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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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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寫狐的筆記那麼多,哪會全是空穴來風的?臨到蒲松齡寫聊齋,可說集鬼狐之大成,據說他當年為寫這部小說,在村外的三叉路口,搭了個涼棚子,成天坐在那兒,棚裏備有供人歇腳的桌椅和茶水,招呼著南來北往的客人進棚歇息,蒲松齡就藉這個機會,央請旅客們講說些奇聞異事給他聽,他是有聞必錄,這樣集聚了若干年,他才寫得出聊齋來的。」葉老爺爺一面說話,一面理著他的花白鬍子。「我們要是指蒲松齡說謊,那是指所有說故事的都在說謊,那時寫書耗精神,刻書印書要賠錢,為了說謊耗神又賠錢,天下哪有這種傻事?何況我們這些人,都是和狐仙打過交道的,假如那些後生小輩,本身沒經歷過靈異的事,閉起兩眼亂嚷嚷,硬指我們撒謊,那不把人鬍子氣翹才怪呢!」
「其實人世也一樣,就如俗語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據說狐族的家規族規很嚴,在狐的社會裏,牠們敬老尊賢要比人世強上許多;但狐族的族口眾多,難免有不肖子孫干犯禁令,致遭天譴的。」徐二先生說:「有些有學問的老狐,稱得上狐學究,牠們並不是專賣野狐禪,用玄虛狡黠誑人的,牠們對人間古代的經典,不但讀得透熟,而且能夠消化,和人對答時,出口成章,經常難倒人,牠們的行為舉止,溫實敦厚,有古聖先賢的風範,不像世上的酸丁腐儒,食古不化,滿腦子冬烘,但不論那些老狐肚裏有多少學問,小狐也不會全聽的,牠們跳踉成性,沒那種道行,哪會聽得懂啊!」
「哦,那是很容易分的,單從牠們的趾爪,就看得出來,仙狐的趾爪和人一樣,是生有指甲的,野狐的趾爪和貓狗一樣,是鉤爪,又彎又尖的鉤爪。」父親說:「仙狐生存的歷史,也許比人類還要長,牠們是有智慧的,非常通靈的族類,介乎人|獸之間,牠們的壽命極長,懂得修煉,有牠們神秘的法術。幼小的仙狐沒什麼道行,牠們的皮毛是hetubook.com.com黃色的,有時候,也經常落進獵人的網罟,或是被人誘捕轟殺,但長到千年的仙狐,毛色就變白了;修到萬年之後,牠們的毛色就會變黑,成為黑狐,所以民間形容狐,才有『千年白,萬年黑』的說法。狐能幻化成人形,能口吐人言,和人交語,那並不是黃毛小狐能辦得到的,牠們至少要修煉幾百年,肚裏有了丹丸,才談得上變化呢!」
「一般人常說狐狸,狐狸,這好像人常說:松柏、楊柳一樣,其實,松是松,柏是柏,楊是楊,柳是柳,並不是一個種類。狐和狸,根本也是兩種不同的動物。」父親認真的說:「像山狸子,和狐完全不一樣,菜狸子、黃狼子,都和狐差別太大,單說狐,也有紅狐、灰狐好些種,大體上說,那都是不能通靈變幻的野狐,在西洋各地,那些小說上寫的,都是野狐,只有在中國,和少數鄰近中國的國家,才有傳說裏的仙狐。」
這類的故事,固然怪異得緊,但父親卻很少主動的講述它們,大都是母親先提了個頭,逼得他不能不接著講下去,我從經驗中體會得出,他最大的興趣,還是集中在對狐狸的研究上。
當然,這三個人都親眼見過幻化成人形的狐,也有過多次怪異經歷的,他們和父親同樣肯定狐仙的存在,並且確信牠們具有法術,葉老爺爺是個樂觀豁達的老人家,出語詼諧,常逗得聽話的人哈哈大笑。
「我不知諸位有否發現,在古今的誌異小說裏,談到各種各類的狐,其中有目不識丁的,也有談詩論文的,其中只有一種狐沒曾見著,那就是應試為官,可見狐仙講求長生、得道,自在逍遙,討厭人間狗屁倒竈的官場;在狐族世界裏,只有家族,沒有什麼王侯之類的名目,倒是頗有道家根柢的,這才真是狐族最可愛的地方呢!」
實在說,父親和他的友輩燈下談狐,唯一癡迷的聽眾就是我。也許是太癡迷了,就像那老狐當年聽書一樣,聽一句記和圖書一句,雖然時光遠去五十年,我仍能記得他們當初所談論的一切。
「狐當然是有的,」子揚大伯接著說:「但把所有的通靈的狐都稱作狐仙,其實大有問題。由於牠們像人一樣,本身資質有高低,心性也有不同,有的循正道修煉,參成正果;有的急功近利走邪門,煉什麼陰陽採補,盡幹傷天害理的勾當,那不能叫狐仙,該叫狐妖、狐怪、狐狸精,古今筆記小說裏記載的,以這類行跡不端的歪狐居多,說來也讓人感慨呢!」
「最氣人的一點,是狐族求學,遠比人要認真。」葉老爺爺又說:「無拘老塾館或是洋學堂,你們瞧瞧那些學童好了,呆的呆若木雞,巧的踢跳狼號。人類蓋學堂,立塾館,花大把的束脩請老師,聘教習,認真八百的,把吃奶力氣都施出來教孩子,簡直是拿春風灌那些頑童的驢耳,弄得左耳聽,右耳出了。筆記小說裏,出現過一位飽學的老狐,五經四書,倒背如流,諸子百家,無所不曉。有人怪問他這些學問他都打哪兒學的?他笑說:『我也都是在你們塾館裏開的蒙。在我還沒能幻化人形之前,學得好苦。既沒筆墨,又沒課本,全是聽一句記一句,通夜對著月亮,在心裏覆誦。及後能變人了,就借人家的藏書閣,偷偷的看書,逐漸的,書讀多了,能融匯貫通了,這才發現那些老塾師把經書講錯的地方太多了。說來也沒什麼,我們不幸為狐,修煉千年,讀書萬卷,才增得這麼一丁點悟性,也夠可憐的啦!你們人的壽命,原不比狐短,但酒色財氣把原壽耗去十之八九,只賸下短短幾十年的光陰,如果自幼懶惰成性,不去困而學之,一旦長大成人,進入忙碌世界,哪還有空去學?只怕到頭來,連我老狐這丁點根柢都還沒有呢!』……你們瞧瞧,老狐的這番言語,你管它是真是假,就算姑妄聽之,對人何損呢?」
「那是為什麼呢?」徐二先生問說。
「老爺爺說人不如狐,算是做人的一www•hetubook•com.com大諷刺。」子揚大伯說:「按理講,人的悟性,說什麼也比狐要高,結果卻適得其反,這是什麼原因呢?是人把原本單純的事情弄得複雜了,為穿衣吃飯忙,為升官發財忙,繁文縟節的人生事務一大堆,心性那一竅全被堵塞住了。狐的日子過得簡單,誰聽說狐族製造過錢的?牠們身上穿的是老一套——自己的皮毛,地上生的菓蔬夠牠們吃的,牠們不為聲色所迷,不為外物所惑,自然反璞歸真,大開靈悟之門。很多黃皮小狐,自幼就懂得拜天拜地拜月亮,吸天地月華,增長牠們的靈性,除了修道長生這條路,牠們別無所求;牠們的悟性,當然是蠢物人類難以相比的了。」
「我要是那個法師,也不會五雷劈牠;本來,人就有許多的不是,哪能全怪罪狐呢?」
露冷霜寒的秋深時節,父親常會備些酒菜,邀約兩、三位他的好友,在燈下品酒談狐,其中有一個以針灸聞名的子揚大伯,一位主持乩壇的徐二先生,還有一位通今博古的葉老爺爺,當然,偶爾也會有旁的人,至少這三位是每聚必到的常客。
「嘿嘿,你說這話,真說到我心眼裏去了。」葉老爺爺摸著鬍子,笑得挺開心:「我們人類講『法天則地』,全都是自欺欺人的,臨到利害當頭的辰光,什麼天,什麼地,什麼孔,什麼孟,全都扔到腦後窩去了。筆記小說上記載著:甲乙兩個狐族,因為細故打起群架來,最後由兩族最老的狐仙出面,談判講和;從天心談到地道,從孔子談到孟子,他們對聖人之道,有了質疑的地方,便一同去拜訪隱居在園子裏的老儒,請老儒出面替他們排難解紛;老儒本著和為貴的本旨,詳解聖賢的話,把兩造的彎子扯直了,兩個狐族,便歡天喜地的解甲罷兵,跳踉而去。過了幾天,擔的擔,抬的抬,替老儒送了麥菽瓜菓之類的謝禮來;可見狐族非常講道理,也懂得景佩真有學問的人。全不像時下的年輕小夥子,書沒唸上幾本hetubook.com.com,跳上桌面亂吼亂叫,提到夫子就叫孔老二,這般的沒體統,真是人不如狐啦!」
「當然嘍,中國的北方有狐,南方有五通,若干筆記裏,有很多寫邪狐、惡狐、狡狐、妖狐的事,誤使人感覺狐是精怪類的邪物,這是不公平的,」父親對朋友發他的議論說:「我看了許多年的誌怪小說,發覺狐採邪門修煉方法,像陰陽採補之類的,吸人的精髓,助牠們早日成道,這是狐族危害人最深的一門邪法。傳說有隻煉採補的妖狐,作祟人間,被害者的家屬,延請了一名大有道行的法師,把那妖狐捉住了,用符咒禁鎖著,嚴加審訊,法師對牠說:『我把你這隻妖狐,該用五雷劈殺,你為了修煉,行採補的邪法,不知戕害了多少條人命,可說是罪大惡極,我今替天行法,你還有何話可說?』那狐叩頭哀叫說:『法師,我仍有話要說,我為急速修煉,行陰陽採補之法,深知有罪,但行採補術之前,我所選的,都是些歪道邪行、色中餓鬼,我變成面目姣好的女子,招搖過市,這些傢伙一見著,就像饞貓見了魚,餓狗見了骨頭,盯我、黏我,死咬著我不放,他們抱定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念頭,分明是為外間色相所迷,立意自殺的,您怎能把所有罪過,全推在我頭上呢?法師您查查看,世上的正人君子,我有害過沒有?我害的是世上的人渣,他們找著我來的呀!』」
「因為試官一本正經弄慣了,從沒見過這種玲瓏剔透、活潑有致的奇文,比起他們自己寫的老八股強得太多,心裏難免有些嘔酸妒嫉,便以有欠正經為由,存心抑他一抑,讓他坐坐紅椅子啦!」
「那,仙狐跟野狐怎麼分呢?」說到緊要的地方,我也會歪著頭發問的。
狐最可愛的地方,在於牠們的空靈透脫,牠們對生和死的參悟力,比人類強得多。每隻狐自小就在族群的感染下,存著求仙慕道的心,但一切的修為,都要先從能脫胎換骨,幻變成人形練起,有個老狐感慨和*圖*書萬千的對人說過:「我們不幸投生為狐,在求仙學道這方面,要比人至少差池了幾百年,有些慧根不深,心術不正的狐輩,即使修煉千年,還是不能成丹得道變成人形。你們得天獨厚,一下子就做了人,和仙佛靠得那麼近,但你們枉費了天賦的資質,不但不求仙慕道,反朝墮落處行走,讓外間的功名利祿,把心腸薰得漆黑,讓外間的聲色犬馬,使原本聰明的腦袋抹滿漿糊,我愈活得久,看多了你們人間的事,愈覺你們自誇為『萬物之靈』的人,蠢笨得出奇,也許千百代之後,人要延請狐師來開導啦!」父親念念不忘的「狐學」,大概就是這樣寫法罷,他認為狐族可愛的地方,可多著呢!
「狐唸書,是純為求知;人唸書,常為功名利祿。」父親說:「靠記憶,靠背誦,生吞活剝把書本朝肚裏填,求得的是整塊整塊的死學問,比起狐學究的靈通活化,那當然差之千里啦!古代筆記裏,有士人拜狐為師,聽老狐師講經論道的,老狐師的講述方法,和目下團館的塾師全然不同,牠有時嬉笑怒罵,有時幽默詼諧,從反面著手,刺|激你、啟導你,以求真懂;後來那士人參加考試,寫出來的文章有奇氣,有靈氣,有仙氣,中試是中試了,但只能名列榜末。」
聽多了他們談狐,覺得全不像聽街坊上傳說那麼恐怖。父親和他的好友們,總把狐看成和人一樣的族類,有時把狐來比人,有時又用人去比狐,既不捧狐也不貶狐,較之鄉野上許多盲目崇狐拜狐,甚至假狐仙名號混飯吃的人要高出很多;逐漸逐漸的,狐在我的心目裏,距離愈來愈近,除了一份原始的神祕感之外,我覺得談狐和談人一樣,親切還多於恐懼。我總想著,有一天我也會有那樣的機緣,和一些仙狐為友,學學牠們的通靈透達,聰慧狡黠,日後長大了,真能遇上齋裏青鳳那樣溫柔美麗的狐女,該是做人最大的福分了。若說我童年就是個慕狐的人,那是沒錯的,上一輩人的薰陶,對我有極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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