。
賴圖忙道:「不,不,我只是有呼吸不暢順的感覺,好像……好像是處在一間空氣不流通的屋子之中,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在大樹的草地上沒有篝火的餘燼,沒有人踐踏過的痕跡,沒有搭營帳時打下木樁的洞,什麼痕跡都沒有,有的只是一片綠油油的草,沾著在陽光下閃耀,眩目晶瑩如珍珠的露珠。
睡在樹上,史保往往是酣睡到天明的,可是當天晚上,當他醒過來時,天卻還沒有亮,史保第一個念頭,是想看一看錶,弄清楚是什麼時間,可是一轉念間,他卻一動也沒有動。因為四周圍的一切,是如此之靜,如此之黑,在黑暗中向前看去,什麼也分辨不清,也正由於四周圍是如此之靜,所以史保可以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許多發自樹木內部的奇妙的聲響。
少校望了拉維茲一眼,在大戰吃緊的時候,像拉維茲那樣的人物,看在正在堅苦作戰的軍人眼中,總會有點不順眼的,但是拉維茲是巴西政府的官員,和奉派來調查的軍官,並沒有統屬的關係,所以少校不得不盡量維持著客氣,他道:「可以叫這兩個人來談談麼?」
史保輕輕地將沾在他衣服上的細籐拉開去,有一股細籐,立刻沾上了他的手指,而且將他的手指,輕輕繞住,史保搖著頭,他強烈地感到,寄生的美人籐,真的不希望他離去。
史保苦笑了一下,道:「好,你們贏了,你們要我向西走,我就向西走。」
他不但睡得快,而且睡得十分沉,當他在將醒未醒之際,他有一種昏迷的感覺,他要在半睡不醒的狀態下掙扎很久,才能睜開眼來,而當他睜開眼來時,又已經是陽光普照的白天了。
而當獵狗下地之後,仍然一直向著樹梢吠叫著,對這種現象,搜索人員作不出任何的結論,看來好像是要尋找的目標,是自樹上離去的,但是史保先生又不是「猿人」,這樣的結論是無法打入報告書之中的。
由於史保所擔負的任務是如此之重要,所以盟軍方面,立即組織了三個搜索隊,全由對樹林最熟悉的專家組成,去找尋史保。
賴圖不出聲,僵了片刻,才點了點頭。
他用力搖撼著樹幹,自然,那麼高大的一株大樹,史保根本不可能搖動它,可是當他用力搖撼的時候,樹枝卻發出沙沙的聲響,微黃而帶有淡紅色的四萼花瓣,卻紛紛落了下來。
他摸到了樹葉,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那種卵圓形的樹葉,已經不容得他再有任何懷疑,那是一株奎寧樹。
史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爬上那株檀樹,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了。
另一方面,一個由高級情報人員組成的調查小組,也到了巴西,調查小組由一個上校,兩個少校組成。他們開始的第一項調查,就是會見拉維茲,向他詢問史保那晚失蹤的情形。
第二天起來,他仍然一直向西行,因為他可以強烈地感到,他並沒有走錯路,在他的旅程之中,所經過之處,各種各樣的植物,都在表示對他的歡迎,在這些日子中,史保真正是和植物生活在一起,他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有價值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忘記了究竟向西一直走了多少天,他只知道自己已漸漸進入了山區,連綿的山崗開始出現,清澈的溪澗漸漸增多,而終於他走進了一座叢嶺橫亙的高山。
史保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原始森林中,一面向西走,一面在思索著,這時候,史保在森林中失蹤的消息,早已由回到內政部的拉維茲報告了上去,而報告也傳到了盟軍最高當局的手中。高級情報人員在接到了報告之後,認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史保會在森林中失蹤?那簡直像是魚會在水中淹死一樣不可思議。
一個少校立即打斷了他的話,道:「等等,你們在森林中過夜,難道沒有人值夜?」
他的叫聲,打破了沉寂,使得他的身子晃動了一下,從樹枝上直滾了下來,他忙用雙手抓住了一根樹枝,有些樹葉,拂在他的臉上,史保在樹葉拂上了臉之際,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來。
所有的聲響,是如此之強烈,那是不應該的,植物也需要休息,這種強烈的聲響,證明在四周圍所有的植物,全在盡它們的一切可能在生長,運動,在這種夜晚,那是不應該有的事情,這種情形,只有在大清早,忽然有了水份之後,才應該出現,有過種花經驗的人,或者都知道,當花葉乾癟,蜷縮之後,淋下水去,不消半小時,花葉就會挺立,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植物的內部,在這半小時之間,是經過了幾許劇烈的運動,才能使軟垂的葉子又恢復挺立的?
當他們兩個人,走進調查小組三個軍官在等著他們的辦公室之際,是一路爭吵著走進來的。
那時候,他被同學叫作「小白痴」,因為當其他所有同齡的小孩子,纏著父母買冰淇淋或是成群結隊在街上或是打球的時候,而史保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株樹或是一簇草前面,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史保又輕嘆了一聲,經過了十天之後,他的情緒起伏,已經平靜下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管再向前去結果如何,他一定要向前去,他要尋出整個原始森林中的植物,聯合起來要他向西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山安又搶著說:「是的,本來是賴圖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可是賴圖卻並沒有午夜十二時交更給我,他沒有叫醒我!」
史保怔怔地想著,在他還未曾通曉植物的語言之前,他自然無法知道大樹召他前來的真正目的,而那株樹,也實在太大了,大到了史保無法在近處看到它的全部,無法通過植物的「行為語言」,來明白它的心意。
拉維茲用手指撫摸著整齊的小鬍子,道:「他們要找橡膠樹,你想有希望麼?」
史保呆呆地站著,抬著頭,望著正盡一切所能吸收陽光的樹葉,陽光是一切能量的來源,大樹在吸收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陽光之後,樹的本身,是不是能利用這種能量呢?
他到這裏來的任務,是要找尋橡樹。他雖然陶醉在森林之中,和森林中的植物,有著感情上的融會貫通,但是他畢竟是一個人,是屬於動物世界,人的世界的。他知道自己所肩負的任務是多麼重要,他是絕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任務的。
史保嘆了一口氣,輕拂著花瓣,這麼一大片釵子股花,如果放在世界蘭花展覽中,毫無疑問的,可以得到首獎,尤其是在黃昏時分開花的釵子股花。釵子股只在清晨時開花,而現在竟然違反了這種植物幾萬年來的生活規律,這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鼓勵他繼續向西走?還是對他服從指示的一種鼓勵?
這更使史保肯定,這株奎寧樹,的確曾「搗過鬼」,而且,一定還不止是這一株奎寧樹——所有森林中的樹全曾搗過鬼!
史保已經無法放棄了,他只好繼續向前走,那一天下午,他來到了兩座高崖之前,那兩座高崖之間,有一道十分狹窄的隙縫,只可以供一個人走過去,而那隙縫,史保估計,在平時根本是看不見的,因為野山籐的藤枝和籐鬚,將隙縫完全遮沒了,可是當他來到那隙縫的面前之際,卻看到本來遮住隙縫的野山籐,全向兩旁分拂了開來。史保在隙縫前站了片刻,毅然走了進去。
賴圖道:「我……我以前未曾試過那麼疲倦,那一天晚上,我拿著長槍,靠著一株樹站著,忽然之間,有了窒息的感覺,我想叫,已經叫不出來了——」
史保嘆了一口氣,他覺得有點頭痛,雖然他這一覺,睡得超過了十二小時,但是他卻有睡不醒的感覺,又好像昨晚曾喝過過量的酒,又更像是昨晚他不是睡在森林之中,而像是在空氣極其污濁的小室之中,侷處了一夜一樣,使他在醒過來之後,要深深吸著氣。
但是,那些人又用什麼方法,將一切做得如此乾淨呢?就算他們在行動時,不發出任何聲響,一切也不可能這樣乾淨的!
在這十天之中,毫無疑問,是植物維持了史保的生命,多汁的漿果,美味的樹果,生著了篝火,烤熬了之後,發出誘人的香味,脂肪在火中迸出火花的巴西豆樹的果實,溪水加上花模樹的葉,可以成為美味的湯,就是這一切,維持著史保的生命。
史保慢慢拂去沾在臉上的花瓣,又大聲叫著拉維茲和他認識的人的名字,在那一剎間,七葉樹的樹枝上,不但落下花瓣,而且,還灑下了對生的,掌狀的複葉,所有飄落下來的樹葉並不是枯萎了的,而是綠油油的。
史保慢慢地站了起來,在他來說,朝陽下的叢林,是世界最美麗的地方,也是最動人的環境,所有的植物全以那樣歡喜的心情來迎接朝陽,這種歡喜的心情,史保完全可以體驗,有時,他甚至自己以為是植物的一份子,同樣享受著這份喜悅。
史保得不到回答,植物表達他們的感情,有它們的方法,不是發出聲音來,表達的方法可能很慢,你愛護一株植物,它可能要經過一年之久,才表達出它對你愛護的答謝——樹葉長得更茂盛,花朵開得更美麗,果實結得更甜蜜,來報答你對它的悉心照顧。
他沒有再爬上樹,只是倚著那株黃棟樹,坐了下來,一面思索著,一面細心傾聽身旁各種樹木所發出來的各種聲響,那些聲響,彷彿是樹和樹之間,在互相商議著些什麼。這時,史保的心中,反倒十分平靜,他已經知道,在樹林中發生了什麼他不能猜測的事,但是他也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遇到什麼損害的。
原始森林,像是無窮無盡一樣,一連十天,史保都向前走著,他沒有發現橡膠樹林。
史保的回答幾乎是冰冷的,他道:「我們一定要找到它,戰爭用橡膠。」
他半轉了個身,再次走近那株奎寧樹,仔細打量著,那是一株極其高大的奎寧樹,至少超過五百年,試想想,五百年之前的任何生物,能夠活到今天的,只有植物,它不但已活了五百年,至少還可以再活五百年。
在旁人看來,同一種類的樹,每一株都是一樣的,但是史保卻可以分辨得出每一株樹來,他急急向前走出了幾步,一點不錯,這一株金松樹,就是他昨晚爬上去作為「睡床」的那一株。而他在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在一株距離半哩之外的奎寧樹上。
現在,問題只在於他明明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何以半夜夢迴,會變成睡在一株奎寧樹上呢?
落到地上之後,史保首先聞到一陣清香,那應該是一株成年的黃棟樹發出來的,他順著那股清香,向前走出了幾步,當他摸到了黃棟樹粗糙的樹皮之際,他蹲下身來,在地下摸索著。
三位軍官都向賴圖望去,賴圖脹紅了臉,道:「我,我……」他轉頭望向山安,道:「你應該自己醒來,如果你曾醒來——」
那一天黃昏時分,史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和_圖_書了,他只是靠估計,在森林中向西走,每一天大約行進十五哩,那麼這時,他應該是在離亞馬遜河以西,一百五十哩左右的地區之中,根據他的知識,那是一片地圖上的空白,從來也沒有人在這個植物世界之中,跋涉如此之深的,甚至連印第安人也沒有過。
史保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地喘著氣,繼續向前奔,一直來到樹幹之前,張開雙手,撲了上去,將自己的身子,緊緊貼在樹幹上。
史保呆立了許久,才貼著大樹的樹幹,慢慢向前,繞著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
賴圖忙道:「不會,絕不會,事實上,我當時也以為可能有人來襲擊,但是事實上,當時絕對沒有人在我的周圍,絕對沒有。」
事實上,他所看到的,絕不是一株大樹的樹幹,因為他根本無法看到樹幹的全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堵「牆」,一堵弧形的,一直向兩旁舒展的「牆」。
山安急忙地道:「這是什麼話,你是守夜的人,都睡著了,我本來就是在睡的人,怎麼會醒得過來?」
史保不由自主,急促地喘起氣來,他向下望去,望到的是另一些大樹的樹頂。那株奎寧樹,看來至少有七八丈高,而通常,他是絕不會爬得如此高去睡的,何況他記得清清楚楚,他昨晚選擇的,是一株金松,不是奎寧樹。
昨天,當夕陽西斜之際,他們是在這裏紮營的,當他在樹上,朦朧快睡去之際,他還曾聽到拉維茲在唱著情歌,而篝火的火光,也在閃動著。
史保一直向前奔著,越奔越快,終於,他在近處看到那株大樹的樹幹了。
兩個人吵吵鬧鬧,走進了辦公室,才住了口,可是兩人的臉上,都仍然有悻然之色。
那天晚上,他又爬上了一株大樹,這次,他選擇了一株枝幹散發著異樣清香的金松作為他的睡床。
可是,他對植物的理解,也是逐步累積而來的,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新的經驗?
史保在開始的幾天中,也曾希望過能遇上一些印地安部落,但是從四周圍的情形來看,他是無法達成這個願望的了,這裏根本沒有人來過,除了他。而他,卻是被植物接引進來的,而且,並不是出於他的自願,至少是半強迫性質的。
對於豬籠草捕食昆蟲的過程,他是再熟悉也沒有的了,但是他仍是百看不厭,這時候,他躺著,側著頭,定睛看著在他鼻尖前的一株豬籠草,一動也不動地,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驚動了它。
史保慢慢轉回頭去,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也就在那一剎間,史保陡地坐了起來,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被那些大樹「搬」得向西移動的了,他睡在樹上,當他因為缺乏氧氣而陷入半昏睡狀態中的時候,那些大樹,一定全部傾全力在運動他們的枝葉,而他就像是落在豬籠草葉子上的昆蟲一樣。
森林中十分靜,靜得使他可以聽到小昆蟲在他頭旁飛過的嗡嗡聲。
他又大聲地叫了起來,道:「你們搗些什麼鬼?」
如果他不是半夜突然醒轉,而是一覺睡到天亮才醒,像前天晚上那樣,那麼,他可能被神秘地移出一哩之外。
十天之後,他已經離開亞馬遜河很遠了,進入了一個在他之前,只怕從來也沒有人進入過的植物世界。史保稱之為植物世界,自然並不是表示他所經過的地方,完全沒有動物。事實上恰恰相反,有著各種各樣的動物,但是史保仍然稱之為植物世界,因為毫無疑問,植物是他所經過的世界的主宰。
就在那一剎間,史保陡地明白了,前天晚上,他是一覺睡到天亮的。如果神秘的移動,在前晚就開始,那麼,前天晚上,他至少也被移出了一哩,並不是拉維茲和其他的人離開了他,而是他離開了他們。只不過因為他醒過來時,仍然是在一株七葉樹上,所以他才沒有深察,這一株七葉樹,是不是就是他爬上去的那一株?
賴圖苦笑著,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我也知道這樣說,很難令人相信,但事實上的確是這樣,我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知道負責守夜的人,不能隨便睡著,我曾經竭力掙扎過,不想睡過去,可是我卻敵不過那種感覺,終於睡著了。」
當搜索小組的人員,協助獵狗,一直上到樹梢之後,獵狗就向鄰近的樹梢撲過去。獵狗的動作雖然靈活,可是也無法在樹梢上縱躍如飛,獵狗的訓練人用力拉住了狗,可是獵狗還是向前直竄了出去,以致被樹枝夾住了身子,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弄了下來。
那個少校道:「當晚值夜是哪兩個人?」
一般來說,植物有這種現象,只出現在一些十分敏感的植物上,像含羞草,當外來的物體觸及它的葉子之際,水份迅速下降,葉子也就收縮——你種過含羞草沒有?如果種過,就可以觀察到,你是含羞草的主人,而你又是真正愛護它的時候,它的葉子,懶洋洋地愛閉不閉,但是一個陌生人觸及它之際,它的葉子閉垂得特別快,那是因為它知道你不會傷害它之故,就像是你畜養的小鳥,會停在你的手指上一樣。
史保怔怔地望著那一大片枯萎了的樹葉,心中覺得很不忍,他嘆了一口氣,迅速向下落去,當他腳踏到地面之際,一陣沙沙的聲響,上面落了許多樹葉來,落了他一頭一身,完全是細小的樹葉。
上校立刻問道:「什麼樹?」
這時候,史保更可以肯定一點,不但他睡的樹,換了一株,而且,一定已經換了一個地方。
拉維茲仍然修飾得很好,他對著調查小組,敘述那天晚上的經過,他道:「那天晚上,我們全睡在營帳中,只有史保一個人是睡在樹上的。」
這時候,史保聽到的聲響,就像是四周所有的植物,都在作超過它們所能負擔的力量在運動,史保陡地張開眼來,大聲道:「你們在幹什麼?」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樹枝和樹葉,他也陡地震動了一下。
史保坐了下來,在檀樹的下面,是一大片野山芋,闊大的野生芋葉,覆蓋了整個大地,這裏肯定並沒有下過雨,但是野山芋葉卻展現出蒼翠欲滴的顏色,森林中充滿了如此美麗的色彩和芳香,史保以手作枕躺了下來,他在想:仙境也不過是這種樣子吧。
史保呆呆地站著,事實上,他只是僵立著,他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而不能動彈。
他明白,他是在進行一項史無前例的探險,他絕不能退縮。
史保在對大七葉樹講了那番話之後,心情輕鬆了許多,的確,他一個人或者更好一些,雖然沒有糧食,但那是難不倒史保的,他知道何種植物可以吃,也知道它們是什麼味道。
他這一次的大叫聲,令得森林之中,響起了一陣飛鳥撲翅聲,和小動物的躲藏聲。
史保望著這株七葉樹,喃喃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嬰兒喜歡緊貼在母親的身體上,是因為嬰兒自從有感覺起,就熟悉了母體中所發出的一切聲音之故,緊靠著母親,聽著母體中發出來的熟悉的聲音,使嬰兒獲得如同還在母體內一樣的安全感。
植物的生命是如此之悠長,誰能說在這樣悠長的生命之中,竟會沒有感情,史保對於世人對待植物的態度不由自主地搖著頭。
史保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不禁苦笑了起來,他扶著的一株老樹,是一株極大的檀樹,粗大的樹幹上,生滿了寄生的籐根,草耳和釵子股。他手所扶的地方,一大片釵子股,正散發著清香,美麗,淺紫色的花朵,那麼和*圖*書一大蓬釵子股花,像是唯恐史保不注意它們,嬌嫩的花瓣,全在微微地顫動著,花蕊上的蜜珠,凝成一顆一顆在夕陽的照映之下,就像是一大片綴在樹幹上的大珍珠。
昨晚他並沒有發現黃棟樹,如果附近有黃棟樹,他一定能聞到那種由黃棟樹發出的清香,也一定會拾點黃棟子來嚐嚐的。
隙縫之中,十分陰暗,山巖上的泉水流下來,使巖石變得潤濕。
當史保決定向西走之際,他才剛一舉步,在他面前的一大簇黑漿果樹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成熟的黑漿果,發出誘人的香味,綻了開來,好像它感到高興,迫不及待地向史保作出奉獻一樣。
史保呆立了好一會,才陡地叫了一聲,向前狂奔了出去,當他奔到森林中之際,他益發感到自己的渺小,在他附近的樹木,每一株都不知在地球上生存了幾百年,不過,幾百年的樹,和那株真正的巨木比較起來,那又完全算不了什麼,而史保,他不過在世上生存了四十年,而且,至多再生存六七十年而已。
拉維茲抓著頭,他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因此而變得凌亂,想了好一會,才道:「是賴圖,上半夜是賴圖,下半夜,是山安。」
史保的回答很老實:「一無所知,拉維茲先生,事實上人類對於人類最好的伴侶植物,所知實在太少了,簡直可以說一無所知。」
植物一定有語言的,史保固執地想著,不然它何以會發出那麼多的聲音來?這些聽來好像有節奏,又好像沒有規律的聲音,究竟代表了什麼?是不是就是植物的語言?而這株大樹通過了這樣特殊的方法,召他來到跟前,目的又是什麼?是不是想要有一個了解植物感情的人,能進一步通曉植物的語言?
史保用力抹了抹眼,又用力搖了搖頭,他雖然和所有的植物有深厚的感情,而且,他也堅信植物有感覺,更而且,他也能夠懂得各種不同植物的不同感情,它們的愛好、習慣等等,但是,要說所有的樹木,聯合起來,做一件事,來對付一個人,這樣的情形,他還是不能相信的。
向西走,和他預定的路途是不合的,恰恰相反,他應該向東走,才能找到橡樹林。
史保睜開眼之後,又過了好一會,才扶住樹枝,坐了下來。
那也就是說,在他熟睡之中,他被移了地方。
上校皺著眉,道:「太疲倦了?」
史保的中餐,是一頓豐富的「植物大餐」,包括了一束裙帶豆,十顆三葉通草的果實——厚皮已經裂開了,現出潔白的果瓢,香甜可口,和一些山胡桃。
那是一株真正的大樹,山谷中其他的樹,也都有三四十呎高,可是和那株大樹比較越來,卻只像是一株小草。史保從來也沒有見過,甚至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有這樣巨大的樹。
而在這十天中,在夜間被移動的事,也未曾再發生過,那使他知道,森林中的植物,感到他的行動方向是正確,它們正希望他這樣走。
史保仰頭向上看,輕柔潤濕的花瓣,沾了他一臉,他並沒有得到什麼回答,但是昨晚究竟有什麼變化,這株七葉樹一定是知道的。
他站起身來,有點腳步踉蹌地走向前,來到了樹幹旁,雙手抱住了樹幹,七葉樹的樹皮起著很藝術化的皺紋,史保將耳朵緊貼在樹幹上。
賴圖苦笑了一下,道:「早上,和大家是一起醒來的,那時,史保先生已經不見了。」
他一面向東走著,一面摘拾著山果充饑,他涉過了一條小溪,約莫走出了半哩,就看到了那棵聳立的金松樹,就在眼前。
那種平常人根本覺察不到的聲音,在史保聽來,就像是最美妙的交響樂一樣,他實在不想有任何動作,來破壞他對這些美妙音響的欣賞。
他沒有走出多遠,就選擇了一大叢結了實的人面子的果實,作為早餐,直到滿口都是人面子那種略帶苦澀的香味為止,然後,他繼續照原定的途徑前進,幾乎肯定了拉維茲那一伙人,是棄他而去的逃兵了。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極大的山谷,那山谷中有很多樹木,和山區中別的生命,看來並沒有異樣,但是令得史保呆住了的,是在山谷中心的一株大樹。
這不折不扣是一個植物世界,植物是主宰,森林中的動物,只不過是附屬品,依附植物為生,離開了那些植物,沒有一種動物,還可以生存一個星期以上,事實上,連史保也是如此。
史保在越來越黑的環境中,又不禁長嘆了一聲,他自然明白,豬籠草將昆蟲在葉上移動,送進了它葉梢的「瓶」中,那是一種本能,豬籠草是何以會有這種能力的,連史保也答不出來。那些大樹,七葉樹,柯樹等等也要將它們的枝葉,做到豬籠草葉上茸毛同樣的作用,那要經過多大的努力?這種努力,看來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但是誰又敢說絕對沒有可能呢?
以往,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都可以聽到大樹的「心跳聲」,那是樹幹內無數輸送細胞在活動,輸送著水份和養料,到達每一個樹梢末端時所發出的奇妙的聲音,往常,這種植物的聲音,已令他很滿足了,但這時他顯然覺得不夠,他要那棵大七葉樹回答他,究竟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史保感到一陣難過,他又搖撼著樹幹,有點情不自禁地嚷叫著,道:「好了!我知道你同情我的處境,既然你不能告訴我什麼,我就只好自己去尋找答案了。」
想到了這一點,史保停了下來,猶豫了一會。
因為,世界上的植物,要說有什麼植物界之外的朋友的話,唯一的朋友就是他。植物也需要朋友的,植物不會去損害一個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他走近奎寧樹,在樹幹上寄生的美人籐,千百條觸鬚一樣的籐梢,在陽光下顫動著,那些帶有細小倒刺的細籐,沾上了史保的衣服,像是熱情的主人,想留住客人一樣,不讓他離去。
三個軍官嘆了一聲,賴圖的話,使得史保的失蹤更充滿了神秘性,而這種神秘性,在搜索小組回來之後,更形濃烈。
史保抬頭看著流下來的泉水,和泉水流過之處,巖石上生長著厚厚青苔,本來灰褐的石壁,被那些青苔舖成了一片碧綠,那種碧綠在陰暗之中,又給人以一種極度的清涼之感。
三個軍官互望了一眼,另一個少校道:「在原野森林中,你會有這樣的感覺?」
在分開樹葉之後,他摘下了四個橢圓形的,有著堅硬外殼的果實,在樹幹上,將硬殼敲了開來,嚼吃著果實,柯樹的樹椏之中,還有著寄生的,一層一層,黑褐色的胡菌,史保將它們當作晚餐的第二道菜式,然後,天色黑得更甚了,史保躺了下來。
史保摘下了一大捧黑漿果當早餐,他改變了行進的方向,向西走。
而婆羅樹絕不是像含羞草一樣敏感的植物,可是這時候,卻出現了如同含羞草被碰觸之後同樣的情形,由此可知,那是因為史保的踢打,使得它的感情,受到了嚴重傷害之故。
在森林中過夜而第二天早上醒來,會感到如此不舒服,史保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起先,他不明白是為了什麼,而這時候,他想到了。
他彷彿聽到奎寧樹的樹身之內,傳來了一陣「沙沙」的聲響,當植物主幹中的水份,迅速下降之際,就會發出這種聲響,而植物在感到有什麼需要保護自己之際,才會有水份急速下降的情形。
這一天,到天色又黑下來之際,他又發現了一大叢井邊口草,雞足狀的長葉的兩邊,已經結滿了胞子,這種低級植物,是橡膠樹,尤其是巴西護謨樹的好朋友,史保相信,至遲明天,他就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發現大片巴西護謨樹林了。
拉維茲有點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們什麼時間出發?」
在這時候,史保真正感到迷惘了,雖然他仍然在向西走,可是前面簡直已經沒有道路可走,靠著崖上大片地衣的指點——那些地衣甚至離開了巖石,在他面前顫動著,而大片的羊齒葉,更時時拂著他的臉。
史保拉開了纏住他手指的美人籐,轉過身,向東走去,美人籐的向西指,使他想到,如果他在熟睡之中,曾經被移動過的話,那麼,一定是被向西移動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他向東走,就可以回到昨天晚上,他爬上去的那株金松樹那裏。
這時候,史保的情形也是相類似的,他緊貼著樹幹,聽著自大樹內發出來的各種聲響,他有一股莫名的喜悅和安全感。
不論整個森林中所有的植物,正在進行什麼圖謀,用這樣的法子實在太卑鄙了一點,無法不令史保發怒。史保大聲叱喝著,用力踢打著,突然之間,他看到,被他踢打的那一枝樹枝上,所有的樹葉,都迅速地蜷了起來,呈現出極度的水份缺乏的現象。
史保的話,照拉維茲的情形來看,是想立即提出抗議的,但是史保卻不讓拉維茲有講話的機會,他立時揮著手,道:「我的任務是盡快地找到橡膠,而你,拉維茲先生,應該已接到了你上司的命令,你是撥給我指揮的人員之一,而我的命令是,明天早上七點集合出發。」
一個少校忙道:「等一等,什麼意思?你有窒息的感覺?有人襲擊你?」
史保發現他的同行者全部失蹤的那個早晨,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上,由於史保睡在樹上,陽光總是先照射到他,他也比常人早睡一些,通常,總是由他來叫醒其他人的,這一天早上,也和以往六天一樣,他從樹枝上坐起身來,迎著朝陽,深深地吸著氣,只有和大樹一起睡覺的人,才能體會到大樹在清早時所發出的氣息,是何等之清新可愛,然後,他向下叫道:「每一個人都起身。」
這一晚上,史保想支持著不睡覺,以觀察一下,究竟有什麼事故發生,可是,日間的跋涉,實在使他覺得疲倦,在躺下去之後不久,他就睡著了。
那道隙縫並不是太長,史保只花了一小時,就已經完全走完了,在他經過了那道兩座高崖間的夾道之後,眼前陡地一亮,而剎那之間,他又呆住了。
各種各樣高大的喬木,看來不是從土地上直接生出來,而是從濃密的,幾乎插腳不下的灌木叢,或是極其肥大的草木植物中拔根而起來的,高大的喬木,在半空中將它們的枝幹,盡量向上生,向橫伸,濃密的樹葉,幾乎將陽光完全遮住,別說是那些粗大的樹幹,在世界上不知已經經歷了多少百年,單是說纏在樹上的那些寄生籐和寄生的植物,也和大樹相依為命,不知有多少年了。
他們,史保和拉維茲,以及另外兩個森林學家,和一些工作上的助手和嚮導,的確如期出發,可是在他們到達亞馬遜河流域,沿河向上游走著,在第六天,史保早上起來,卻發現所有的人,全不見了。
史保可以肯定,他昨天晚上遇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不然,絕沒有理由,在森林中露宿,一覺醒來,會像是在斗室之中,侷了一夜一樣。
史保又大口吸了幾口氣,頭痛才減輕了些,他開始爬下那株婆羅樹,當他爬到一半的時候,他陡地想起一件事來,剎那之間,他發怒得脹紅了臉,用力拍打著婆羅樹的樹幹,罵道:「太卑鄙了,你們太卑鄙了。你們竟然催眠我,令我得不到正常的氧氣供應!」
史保的心中,已經毫無疑問,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裏,看到了這樣的一株大樹,完全是那株大樹召他來的,在離開這株大樹,至少有二百哩的亞馬遜河邊開始,這株大樹就通過了森林中的植物傳遞消息,使得整個森林中的植物,通力合作,而將他接引到了這株大樹跟前。
在沉思中,曙光慢慢出現,終於,朝陽升起,森林中出現了一道一道的光柱。
拉維茲道:「我們全睡了——」
史保在什麼地方呢?他仍然在原始森林中,向西走,一直向西走。
但是他立即又繼續向前走去,那是因為他想到,或許他走錯了路,整個森林中所有的植物,都在幫助他走向正確的路上去。他向西走,或許能發現前所未有的,最大片橡膠樹林。
大樹的樹枝是不會動的,人人都會那樣說,但事實上,每一種植物都是會動的,樹枝向上伸展的速度,甚至還算是相當快的,豬籠草為何有迅速動作的能力,誰也答不上來,植物學家至多說那是為了生存,為了適應環境,所以使豬籠草有這樣的能力,既然有這樣的說法,那就可以肯定,植物在有需要的時候,是可以加速它活動的能力的。
在他四周圍,並不是厚而一半是灰褐色的柯樹葉,而是一種細小的,長卵形,葉尖很尖的樹葉,史保以手加額,叫了起來,道:「不,不是婆羅樹!我昨晚是在一株柯樹上的!」
拉維茲道:「有……有的……有人值夜,分上半夜和下半夜。」
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人,所有的裝備,全到什麼地方去了?
史保慢慢地跨出了灌木叢,小心不踏斷樹枝,然後,來到了草地上,伏了下來,將臉貼在柔嫩的草上,低聲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他打量著史保,用一種很客氣的聲調,道:「史保先生,對於巴西的原始森林,你知道多少?」
而盟國方面準備在巴西補充橡膠供給的這個計劃,並沒有放棄,後來雖然沒有了史保先生的參加,但一樣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不過那和史保的故事,已經沒有什麼大關係了。
他輕撫著纏住他手指的籐絲,輕柔地道:「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不論你如何想,我一定要走。」
史保用拳頭輕輕打著樹幹,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我向西走?」
由於對森林中的植物,付出了由衷的信任,所以史保心安理得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史保還無法知道自己在樹上熟睡之中,被移出了多遠,這一點,在濃黑之中,他無法猜測,但是曾被移動過這一點,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史保對植物有極其深厚的研究,而他更是著重於研究植物的生活、感情和動作的,所以他特別對於會動的植物,有著極其深刻的研究,他對於捕蠅草、豬籠草、纏人籐、中美洲的七里子盒草,以及南美洲的呼吸草等等,都有極其深刻的研究,寫過不少篇論文,而對於豬籠草,尤其熟悉。在他還是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之際,他就曾三個月未曾吃早餐,而將早餐的錢,一天一天存起來,走進一家熱帶花卉店,用一大捧零錢,換回了一株豬籠草,觀察豬籠草捕捉昆蟲的動作。
對于上校的問題,拉維茲只好翻著眼睛,道:「什麼樹?只是一株很高大的樹,什麼樹全是一樣的,不是麼?」
史保嘆了一聲,他知道森林中的樹木,曾對他做了一些什麼,可是他卻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什麼?
史保輕拍著檀樹的樹幹,低聲道:「你們做得不錯,在你們看來,我實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比豬籠草捉昆蟲還不如。」
他抬頭向上望,在黑暗之中,四周圍高聳的大樹,枝葉交叉,幾乎每一株樹,都和另一株樹的樹枝,有所碰接,當史保抬頭向上看的時候,他好像看到那些樹枝,在黑暗之中,搖動著,彈跳著。
當他決定改變行程的一剎間,他完全忘記了他的任務,而當他走出不多遠時,他想起來了www•hetubook.com•com
史保又想到,如果不是他半夜醒過來的話,他可能在早上醒來,仍然是在一株金松樹上,那麼,他仍然不會覺察自己曾被移動過。
史保並沒有半絲埋怨這株大樹的心意,這時,他貼緊著那株大樹,懷著極其崇敬的心意,慢慢抬頭向上看去,大樹宏偉巍峨的樹幹,一直向上升,簡直像是一座山的峭壁一樣。
史保緩緩地搖著頭,是不是樹有一種力量,可以使得他移動,由一株樹頂到另一株樹頂,而不令他覺察?樹的動作是極慢的,如果樹有這種力量,要在不知不覺中移動他,就不是一件難事了。
是的,他昨晚是在一株柯樹上的,但不管他昨晚是在什麼樹上,這時候,他是在一株婆羅樹上,而且極高,離地有六丈上下,在四周圍的另外幾株赤松,都不過這樣的高度,史保可以伸手碰到它們的樹尖。如果他是被移過來的話,他一定是從那些赤松的樹尖上被移過來。
史保呆了片刻,他仍然雙手抓住樹枝,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移動一隻手,摸到了幾片樹葉。他其實根本不必再作什麼求證,單憑那種特殊的,略帶辛苦的氣味,就可以肯定那是一株奎寧樹,但是他心理上卻有點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他還要作進一步的證實。
史保和拉維茲從一開始會面起,就不愉快,那不愉快,或許是由於史保看來一點也不特出的外表所造成,也或許是由於拉維茲那種官僚作風,當史保首次進入拉維茲的辦公室之際,拉維茲穿著筆挺的名貴料子製成的服裝,留著整齊的小鬍子。
拉維茲像是盡快想卸脫自己的關係,他忙道:「當然可以,我可以替你們安排,在另一間辦公室。」
他記得再清楚也沒有,他是爬上一株金松樹睡覺的,可是這時,拂在他臉上的,卻不是線狀的金松葉,而是橢圓形,即使在黑暗中也有光澤反映的另一種樹葉。
回來的搜索小組帶上了世界上最好的獵犬,在史保教授失蹤的地點,獵狗向著樹頂狂吠著,一直要竄上樹梢去。
上校沒有什麼反應,跟著又問道:「然後呢?」
賴圖沒有出聲,山安立即道:「先生,不關我的事,是他一個人守夜的。」
上校點著頭,拉維茲叫了秘書進來,吩咐了一陣,三個調查小組的官員,離開了拉維茲的辦公室,第二天才見到了賴圖和山安,那兩個人本來是跟隨史保探險團的低級人員。賴圖是一個十分精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而山安卻是一個頭髮已經半禿的中年人。
他可以感到,他身下的青草,正在歡迎他,但是青草卻不會出聲,也無法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史保又仰起頭來,那株大樹,他昨晚的「睡床」,就聳立在他身邊的不遠處,那是一株七葉樹,至少有四十呎高,透過濃密的樹葉,陽光看來像是無數的小亮圓點。
他看到豬籠草的葉子,開始捲起來,那些細白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像是無數鱆魚的足一樣黏住了昆蟲,而葉子上部的瓶狀葉梢中,迅速地注出清水,茸毛移動著,昆蟲身不由主地被逼向瓶狀葉梢移動,瓶中的清水更滿,昆蟲終於被移進了「瓶」中,「瓶」口的長茸毛,立刻封住了出口,昆蟲在水中撲著,不一會,就靜了下來,被豬籠草瓶狀葉梢中的清水淹死了,而這片經過了辛苦搏鬥的豬籠草,也慢慢地舒展開來,就像是一個壯士,在經過一場搏鬥,殺死了一頭猛獸之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一樣。
那株大樹的樹幹,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根碩大無朋的大柱,一直支撐著青天一樣,樹幹一直向上伸,向上伸,至少在離地三十丈,才開始有橫枝,而橫枝披拂,繼續向上伸得好高,究竟伸到多高,史保也無法估計。
史保在金松樹下,停留了好一會才繼續向東走,當天色慢慢黑下來之際,史保停在一株高大的柯樹之下,抬頭向上看看,他在想,是不是森林中所有的樹,全串謀著在作同一行動呢?這株柯樹,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上校問:「當你醒過來的時候,是什麼時間?」
他向前走出了兩步,又轉過身來,攤開手,道:「其實,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一個人可以生活得很好,而且,我快可以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了,昨天,我就發現了一大片井邊口草,這不就是快找到大片橡膠樹的證明麼?我對他們講過,他們不相信,他們根本不相信植物也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組織,或許他們棄我而去,我的工作更容易進行一點!」
上校揚了揚眉,說道:「可是拉維茲先生說——」
動物的呼吸,永遠只是吸進氧,放出二氧化碳,但是植物則吸收氧氣,放出二氧化碳,也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當他在樹上的時候,他是處在濃密的森林之中,如果所有的樹都聯合起來,努力放出二氧化碳的話,氧氣不足,人就會陷入半昏迷狀態之中,不由自主,沉沉昏睡,無法抵抗。
他的雙手,碰到了樹葉,發出了瑟瑟的聲響,不消多久,他就拾到了幾顆相當肥大的黃棟子,放在掌心上略搓了一搓,就放進口內咀嚼著。黃棟子略帶苦澀味的漿汁,充滿了他的口腔,史保是很喜歡嚼吃黃棟子的,他喜歡那股比橄欖更澀,但是回味更甘的味道。
但是這時,他跌在灌木叢中,又掙扎站起身來之際,卻一個人也見不到。不但是一個人也見不到,而且什麼也沒有了,營帳,行李,一切全不見了,就像是昨天晚上,根本只有他一個人到過這裏一樣。
調查小組的成員,在巴西又停留了幾天,盡他們的所能,搜集了一切資料,就回去了,盟軍總部高級將領所接到的調查報告,結論是史保先生在任務的執行中,可能遭到了意外,是什麼樣的意外,原因不明,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敵人的襲擊。雖然史保先生是一個身份如此特殊的人物,但是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之下,為了他的失蹤,已經可以說得上是極其勞師動眾的了,其勢不能再繼續下去,是以只好不了了之。
那株樹實在太大了,大到了使人一看到它,就有一股窒息之感。
拉維茲給史保的那一番話說得直翻眼,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過了半晌總算蹩出了一個字來,道:「是。」
尋常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在四周圍根本不會有人回答他的情形之下,一定會先落下地來再查個明白,可是史保卻不同,他人還抓住樹枝,便用腳大力踢了奎寧樹一腳,大聲道:「你在搗什麼鬼?」
美人籐的籐絲顫動著,好像是由於森林中的微風,又好像是完全自動的,在那一剎之間,史保突然注意到所有細柔的,呈蜿曲狀的籐芽,都伸出了它們的尖端,而且毫無例外地指著西面。
兩個人又面紅耳赤吵了起來,上校忙擺著手,大聲道:「別爭吵,賴圖先生,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是不是當你值更的時候,你睡著了?」
在聽了史保的回答之後,拉維茲只是翻著白眼,事實上,拉維茲除了徵歌逐色的生活之外,對於其他的任何知識,都是一片空白,他當然無法了解史保這種高度專門性的話。
他小心地沿著橫枝,攀到了主幹上,然後,在黑暗之中,沿著主幹向下落來,當他的身子在貼著主幹向下落之際,他更可以明顯地聽到那株大奎寧樹的樹幹之中,輸送細胞活動的「沙沙」聲,那就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兒童,給大人一把抓住,所以心在劇烈地跳著,發出「怦怦怦」的聲響。史保自言自語地道:「好,不論你們玩些什麼把戲,我都不會怕你們的。」那株奎寧樹比他想像的還要高,他費了很久時間才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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