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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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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學期當然是不行了,你可以先上給外國學生開的德文課,寒假後開學就可以註冊了。」一直沒說甚麼話的楊文彥伸過頭來說。
「不想出去了?」靜慧看手錶,已經四點多,也就不再勉強織雲。「你真不想出去,我就留下來陪你一會,不過楊文彥還在樓下傻等呢!我去先把他打發了。」她說著就去開門,被織雲一伸手擋住了。
「不帶,不帶。」靜慧又對楊文彥擠眼睛。
來接待他們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高瘦得樹幹一般的身材,鼻樑上架著瓶底般厚的眼鏡,黃色的頭髮盤在頂上,衣著很樸素,宗教味道十分濃。
織雲覺得那圍巾的花色跟身上的衣服不相配,又怕弄亂了她梳得整整齊齊的長頭髮,本不想用,但覺得不便拂逆靜慧的好意,只好勉強把頭包上了。
織雲仔細打量這間房子,覺得出乎意外的滿意,想不到外表那麼老舊,而裏面竟是如此敞亮。房子是扁長方形,中間一層布幔隔著,此刻布幔是拉開的,太陽光從大玻璃窗上照進來,明亮的影子投在地中間的五彩地毯上。兩張單人床各靠一邊牆,遙遙相望。書桌、衣櫃、五斗櫃,甚麼都是雙份,房子裏纖塵不染,窗明几淨。
「我當然是以色列人。不過在我以前,我家好幾代都住在德國。二次大戰時候,希特勒殺了那麼多猶太人,我父母逃到美國去,我父親就在美國唸書、工作。他是有名的火箭專家,打完仗,我的父母回到以色列,回去不到一個月,我就出生。」英格把嘴唇用力閉了一下,又道:「所以,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以色列人。」
「大學在另一個方向——盧的維西大街,離城中心倒是不遠。不過你今天不會有時間到學校去了,我們先送你到宿舍,你安置一下,出來吃點東西,別的事明天再開始罷!」靜慧體貼的說。停止了做「導遊」的工作。
「情形是這樣:宿舍住得很滿,只還有一個空位,是雙人房。現在你跟我上樓來。」史密特小姐看看地上的箱子,對楊文彥道:「這位先生可以幫忙把箱子拿上來。」
「我們宿舍不管中飯,每天早飯是六點半到八點,晚飯準七點。你的半年食宿費已經收到了。這裏的規矩是男賓不能上來,只能在下面會客室裏。」史密特小姐,抱著兩個瘦肩膀,說了又說。最後道:「好了,海蘭娜,希望你住得舒服,不要想家,現在你可以打開你的箱子了。」說完昂然走了出去。
「余小姐還是預備繼續研究中文嗎?」楊文彥又伸過頭來。
「你不要言過其實。」楊文彥對靜慧比劃著他胖胖大大的手。「外國工人鬧事,鬧的不過是些小事,德國人自己才鬧大事。德國就是這樣子,外表看來很安定,其實治安夠壞,新來乍到,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那年阿拉伯國家打我們,在國外的猶太學生全回去從軍,我自然也要去,我們都準備好了去拼命的,誰想到戰爭六天就完了。所以我又回來唸書了。」英格笑咪|咪的,看來又甜又和善,讓人怎麼也想不到她會拿槍去拼命。但她指指牆上的國旗,又說:「這次出來,我帶了面國旗掛在床頭上,以便天天看,天天提醒自己,我的國家多難,不要因為自己過得太安逸就忘了她。」
「我想起了一個同學的話。」靜慧笑著說。
她想不出零下兩度是個甚麼情景?也沒有刻意去想這回事,在亞熱帶臺灣長大的她,潛意識的以為全世界都那麼溫暖。穿上她行裝裏最貴重的衣服——一件上好質料的灰背大衣,她認為足以抵禦任何的寒冷。這件名貴的皮裘,還是母親當年的嫁粧,因為臺灣天氣熱,沒機會穿,保護得又好,所以看來光澤柔潤,和新的一樣。為了她出國,母親特別托人找了個上海來的老師傅,照著畫報上的時裝款式,改成了流行的新樣子,拿去墊肩,配上一條灰皮腰帶,穿在她修長的身材上,越發的顯出婀娜多姿。
織雲半天不做聲,過了好一會才冷冷的道:
「這位是余小姐嗎?歡迎歡迎。我是史密特小姐,這宿舍的管理人。」她伸出手來給織雲。這回織雲就習慣了,跟她握了握,用生硬的https://m.hetubook.com.com德語說:「你好,史密特小姐。」
「這裏面有些東西不能受震,還是我自己拿罷。」
「楊先生一同去不是蠻好。」織雲不得不客氣的說。其實靜慧說不要楊文彥去,正中她的意。
「喔!把天上的雲織起來,真美,天使一般的名字,可惜太難發音了。」史密特小姐摸著她尖尖的嘴唇,表示發不出那個音。「你沒有英文或是德文名字嗎?」
靜慧這才發現說走了嘴,非常後悔,可是現在想不回答也來不及了。只好歉意的笑笑,硬著頭皮道:
「坐巴士?這麼多行李方便嗎?不如叫輛計程車罷!」織雲指指手推車上的東西。
「當然好。」
織雲聽得十分驚訝:這麼一個年輕秀麗的女孩子,唸的是醫學,精通六國語言,當過兵,出來留學帶面國旗掛在床頭上。這可是個甚麼樣的女孩子啊!她想。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在她已往的生活中是聞所未聞的,突然之間,她竟覺得自己像象牙塔裏走出來的傻女孩。
「歡迎你,海蘭娜,聽史密特小姐說來了這樣一個好的室友,我連大衣也沒來得及脫就跑上來了。」她說著脫去大衣。
車開,靜慧就像導遊似的講開了:
織雲立刻認出她就是像片上的女兵。一個能當兵的女人,在她的想像中,一定是高大健壯孔武有力的。英格這樣嬌小秀氣,她真沒想到。
織雲隨著眾人走出機艙,迎面就是一陣刺骨的寒風,吹得她從心裏冷出來。放眼掃掃四周,只見房頂上、地面上,目光所及之處,全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西伯利亞頂多不過這個光景罷!
織雲這才注意到,英格的床頭上,掛了一面以色列國旗,白底藍星,那藍色和她化粧箱的顏色很相近,非常醒目。
「余織雲,我先提醒你,對這些外國工人可要小心,他們全是沒受過教育的粗人,甚麼事也做得出來。」靜慧正著顏色,很嚴重的警告。
「知識嫁粧,當然是說女人受了更多的教育,有了更多的知識,就增加了條件。譬如說,留學生的頭銜就可以讓身價提高,就能嫁到『好』人嘍!」
英格的話,使織雲無端的感觸起來,找不出甚麼合適的話來回答,只讚美的道:
「其實你帶我我也沒空去,明天我的事多著呢!賈天華他們找我商量舊曆年開慶祝晚會的事呢!」楊文彥又向織雲伸出他胖大的手。「那麼余小姐再見吧!」
「啊!到了,這長得要命旅程總算到頭了。」織雲想著,已開始做下機的準備,她把腳邊的化粧箱拿起來放在腿上,對著那上面的鏡子梳梳頭髮、抹抹口紅、照了又照,覺得那張光潤白淨的臉除了有點倦容之外,還是秀色|逼人的,就滿意的關上了箱子。
織雲被楊文彥的話逗得忍不住笑了,靜慧卻對他撇嘴。談笑之間,他們發現巴士已經停了。
「我學了兩年,是在語文中心學的,一本文法全學完了,閱讀的能力也馬馬虎虎,就是開不得口,不敢說。」織雲坦白的說。
「到這裏來,也沒辦法改唸別的,還是繼續老本行罷!」
「你看,這條大街多整齊,德國人就是這點了不起,無論做甚麼,一定要做得頂好。你看,車往前去這條路叫邁克米倫大街,這條路長著呢!那幢黃黃的大房子是邁克米倫紀念館,路兩旁全是熱鬧區。快看,那個圓形的綠顏色屋頂。」靜慧雲指著插了一面旗子的屋頂緊張的說。
「人家可不蠢呢!人家江嘯風是有名的大天才。」
楊文彥提著那隻比磚頭還重的大衣箱,跟在三個女人的後面,氣吁吁的往樓上爬,一直爬到第四層,史密特小姐才停了步。
「你不是以色列人嗎?」織雲不解的打量她。
忽然,擴音器發出了聲音,機長報告說:一刻鐘之內就要降落。此時是當地時間下午一點半,氣溫是零下兩度。
「你不要陪我,還是跟他一起走吧!」織雲忽然笑起來,「甚麼時候交了這麼好的男朋友?信上一個字都不透露。」
織雲靠在椅背上,無精打彩的望著窗外,心裏百般枯寂,覺得旅途真的是沒有盡頭了。
「我不和*圖*書會笑,我會糾正你。海蘭娜,以後你在德文方面有疑問,可以問我,德文也算是我的『母語』。」
「還是法學博士呢!可就是找不到事做。你知道他的工作是甚麼?在餐廳端盤子。是斯文掃地。唉!不能多想,想多了會氣死人。我就罵他:為甚麼出來不改行呢?下了這麼多年功夫,啃出來個博士頭銜,結果是毫無用處,這不是浪費時間嗎?為甚麼不唸個能賺錢吃飯的科目。」靜慧大聲大氣的說,一邊說一邊嗟嘆。
「這一帶正在造地道車,到處挖土,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楊文彥看出了織雲的失望,又把頸子伸得老長的,向她解釋。
「我這樣不早不晚的來,怕入不了學罷!」織雲躭心的問。
織雲和靜慧坐後座,楊文彥在前面和司機在一起。織雲一轉頭,發現靜慧兩眼盯著她手上的化粧箱,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按照預定時間,飛機應該早就到了的,但據說因為慕尼黑機場跑道結冰,降落有困難,又平白的在雅典機場枯等三個多小時,這使原來就長得讓人受不了的路程,又加長了一大截。此時的她,腦子昏昏沉沉,窗外的白雲陣陣自視線中退去,她覺得心裏、思想裏,也是一片白,不願意再去想任何事。
「楊先生——」
「哎唷!怎麼只顧談話,車子到了都不知道,快下來。」靜慧叫著,扯起織雲,三個人匆匆的下了車,織雲兩隻腳冷得又有站在冰上的感覺,她哆哆嗦嗦的問:
「兩年多?可真不是短時間啊!」織雲朝外面望望,又問:「那些造路的德國工人;怎麼頭髮和皮膚的顏色都那麼深?簡直不像白種人。」
「你學了多久德文?跟甚麼人學的?」靜慧問。
靜慧在史密特小姐背後對楊文彥笑著擠眼睛,楊文彥只裝沒看見,一聲不響的下樓去了。
「一年怎麼能完?如果能在世運會之前造完就不錯了,至少還得兩年多。要不是為了趕工,這種冰天雪地的時候,那裏會大興土木。」靜慧指著那些工地說。
英格已經走過來,和織雲握手,打量著她道:
巴士真的不擠,椅子舒適而柔軟,與國內的遊覽車完全一樣。靜慧拖著織雲坐第一排,特別讓織雲坐靠窗的位置,楊文彥坐在靜慧的左手邊,只是中間隔了一條過道。
「大學在那裏呢?也在這附近嗎?」織雲打斷靜慧的話。她現在沒有多少心情看風景和名勝,關心的是入學問題。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一邊往櫃子裏掛衣服,一邊就想起了靜慧告訴她的:那個叫江嘯風的傢伙,說「知識嫁粧」的話。這句話使她很不舒服,以至整理完畢箱子,把化粧箱裏的瓶瓶罐罐,面霜、粉底、口紅,一樣樣拿出來的時候,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可笑的感覺,彷彿自己真是出國來採辦「知識嫁粧」似的。
「唔——」一提起「中文」,織雲就像做了虧心事似的,不自在了,她又想起了凌雲那句話:「中國人跑到外國去研究中文,不是滑稽嗎?」她沉吟了一下,輕描淡寫的道:
時間還不到吃飯的時候,織雲拿出紙筆,匆匆的給家裏寫了封信,預備明天和靜慧上街時寄掉。信寫完,又無事可做了,她計算了一下,如果在臺北,現在該正躺在床上做好夢呢!她也實在很困倦了,但總不能晚飯也不吃,這麼早就躦到床上去睡覺。來到德國才幾個小時,她已經感到那份無法形容的空虛,開始想家了。一抬頭,她發現英格床鋪側面的牆上,掛了大大小小好幾個鏡框,就按捺不住好奇的過去看看。其中一張最大的,似乎是他們的全家福,中間坐著一對中年夫婦,後面站著三個年輕人,兩女一男,兩個女孩全梳著彎曲的短髮,面孔也都很美麗。她們之間的男孩,看來比較年輕,好像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家五口,全咧著嘴在笑。織雲對那像片盯著看了好久,心裏在納悶,像以色列那樣的國家,地方那麼小,四面八方全是敵人,如果受到攻擊就無路可退。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還笑得出來?但他們明明在笑嘛!而且那笑容不像是假的,是從心裏笑出來的,她再看另一張像片,上面是個穿軍和圖書裝的女孩子,手裏拿著槍,臉上的笑容甜得滴出蜜來。她正想再往下看,門被推開了,一個嬌小女子走進來。
「學過那麼多?在這裏再加緊學幾個月,你那麼聰明的人,考試一定不會有問題的。會話是得有機會說,你住宿舍,反正非說德文不可,包你很快的就可以說得很流利了。」靜慧說。
「這麼大的工程,總還得一年才能完工吧?」
進了驗關處,想不到暖氣又熱得超過了春天的溫度,她已混身冒汗,而那個對別人的護照只瞟上一眼,就拿起大印卡嚓一蓋的驗關員,還把她的護照翻來翻去,慢條斯理的看個不停,看看她的人,又對對護照上的像片,看看像片,又研究研究她的人。終於,他高抬貴手,卡嚓一聲,蓋了個大印在那小本子。只這一刻功夫,織雲就深深的感到,在國內,即或她不比別人高,至少也是和所有人一樣。在這裏,彷彿就不是的,她弄不清自己是比別人高還是比別人低,反正,跟別人不全一樣就是了。
車子拐來拐去的轉了幾個彎,停在一幢又灰又舊的房子前。織雲從外面打量一下,心想:「這房子像是破落戶住的,說歐洲古老,原來是這副樣子啊!」
織雲看得又倒抽了一口冷氣,想不到被形容得天花亂墜的文化大城慕尼黑,就是這麼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方,比起臺北又好到那裏?她不禁感到失望。
「還不是為了一九七二年的奧林匹克世運會,據估計到時候會來四五百萬的人,交通工具不夠怎麼行?」楊文彥說。
看靜慧那樣子,織雲忍不住笑道:
「這種巴士一點都不擠,是飛機公司專門給旅客預備的,方便得很。從機場坐計程車進城,那還得了!得花多少錢啊!」靜慧打量了一下織雲的衣服鞋子,又道:「這一身穿著高貴是高貴了,可是怕不要凍僵了才怪,明天我快陪你去採辦一些冬天裝備罷!」她一邊說就一邊在身上背著的大口袋裏掏,不一會就掏了一條花花綠綠的圍巾出來。「你快把頭包起來罷!可別一來就凍出感冒來。」
「余織雲今天不想出去了。我明天來找她,陪她去買點應用東西,到大學去辦辦事。連著給她接風,一塊去吃炒麵。余織雲,你看這樣好不好?」靜慧調過頭來問織雲。
「光罵我!是誰先起頭說的?你還不是更會嚇唬人。」楊文彥好脾氣的笑著。
樓上有七八個同樣的門。史密特小姐推開了最裏面的一個,做手勢叫楊文彥把箱子提進去。但楊文彥正提著箱子要進門,她就伸出細長的手臂橫腰擋住。
「這麼多?德國人自己為甚麼不做?」織雲好奇的問。
「是誤點了呀!我正躭心怕你接不著我呢!」她說。
楊文彥已把箱子和旅行袋都放進行李箱裏,正要接過織雲手上提著的、和衣箱同色的化粧箱,織雲就拒絕道:
「有這麼多電車汽車,還要造地道車?」
「你鬼鬼祟祟的笑甚麼?」她問。
「她的前名叫織雲,就是像織手工似的,把天上的雲織起來。」靜慧怕織雲說不明白,替她回答了。
「我德文還不敢開口說,請原諒我說英文好嗎?跟你住在一起,我覺得榮幸。」織雲用英文說。
楊文彥又傻傻的笑著,伸出右手給織雲,織雲沒料到這一著——大舅說過那麼多的歐洲風土人情,惟獨忘了握手這一項。她怔了一下,伸出手和楊文彥握握,笑著道:
「哦!」織雲聽得不免心驚。她原是個沒經歷過風險的女孩子,這次的出國遠行,是第一次離開家,心裏的不安一直存在著,聽靜慧和楊文彥一吹一唱,竟又多了一樁心事。
「功利就功利罷!反正我也算不得甚麼音樂家,敲敲鋼琴而已,不回國的話,差不多就等於廢人,甚麼機會也不會有。」靜慧發完了牢騷,背起她放在椅子上的口袋就往外走。「我們非走不可了,楊文彥六點要趕到餐館上班呢!」
走下階梯,她第一次踩在異國的土地上,滲沁入肺的酷寒,從薄薄的高跟鞋底下直傳全身。仔細看看,原來正踩在冰雪上,腳在上面直打滑,她正愁怎麼往前走時,看見同機的乘客上了一輛旁邊停著的巴士,她也跟著上去了。心裏且驚且嘆https://m•hetubook•com•com,對歐洲的氣候算是有點初步的認識。
「已經到了史瓦本嗎?」靜慧曾告訴她宿舍在史瓦本區。
「甚麼話那麼好笑?」
「那麼便當就能註冊嗎?學校給我的信上說是要考德文呢!」織雲很憂慮的口氣。
「英格,你英文說得這樣好,英文也算是你的『母語』嗎?」
「好極了,以後我們就叫你海蘭娜吧!我們這裏都叫前名的。」史密特小姐打開衣櫥的門,又拉開一張書桌的抽屜。「你可以把東西打開來,這衣櫥和書桌是屬於你的。你同住的女孩叫英格,以色列人,學醫的。」
「所以呀!江嘯風就說:他不懂化粧對女留學生怎麼會那麼重要?怎麼會有那麼多時間用來化粧?他的結論是:女留學生出國,為了求深造,要做一番事業的固然有,可是目的是來採辦『知識嫁粧』的也不少。」
「我們要搭火車去史瓦本嗎?」織雲不勝其苦的把兩隻腳|交換著,輕輕一下一下的踏步。
「別怕,海蘭娜,學語言,就是怕不得,非大著膽子說不可。今天我跟你說英文,明天可就一定要跟你說德文了。」英格爽朗的笑著。
「真的?」織雲驚得睜大了她微微上吊的大眼睛。
「甚麼羊先生牛先生的,聽了好彆扭,你就叫他楊文彥吧!別人都叫他『肥羊』呢!你也別叫她小姐。余織雲,有名有姓的,多簡單,多好聽。」靜慧哇啦哇啦的說完,挽著楊文彥一隻膀子,又回頭向織雲招招手,叫著:「我明天上午十點來找你。」兩個人就親親熱熱的走了。
「他是學法律的?」
「德國人不願意做這種粗事,可是文雅的事也沒那麼多好做,所以他們的失業問題嚴重得很。」楊文彥搖搖頭。
織雲對這個人和這個題目都沒興趣討論,就不再作聲。
世界真大,她不知道的事多著呢!
「好罷!明天開始說德文,說了你一定會笑。」
織雲學著別人的模樣,拉了一輛手推車來,把箱子,手提袋,化粧箱,零零碎碎,一應東西都堆在上面,就推著走出來。
「那裏,還遠著呢?這是總火車站,飛機公司接待站在這裏。」靜慧說。楊文彥正在等著司機從車腹下面的行李艙裏取箱子。
史密特小姐去遠了,靜慧關上門,急急慌慌的道:
「小姐,那裏不能坐火車。看你凍成那樣子,我看也不要再省錢,就坐輛計程車罷!」靜慧說著,一抬頭,見楊文彥一手提著織雲的衣箱,另一手提著旅行袋,已經站在一輛計程車前面了。她拉了織雲急忙走過去。
「趕快。我幫你把東西打開,整理一下,然後一道上街去,我給你接風,到中國館子去吃炒麵。」
「余織雲,余織雲!」廖靜慧笑著跑過來,拉起織雲一隻手。「飛了這麼遠的路,累不累呀?你的飛機誤點了好久。」聲音還是那麼大,奇怪的只是口音中竟有山東腔。
車子已經進入熱鬧區,織雲掃視著窗外,只見滿街都是汽車,大的小的,各式各樣的。天藍色的有軌電車在路中間行駛著,這輛剛走過,那邊又拐過來一輛,騎機車的人在汽車縫裏鑽出鑽進,和國內的機車騎士一樣,有冒險家的神氣。街邊上正在挖土,起重機轟轟的響,到處用紅色的木欄杆擋著。欄杆內的土坑裏是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濃黑的頭髮,比白人深又比黑人淺的膚色,粗獷的面孔上透出缺乏教育的原始氣質。
「他們那裏是德國人?都是從外國雇來的,有希臘人,也有義大利人,不過以土耳其來的最多。德國的外國工人大概總有三百萬的樣子。」靜慧說。
「這個人根本瞎說,真蠢。」
「知識嫁粧?這話怎麼講?」織雲原有的一點笑容已完全退去。
「放在門口就好了,這位先生可以在下面的會客室裏等,你下去就會看到,樓梯旁邊有花玻璃門的那間就是。」
「廖靜慧這個人最會誇張。」
織雲開心的笑了,流過太多眼淚,乾乾澀澀的眼眶子,笑起來居然有點痛。
「沒有。有你這個男生在旁邊,礙手礙腳的,我們說話都不方便。」靜慧直接了當的說。
「你這位老同學,專制得很。」楊文彥對織雲指指靜慧。
「這張床是你的。」史密特小姐指指那張https://www.hetubook.com.com蓋著咖啡色床罩的床。又問:「你的前名叫甚麼?」
「我們趕快一起走吧!」他說。
看著他們的背影,織雲忍不住微笑,奇怪這兩個人怎麼就配得那麼好,她爬上四層樓,回到房間裏,打開箱子,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掛在衣櫥裏。她的衣服真不少,洋裝、旗袍,各種質料,各種顏色。她本來覺得沒有必要帶這麼多衣服的,特別是那些鑲珠鑲片的緞子旗袍。但母親堅持要給她做,說:「國外應酬多、晚會多,穿這樣的衣服才打眼、才亮。」
「你這同學比得不倫不類,我們這『盒子』裝的是化粧品和隨身用的小東西,跟木匠的工具無關。」織雲不以為然的。
「那怎麼會?我們已經等了四個鐘頭了。」靜慧拉過站在她旁邊的愛斯基摩人:「這是楊文彥,我……嗯,我的朋友。」她說朋友兩個字的時候,把眉毛揚了兩下,然後又轉過頭去,對楊文彥道:「你看怎麼樣?夠美罷?夠帥罷?我沒吹牛罷?余織雲就是余織雲。」
「聽聽這話,太功利主義了,那裏像音樂家說的。」
「是塔蒂那大教堂,歷史可久呢!這附近的瑪琳方場,是慕尼黑頂出名的地方,市政府的老房子就在那裏。說了你也不懂,要看了才有趣呢!每到一個鐘點,那上面的音樂就會響,音樂一響,那上頭的十二個假人就出來轉一圈,轉完了,下一層的幾個人又跳土風舞。這是幕尼黑的奇景之一,每天都有好多人在方場上等著看……」
「你當過兵?」織雲又好奇的問。
織雲跟在靜慧背後走下樓,聽到斷斷續續的琴聲自會客室中傳出來。楊文彥百無聊賴的,一手托著腮幫,一手正撫弄著一架大三角鋼琴,見她們進來,他立刻站起。
幾個運行李出來的大圓盤都在轉,四面圍滿了等行李的人,織雲正想也湊近去,卻被側面那一大串玻璃窗外的兩個人影吸引住了。那是兩個東方人,一男一女,全戴著帽子圍著圍巾,混身穿得滾圓,頗有愛斯基摩人的味道。那個女的正在高舉兩手對這邊搖晃,織雲定睛一看,哎!那不是廖靜慧嗎?她正擔著心思,怕因飛機誤點的關係,靜慧接不著她呢!眼前出現了廖靜慧,整個世界就完全改觀了,織雲吊在半空中的心又有了著落。她連忙跑到玻璃窗前,靜慧早等在那一邊,兩個人像啞巴似的,隔著玻璃打手勢,靜慧身後面那個黑黑胖胖,從頭到腳全像愛斯基摩人的男人,咧開他方方大大的嘴,對著她笑。
「這裏離城遠得很,我們又沒車,只好坐飛機公司的巴士進城。」楊文彥說。聽他說話,織雲就明白了靜慧山東口音由何而來。
「你看他好嗎?他聽了一定樂死了。像他,學法律的,在國外甚麼出路也沒有,算是『前途無亮』,除了我這種大傻瓜,那個女孩子會跟他的。」
「別怕,余織雲,慕尼黑絕不像楊文彥說的那麼壞。」靜慧轉過臉對楊文彥吹鬍子瞪眼睛的道:「你這個人說話怎麼搞的?余織雲剛下飛機,你就嚇唬她。」罵完了楊文彥,她拍拍織雲的手臂。「真的,慕尼黑不那麼壞,比起義大利的羅馬和米蘭來,治安算是太好了。你知道,羅馬的強盜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搶路上行人的皮包和照像機。」
「我真正的『母語』當然是以色列文,不過我可以說六種語言,除了英文、德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法文也全能說說看看。」英格很輕鬆的說,彷彿這是很自然的事。
「不要啦!接甚麼風,我也累了。外面那麼冷,我今天不想出去了。」織雲用手遮住嘴,打了個哈欠。
「那又是甚麼?」織雲好奇的看著那邊。
「我們這裏有個同學叫江嘯風,他說:中國的好多女留學生,一下飛機都提這麼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看來就像『木匠盒子』一樣。」靜慧看出織雲的困惑,忙解釋道:「這裏的木匠,手上都提這樣一個盒子,裝工具的。」
「以前英文老師替我取過一個,叫海蘭娜。」織雲說。
「吃炒麵有沒有我的份?」楊文彥問。
「外國學生都得通過德文考試才能入學,不過,你不要急,現在到四月開學還有三個月呢!你盡可以準備。」楊文彥用安慰的口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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