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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嘷月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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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禽

人禽

他扳住胡金牛那隻中了槍的胳膊,盡力拗曲向他的背後,橫著匕首在胡金牛的左胸肋骨間一抹,然後著人在胡金牛的背上踢了一腳,卜的一聲,胡金牛的那顆心便從胸腔裏迸了出來,落在他的手掌裏了。
荒旱年成,姦盜淫邪的罪案層出不窮,縣裏辦案的人疲於奔命,這宗案子既查不出頭緒,很自然的就擱下來了,胡家寨的隆爺和一些小弟兄輩祇是乾著急,一時也拿不出好法子來。
「幫忙是應該的。」胡五昇說:「像胡金牛這種畜生,咱們哪還能把他拿當族中兄弟看待?!俗說:殺人抵命,欠債還錢。族裏人既報了官,就該協同官府緝拏他結案,讓金順死在地下也能瞑目。」
「姓杜的既然知道胡金牛是殺人兇犯,他該不會收容他罷?」胡必定說:「儘管他們是把兄弟,扯進這個漩渦可不是鬧著玩的。」
胡金牛犯下的第二宗案子——姦逼金順嫂自縊的消息,報到宋縣長那兒,縣署裏果真張貼了告示,希望民間協力緝兇,死活不論。但胡金牛犯案之後,又不知匿遁到哪兒去了?各處嘈嘈嚷嚷的拿人,卻沒有誰發現他的蹤跡,好像他別有神通,不知鑽進哪一處狐洞鼠穴去了?!
「王麻子算什麼?他的心,也祇配餵狗的!四鄉八鎮,熬荒能熬死上千上百的人,他卻把捲劫的錢放在夾牆裏,貪圖躲在半邊獨享,若沒有那筆巨款,也不會引動一批貪婪的人,幹出禽獸不如的案子,丟掉這些性命了!」
「杜仲夫?」胡五昇皺眉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老子要吃掉這顆心壯壯膽子!」他嚎笑說:「把胡金牛這副沒有心的人殼子,吊掛在樹枒上,等著快馬班來收拾罷,陳玉樓祇要有了兇犯的屍首,交得了差,就不會再苦苦的追緝咱們啦!」
一夥族人,眼見隆爺氣得發暈,哪還能上牲口,趕長路?便也跟著好勸歹勸,並著由胡五昇備牲口,跟馬兵侯景吾一道兒去縣署報案;同時忙碌著,把上吊而死的金順嫂解下來,依據凶死鬼不入宅的習俗,祇能架起門板,把她停屍在祠堂的廊房裏,燒紙化箔的奠靈。
這當口,杜仲夫的那夥酒朋肉友,前前後後,陸陸續續的都來看望過他,像黑磨盤朱五,賭場的石三,綽號九餅的王麻子,有的來過一回,有的來過兩趟,祇有胡金牛以病家把弟的身份,在杜家盤桓下去,他替杜仲夫照管園子,上鎮抓藥,一住就是多天。
族長胡昌隆叼起長烟袋桿兒,狠狠叭了幾口烟,想想盛爺的話,確是事實,寨裏住戶忍飢受餓的硬撐熬,但存糧太少,誰也無法封住飢餓的人嘴,唯一的辦法,似乎祇有設法子借糧了。
「圖逃就該逃才對,」胡五常追詰說:「事實上,他並沒急著逃走,反而潛回寨裏去姦辱了金順嫂,這就讓人想不通了?!」
「盛爺說得不錯,金牛真是個畜生!」隆爺恨聲的說:「他比金順小兩三歲,自幼跟金順就在一道兒長大,金順一向疼著護著他,誰知他二十多歲長到狗身上去了,竟然對他族兄下這樣的毒手?這太可怕了!」
「您說胡金牛當真會匿藏在杜家嗎?」胡五昇接著問說。
提起金牛,族裏人為他嘆氣的並不多。胡金牛在殺害金順前,並沒做過其他使人震驚的案子,祇有一點是全族皆知的,那就是忤逆不孝,頂撞他半瞎半聾的老娘,他娘氣極了,摸起枴杖要打他,卻被他奪過枴杖,扔進屋後的水塘。他娘哭泣著告進祠堂,隆爺召聚執事,議決懲處,把胡金牛吊起來,抽了二十皮鞭,責令他跪著爬回去,向他娘道歉。胡金牛當時是做了,過不久,他卻悄悄的逃離了胡家寨,投靠一幫黑道人物不回來了。他離家好幾年,他那瞎老娘生活無著,全是祠堂裏撥糧養活著她,金順還常到瞎嬸宅子去,幫著照料她的起居飲食。後來還是盛爺親到鎮上去,硬把金牛罵回來的。金牛再回胡家寨來,不但不務正業,逢人還誇說他是在外面混過,見的多,識的廣,他連把族長隆爺也沒放在眼下。
「我早就說過,要省糧,要省糧啊!」他跟寨裏的漢子們說:「這如今,還沒到交冬的時節,家家戶戶,把留著明春做種的糧全送進磨眼,這一冬一春,兩個季節,看大夥兒怎麼熬法?!」
「咱們什麼時刻撲上去呢?」胡五昇說。
「省糧,咱們全懂得怎樣省,」盛爺說:「不過,俗話說:大口小口,一月三斗。如今這點糧,再省,最多能維持兩個月罷了。」
趕明兒,我該先到塘北去看看。他想:也許能瞧出一些眉目來,假如杜仲夫兩夫妻跟胡金牛有些拉扯,胡五常那撥人,也許會在東邊鎮上挖出更多的底細來的,這就是分頭進行的好處。
「是誰幹的呢?」隆爺驚震說:「我跟你們都交代過,在路上,儘量不要惹事的。金順一向是穩沉持重的人,這種橫禍,怎會落到他的頭上?!」
一群烏鴉聒噪著,飛落到祠堂門口的老榆錢樹上。天近黃昏時了,一輪橙紅的日頭落入西邊的沙霧裏去,像是一盆熾燃的炭火,把地平線上的天空,都燒成那種慘淒的黯紅色,人若多望幾眼,彷彿一顆心也被煮熟了。
「你們甭忘記,咱們這兒是窮縣份,官倉裏囤集的糧,看起來不少,一當分到四鄉,為數極有限,所謂發賑糧,祇不過聊表官家的心意,發下來也維持不了一冬,來年荒春,仍非餓死人不可。嗨!天……災呀!不忍也非忍下去不可,怪罪不了人的。」
「我看,除非陰魂纏住他的腿,第二回犯案後,他該逃離縣境了,人再發瘋,也該知道命是好的,——仍按常理推斷。」胡必定說:「我這不是抬槓,不信,我把話說在前頭,——咱們去大蘆塘,準是白跑,連個鬼影子全看不到的。」
「世上事,不能都照常理推論,」胡五昇說:「假如人不反常,世上就難得發生罪案了。人的心性,是變化莫測的,像胡金牛這種人,祇能說他是發了獸|性,哪條路反常,他偏往那條路上走,常理用不到他的頭上。」
「妳說杜仲夫出門了?妳是在騙鬼!」黑磨盤朱五在一邊大吼起來,啪的一巴掌,打得那女的半偏著上身,用手摀住臉:「妳該不會夥同姦夫,把妳那生肺癆病的漢子給做掉了罷?」
「哼!你們磕頭燒香的一拜兄弟都不知道他的行蹤,憑什麼跑來逼問我?人說,把兄弟,狗臭屁,半點不假,我要找石三要他評評這個理。」
「妳甭以為妳是石老三的堂姐,就以為有了護身符了。」九餅王麻子的聲音有些陰沉沉的:「老實說,石三也不夠意思,他用妳嫁給杜仲夫,這著棋是什麼意思?!……老子們不是三歲孩子,會看不透他的心思?!杜仲夫人呢?他在哪兒?!」
熬就熬著罷,做族長的隆爺這麼一把年紀的人都能坐著熬荒,旁人有什麼道理不束緊腰帶,咬著牙熬下去呢?所好的是縣裏下來張貼告示,按保計算,要每一保列造戶冊,發放頭一批賑糧,糧食的數目不多,每個大口五升糧,小口三升糧,賑糧分囤各鄉,要每保差人去領。
「哪兒有糧好借?」盛爺蹲下身來,湊近他說:「鬧旱一鬧好幾個縣份,土裂田焦的,咱們缺糧,旁的地方一樣缺糧,要是能借著糧,那就沒有難處了。」
「這很難說,若依他平素的習性判斷,他會先跑到東邊鎮上去,找他平時交結的黑道人物,尋求翼護,他犯了這種血案,若沒有靠山依恃,一個人到處飄流,當然不是辦法。」
糧食扛回宅裏去,該怎樣吃它卻成了大家商議的話題,商議的重點,不在如何吃得飽,而在如何吃得久。據隆爺帶回來的消息,說是頭一批賑糧,業已把縣倉的囤糧耗盡了,縣裏也正以緊急文書朝上報,希望上面能從外地撥糧來賑災;縣裏既沒有餘糧,就表示出這批賑糧吃完了,第二批糧還不知在哪兒?!在這種光景,飽不飽已無關緊要,如何避免餓死才是正題。
「其實也不難想得通,」老何說:「胡金牛逃走後,十有八九跟他的姘婦見過面,想拐帶那筆黑錢,雙宿雙飛的逃到外地去,杜仲夫的老婆卻一時取不到那筆錢,胡金牛又不甘心空手逃走,他一天不逃,九餅和黑磨盤手下的爪牙就不會放過他,我猜想,他是橫下心幹出駭人聽聞的大案子來,讓縣署加緊緝捕他。因為快馬班放下來拿人,一定會在九餅和黑磨盤身上找線索,在快馬班監視之下,黑道的那批人不敢亂動,他才有逃走的機會,——在胡金牛的心眼裏,知道他底細的黑道人物,要比快馬班難對付得多,他甯願案上加案,冒死碰運氣,卻不願被他那兩個把兄捉著,那他就毫無生路了。」
由於鬧旱的緣故,大蘆塘附近的溪流和沼澤多半和*圖*書乾涸龜裂了,遍地的野蘆和灌木,也都乾枯了,泛出萎黃帶褐的顏色。偶有一兩處將涸的水塘,一大群飢餓的人湧聚在塘心撈取魚蝦,把塘水攪成一片混濁的泥漿,沉沉的暮靄,也掩不住那份荒涼。
這種響噹噹的言語,是十幾年前說的,事實上,隆爺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含糊,大家捱餓的當口,做族長的比旁人餓得多,隆爺即使餓倒了,還咬牙掙扎著,撐起身來去幫助旁人,他的年歲雖比旁人大些,但身子結棍,本錢充足,吃盡千辛萬苦,仍然活著熬過來了。到如今,族裏略略上年紀的人,都記得隆爺當年帶著他們熬荒的情形,對他有著充分的信心。
照著隆爺的決定辦事,快馬班在陳玉樓和趙剛的率領下,第二天就到了胡家寨。陳玉樓班長研判了這些線索,決定分約官家莊的官九爺,鄒家老莊的鄒大爺,會同胡昌隆隆爺,一道兒商議捕拏兇犯的方法。他說:
金順收葬的事,是由隆爺和盛爺聚合族裏的執事合辦的。天鬧大旱,買不起像樣的棺木,大家集議由祠堂撥出公費,好不容易買到一口白木棺,才把金順的屍體收殮了,葬在村子西邊。族裏的人都知道金順為人忠厚實在,最使人難受的是金順娶媳婦不到兩年。他媳婦是大蘆塘西南黃楊樹村的人,姓丘,叫丘喜娘,金順出門前,他媳婦娘家放牲口來接她,說是她媽病危,要她回去照料。等到金順被殺害,屍首抬回寨子,這邊備牲口去黃楊樹村接她,才知道她媽死了,正在送葬。喜娘這麼一個年輕輕的婦道,剛死了母親,又失去了丈夫,叫她怎能忍受得了?人騎在牲口上,哭得發暈落地,回到胡家寨後,兩眼腫得像核桃似的,睜全睜不開了。
「胡金牛殺兄姦嫂的事,難這和黑道有關?」族裏年輕的小兄弟震南說。
「我去杜家宅子裏問路,並沒見到害肺癆病的杜仲夫,他老婆,和那拖油瓶的閨女巧珍,我都見到了。那個婆娘的身材面相,真是夠風騷的,那個拖油瓶閨女,看來也有幾分像是她媽,為怕打草驚蛇,我當然不敢多問什麼,至於金牛是否會藏匿在那裏,看不出跡象來。」
「動身是一回事,」朱五說:「胡金牛這傢伙,咱們萬萬不能放過他,如今他重案在身,正是發瘋豁命的時辰,這筆錢原有他的份,咱們就是分了,日後他也會追上門,不把他做掉,咱們無論走到哪兒,睡也睡不安穩。」
「胡金牛犯案後不走,居然回寨姦辱金順嫂,這點我始終想不透,」胡必定說:「按常理而論,一個人犯下人命案子,心虛情怯,躲都躲不迭,他哪會再潛回寨去,幹那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胡五昇料想的不錯,在東邊鎮上,胡五常率著的兩個兄弟,很快就找出一條線索來。石三所設的賭場附近,有個賣夜食的擔子,挑賣捆蹄燻燒肉之類的食物,這擔子的主人老何,跟胡家寨這一族沾點兒親戚關係,胡五常和同輩兄弟,都稱他為老表叔,胡五常一到鎮上,就找著了老何,當天夜晚,他買些酒和菜,和這位老表叔喝著聊上了。老何平素好喝幾盅老酒,賣夜食的行業,使他接觸的人多,聽到看到的,也比平常人多,胡金牛殺害金順的血案發生後不久,消息就傳到他的耳朵裏了。
「這女人怎辦?」黑磨盤說。
「說起來真夠傷心的,隆爺。」胡必定說:「胡家寨早先從沒出過這等事,族中兄弟竟然拔刀殺害族中兄弟!金牛和金順房份近,初出五服就反目相殘,咱們雖然沒有眼見,但從事情發生的跡象判斷,除了金牛,兇手不會是第二個人。」
「我說,昌隆大哥,您就是把眼珠急出來也沒有用的。」瘦瘦的盛爺翹起山羊鬍子,鬱鬱的說:「咱們寨裏,都是不近水的旱田,土肥也得雨水滋潤才成,一句話說得爽的,那就是全靠老天爺賞飯的,風調雨順才活得人。您該記得,這樣的災荒,鬧過好幾次了,咱們存糧有限,一粒一粒數著吃也該耗完啦。」
正因這樣,胡家寨的族人,心總是吊著。
隆爺也知道在災荒年成裏,飢餓會使很多人瘋狂,有的為匪作盜,明搶暗竊,有的犯下邪淫的罪案。他也不敢說胡家寨的人都不會如此,他這做族長的,祇能把話說到,希望族裏的漢子,要把心放在當中,不要辱及祖先。但不能要所有的族人都做聖賢,人心究竟是多變的,為善為惡,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有人提起生啖人心的九餅王麻子,隆爺說:
「那胡金牛如今是必死的兇犯,後面別無退路了,人說:一個人發橫,十個人難當,你們若是圍捕他,他可是非拚命不可,這樣,即使能捕著,你們也會危險。所以我說:除非猝然對面,你們祇要差人回來傳訊,一面暗中釘著他就行了,快馬班辦案多,經驗足,你們是不能跟他們相比的。」
「胡金牛!」他挫牙說:「我伸長頸子,等著看你受報應,天若還有天理在,這現世報定會落在你的頭上的!有一口氣,我是看得到的!」
「目前金牛雖沒敢露面,但他決不會躲到天外去。」盛爺鬱鬱的思酌著說:「依我看,東邊鎮上那些黑道人物,極可能和他暗通聲氣;還有,就是大蘆塘那一帶荒野地,也是他匿伏的好地方,那兒旱河縱橫,沼澤相連,到處是野林和灌木,千軍萬馬都能藏得,甭說祇是一個人犯了,……快馬班不能為咱們去砍林伐樹找一個人的。」
「暫時還不能動。」陳玉樓說:「等著再講,橫豎這幫傢伙,一個也走不了的。」
「無論如何,金牛如今是殺人兇犯了,」胡五昇對族裏談論的人們說:「縣隊正在加緊緝捕他,他也許能躲得一時,日久總會敗露行藏的,一旦被縣隊捕獲,脫不了要挨槍過鐵,這種猜疑的事,不必再提就算了!」
「哼!妳倒真擰得很!」王麻子臉色逐漸僵凝起來,緩緩的抓起鞭柄子。他是不動則已,一動起手來,就是一陣狂風暴雨。鞭梢在半空裏蛇游著,唰唰的鞭雨落向那女人嫩白裸肉,打得那婆娘連喊都喊不迭,眨眼工夫,他抽打了七八鞭,雪白的人體變成一塊含青帶紫的橫紋花布了。女人的慘號聲,使門裏衝出一個女孩來,那正是康寡婦帶來的拖油瓶閨女巧珍。
「暫時倒用不著您煩勞,」陳玉樓說:「晚輩祇是想知這兇犯平素的習性,交結的人物,可能藏匿的地方。若是有熟知他的人,能找一兩位跟馬班配合,緝捕他就容易得多了。」
他們耐心的等著,在夾灘四周埋伏的人,也都沒有動。九餅和黑磨盤這夥人,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已陷身在官兵聯手佈妥的羅網裏。祇是九餅王麻子比較著急,他老謀深算的對黑磨盤朱五說:
「老表叔,咱們是自己人了。」胡五常說:「胡金牛殺害金順在先,又姦辱了金順嫂,逼得她吊死在祠堂的老榆樹上,這種做法,天地不容,即使官府不緝捕他,咱們也不能容他逍遙法外的。」
「………」女人囁嚅的說些什麼,根本聽不清楚。
「若是單捉胡金牛這個畜生,事情就簡單得多了。」老何擠著眼,沉鬱的說:「胡金牛再蠻橫,也抗不得合眾圍捕的,但這裏頭另有牽扯,原因複雜。有些話祇是猜測,找不出真憑實據,官裏詰問,沒人敢說,就連背地裏議論,也怕風傳出去,招來殺身橫禍,……這些按兵不動的黑道人物,胡家寨的人未必招惹得起啊!」
「盛爺的想法不錯。」隆爺說:「族裏可以不動聲色,暗中差出兩撥人,一撥人到東面鎮上去走動,一撥人向西,在大蘆塘那一邊,找著一些散戶人家聊聒聊聒,人說:明查不如暗訪,等到探聽出一絲頭緒來,再做合力兜捕的打算不遲。」
緝兇的羅網是張佈起來了,而兇犯胡金牛的行蹤,始終是個謎。快馬班的陳玉樓和趙剛,分率班裏的幹員,穿著便裝,到四鄉八鎮踩探過,胡家寨的族人,也到處打聽消息,但始終覓不著蛛絲馬跡,由此可見兇犯胡金牛一直沒在附近露面。
胡家寨的胡金牛逞兇施暴,連著幹出兩宗絕滅人性的案子,很快便傳佈到附近的村鎮去了。
幾個弟兄當時都答應了。他們都熟知胡金牛很難惹,他身體精壯得像隻小牛犢子,拳腳上也下過些功夫,尤獨是一身蠻力驚人,普通漢子擋不得他三拳兩腳,就算三五個合力,也難制服了他。但胡五昇和胡五常幾個,都跟金順極為投契,金順夫妻倆都死在胡金牛的手上,激使他們甘冒風險,也非要把胡金牛捆著不可;在路上,胡五昇就跟胡必定說過,必要時不聽隆爺的交代,先拔槍動手再講。
「老弟,咱們不能跟這淫|婦再耗下去了,快馬班的陳玉樓極為精明,焉知咱們夤夜奔來,他不會著人釘梢?於今之計,找到杜仲夫,起了款,用罷早飯,咱們就得動身啦!」
班長陳玉樓除了帶一名便裝的馬兵之外,由熟悉路徑的胡五昇帶領著,經過一夜的奔波,在天色微明的時分,抵達了大蘆塘北的夾灘,找一處灌木叢,蹲下身來。那兒距離杜家的宅子不遠,撥開灌木的梢尖,便能看到杜家門前那條小路,若是和_圖_書有人進出,決難逃過他們的眼。
他們走到天快落黑,才抵達大蘆塘的邊緣。
「說呀,妳這個沒廉恥的騷|貨,妳把胡金牛藏到哪兒去了?!」
此外,族裏也有一些人,在背地裏議論過胡金牛對於金順嫂的態度,認為他心存曖昧,但這種事情毫無證據,自不便公然的傳揚。金順嫂是個本本分分的年輕婦道,不會有半隻眼看上金牛那種潑皮貨,大家也都明白的;祇要金牛不明目張膽的做出什麼,大家當然只有暗中留意著罷了。
報官的事,由隆爺帶著胡五昇、胡必定兩個,親到縣署遞的狀子,請求縣裏驗屍並查緝兇手。縣裏受理了這宗命案之後,當即派人下來驗屍,做了筆錄,但對緝兇歸案這一點,一時仍沒做得到,因為縣隊奉到緝兇令,不知道逃犯胡金牛潛藏在什麼地方?
「說得也是。」胡五常點頭說:「走黑道的,有他們自己的規矩,無論內裏鬧到什麼樣的程度,也不沾官府的邊。祇不知您的這些消息,都是從哪兒得來的?」
「倒不是跟胡金牛一個人有關,」老何說:「他跟黑磨盤那一夥子都有關係,黑磨盤朱五,賭場的石三,九餅王麻子,胡金牛這四個人,據說曾經聯手幹了幾票大案子,杜仲夫是替他們看管水子錢的,他是五個把兄弟當中的老二。這幾宗案子所得的錢不在少數,由於分贓不均,窩裏雞鬧起意氣來,不止一次,他們喝醉酒之後,激烈爭吵過,但仍沒有結果。做老大的王麻子便提出來,這筆錢暫時不動,由杜仲夫保管著,等日後再講,石三不放心姓杜的,便慫恿著他那做寡婦的堂姐嫁給杜仲夫,好把他釘牢。王大麻又不放心石三,差胡金牛去釘牢姓杜的夫妻倆。而胡金牛和杜仲夫的老婆,原就夥穿一條褲子,想吞併這筆水子,王麻子和朱五耳聞著風聲,放話要整倒胡金牛。胡金牛抗不住,才回到胡家寨子,要跟你們打伙到外縣去謀活,其實,謀活是幌子,避避風頭是真的。」
「畜生啊!真是不知廉恥,膽大包天了!」盛爺氣得渾身發抖,老淚縱橫說:「他這完全是發瘋,不想活了的幹法,殺害金順,還要姦辱他的寡嫂,十足禽獸的作風,天地不容的。」
「本來就是,世上最兇的,並不是豺狼虎豹,猛獅巨象,實在是人模人樣的人禽啊!」
「你說怎麼辦?!」王麻子說:「她謀害親夫在前,又夥著姦夫逼姦她的骨肉,這婆娘的心,要比胡金牛更狠更毒,她那顆心,留著你吃罷!」
陳玉樓不愧是專辦刑案的老行家,在他計算中,把東邊鎮上到胡家寨這段多出的里程都算進去了,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他說話不久之後,一群騎牲口的傢伙就出現在眼前啦!
「暗中資助胡金牛脫身遠走,也許可能。」快馬班裏的副班長老趙說:「但咱們盤問時,他們不會吐實,問也問不出原委來的。」
王麻子像一匹餓狼般的生啖人心時,四周的槍聲響了,大批設伏圍捕的官民,無數槍口指向了他們,這當口,黑磨盤朱五的匕首剛插|進那女人的心窩,人心的滋味還沒嚐著,就已經束手就擒了。
六十多歲的老族長胡昌隆,在寨中族人的眼裏,一向是耿直剛強值得尊敬的人物,也是經驗多見識廣的老長輩。他曾經帶領族裏的人,組織銃隊,打退過企圖捲劫的大股盜匪,也帶領他們熬過許多次水澇和苦旱造成的災荒。雖說寨裏也倒過人,但比旁的村寨要好得多,至少,胡家寨的人,沒有被災荒逼瘋,幹出為非作歹的事情來,這可是闔族引以為傲的。
大蘆塘實際上祇是一塊窪野,約佔十多里長,七八里寬,夏秋多雨季節,各處雨水沖匯而來,使它變成湖沼相連的澤地。澤地中間,夾有若干沙渚,突起的丘崗和多林莽的綠洲。有許多散戶分佈著,他們有的採擷觀音柳和野蘆桿編籃編蓆為生,有的從事漁撈,有的牧養牛羊豬隻,有的打獵,也有的利用這塊複雜的地形掩護,嘯聚為盜匪,但他們多在遠方做案,表面上分不出哪戶是良民?哪些是盜戶?真所謂五方雜聚,龍蛇混處。有許多重大的刑案,都把那兒當成可疑之地,卻很少偵破過,快馬班的陳玉樓班長慨乎言之,也直承那兒是最使他頭疼的地方。
「問題就出在這裏了!」胡五常說:「族裏人協同官府拏人,胡金牛不會移恨到族人身上?如今咱們站在明處,他卻匿身在暗處,人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知道他會使出什麼樣歹毒的手段?尤其是族長隆爺和金順嫂,更得小心防範著才是。」
「嗯,聽起來,原因真夠複雜了。」胡五常說:「不過,那胡金牛既然要去外鄉避風頭,為何半路上要鬧搶劫?又要殺害金順呢?」
「這也很可能,」陳玉樓皺眉說:「等他一踏出縣界,咱們雖可用緝捕文書照會鄰縣追捕,但人到外縣,人地生疏,踩案就要困難得多了。咱們當然希望在他遠走之前,在縣境之內捕拏到他,我不妨留一個人住在胡家寨,你們祇要打聽到任何有關兇犯胡金牛行蹤的消息,可以隨時見告,咱們就會立即佈置的。」
「我知道胡金牛是兇心變性的傢伙,」胡必定插嘴說:「但他終究是單身一個人,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血案在身,逃都逃不及了,我不信他會有那個膽子,還敢貼近胡家寨,那不是飛蛾投火嗎?」
胡家寨放出去的兩撥人,兩天後都回到寨裏來了。
「這種線索,他們敢提嗎?」老何說:「弄得不好,會一窩老鼠下湯鍋,五個把兄弟一道兒鋃鐺入獄的,連那筆黑錢,也會起出來充公,他們決不會提的。」
「不錯。」胡五昇說:「老爹您怎麼知道?聽誰說過胡家寨鬧出的案子?」
他把這意思跟胡必定商議,那個說:
「老表叔您放心,」胡五常說:「有了這條線索,我相信族裏人會捉到他,至少,縣署的快馬班也會有緝獲他的機會,也許因為胡金牛的案子,牽出一些鄰近城鎮被捲劫的老案,把那筆贓款起出來,充公也是好的。」
忙亂中,兇犯胡金牛猝然衝了出來,他像發瘋的牛,撞進一夥強盜群裏,揮動他手裏的短刀,正因這樣,盜群不敢開槍,有一個傢伙撲過去抱住他的腿,另一個抱住他的腰,胡金牛回手戳倒了抱住他後腰的,他自己也被拖跌在地上,黑磨盤朱五這才開槍打中他的右肩膀,過去踢飛他的短刀,九餅王麻子過去拎起他來說:
「她不會那麼傻,」陳玉樓說:「她若不先弄清楚藏款的地點,決不會動手謀害掉杜仲夫的。」
「老兄弟,你光罵有什麼用呢?」隆爺說:「人命案已經鬧出來了,挨了刀的金順,血淋淋的躺著,兇手金牛卻逃之夭夭。天鬧旱是一回事,事情必得逐步料理才成,咱們得要報官,葬人,緝兇歸案,——愈是遇上荒亂年成,愈要彰法。」
「班長說得有道理。」官九爺說:「胡金牛要是不在杜宅,咱們也沒白費工夫,至少把前些時捲劫的案子先破掉,懇求縣長用那筆贓款購糧賬災也是好的。」
一個落霜的凌晨,寨裏竟又出了一宗駭人聽聞的命案,新寡的金順嫂,竟然在祠堂門口的老榆樹上上吊死了。年輕的小寡婦,假如要上吊殉夫,她大可在金順落葬前吊死,不會事後這樣做的。正當大夥兒為這事犯猜疑的時刻,金順他媽胡大娘,氣極敗壞的哭進祠堂,說是兇犯胡金牛昨夜潛回寨裏,持刀入宅,捆住了她,更對金順嫂行強,媳婦受辱後,哭著撞出門尋死,她卻無法掙脫捆綁。等到天亮之後,她滾到門外來,使鄰舍替她鬆了綁,但媳婦業已死了,兇犯胡金牛又逃掉了。
她這樣慘慘的喊著,聲音頓然停了,一把利剪,經她合抱的雙手插|進她的胸窩去,鮮血便冒湧出來,順著她的指縫朝下淌。旋風般的出現,慘切的嘶喊和突然自盡的巧珍,使這群盜匪都變了臉色,但那祇是一剎的工夫,他們便忙亂起來,紛紛掏出短槍和匕首來,去圍住設在宅邊的地窖。
事後,胡家寨的人們談論起這件事,都異口同聲的感嘆著,變邪了的人心實在太可怕了。隆爺說:
「我們怎會牽累表叔呢?!」胡五常說:「您這些話,咱們回去祇跟隆爺說,做族長的隆爺辦事素來穩重,他會有適當區處的。」
「這是當然的,」隆爺摸著鬍子說:「官裏需要我怎麼辦,儘管吩咐,我和族裏的人,都會盡力照辦的,若真遇上了胡金牛,咱們也會親自動手,把他捆交官府。」
夾牆被搗開後,取出來的贓款數目,足夠購買四萬多擔賑災的糧食,無怪縣裏把這夥強盜都判了死刑,連賭場老闆石三也沒能逃過。
「嗨,」盛爺嘆著氣說:「說來說去,我這做長輩也沒盡責。金牛這小子,先是沒家教,後來又交上不三不四的朋友,心邪了性野和_圖_書了,才會鬧出這等血案來。如今他雖然逃掉了,估量也多活不了幾天,縣裏一抓著他,非判他替金順償命不可!」
「要餓死,最先讓我餓死,大睜兩眼,清清白白的去見祖先,我要做個樣子讓你們看看,人在難中為人,才顯得真正是個人!」
「好啊,胡金牛,人都說我王麻子心狠,沒想到你的心比我更黑百倍,老子今天倒要親眼瞧瞧,你的心黑成什麼樣兒?!」
「那當然最好了。」老何說:「不過,你們千萬甭對外透露,這線索是誰講的,要不然,我這條老命就丟定啦……那些黑道上的人,不會讓我活的。」
對於年輕力壯的族人外出逃荒的事,族長隆爺不但不加阻攔,反而亟力慫恿,他認為這樣謀取生路,非常正當,不管對他們自己或是對族人,都有益無損。不過,當他們動身時,隆爺總告誡他們:由於逃荒的人多,到外鄉謀生覓業也不容易,萬一流落無棲,也不要鋌而走險,去幹那些胡作非為的邪門營生。否則,即使案子不發,回到胡家寨來,也會受到族規的議處,杖責交官的。
掌燈時分,他們趕到楊斯必老爹那幢座落在土丘頂上的柴屋裏。楊斯必認得胡五昇和胡必定兄弟,一見面,就知道他們是為什麼來的了。
幾個弟兄沉思著,胡五昇先開口說:
「姓杜的跟金牛有什麼樣的關係?」
「佈置捕人的人數,在精不在多。」趙剛說:「若把鄉民都聚合了拉出去,九餅和黑磨盤反而不敢動了。如今,諸位祇要各自精選三五個年輕力壯槍法好的,配合快馬班,在大蘆塘北設伏就行,等到那批黑道人物進入杜家宅院,鬧開之後,咱們再圍上去,捉人起贓。」
「目前還不敢講,」陳玉樓說:「不過,他們來起贓是錯不了的,即使胡金牛不在,他們也會逼著杜仲夫的老婆,說出胡金牛藏匿的地方的。」
「嗯,」陳玉樓嗯應一聲說:「這個,連我也沒想到,看光景,他們是想起贓款,拔腳離開這兒,轉碼頭到外地去混了。……胡金牛的案子牽連上他們,他們不得不換地方,你該知道,九餅王麻子原是外地來的,他的老巢在北邊。」
黃沌沌的沙粒被風捲騰到天空去,變成黃色的沙雲。天藍得異常淺淡,幾乎看不出顏色。天腳一片渾黃,夾帶著赤氣,顯示出異乎尋常的亢旱景象來。田野裏彷彿被燭天的野火焚燒過,殘立著的一些禾苗都乾枯捲曲,一片褐黑。乾落了葉的野林子,裸|露出光禿的枝柯。有些樹木的樹皮都被飢民剝去果腹了,白慘慘的樹幹繞著龜伏的村莊,看在人飢渴的眼裏,越發有孤伶無助的感覺。
「你們敢情是為了緝拿兇犯來的?」楊斯必說。
這案子發生後,族裏的上上下下,對於兇犯胡金牛的兇殘歹毒,禽獸不如,更是切齒痛恨了,尤其是失去兒子又失去兒媳的胡大娘,觸地呼天,披散著一頭稀疏的白髮,扯著她死去兒媳的手,哭喊著,慘慘的禱告說:
「據杜仲夫說,案發後,胡金牛並沒到他宅裏來。」楊斯必最後說:「但我總認為,祇要那兇犯還沒有遠走,早晚他仍會轉到杜家的。事情明擺著,——金牛常來杜家打轉,必有所圖,究竟是圖人?圖財?還是圖旁的什麼?我們局外人不得而知。」
「事情很明顯,」老何說:「他是花銷慣了的人,搶劫是真的,但他沒料到金順會把他捆上,要送回胡家寨子,按族規處斷,他並不怕,他怕黑道上不放過他,會取他的性命,他殺金順,祇是圖逃。」
「若論最熟悉金牛的,要算他的近房族叔胡昌盛盛爺,但如今他年紀大了,身體又孱弱,騎著牲口到東到西的奔波勞頓,怕他挺不住。餘下來,金牛的族中兄弟胡五昇、胡五常、胡必定等幾個,多少也知道胡金牛的平素習性,我這就著人找他們過來,跟您當面談好了。」
老何是有了七分酒意了,說起話來,才會不顧慮,他認真的說:
「是啊,」老何說:「陳玉樓問過石三本人,也問過黑磨盤朱五和他的嘍眾,但他們都是一向搖頭三不知,說是案發前有交住,不錯,案發後卻沒見到他。陳玉樓明知他們說的話不可靠,但也沒有辦法,那些人沒犯法啊!」
「依我看,事情遠不如你想的那麼簡單。」中年的胡五常說:「胡金牛那小子,腰圓胳膊粗,練的一身好筋骨,是一隻發了瘋的蠻牛,當時隆爺能制得住他,是因為他頭上還沒長出兩隻角來。如今,他發了兇性,殺害金順,幹下滔天血案來,足見他是橫了心了。……人心一橫,什麼樣悖乎常理的事幹不出來?縣隊緝捕他,老實說,捕獲的機會不大,非要咱們族裏人暗中幫忙不行。」
隆爺並沒介意一個族裏晚輩對他的看法,祇要胡金牛不犯事,他不會用族規加在他頭上,胡金牛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他沒有過問過。
「是啊!」金順他媽胡老大娘說:「人說荒春難熬,但春來還有樹葉和野菜佐餐,寒冬沒有旁的,除掉少數人家,還剩有些麥糠和晒乾的薯葉,一天只吃一頓稀的,不能再省了,這樣還會餓倒人的。」
「喜娘,我的好兒媳啊!妳是貞烈性子的婦人,含怨抱屈的死在那天殺的禽獸手上,那個千刀砍萬刀剮的畜生胡金牛,恩將仇報,殺害妳的丈夫金順,又行強糟蹋了妳,妳在地下有靈,該告陰狀,起旋風,也好引著快馬班緝兇的爺們,一舉緝獲兇犯,讓他橫屍伏法啊!」
「那倒沒有什麼關聯,」老何說:「不過,胡金牛跟那夥人的關係很深,確是真的!鎮上人全都知道,他跟石三的堂姐,康家的寡婦有一腿,那寡婦後來嫁給他的把兄杜仲夫了。……我這些話,祇能私下跟你們閒談談,千萬不能對外傳揚,否則,你們老表叔這個吃食擔子,就無法挑出門了。」
「看樣子,不用跟這淫|婦多費唇舌了!」九餅王麻子指著那女的說:「不給她一點顏色,她是不會學乖的,來人!……替我把這淫貨剝脫乾淨,捆在驢槽邊,我用溼水的皮鞭問她!」
「這倒不要緊,」隆爺說:「不過,你們得來的線索,實在太可貴了。有了這條線索,我敢說,祇要轉知快馬班,嚴密佈置,加上民間的配合,佈下多層密網來,緝捕兇犯,胡金牛總會落網的。」
「講起來,你應該曉得。」楊斯必說:「杜仲夫那個老婆,是賭場上石三的堂姐,原先嫁給姓康的,後來姓康的跟人結仇,挨了黑槍,那女人便拖著她的女兒回娘家住,在石三的賭場裏管賬。」
案子結束得夠快的,但現場的光景極為淒慘。橫屍場中的巧珍是被害的可憐人,澤地的居民替她收殮,捐了一口很像樣的棺木。被挖了心的胡金牛和被開了膛的寡婦,都橫在快馬班的馬背上運進縣署去了。杜仲夫發臭的屍體,也被挖掘出來,石灰蒲包還勒在頭上。
女人的聲音更尖亢了:
族裏的兄弟們都認為胡必定說得不錯,全族年輕漢子有幾百口兒,胡金牛再是凶頑,想到胡家寨子來惹事,決難討到便宜。但也認為胡五常的顧慮不無道理,胡金牛雖不至於明目張膽的做出什麼事來,誰也不敢拿定他暗中會生什麼歹毒的念頭?俗謂: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無論如何,加意防範著他,總不會有錯的。
「嗯,」胡五昇聽著,心裏一動,嗯應說:「石三的賭場,寨子裏的人,多半知道,金牛離寨之後,一直是在那邊混的。」
女人也夠施蠻撒潑的,儘管她已落在一夥蠻漢的手裏,但她一點也不服輸;當幾個壯漢動手撕扯她時,她哭鬧著,尖叫著,又抓又扯,又踢又咬,但那種掙扎起不了多大的用處,她那一身的衫褲,很快便變成一些飛舞散落的碎布,不一會兒,連紅綾抹胸和下身小衣都扯落了,裸|露出一身白肉。那些嘍眾,把她像捆豬一般的捆在驢槽邊,拴繫牲口的木樁上,另有兩個漢子,抬來半桶水,把一條皮鞭浸進去,放在王麻子的面前。
「妳這身細皮白肉,硬要討一頓鞭子,究竟是何苦來?祇要妳供出杜仲夫的下落,那筆水子錢的藏處,胡金牛的行蹤,我不但不動手,還會給妳點兒好處,——不嫌我這張麻臉,跟我過日子,也是一樣的。」
「快馬班的陳玉樓,曾來踩過案子。」他說:「但他再怎麼問,也問不出什麼來,這兒的人,黑道上的怕惹上麻煩,有話也不會抖露,一般百姓,既怕官府,更怕胡金牛那種兇神惡煞,誰願意多事?!」
楊斯必這個老頭兒,是個鰥居多年沒兒沒女的孤苦人,平時埋著頭編籃編蓆子太寂寞,一旦遇上熟悉的人上門,就犯了人老嘴碎的老毛病,無意中把杜仲夫這條線索給抖露出來。胡五昇為人,一向心思細密,較有計算,他認為胡金牛既沒遠遁,他必定在附近有窩藏的地方,東邊鎮上,雖有他的朋友,但那邊耳目眾多,極易暴露行藏,祇有荒鄉僻角,才是暫時藏身的所在,石三那個堂姐,是個騷媚入骨的老尤物,守寡後的豔聞,變成附近各村寨人們談論的話題,有人說她癖愛年輕力壯的,她怎會看上杜仲夫這個癆病鬼?他越想越覺得這https://m•hetubook•com.com裏邊另有文章,而且極可能和胡金牛有關。
「這可是最妥當的辦法!」胡五昇說:「咱們闔族的人,誰都把胡金牛恨得咬牙切齒,一心盼望早點把他拏獲,替金順償命,咱們弟兄,會盡力協同您緝兇的。」
胡金順被他近房兄弟胡金牛在逃荒途中殺害的事,使全寨的人都陷在震驚和憤怒當中。胡大娘抱著金順的屍體呼天怨地的哭得死去活來,他們那個房份裏的長輩盛爺,更跺腳大罵胡金牛不是人,是不通人性的畜生。
馬兵侯景吾和胡五昇動身去縣署了,天色逐漸沉黯下來,捲著沙的風貼地吹颳,飢餓的烏鴉唰唰的撲擊著翅膀,在祠堂前的老榆枝上,祠堂的屋頂上嚎叫著。一群原就忍飢受餓的族人,聚在金順嫂停屍的廊房屋外,眼看著焚化的紙灰,黑蝶般的舞進渾沌的風沙裏去,一個個面對著那種天愁地慘的光景,陰鬱憤怒的眼裏,都迸出了火來。族長隆爺更是如此,胡金牛的犯行,使他的心裏像油煎般的灼痛。人生在世上,披上這張人皮,不是一宗容易的事,人可以咬牙忍受一切水旱刀兵的災劫,卻無法忍受人形的畜生胡作非為,像胡金牛這種毫無人性,喪盡天良的禽獸,老天爺若留他活在世上,那,這就算不得是人間了!……黑紙灰仍在飛揚著,他乾涸的老眼裏,溢出悲憤的淚水來。
這時刻,那群人業已圍到杜家宅院門口,咚咚的開始擂門了。由於隔著一道枯木林子,看起來有些影影綽綽的不夠清楚,祇看見門開了,杜仲夫的老婆便被人一把薅了出來,一個聲音潑吼著:
「我也是這樣想,西塘口靠這裏很近,天黑後,咱們也該找個地方歇腳了。五個陌生臉子,揣著槍結夥走夜路,弄得不好,容易惹人誤會的。」
胡家寨應領的糧,是由隆爺親自帶著人去領回來的,糧食先堆在祠堂裏面,敲鑼聚眾,當眾糶分。大夥兒都明白,這批賑糧為數極微,根本救不得荒,但縣署裏開倉撥糧的這番德意,著實令人感激;而且這批糧食來得正是時候,俗謂:甯在飢上得一口,不在飽上得一斗,他們在快斷炊的時刻得到這點兒糧,真像得著了活命仙丹,心裏至少暫時安定了一些。
胡五昇盤算過,他們這趟出門,祇帶了少數乾糧,鬧旱的日子不比尋常,祇要有錢在身上,到哪兒都不愁吃喝。澤地的旱象雖比旁的地方略顯輕微,但也無法作較久的停留,因此,暗中查訪金牛的蹤跡,當然是愈快愈好。他想起西塘口有個楊斯必楊老爹,他是以編售蘆蓆和柳籃子為生的人,常到胡家寨去做買賣,自己不妨領著兄弟,到他那兒借宿,藉機和楊斯必談談。西塘口是進出大蘆塘的孔道,有人從這裏進出,他極可能記得。
「這,借糧該往哪兒去借呢?」他喃喃著說。
「據你們幾位的猜測,胡金牛會逃住哪兒去呢?」陳玉樓問說。
這一回,領先外出逃荒的年輕族人,有胡金順、胡金寶、胡光先、胡必定、胡五昇、胡金牛等廿七個人。他們分成兩路,一路朝西,由其中年紀較長的胡光先領著;一路朝南,由盛爺的姪子胡金順領著。誰知走到半路上,朝南這一路遇上變故,突然折回來了。領隊的胡金順,是由胡五昇和胡必定他們抬回來的,他已被人用刀切斷了頸子,渾身都染著沙和血。
「依晚輩的看法,咱們不必先搜查大蘆塘北邊的杜家宅子,祇要遠遠的佈網,暗裏監視著,我想,快馬班一離開東邊鎮上,九餅和黑磨盤兩個,就會趁機會派人到杜家來,讓他們先入宅子,鬧開來,咱們再撲進去搜查,人贓併獲,數案齊破,那是最好的事了。」
「這種禽獸,人人得而誅之,」官九爺說:「送官他也得死,不送官他也得死!他胡金牛一條命,橫豎是不夠抵賬的,捉住他就殺,最爽快!」
「怪不得石老三把妳當成一著棋走?!原來妳硬是貨真價實的浪貨。」
「你們難道忘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楊斯必嗨嘆一聲說:「前沒幾天,塘北的杜仲夫騎牲口去東邊鎮上看病,回程經過這兒,他把胡金牛做案的情形,都仔仔細細的跟我說了,當時我就猜到,你們寨子會放出人來追捕那個惡棍的,果不期然,你們這麼快就踩下來了!……那個杜仲夫嗜賭如命,他跟胡金牛還曾是一把子兄弟呢!」
「杜仲夫這個名字,我沒聽人說過。」胡五常說。
「其實,胡金牛在石三的賭場裏混過很久,他平素交結的哪些人物,想瞞也瞞不住的。」胡五常說。
隆爺點著頭,想了一想說:
「對九爺您這股義憤,昌隆著實感激,」隆爺說:「但這宗案子,既已報了官,縣署裏著令快馬班下來緝兇,咱們捉著人私下處斷,容怕不盡妥當罷?……當然,假如縣裏有通告,鼓勵民間協助緝捕,捉著金牛,死活不論,那又另作別論了!」
「我說隆爺,咱們不能依恃馬班,來緝捕金牛了!」胡五昇說:「日子朝後拖延一天,會起什麼樣的變化,誰也料不定,咱們趁著寨子還有一夥小弟兄在這兒,應該拉槍出去搜捕他,早攫著早安心。」
「隆爺,您該知道的,」胡五昇很直爽的說:「胡金牛這個人,他爹死得早,他媽是個半瞎半聾的,早就管不住他,近些年,他在東邊鎮上的烟館幫閒,儘交結些三教九流、不務正業的朋友,咱們早就認定他不是一塊好材料,祇是沒想到他會幹出這種事罷了。」
從楊斯必嘴裏,他探問出杜仲夫的生活情形。塘北有兩條延伸到塘心去的沙渚,鄉民俗稱它叫夾灘,杜家住在兩條沙渚相連的叉口兒上,遠近的野林和灌木,把那宅院密密的圍繞著。杜仲夫的上幾代,都靠撈魚和打獵維生,等到杜仲夫手上,他便開墾了兩塊肥沃的灘地,點種瓜果蔬菜,俗稱灌園子。灘地近水,澆灌方便,瓜果菜蔬的收益很可觀。按理說,他該很有些積蓄,但他又貪杯,又嗜賭,更戀著街上的野花野草,隔不上十天半月,就要揣上辛苦積賺的錢,騎著牲口到鎮上去酗酒賭錢,尋花問柳。過不許久,跟若干黑道人物交結,又學上了吸食鴉片。人再是鐵打的金剛大漢,酒色過度,一樣會把人內裏掏空,變成虛虛軟軟的人殼子,何況他吸上鴉片,對身體的戕害更加一等。這樣耗得久了,杜仲夫便患上了肺癆症,臉色青白如紙,騎在驢背上像紙剪似的,彷彿祇要起一陣大風,就能把他吹上天去。
胡五昇聽著,不禁回望班長陳玉樓一眼說:
「你們不要再發威施橫了,你們這些混世的大爺們,你們誰是人呢?誰算人呢?!什麼一把子兄弟?什麼恩愛夫妻?全部是說得好聽!有人為錢財,有人為私慾,都是無情無義沒心肝的畜生!……杜仲夫死了!被她——」她回手指著全|裸著身子被鞭打的女人,咬牙切齒的說:「被她夥同姦夫胡金牛,深夜裏用石灰包套著頭扼死的,屍首就埋在屋後棗樹邊。你們捲劫來的那些骯髒錢,都藏在西屋的夾牆裏面。胡金牛那個天殺的,正躲在地窖裏,他怕我看著這些祕密,會講出去,前天夜晚,把我姦辱了,幫他忙的,竟然是生我的人,我這是告狀嗎?……你們也配?!你們全是披著人皮的賊禽獸,起了贓,等著砍頭罷!」
「您甭著急,老伯。」快馬班駐留胡家祠堂的那個馬兵侯景吾說:「早先大夥兒都以為兇犯作下血案後遠走高飛的,如今他卻在胡家寨再次露面犯案,足見他仍在附近逗留,您儘可不必親自跋涉,我這就去通報隊上,立即搜捕人犯就是了。」
「你等著瞧好了。」陳玉樓說:「我辦過的刑案很多,猜測的事,八九不離十,我估計天色大亮之前,他們就來了。」
「乖隆咚!事情越來越扯不清了,那女人當真會夥同胡金牛,謀害她那生病的丈夫?姓杜的一死,那筆水子錢,不是成了謎了嚒?」
「話是不錯的,」隆爺說:「但則四鄉這麼遼闊,金牛的行蹤成謎,該從哪兒找起呢?閉上眼到處亂撞,那可不成,荒亂年頭,揣著槍出門,誰敢保險不會另惹上麻煩?!」
「杜仲夫倒不會。」楊斯必說:「但他那個老婆就不敢講了,……她跟胡金牛認識在先,胡金牛在犯案前,常到杜家走動,多半是沖著她來的,這種事情瞞不過人的耳目,祇有杜仲夫那個癆病鬼蒙在鼓裏罷了。」
金順落葬後不久,縣隊裏擔任緝兇的快馬班就已經拉下鄉來了。快馬班的班長陳玉樓是個很精幹的辦案能手,他下鄉後,先帶著弟兄,到胡家寨子拴馬,拜會了族長隆爺。他特別奉告隆爺,說是宋縣長一向勤政愛民,任何刑案到了縣裏,縣長對懲兇除惡的事,無不盡心辦理,尤其對於胡金牛殺害他族兄金順的這宗案子,更一再叮囑,要快馬班務必在短期內緝兇歸案。
這群人約莫有十七八個,有的騎馬,有的騎著驢和走騾。天光逐漸轉亮,胡五昇看出九餅王麻子和黑磨盤朱五兩個,都催著牲口走在前面,看和-圖-書光景,陳玉樓是猜對了。他屏著氣沒出聲,直等那群人走過去,才轉臉望著陳玉樓班長說:
他們和朝東的一撥人分路後,走了三十來里地,又飢又渴,不得不在路邊的小土地廟旁歇下來,取出乾餅和飲水果腹。以他們幾個年輕輕的莊稼漢子,在平常,腿一溜,𧼮下三五十里地,根本不算一回事兒。如今熬荒把人熬得虛飄飄的,走起路來,兩條腿發飄打晃,痠得像發透了的酒糟,兩眼青一陣黑一陣的飛著金蠅。
「該死的東西,」隆爺也罵說:「這許多日子,我以為他懼怕緝捕,遠離縣境的,誰知他竟有斗大的膽子,仍然潛藏在這附近?!又幹下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你們替我備妥牲口,我要到縣署去,面見宋縣長,他若不允我立時捕獲逃犯,我就一頭撞死在縣署裏。忝為一族之長,眼見族裏出這種敗類,又任他犯罪後逍遙法外,我哪還有臉回來?!」
也許大家都急著要看胡金牛落網罷?緝捕兇犯的人選,很快便聚齊了,他們趁著黑夜,分成小股出發,朝西拉向大蘆塘,事先約妥的地點去埋伏去了。
楊斯必那張嘴碎碎叨叨的,說話像剁肉圓般的細緻。他說起杜仲夫自己戕害自己,始終沒吐出一個悔字,對於酒色和賭,更加迷戀起來。有時到東邊鎮上去,一住就是一兩個月,賭本不足,立據借債;身子的本錢不足,全靠壯補的藥物催提精氣。人說得上肺癆病的人,會有一種反常的亢奮,杜仲夫就是那樣跟石三的堂姐勾搭上的,結果他娶了她,還拖來一個十五六歲的拖油瓶閨女康巧珍。……也許杜仲夫仗恃藥物撐腰,才暫時降得住那個寡婦的罷?虧蝕本錢的買賣,怎能天長日久的維持下去?再說,那婆娘穿吃花用都講究慣了的,杜仲夫並不是富裕的肉頭財主,為了供養她,不得不把辛苦開墾出來的果木園子,零敲麥芽糖一般的分售給左近的農戶,就這樣,那婆娘還不愜意,經常穢言穢語的口出怨聲,埋怨杜仲夫算不得男人。杜仲夫三天兩頭跑,去配製壯補藥物,可憐補的不夠耗的,把骨髓都搾乾了,也止不了那寡婦的饑渴,壓後還是吐血見紅,哼哼歪歪的病倒下來。
「老表叔,經您這麼一說,我也想通了。」胡五常說:「祇是九餅王麻子和黑磨盤朱五兩個,既然恨著胡金牛,就該託人透露線索,使快馬班能及時緝獲兇犯,他們那筆水子,不就沒人再謀算了?!」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胡五常領著兩個人,揣上短槍,到東邊集鎮上去暗中查訪;胡五昇、胡必定領著三個人,到西邊的大蘆塘那一帶去打聽。講妥若有消息,便差人回來通告,讓馬兵侯景吾轉知陳玉樓班長去緝捕。隆爺在他們行前,一再叮囑說:
「我聽講縣裏就要開倉糶賑糧出來了,」族裏的一個執事胡四鼻說:「但不知這消息確不確實?」
「我說,陳班長,您真相信九餅和黑磨盤他們會下鄉來嗎?」胡五昇悄悄的說。
隆爺的看法,也許有些人會以為太瘟太傻,他認為人不論遭逢什麼樣悲慘的災劫,都要安守本分,哪怕兩眼睜睜的餓死,不是人幹的營生,決不能幹。早年鬧災荒,旁的村落裏,有些人嘯聚起來,掄著刀,揹著銃,拉到鄰縣去做盜匪,作下不少宗血淋淋的案子,結果那十八個人,被縣隊圍剿,都橫屍在大蘆塘西邊的河灘上;也有些人,為了一籃野菜,一口糧食,爭得頭破血流的;更有些餓紅了眼,急發了瘋,認定前面沒活路了,犯姦亂|倫,儘做些有悖常情的獸行,自尋死路的。這些事,在胡家寨卻從沒發生過,胡昌隆曾經用他粗沉的喉嚨,在祠堂裏對他的族人喊著說過:
「要說的,我全說過了!」女人仍然很倔強:「杜仲夫出門去了,藏款的地方我不知道,胡金牛跟我沒拉扯,我怎會窩藏他?你們甭說拿鞭子威嚇,就是把我剮掉,剁掉,也還是這幾句話。」
「不錯,」老何說:「在賭客眾多的石家賭場裏,他祇是一個害肺癆病的,不顯眼的賭客,他若不是娶了石三的堂姐,真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呢!」
巧珍披頭散髮的奔出門來,並沒撲向她那被鞭打的母親,卻跪在場子中間,哭喊說:
「如果這樣,那麼胡金牛必會遠走高飛的。」胡五常說:「您想,咱們這兒正鬧荒旱,眼看寒冬無糧,一般人都難以為活了,上回胡金牛就有外出謀生的打算,半路上他想搶劫,被金順插手阻攔,才發生血案的。金牛既犯了案,他不走,留在這兒還有什麼想頭?……難道會等著您去緝捕嗎?」
「您是知道的,四鄉這樣遼闊,捕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陳玉樓說:「咱們奉命後,連兇犯的長相是什麼樣兒全弄不清楚,怎能在眼下就抓著人?因此,晚輩我不得不到這兒來,拜會老伯,盼望您能協力,使這宗案子能早一天結案。」
「是啊,」胡五昇兩眼紅濕濕的:「正因為金順大哥聽您的交代,不准自己兄弟們惹事,才惹出事來的。——咱們離寨六十多里地了,行過大蘆塘,遇上鄰縣有人領鄉裏的賬糧回莊子,胡金牛拔刀去劫那批糧,被金順大哥阻攔住了,胡金牛不服氣,出言頂撞,金順大哥一火,著令咱們合力把金牛捆起來,打算把他送回寨子,聽您發落。……當夜咱們露宿在野地裏,天冷,咱們折蘆柴燃火驅寒,在火堆邊躺著,等到天亮後,金順大哥被人用刀切斷了頸子,而被捆的胡金牛卻走脫了,——咱們發現他是用火把繩子燒斷,趁著咱們入睡時拔刀殺害了金順的,捆他的繩索還有一段燒剩的,遺落在火堆旁邊。這就是咱們帶回來的斷繩,也是金牛犯案的證物!」
快馬班暫時借駐在胡家祠堂,當夜,陳玉樓便跟胡五昇等幾個見了面,大家圍在豆油燈下,商議著緝捕兇手胡金牛的事。
「我可沒想到,九餅和黑磨盤會親自下來。」
「我的好侄兒,你們老表叔我,可不是大睜兩眼打謊的人,那些無根話,我決不信口開河亂說的,——這些話,都是黑磨盤手下人,無意中透露出來,我親耳聽說的。如今,胡家族裏的人,縣署的快馬班,各地的聯莊會,黑道上的人物,都在緝拿胡金牛,我當然願意他落在你們手裏,至少,縣署捕獲他,胡金牛死得不會太慘。他雖是幹了禽獸的事,他仍然是我的表侄,如果落在外人手裏,千刀砍,萬刀剮,我仍不忍心啊!」
「杜仲夫的尾巴根子,瞞不了我!」,楊斯必說:「他早先也是石三賭場上的常客,把祖上留下的兩塊灘地,都變賣了,流水送上賭桌,要不然,那個賣騷的寡婦會投懷送抱跟他過日子?……她是見著姓杜的出手闊綽,以為他是不得了的大財主呢。」
在沙野上生活的人們,日子一向過得清苦單純,這些年來,鬧荒鬧旱的常有,鬧盜賊兵燹也都有的,但沒曾見過像胡金牛這種枉披一張人皮卻不幹人事的兇邪,因此,大夥兒祇要蹲身談起他,無不大發恨聲,立誓要合力把他搜捕出來,送官究辦。其中像官家寨的官九爺,鄒家老莊的鄒大爺,好些主持地方事務的仕紳,都騎著牲口到胡家寨子來看望過隆爺。依照官九爺的意思,認為像胡金牛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一旦捕獲了,根本不必送官,祇要當眾用傳統的方法處斷就行了。
也許是巧合罷,旱災過後,王麻子被槍斃了,死後真的犯了天狗星,——一群野狗,刨開了他的墳墓,把他那顆心,連同五臟六腑,拖啖得乾乾淨淨,這巧合,使人禽的傳說,更被人們深信不疑啦!
隆爺在祠堂裏召聚他們,詢問踩探的情形。胡五常就把得來的線索,稟知隆爺,胡五昇得到的雖沒有那麼詳細,卻也隱約透露杜家夫妻倆和胡金牛有關。此外,胡五昇曾經親到杜宅,裝成迷途的路人,向杜仲夫的老婆問路討水喝,暗中看過動靜。他跟隆爺說:
位居沙野當中的胡家老寨,是鬧旱鬧得最嚴重的地方,天還沒交冬,全寨幾百戶人家就把所有的存糧都吃盡了,一秋顆粒無收。沒有新糧入甕,沒有餘糧度過寒冬,原是族裏料得到的事,但是,寨裏的老族長隆爺仍然急得跺腳,差點把發紅的兩眼急迸出來。
他停住話頭,伸出手去摸捏著,又說:
「東邊鎮上我去過。」陳玉樓說:「像賭場的石三,黑磨盤朱五,他們祇是地方上的小混家,不會替金牛撐腰,弄到惹火燒身的地步。」
大旱的年成。
「我想,我們會盡力打聽清楚的。」胡五昇說:「寨子裏這回差出兩撥人,五常領的那撥人,正在東邊鎮上挖根刨底呢。」
一般年長的人,都在為缺糧的事憂急著,而年紀較輕的人,血行旺盛,活力充沛,多半不願坐守在家根忍飢受餓。他們打算烙些乾餅,用竹筒攜帶飲水,穿過百里旱區,到外鄉去幫工打雜,這樣,不但能逃荒活命,還能積賺些錢幫助家裏。
王麻臉帶著一臉邪淫又猙獰的笑意,並沒有急著抓起鞭子,卻緩緩的跨步上前,仔細端詳著女人,帶著一種甜甜的威嚇說:
胡昌隆苦笑笑,搖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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