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海文連望也不望他，冷冷地道：「看到了一個人，就會發瘋，全世界有四十二億人。」
我放下電話，抬頭向坐在沙發上的白素望去：「神經病！」
丘倫嘆了一聲：「是，一九四九年的。」
當丘倫喘著氣，再回到湖邊的時候，他不禁苦笑，他約來的女朋友海文，沉著臉，看樣子已準備離去，桌布上的竹籃和收音機，都已不見，收音機在哪裏不得而知，竹籃則在湖面上飄浮，在竹籃附近浮著的，則是他精心選擇過的一瓶美酒。
但是齊洛將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歐洲的一個小湖旁？他來渡假？他才得到政權不久，正夜以繼日地在剷除反對勢力，鞏固他的政權，哪裏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趣？
齊洛將軍站了起來，他個子不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但是神態十分威武，他揮著手：「你可以得回你的一切東西。希望你別作不利於我們的報導。」
白素「嗯」地一聲：「對，就算是，也沒有甚麼特別。」她說著，放開了報紙，不再和我討論這件事。
丘倫實在想不到有甚麼事可以叫那個流浪漢做的，但是一轉念間，他想到了：「好，你替我打一個電話，長途電話，打給我住在東方的一個朋友。」
流浪漢作了一個手勢：「隨便。」
丘倫無可奈何：「好了，你替我……替我……」
丘倫是一個攝影家，或者說，是一個攝影記者。再具體一些說，他是一個自由攝影記者。他的職業是攝影，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拍攝各種照片，然後將照片出售給通訊社、雜誌、報社。
我沒有說甚麼，繼續進行我在聽電話前的工作，根本沒有將那個電話放在心上——像這樣的電話，如果我要認真的話，一天有兩百四十小時都不夠用。
光線很明亮，刺眼，丘倫身在一間布置得華麗無匹的房間，一張巨大的寫字檯之後，坐著齊洛將軍。
他盯著前面，心怦怦地跳著，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舉起他的攝影機。本來一看到了新奇、異特的事物，就立刻舉起攝影機來，那已是他多少年來培養出的職業本能了，他從來也不會錯過珍貴的鏡頭，那種職業本能，曾使他多次獲得國際性的獎狀。
海文顯然還在等候丘倫的道歉，但是丘倫卻道：「看來你想回去了？很對不起，我有一點事，請你自己找車子回去。」
齊洛將軍指著照片：「我左邊臉頰上，有兩顆並列的痣。你為甚麼特別誇張這兩顆痣？」
流浪漢高興起來：「樂於效勞，我該講些甚麼？」
白素向几上的報紙望了一眼，報紙的第一版上，正有著齊洛將軍的照片，齊洛將軍在國和*圖*書內開始實行鐵腕統治，因為有一個他的反對者逃到了鄰國，他已下令向鄰國開火，這是震動全世界的新聞。
一個曾經有過這樣經歷的人，應該沒有甚麼事情再可以令他驚呆，但這時丘倫卻真的呆住了。丘倫這時所在的地方，平靜之極，那是一個小湖邊的一片草地，綠草如茵，野花雜生，湖邊有幾株老樹，樹根曲折盤虬，一半浸在水中。就在湖邊的草地上，丘倫鋪了一張方格桌布，桌布上是一個竹籃，籃中有美酒和食物，還有一具收音機，正在播放著悠揚的音樂。
齊洛將軍點了點頭：「不錯，照片，你準備在哪裏發表？」
丘倫揮了揮手：「誰會對精神病院有興趣？不過，不過……」
那兩個壯漢，在車子還未停下，就一躍而下，奔向那個駭然望著丘倫的人，動作快而純熟，一下子抓住了那個人，將他推上了車子，車子又立時疾駛而去。
令得丘倫在剎那之間感到如此程度吃驚的，當然就是這個人，即使和心儀的女性一起野餐時，丘倫的攝影機，也隨身攜帶著，可是一時之間，他竟然忘了舉起它來。
齊洛將軍笑了笑，又側頭看著照片，一面摸著他左頰上那兩顆相當大的痣，樣子很滿意。
丘倫道：「我認為這樣，更可以表現出閣下堅強不屈的性格。」
丘倫無法看清那輛車子是不是駛進了那幢紅磚建築物，因為在建築物前面，有一片林子，車子駛進了林子之後，丘倫就再也看不見了。
在丘倫身上，又發生了一些事，或者說，發生了極度的意外。
當丘倫望著眼前這個人，驚愕得發呆，忘了一切動作之際，那個人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草地上的收音機，彷彿他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會發出聲音來的東西。
丘倫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丘倫嘆了一聲，取了一些鈔票，給那流浪漢，誰知道對方卻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情來：「先生，我不是乞丐，不要人家的施捨，除非你要我做些甚麼。」
他的記者證是特許的，事先經過極其嚴格的審查，但是由於他擠得太近了，當他舉起相機之際，兩個護衛安全人員已採取行動，一個用槍托在他的腹際，重重撞了一下，另一個立時搶下了他的相機。還有兩個便衣，在他的身後，將他的雙臂，反扭了過來。
千萬別以為他看到了一個甚麼八隻眼睛，六條腿，頭上長著觸鬚的怪人，絕不是，他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人，那個人，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高，膚色出奇地蒼白，雙眼失神，就在他的身後，不到十公尺處，站著，失神的m.hetubook.com.com雙眼甚至不是望著丘倫，而只是盯著草地上的那具正在播出音樂的收音機。
丘倫奔上了公路，看著那輛車子，在公路前面，轉進了一條小路，而在小路的盡頭處，是一幢看來相當古老的紅磚建築物。車子正向著那幢建築物疾駛而去。
丘倫這句話才一出口，眼前一花，接著就是「拍」地一聲響，他還未曾知道發生甚麼事，又聽到了海文的一聲怒吼。臉上忽然辣辣地痛了起來。他才知道挨了一個耳光。而當他定過神來，轉過頭去看時，海文已經走向公路，看起來，海文要在公路上截一輛路過的車子，輕而易舉。
丘倫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他心中有疑團，想找一個人說一說，但也決計不會無聊得對一個不相識的流浪漢說。所以，他沒有說下去，就上了車。卻不料他一上車，那流浪漢竟老實不客氣地打開了另一邊的車門，就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白素道：「報上說他將會親自率軍去進攻鄰國，看來正是一個瘋子。」
丘倫的驚愕，其實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大約是半分鐘左右。
丘倫曾在中美洲的原始叢林之中，拍攝過左翼遊擊隊活動的照片；曾在亞洲的金三角地區，拍攝過秘密會社會議的情形；曾在海拔七千公尺的山嶺，拍攝過雪人的足跡；曾在深海一千公尺，拍攝過鯨魚產小魚的剎那……
這個人，是一個才通過極其縝密的陰謀而奪得了政權的一個亞洲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
丘倫「哦」地一聲，他想起來了，令他驚愕的那個男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樣子十分怪，看來正是精神病院病人所穿。
一直到六小時之後，當天晚上，丘倫才從一間密室中被叫出來，眼睛上蒙著黑布，再被推上車子，經過了大約半小時，他再被人推出來，步行了十分鐘，停下，解開了蒙眼的黑布。
這是一個極理想的渡假的地方，最適宜於和愛人靜靜地消磨時光。
這個人，除了齊洛將軍之外，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丘倫眼看著海文截住了一輛車，駕車的人是一個金髮男子，丘倫揮著手，海文連頭也不回。丘倫向他自己的車子走去。
丘倫道：「你告訴他，我在這裏，見到了齊洛將軍，這就行了。我的名字是丘倫，我的朋友，叫衛斯理。」
白素順手拿起報紙來，翻著，忽然道：「通訊說，齊洛將軍最喜歡採用的照片，是丘倫拍攝的，他真的見過他。」
幾秒鐘之前，丘倫還怔怔地望著海文的背影，長髮隨著微風輕拂而飄動，海文坐在靠近湖邊的樹根上，正用一根樹枝，輕輕和_圖_書地在拍打著湖水，而丘倫也正想湊近去，對她講一句他在心中已盤算了好幾天，而找不到適當時機講出來的話。
丘倫有點受寵若驚，忙道：「當然不會。」
白素笑著：「我想說明，丘倫見過齊洛，對齊洛的印象十分深刻，他不應該認錯人。」
丘倫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那男子又道：「真可惜，我還看到了她將一瓶酒拋進了湖中，那一定是一瓶好酒？」
「這個人是瘋子，莫名其妙，在應該說『我愛你』的時候，他會像發了羊癲症一樣，驚叫起來。會把女人拋在離城市五十多公里的郊外，要女朋友自己回去！天下沒有比他更混賬的男人，哼，還好給我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沒有被他所騙。」
我悶哼了一聲：「我是根據事實來判斷。再說，就算他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遇到了齊洛將軍，那又怎麼樣？」
丘倫啼笑皆非：「好，我要你立刻下車。」
寫字檯上，放著幾張放大了的照片，丘倫看出那幾張齊洛將軍在演說時神態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他在被捕之前拍下來的。齊洛將軍看著照片，神情像是很滿意。當保安人員向齊洛將軍低聲說了一句甚麼之後，齊洛將軍抬起頭來，盯著丘倫：「你替多少個國家元首拍過照片？」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情景，應該是適宜於講這句話的時刻。丘倫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之中，曾講過無數的話，就是沒有對所愛的異性講過這句話，所以他明知道是最好的時刻，還是有多少猶豫。
如果不是他猶豫了一下，他就不會聽到身後那一下輕微的聲響，也不會轉過頭去，看到那令人驚愕得不知所措的情形。
但是他卻偏偏猶豫著，所以他聽到了那一下聲音，他轉過頭去，他看到了那個人。
我又道：「丘倫，這傢伙，特地託人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說他在歐洲的一個小湖邊，看到了軍事強人齊洛將軍。」
白素連頭也不抬起來。
丘倫道：「當然是世界性的報刊、雜誌。」
在他從事職業攝影的過程中，不知道遇到過多少驚險，非洲一個國家的獨裁統治者，就因為他拍下了一個殘酷虐待鏡頭，而出動該國的全國軍警追捕他，據他自己說，他在泥沼之中，抓住了一條大鱷魚的尾巴，逃出了該國國境。
那個人的身上，穿著一件極其奇特的衣服，那簡直只是一幅布，套在一個人的身上。
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直了直身子：「你老是提丘倫和齊洛將軍，想說明甚麼？」
丘倫瞪著那流浪漢，流浪漢向他陪笑：「先生，載我一程好麼？」
事後，海文還是氣憤不已ｈｔｔｐs://ｍ•ｈeｔuboｏk.ｃｏｍ•ｃｏm，對人說起丘倫的時候，咬牙切齒，有如下的評論：
評論自然極壞。但是是好是壞，對丘倫來說，實在沒有甚麼分別，因為丘倫已經沒有機會聽到她的評論了。
在小湖對岸，有幾艘小船，近湖岸停著，小船上有人在垂釣。偶然有幾隻水鳥，在水面上低掠而過，令平靜的湖水，蕩起一圈圈的水花。
何況，就算是他來渡假，那一定會是世界性的新聞，因為齊洛將軍正是今年世界風雲人物之一。
丘倫道：「我一向不作文章報導，只是攝影，而攝影機的報導，總是最忠實的。」
如果那是一間精神病院，其中的一個病人逃了出來，被人捉回去，那是極普通的一件事，奇怪是在何以這個人看起來和齊洛將軍一模一樣？
丘倫苦笑著，拉開了車門，他在那一剎那間，心中陡地一動：「在公路那頭，有一小路，小路的盡頭，一片樹林後面，有一幢紅磚的建築物，那是——」
我在再開始工作時，看了看案頭日曆，那一天，是三月二十四日。
海文是聯合國機構的翻譯員，美麗動人，追求者甚多，在認識丘倫之後，對丘倫有一定的好感。丘倫如果不是在想對海文說那句話前猶豫了一下的話，以後的發展就大不相同。而今，當然不論花多少心機，也無補於事了。
丘倫曾經用他的攝影機，記錄下時速六百公里的火箭車失事情形；也曾經利用特殊的儀器，攝下了紫羅蘭花的花粉美麗無比的結構。
可是，如今看到的實在太令他驚愕，他只是呆呆地瞪著他所看到的，無法再有其他別的動作。
丘倫再想解釋說，他看到的人，是一個國家的元首齊洛將軍，可是丘倫卻沒有再說甚麼，因為他突然發現，一個再美麗的女人，不問情由就生氣，就不可愛，他反倒有點欣幸自己剛才並沒有將那句盤算了幾天的話說出來。
我又道：「這個人，老是瘋瘋癲癲的，想內幕新聞想得發了瘋。齊洛將軍——報上怎麼說？」
丘倫發怔，那流浪漢又道：「先生，你對精神病院有興趣？」
接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指著他面前的那個人。那個人被他的驚呼聲驚動，向他望來，現出極駭然的神色。
丘倫摸著發燙的臉頰，苦笑。
丘倫將鈔票遞向流浪漢，流浪漢接過了鈔票，歡然下車，丘倫駕著車子，轉進了那條小路，駛向那片林子。
丘倫攤著手，想解釋幾句，可是卻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支吾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剛才……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那流浪漢道：「那是一座私人療養院——」他隨即又作了一個鬼臉：「m.hetubook.com.com大多數是神經病人，在那裏接受治療。」
而丘倫到這裏來，正是如此。十天前，他在酒會裏認識了海文之後，這樣的約會，已經是第三次了。
這個人，丘倫認識，絕對認識。
丘倫有點生氣：「載你到哪裏去？」
丘倫未曾有甚麼進一步的動作，就看到一輛車子，疾駛而至。那車子，是普通高爾夫球場中使用的那種，來勢極快，一下就衝到了近前，車上，除了駕車的人之外，還有兩個壯漢。
我道：「是，但絕不是在歐洲中部的一個小湖邊。」白素仍在翻看報紙，過了一會，她又道：「原來丘倫在拍攝齊洛將軍的照片時，還曾被保安人員拘捕過。」
就在半個月前，丘倫還曾替他拍過照，丘倫在離這個人的身側，大約十五公尺處，替他拍過照，而這個人，正對著十萬以上的群眾在演講。
這次會見齊洛將軍，給丘倫的印象，極其深刻，所以丘倫一下子，憑著他攝影家的敏銳觀察力，他立即就可以認出，眼前那個人，就是齊洛將軍。
這是一項相當不錯的職業，尤其對一個本來就喜歡冒險、刺|激、旅行和攝影的人來說，那簡直是一門上佳的職業。
這樣的情形，丘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想張口叫嚷，可是在他身後的一個已經捂住了他的口，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訓練有素的保安人員，又有幾個衝了過來，排成一堵人牆，遮住其餘人的視線，於是，丘倫就被人推著、拉著，塞進了一輛小卡車，疾駛而去。
齊洛看著照片，緩緩點著頭：「保安人員向我報告，說當時你的行動，太過分了，所以才將你扣留，那只是誤會，希望你別見怪。」
丘倫從極度的驚愕中醒來，他又發出了一下大叫聲：「喂，你們幹甚麼？」他一面叫，一面一躍而起，向前追去。可是車子駛得十分快，丘倫立即發現，自己無法追上那輛車子，他仍然向前奔著，一面舉起了攝影機，不斷地按著快門，直到拍盡了相機中的軟片。
那男人發出了一下尖銳的口哨聲：「糟蹋美酒的女人，罪不可恕。」
丘倫吸了一口氣：「超過三十位。」
齊洛將軍左頰上的那兩顆痣，是他貌相上的特徵，丘倫毫無疑問可以一下就認出來。
流浪漢的神情更委屈，叫了起來：「這是極大的侮辱。」
當他來到車子旁邊的時候，一個看來像是流浪漢一樣的男人，帶著笑臉，來到了他的身邊：「先生，和女朋友吵架了？」
齊洛將軍在發表他就任國家元首後的第一次公開演說，幾乎每一句話，都引起上萬群眾的喝采。丘倫全副攝影配備，在演講台的左側擠上去，向神采飛揚的齊洛將軍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