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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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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一〇

「人總是人,誰也不能完全放棄個人的利益。我認識好多人,出國沒多少年,都在國外建立起基礎,不回去了。」
織雲聽得很奇怪,想不通為甚麼他和繼母及妹妹都「沒多少來往」?但為了避嫌疑,她也沒問下去。
「星期天也不行,我同房的那個以色列同學,說好叫我陪她到樹林裏去散步呢!我不好失信的。反正我在這裏時間長得很,以後再看風景也一樣。」她從容的說。交男朋友的經驗她沒有,可是拒絕男性邀請的方法可多得很。
「我也參加吧!賈天華每次看到我,都問有沒事情要他幫忙,人蠻好的。他書也唸完了,學位也到手了,要回家了,可真讓人羨慕得差不多要嫉妒了。」織雲說。
英格還沒回來。她最近在外科做實習醫生,常常回來得很晚,如果輪到值夜,就要到天亮才回來。
她想不出江嘯風為甚麼要這樣對待她!
「為了多學點東西。音樂這一門,我們不如西方。本來我並沒奢望到歐洲來,不過既然有這機會,我當然不放過,能多學一些總是好的。」江嘯風毫不猶疑的說。
何紹祥點點頭微笑著道:
「我沒回去過,沒必要。」何紹祥簡單的答。默默開了一會車,他又解釋道:「我父親早去世了,只有繼母和一個妹妹,妹妹是繼母生的,早結婚了,現在她們住在新加坡,我和她們沒多少來往,我等於是一個人。」
「也不是常去,不過夏天總到義大利或是西班牙海濱住兩個星期,泡泡海水浴。冬天嘛!我多半去瑞士雪山上休兩週假。」何紹祥狀頗悠閑的說。
「你會滑雪?」
「還好。在外國嘛!中國人聚在一起總是很難得的。」
「我還是那句話,音樂主要是動人,是要優美,是誰做的,沒有太大關係。」
織雲見何紹祥堅持要送她,又因車子無法久停而焦急,覺得他是很誠懇的。而且像何紹祥這樣的人,她總不能像「括」青春偶像那樣「括」他,其實搭他的便車回去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何必做那種推來推去的小氣相。她把長頭髮一撩,就坐了進去。
「我們中國不是『光身子』,我們有國樂、平劇。」
「我不想去。我要回去了,功課多得很,好些書要看。」織雲不感興趣的,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問題是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甚麼是『使命感』和『責任感』呢?譬如說:你回去,會有甚麼好機會等著你嗎?還不是只能教教書,如果能輪到個教授當,就算不錯了。可是國內教授的待遇怎麼能跟國外的比?而且……而且好不容易的出來了,又跑回去,不會後悔嗎?」她坦誠的說出自己的想法。
「研究科學就是要把整個人投進去,成功不是容易的事啊!何先生發表過很多文章,都是那一類的呢?」
「何先生常接觸各國的人?」
「找個作工賣勞力的事都這麼難嗎?」織雲顯得心灰意冷。
「好罷!不去算了,有人請起士餅你都不去,希望你別後悔。拜拜!」靜慧招招手,逕自去了。
他送她到宿舍門口,轉身離去以前他深深的凝視她,對她微微的笑,那樣子真讓她心動,尤其是他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眼神,她再度發現那裏面有「音樂」。
「很有趣的,那些有家眷的,就把太太帶去,先生們開會,太太們就參加太太們的節目。晚上還有晚會、聚餐,到的全是有名望的科學家,很有趣的。」何紹祥不疾不徐的說。
江嘯風又是半天不作聲,只用眼睛瞅著她,嘴角掛著點調侃的微笑。織雲弄不清他葫蘆裏賣的甚麼藥,他終於開口了:
「余織雲,咱們到瑪琳方場去逛逛,我請你到那邊的地下市場吃義大利起士餅去。」出了大門,靜慧熱心的說。
「余小姐去那裏?近來好吧?」何紹祥客氣的笑著。
一直到太陽落山,他們才離開英國公園,他堅持要送她回來,說:「你們那一帶太偏僻,又正在挖工地,亂得很,天也不算早了,你不好單獨走。」忽然之間,絕對「性格」的江嘯風,又變得溫柔體貼了。
「我每年都要去出席幾次國際科學會議,會遇到很多科學先進國家的人。當然,那些人也並不是普通人,多半是有點份量的科學家。」
「當然,何先生是有名的科學家,工作重要得很,不比一般人。」織雲原有點諷刺的意思m.hetubook•com.com,只因為她的聲音柔美,說話又好聽,而何紹祥又向來被人奉承慣了,也就沒聽出織雲語氣中的譏諷來,只當她也像別人一樣的佩服他,誠心誠意的稱讚他,這使他感動得半天才又說出話:
「我正順路,可以送余小姐回去。」何紹祥已經下了車,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織雲坐進去的手勢。
「余織雲,你是誠實的。有些人就不肯說實話,明明是被出國的浪潮沖出來的嘛!可偏要說是為了充實自己,為國爭光之類的大話。」
「見鬼,怎麼會碰到英國公園去?你看在那裏面逛的,不都是成雙成對,卿卿我我的。二十多歲的大小姐,交交男朋友也不算稀奇事,就別否認了。」靜慧大聲大氣的說。
「咦?你不是來找我一同上街的嗎?見了面就走?是怎麼一回事呀?」靜慧不解的看著織雲。
「何先生出國這麼久,回去過嗎?」織雲為了打斷何紹祥的話,心裏有點不安,就故意找話來問他。
「江嘯風去了維也納?」織雲愕然的看著靜慧。
「余織雲,你為甚麼出來留學?」
她的話剛一完,江嘯風就正著顏色說:
「靜慧,看你腳下踩的是甚麼?」
「拜托你小點聲吧!你這個大幻想家,自己胡說也罷了!叫別人聽去成甚麼話?」織雲還是無精打彩的。
「現在大家都搶著出國,那個大學畢業生不想留學?既然別人都出來,為甚麼我不出來呢?」
織雲走在麥瑟街寬寬的人行道上,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原來夠沉重的心,更彷彿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布,鬱悶得密不通風。她恨不得立刻逃開這一切,腳步往前快速的走著,眼光平平的望著前面,以至於一輛汽車停在旁邊她都沒看到。
「我們年年去,所以今年也不成問題。」靜慧笑笑,安慰的道:「余織雲,你別愁,不管甚麼事,我一定叫楊文彥給你找一個,也許明年就可以跟我們一同去瑞典了。不過關於楊文彥認識那個瑞典神父的事,你可別把消息透露給別人,如果別人也知道這條路的話,你就更沒希望了。找這麼不起眼的工作,也得鑽門路,好像關係著生死存亡,誰也不讓誰。」靜慧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大堆,忽然又想起了甚麼:「對了,我正要問你。你知道吧?賈天華的博士考試已經通過了,他一放假就要動身回去,我們跟他很熟,楊文彥正發起幾個好朋友給他慶祝兼餞行,你也參加嗎?」
「你是說,你將來要回國去?」她果然吃驚了。
「有關係。那就像一個人,全身衣服全是借人家的,如果脫下來全還給人家,就變成了光身子。」
「我有個弟弟叫凌雲,他的論調跟你一樣,你們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她開玩笑的說。
「啊!那次!」何紹祥推推眼鏡,道:「那次我也預備去玩玩的,可惜臨時到英國去出差,沒去成,你們玩得很盡興吧?」不勝遺憾的口氣。
靜慧低頭一看,高興得笑起來。
「這太深奧了,像我這種缺乏科學細胞的人,聽了半天就是一加一等於三。」
她本來也想說:「我也是為了多學一些東西。」但轉念一想,一個唸中文的人,不在國內「多學」,反而跑到外國來向外國人學自己的東西,有點說不出口似的,她乾脆坦白的說:
「你也不知道這回事嗎?怪了。」靜慧先是懷疑的打量織雲,看她的表情像真不知道似的。又說:「江嘯風這個人作風就是這麼古怪,人不知鬼不覺的就溜了,真不懂這算甚麼?余織雲,如果你們之間真沒有甚麼的話,是最好了。江嘯風的才子氣太重,對小姐也不肯將就一點的,絕對不是理想對象。」她還在裏裏外外的找車票。
「別瞎說好不好?我心裏有甚麼人?」
「所以說,矛盾啊!套句江嘯風的話說:今天的知識份子,就生活在矛盾裏。」
「我的想法並不特別,中國人回到中國地方,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說是這麼說,真叫你回去,你也不見得就肯。」
「有名不敢當,小有成就而已。我這個人是個書呆子,這些年,就把科學當做生命,實驗室當做家,別的全放棄了——」
「啊?」織雲從沉思中醒來,轉過身,她看到何紹祥那張浮著「含蓄」笑容的臉。
「這是說,如果沒有出國『狂』和和-圖-書留學『潮』,我一定不會想到出國這樁事。所以我這一半是被『沖』出來的,另一半呢!從出來到現在,我都很清醒的知道:我出來的目的是多學多看,回去發展自己的音樂。那麼這一半,就不算被『沖』出來的。」江嘯風說這話的時候,若有深意的看著她,似乎在窺探她的反應。
「我——我是想問問你,暑假怎麼打算?再一個月就放假了,好多人都要離開。唔……我也想找個工做做呢!」她說著就想起自身的許多問題,語氣也變得憂慮了。「暑假三個月,我總得賺點錢,我一毛錢獎學金也沒有,就靠家裏匯錢來,假期總不能閑著。」
回到宿舍,織雲照例的到信格子裏去摸摸,倒是摸出了一封信,是母親的。但這封信並不能填滿她全部的期望,她以為江嘯風也許會給她寫張卡片。歐洲人無論到那裏去,都不忘給親友寫一張風景片,中國人在這裏待久了,也會被傳染上這個習慣。上個月青春偶像到德瑞交界處的館子吃了頓飯,也忙不迭的寫個卡片給她,說甚麼:「此地風光如畫。」何紹祥不是也曾給她寫過嗎?只是他全用德文寫,字寫得又工整又小。江嘯風已去維也納這麼久,事前又沒告訴她,難道不該寫張卡片來向她解釋或道歉嗎?她再伸手進信格子去摸摸,還是甚縻也摸不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無法壓抑住上湧的酸楚。「就算他不把我當成女朋友吧!難道連普通朋友也不是嗎?為甚縻他要這樣對待我?」她怨懣的想。
「你把這問題看得太嚴重了,其實好聽的歌誰都愛聽,管它那裏來的。」
「余小姐功課忙嗎?」何紹祥手上純熟的轉動著輪盤。
這回織雲甚麼也沒辯白,只淡淡的道:
「不然,這非常嚴重,說得誇張一點,這正是我們的文化正在慢慢的被侵蝕,民族的自尊一點一滴的被剝落,可怕的情形就像一幢大房子被白螞蟻蛀蝕,日子久了,我們的文化會面目全非,人們會忘了自己從那裏來,會不知道民族的自信自尊為何物。你想一個國家連自己的文化都不堅持的話,還能談到別的嗎?如果我們要爭取外國人的尊敬,必得要拿出一個強而美的中國式的中國,而不是跟在人家背後趕的中國,學人家頂多是模仿得像,不是真的自己,我們中國人,需要找回真正的自己。」
「太感興趣了,工作是我生活裏最重要的事。一個男人,總不能沒事業,是不是?我在國外這些年,因為知道努力,表現還不壞,他們——我是指西方人,對我都很好,很重視,他們不把我當中國人待。」何紹祥用他慣用的和平語調說。
「你這人真會說,我承認說不過你。」她也忍不住笑。
「只去過紐侖堡,就是四月間復活節郊遊那次。」
織雲覺得再讓他說下去這場面就尷尬了,連忙打斷他:
「如果有機會留下,而放棄它,不是可惜嗎?」
「你真不去瑪琳方場啊?」靜慧還不死心。
「不要客氣,還是我送吧!不麻煩的。這裏不能停車,還是請余小姐快上來吧!停久了警察會來干涉的。」
「看怎麼說吧!如果以個人利益的觀點來看,也許是可惜的。」江嘯風帶點譏諷的意味說。
「我是說,余小姐到附近的地方去玩過沒有?」
「星期六恐怕不行,我和廖靜慧約好了,一同去看電影。」織雲抱歉的笑笑,隨即扯了一個謊。
「原子融合?他們不是說你的老師叫奧托漢,得過諾貝爾獎的,是原子分裂之父嗎?」織雲本來聽得毫無興趣,但「原子融合」這名詞對她太新奇了,就忍不住好奇的問。
「我看我們不必為這問題辯論了。」江嘯風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摸摸下巴,幽默的道:「像我這樣的怪人也難遇到。和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辯論甚麼民族文化的問題,而不請她去看電影、划船,或是坐坐咖啡館。」
「我覺得那樣說也不見得就不能原諒,如果潮流真有浪潮那麼大力量的話,一個小小的人又怎麼能抵抗?還不是只好任他沖出來。」她說。
「那看怎麼說吧!至少音樂是有國界的,我們總不能把貝多芬的音樂當成我們的。」
「你放心,洋人聽不懂中國話。聽得懂的又全不在。天才兒童上完課已經走了,警報老生他們聲樂部又不在這裏。噯?我倒正想問你和圖書,江嘯風為甚麼突然到維也納去了?」
何紹祥不再做聲了,頹喪失望藏在心裏,光潤的臉上掛著訕訕的笑容。
織雲望著窗外的遠天,覺得一切的希望和歡笑都化成雲朵飛到天上去了。
「哈!害得我找了這麼久!原來你在這裏呀!」她撿起那張票,塞在揹著的口袋裏。「走吧,還呆在這裏做甚麼?」
「相當忙。不過再一個月就放假了,在假期裏可以把功課整理一遍,也可以有時間看看參考書。」織雲望著外面來往不絕的車輛,覺得坐汽車倒是比搭電車舒服多了。
「是的,我可能要回去。」他點點頭,但口氣並不肯定。
「不去了,我好多事要做。我去那邊搭車了。」
「你暑假裏不去休假嗎?」何紹祥用帶點吃驚的口氣問。
「真有這麼嚴重啊!」她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可是還不願放棄最後的努力。「其實,留在外國,和洋人一爭長短,也不能算沒為自己的國家做事,為國爭光也是找回自己的一個途徑。」
「為甚麼要回去呢?他們說你有機會留在外國。」她故意輕描淡寫,做出並不關心的樣子。
「何先生也常參加中國華僑和留學生的集會嗎?」織雲想起靜慧告訴她的:「何紹祥從不參加中國人的集會。」故意這麼問。
「可見我的想法不特別,我有同志。」江嘯風展開眉峰,爽朗的笑著。
「我搭電車很方便的,不必麻煩何先生了。」
「你別看他現在得意,他也熬了八年才有今天的。他說他出來的時候,兩個孩子一個要用尿布,一個還沒進幼稚園,現在可兩個人都是中學生了。一家人分別八年,是甚麼滋味!這是我們這一代中國留學生的特色,別的甚麼國家也沒有這種事。唉!有時候想想,連自己也不明白為的是甚麼?」靜慧連連嘆喟。
江嘯風走了之後,她獨自坐在屋子裏,整個人被快樂的情緒淹沒。她心裏十分明白,與江嘯風這樣的人交往,是很傻的事,別的不說,將來家裏那一關怎麼交代?母親一再提醒她不要戀愛戀昏了頭,她也還不能算已經戀愛了——江嘯風只帶她到英國公園去談大道理,從不談他們之間的感情。但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感到他的愛,而她從來沒有被男性進入過的心,早已完全被他佔據了。每次聽他放狂言回來,她都有種難以形容的幸福感,這種感覺,是她以前從不曾有過,也不知道的。當然,他也有些地方讓她不喜歡,譬如他不肯攻博士學位、打算回國。這兩點實在與他的人物和才華不相襯。不過,假以時日,她相信可以影響他,改變心意。她預料他會更頻繁的來「遇到」她。足足盼望了兩個星期,日子變得漫長而無奈,似乎很痛苦,否則她今天不會跑到音樂院去找靜慧。
織雲臉紅了,彷彿被人看透了秘密,她支支吾吾的道:
他的話使她氣不得又笑不得,也接不上甚麼話。心裏卻在說:「幸虧你還有自知之明,承認自己怪。真不曉得你這怪人身上有甚麼吸引力,為甚麼我無聊到坐在這張椅子上聽你大放狂言。」
「這話怎麼講?」
聽到江嘯風的名字,織雲更覺得興味索然。
「只會一點,談不到好壞。像我,平常工作太緊張,休假是唯一休息腦筋、活動體力的機會。其實每次休假我都利用時間寫點文章,也帶些書去看。」何紹祥推推眼鏡框,轉頭看了織雲一眼,又道:「我的生活是很規律的,大部份的時間都用來工作。」
江嘯風含笑的凝視著她,平常那股銳氣化成了溫柔。
「一半是,一半不是。」江嘯風不在意的牽牽嘴角。
「我還去過芬蘭,看到北極光,美麗極了。」何紹祥完全沒有注意到織雲沉思的表情,仍然繼續說:「其實你應該趁著放假出去玩玩,休假回來工作效率會加倍,這我有經驗。余小姐都去過甚麼地方?」
「余織雲,你的話有道理。人哪!實在是很渺小、很脆弱的,能抵抗潮流、堅持自我信念的,到底不多。」
何紹祥又點點頭,還是那麼含蓄的微笑著。「不要客氣。」他說。「我很到過一些地方,連莫斯科都去過,上個月曾經去了趟羅馬尼亞。美國、英國和法國,不知去過多少趟了。」
織雲跟著靜慧,慢慢走下又寬又滑的花崗石樓梯,心也隨著腳步往下沉。江嘯風居然去了維也納?https://m.hetubook•com•com這消息真對她太意外了,她無法說出心裏有多失望,多難過。今天為甚麼突然來找靜慧?原因怕她自己也不敢承認。
「你和楊文彥要去瑞典嗎?」織雲羨慕的問。
「原子分裂是早就研究成功的事了。原子融合是當今世界上所有的科學先進國一致研究,而還沒有完全成功的。主要的原因是這樣,譬如說:直到現在,我們發電用的還全是原子分裂的原理,就是鈾核子分裂的方法。用這個方法,就需要大量的鈾,而鈾的產量是有限的,所以用核子分裂發電的方法不可能長久維持。因此我們現在就想把氫氣核子融合,氫氣可以自水中取出,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子融合方法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氫氣核子變成……」何紹祥說得欲罷不能,彷彿在課堂上講書。織雲聽得滿頭煙霧,甚麼原子核子,又分裂又融合的,她簡直想像不出那是些甚麼玩藝。幸虧何紹祥也有換口氣的時候,就趁那個空檔,她趕快插嘴道:
「我——」何紹祥沉吟著說:「我不太參加這些場合,因為我平常工作極忙,事情很重要,也常有些重要人要聯絡,我在這裏朋友也多,應酬不少。所以,一般的集會,我就沒時間到。」他語氣極含蓄平靜,但織雲已聽出那份優越感來。
「所以我們要發揚它們、改良它們、研究它們,創造自己的音樂。別光借別人的衣服,反叫自己的衣服壓在箱子底下發霉。而且——」江嘯風忍不住又露齒而笑。「那次你說我這條路走得對,今天又是另外的看法了。余織雲,是不是?」
「哦!……」她無詞以對,只默默的看著湖水。
「是哦!我就是一個。」她對他嘲弄的笑笑。
「不過是碰到了。」織雲淡然的說。
「聽何先生的口氣,一定對工作很感輿趣!」
屋子裏靜悄悄的,夏初季節,天氣晝長夜短,外面還亮得很。她坐在床上,打開母親的信。
「好哇!余織雲,一說起江嘯風你就皺眉頭,原來『褒貶是買主』,你心裏早有了這個人呀!」靜慧下課出來,見織雲等在門口,迎頭就是這麼一句,聽得織雲吃了一驚。
「休假?」織雲想起曾在國內的旅行雜誌上看過這兩個字。但怎麼休假法?到那裏去休?她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休假的打算。何先生常去休假嗎?」她好奇的問。
「怎麼會後悔呢?而且我從來也沒想到要做教授。我唯一想做的事,是創造中國自己的聲音,我們自己的歌。在外國待得越久,我越覺得這是個非做不可的工作。」江嘯風說得激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手插在夾克口袋裏,一手比著手勢。「不信的話,你到西門區走一趟,就知道我們中國人今天聽的唱的是些甚麼音樂了,滿耳朵都是俗不可耐的流行歌曲,歌詞更不用說,不是甚麼哥哥妹妹情郎、就是甚麼愛呀恨呀的。就這種靡靡之音,也還有一大半是『進口貨』,偷人家的。」他說著不自覺的冷笑兩聲,又道:「小時候,在學校裏學了好多動聽的藝術歌曲,我就想,原來我們中國也有這樣好聽的歌呀?後來才知道,這些曲子原來也是人家的。不是把英國民歌的曲子抄了來,就是把德國民歌『改編』,再不就是把人家歌劇裏的一隻歌原封不動的拿出來,換上中文歌詞,就算是我們自己的了。」
「學術無國界。」她想起那次何紹祥到宿舍「拜訪」她時說的話。
織雲把郵簡疊好,放在几上,隱隱的嘆了口氣。心想:「戀愛戀昏了頭!我跟鬼去戀愛?」她無法擺脫江嘯風的影子,猜不出他為甚麼要突然去維也納,不告而別。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他?試著回憶最近一次他們在英國公園內的談話。他們坐在湖邊的長椅子上,江嘯風第一句話是:
「唔——」談到科學、成功和「文章」,何紹祥立刻精神大振,眼鏡片後面的眼珠放著自信的光芒,臉上的靦腆消失了。「余小姐這句話真是說得一針見血,研究科學就是要把整個人投進去。我的文章,當然都是有關我這一行的論文,內容都是我作實驗的過程和結果,由結果而產生的理論。自從得了博士學位以後,我規定自己每年至少要拿出一篇論文來。唔,事實上我每年都拿出兩篇到三篇。所以,我不怕工作多,工作越多,經驗也越豐富,如果不是不停m.hetubook.com.com的做實驗,那裏會有這麼多題材寫論文?譬如說,我們現在最主要的研究,是原子融合的問題。」
「哦!那一定很有趣吧?」織雲心裏暗暗的羨慕。
像每次一樣,小小的字,寫滿了整張郵簡。母親總是那些話,叫她小心身體,用功不要過度,雖要節省,該花的也要花。她說大弟凌雲的投稿被報紙採用了,得到三百元臺幣的稿費。他用一百元買兩本書,一百元請同學和家人吃了花生米,另一百元交給她,托她下次寄包裹時,買一大罐牛肉乾寄給姐姐,算是他用第一次稿費請她客。母親大大稱讚小弟征雲,說他是全家的希望,接著是一連串的數目字:征雲這次月考,數學一百分、物理九十八分、英文九十五分、國文差一點,是七十六分。但母親說國文無所謂,主要的是英、數、理。這三樣功課好,考甲組就不會成問題了。也說到妹妹伴雲,說她唸書還知道用功,理科功課也好,只是每晚上做功課總到十二點以後,讓人不得不為她的健康躭心。父親還是那樣子,常去跟呂伯伯下圍棋,大舅和大舅母昨天來過,都問起「織雲那孩子」。最後,當然還是照例的提醒她:別忘了終身大事,擇偶要注重「條件」,可別戀愛戀昏了頭……
「不跟你聊了,我得回去了。」織雲走下臺階。
「我正要回宿舍。」織雲沒心情多說話,已經抬腿要走。
「星期六晚上。」何絡祥忽然說,而且變得吞吞吐吐的。「這個星期六晚上,我預備早點從實驗室出來,接余小姐去吃晚飯,然後去看歌劇。不知道余小姐有沒有時間?」
「你看我沒出息。是不是?」江嘯風笑起來。
織雲半天不說話,心裏卻在遺憾,為甚麼自己就沒有參加這樣場合的機會?如果她有,那些漂亮的旗袍就派上用場了。她在臺北時那種儀態萬方、皇后公主般的風度又會被人注意、被人讚美了。為甚麼江嘯風沒有這樣的機會呢?但江嘯風又在那裏呢?他居然不告而別去了維也納,他把她當了甚麼?難道他不知道余織雲在女學生裏是甚麼地位?難道他不知道有多少優秀的人爭著追求她?難道他以為她隨便就會跟個張三李四到英國公園裏去閑蕩?他……
「余小姐?」有人從車窗伸出頭來叫。
「小姐,你每個月都有家裏匯錢來,那裏知道別人的苦?一個外國留學生,想賣勞力也沒機會。而且我們女的那裏又有甚麼勞力可賣?男同學還可以到倉庫或飛機場去給人扛東西,我們又不能。」靜慧邊比劃邊說。
「正因為有太多的人一去不回,所以我更覺得自己該回去。我總覺得,身為知識份子,尤其像我們這種機會比別人好,能出來多學學多看看的人,想的不該只是本身的利益,該有一點使命感、責任感。」江嘯風的眉峰微微蹙著,額前那綹盪浪著的頭髮,罩在右邊眉毛上。
「還是先把自己家裏搞好了再和別人爭長短吧!」
「哦?真的。」何紹祥警覺的住了嘴,但一不談原子核子,他又回復成那個呆呆板板,沒多少表情的何紹祥。
「去過甚麼地方?」織雲有點摸不著頭腦,因為前面的話都沒用心去聽。
「那麼,你呢?你難道不是被潮流沖出來的嗎?」
「喔——不是沒出息,是你的想法有點特別。」
「哦?是的。」何紹祥又恢復他臉上一向的平板。
「那麼何先生一定走過不少地方了?啊!我還忘了謝謝你的風景卡片。」織雲感興味的問。
「你又為甚麼出來留學呢?」她反問。
江嘯風半天沒作聲,挺挺的靠在椅背上,似乎在玩味她的話。過了好一會,他才幽幽的道:
「如果我想留下,是有機會,我的教授叫我到大學唸個博士頭銜,說有了博士頭銜他就能給我找到職位。可是我不想,這跟我的志願太牴觸。」
「那麼禮拜天,我開車陪余小姐去看看風景,這附近風景是出名的。」何紹祥強做出不在乎的答。
「你別著急,我叫楊文彥替你問問門路。本來我叫他也給你在瑞典找機會的。他問過兩次那個瑞典神父,都說今年名額滿了,不行了,說不定明年會有可能性。」
「有甚麼人你自己知道,兩個人都到英國公園去散步了,還否認甚麼?」靜慧大有「你別嘴強,我樣樣都知道」的神氣。只是她的電車票放在那裏了?她卻不知道,正東掏西摸的亂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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