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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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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夏天的傍晚,公園裏到處都是人,他們直接就到中國塔下面的小吃店去。百十來張桌子,全坐得滿滿的,他們看了半天,才找到一張空的。
「為甚麼別人待在國外不會不安?只有你會不安?大江,你的很多想法都太脫離現實了。」
織雲沒想到江嘯風會來這一著,連忙拉住他,笑著道:
「你也見過我父母的。尤其是我母親,你覺得她會接受江嘯風這個人嗎?」織雲把眼睛睜得老大的,睨著靜慧。
淡淡的暮色正升上來,樹叢中的燈都亮了,照得地上影影綽綽、明明暗暗,一輪火球似的大月亮,正懸在對面的小山坡上。
「是這樣啊?你家裏不寄錢來了嗎?」
「今天別喝蘋果水,也來杯啤酒嚐嚐。」
「這種事怎麼能開玩笑呢?」織雲想索性好好整他一下。
「我們不像你們,一天到晚總去瑪琳方場。」
「當然是為了賺錢嘛!」靜慧爽利的應著。
「你現在已經坦白的告訴我了。你的希望是我留下來?」江嘯風嘲弄的從嘴角噴出冷笑。
「已經存了三萬馬克?」織雲站直了腰,停止了裝箱子。
「明天早上走,今天晚上才告訴他?」靜慧不解的搖搖頭。
「大江,你愛我嗎?」
「是啊!所以你到瑞典去做工是應該的呀!為甚麼要瞞著他進行呢?」靜慧頭一歪,一手撐腮,做無法瞭解之狀。
「出來有沒有目的,我們不去想它了。但是我們回去是有很好的目的的,為甚麼你要拒絕回去呢?連你自己都知道待在這裏並沒有意義,可是還要留下來,不是矛盾嗎?」
靜慧走後,織雲快速的把東西拾掇完了,就洗臉換衣服,按著約好的時間去會江嘯風。
「我早已知道你不是了。」
「大江,隨你怎麼說,我都不能回去。」織雲堅決的。
「不要你送,我自己會回去。」織雲傲然的仰著臉說。
「你是當真還是開玩笑?」江嘯風將信將疑的打量她。
「六萬?如果六萬能頂下來的話,我們真要樂死了。要十二萬呢!還是熟人算便宜。我們已經跟那個大師傅說好了,他一半,我們一半,合股。」談起開館子,靜慧顯得非常內行,興致之高,彷彿超越了彈鋼琴。
江嘯風本來該去做工的,但織雲堅持他今天不要去,要他在英國公園門口等她,說是一起在中國塔下面的露天小館裏吃晚飯,然後一起在園裏走走。他先還弄不清這是甚麼日子?後來突然想起,就是去年的今天,他們真正好起來的,在那個濕淋淋的陰雨天,在小道盡頭那片空曠的原野上,他第一次吻了她。
「我的想法一點不脫離現實,我認識自己的地位。別人留在國外,可能有他的理由,譬如說,留在外面為國爭光,或是充實自己,如果國家用得著,就立刻回去。可是我確實知道,如果我留在國外,一定不是為了這些偉大的目的。假如我留下來,也祇是為了本身的利益,祇因為要跟我愛的人在一起,為了求安定的生活。」江嘯風自嘲似的說。
江嘯風的眼光在織雲的臉上定定的停了一會。道:
「這麼看,只有我們學生最窮了。」織雲自嘲的笑笑。
「唔——要開酒戒了!」江嘯風調侃的笑笑。心裏的愉快從言笑中流露出來。「今天是該喝杯酒的。」他說著就去拿食物。看江嘯風的表情,織雲心裏倒有點納悶,難道靜慧和楊文彥那兩張快嘴,到底把她要去瑞典的事告訴了江嘯風,他已經知道她明天一早要走了麼?
「從你的神色。」江嘯風心情倒特別好,說著又笑了。「你不知道嗎?我會看相。」
「大江,你不用做出這種冷酷的樣子。我是這麼希望,你自然可以不答應,我並沒強迫你。不過我要很明白的說,我是絕對不能回去的。」織雲對江嘯風的態度非常氣憤,話也就說得非常堅決。
「一定用得著,別忘了我們是在冰庫裏做事。」靜慧說著走過來,把床上的一條圍巾也丟在箱子裏。「你這也得帶,有時候冷氣就往脖子裏灌,得圍上它。毛襪子也別忘了,不|穿腳會冷。」
「別這麼沒有幽默感呀!我並不去美國,我只是去瑞典做工。明天一早就走,六點五十六分的火車。」
「懶得跟你抬槓,我要走了。」靜慧嘴上說走,腳可沒動,還在那裏磨蹭。「你要不要一起走?大江不在那裏等你嗎?」
「絕對是真的。」織雲見他真不信,就不再開玩笑了。
「不,那不一樣,織雲,你知道的呀!我並不要回去開音樂會,那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要用音樂喚起民族的自信心。我要創造我們的歌。」江嘯風苦著臉。
和圖書一個廚子也有六萬馬克?」
「那麼你就去做那個下種的人去吧!我知道你是不會為我想,也不會為我犧牲一絲一毫的。也好,就這樣吧!我走了,明天一早我還要趕火車呢!」她說著就往回頭的路上走,高跟鞋踩著石子地,發出急促的響聲。
「這烤豬腿的味道好香,我就來一份吧!另外要點生菜,要點炸洋山芋條。」織雲頗有興致的說。
「甚麼?明天你要走了?去那裏?」江嘯風驚得半天才冒出一句話。
「因為——」織雲本要說「因為你會反對」,但看到江嘯風那副認真的樣子,就揚揚眉毛,道:「你不是不喜歡瘟裏瘟氣,像溫吞水的日子麼?給你點刺|激還不好?」
「我——」織雲忽然之間來了一點想惡作劇的靈感。「自然是去美國,美國是中國留學生的天堂啊!出路多,尤其像我這種出來辦『知識嫁粧』的女孩子……」一抬頭,她看到江嘯風劇變的臉色,就住了嘴。
「你跟楊文彥一心一意的要開餐館,我們……」織雲本想說:「我們將來如何不得而知。」一但話要出口,忙警覺的收住了,改說:「雖然沒有關係,可是他吃不消呀!你想,他每天做六小時的工,又要寫論文,又要做曲,還要上課,那裏還有休息的時間?而且這樣拖下去,他甚麼時候才能唸出那個博士學位來?」憂慮已明顯的掛在織雲臉上。
「你去瑞典做工瞞著他,跟這問題也有關?」靜慧還不放鬆,關切已經轉成焦急。
「他有獎學金,並不需要這麼苦,他賺錢是為了我。我的生活和學費現在就由他做工來負擔。」織雲又習慣的微微歛著眉,輪廓美好的嘴唇緊緊的抿著,很自責的口氣。
「不是家裏不寄,是我不肯再要。我母親總說家裏的錢全用在我一個人身上了,總提醒我要把弟弟妹妹全弄到國外來。你想想,我和大江會有那個力量嗎?所以我想自己找工做,不要家裏的錢,把那些錢留著給弟弟妹妹將來出國用。結果就找不到能做的工,大江就說由他去做。用他這個錢,我心裏真不舒服。」她說著倒勾起了滿腔心事,連東西也懶得整理了,乾脆就坐在椅子上。
「自然是真的。我和楊文彥廖靜慧一起去。」
「本來就是去探險嘛!只希望你能吃得消,可別病了。」
「可是我一定得回去,我不能放棄創造我們自己的音樂。」江嘯風也堅決的。
「對,我要去瑞典做工,到冷凍工廠做包裝女工一小時八個馬克,一天八小時,就可以賺六十四個馬克,三個月下來……」
「沒有,沒有。小姐,別著急。可是你的葫蘆裏到底賣的甚麼藥?叫他到時候找不到人,來怪我們嗎?」
一入七月,慕尼黑的人就開始嚷熱。露天浴場、伊薩河畔,都躺滿了半剝光的人。男的女的,全晒得紅冬冬的,像剛從熱水裏撈出來的蝦。
「開那麼小個館子也要六萬馬克?」織雲似乎無法相信。楊文彥工作的那家「吳淞大酒店」,她也去過,覺得毫無規模,比起臺北的中等飯館也嫌太小了。
「不錯嘛!蠻脆的,你端來的還會不好嗎?」織雲嘻嘻的彎著眼睛笑。
「物以稀為貴。臺灣總有陽光,所以陽光就成了不稀奇的東西,有時候還嫌討厭呢!女人總在太陽天打把傘,就怕晒黑。這裏嗎?老是陰沉沉的,所以太陽也成了寶物,一出來就爭著去晒。光在這裏晒還不夠,人家有錢的,還坐飛機到西班牙、義大利、或是希臘去晒呢!去非洲的也有。」靜慧說了一大篇,然後自己就嘻嘻的笑了。
「甚麼叫令未婚夫,多難聽!」織雲嗔怪的微歛著眉。
「你那麼急著要回去嗎?」江嘯風頗為織雲的話感到意外。
織雲伏在江嘯風的胸前,又哭泣了一陣子,這些時候來的鬱悶終算吐出了以些。她止住哭,仰起頭看著江嘯風。
「如果我們加加班,一個暑假下來,兩個人可以賺一萬好幾千馬克。要是明年再去一次,就可以湊足六萬馬克,館子就可以開成了。」
「你要吃甚麼?」江嘯風問。
「碰杯的理由是甚麼?」
「我能知道是甚麼原因讓你改變主意的嗎?織雲,我說句話你不要生氣。像你,一個生長在中國,弄中國文學的人,有完整的語文訓練和基礎,絕不比那些弄了十年八年中文的外國人差,出來跟他們弄『漢學』,實在是很不值得的事。你回國進中文研究所,不知比在這裏好多少倍?留在這裏對我們究竟有甚麼意義呢?這裏的中文系是給西方人唸的,不是給中國人唸的……」織雲的沉默,使江嘯風覺察https://m•hetubook•com.com到話說得太重了,就不再往下說。他預料織雲會生氣、會辯白,但他等了半天,仍不見織雲開口。她只一動也不動的呆站著,在幽暗的光線中,他注意到她輪廓分明的臉上,毫無表情。此刻的她,看來就像是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
江嘯風牽著織雲,踩著地上的光影緩緩漫步。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所以才事先不告訴你。」
「大江,我們的前途一定很好的,只要我們朝那方向做。」
「大江——我想——唔——」
靜慧想了想,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道:
「但願如此,這樣你三個月下來,就能賺五千多馬克,不少了呢!」
「大江,不要抱歉。」織雲頹然的嘆喟一聲,把垂著的眼光轉向側面黑鬱鬱的小樹林。「大江,你的話一點都不錯。可是,我不過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年輕人,有甚麼力量抵抗潮流?現在人人爭著往外國跑,不管學甚麼的,不出國好像就代表一個人沒能力,不夠『現代』,也不是頭一等的。我的父母為我出國準備了好多年,我不出來他們會失望,何況……何況出國也是我自己的夢。大江,你一向喜歡我的誠實,現在我再說句很誠實的話:我出國,並沒有甚麼了不得的目的,可以說根本沒有目的……」
「你父母不應該加在你身上這麼多責任,如果你回去他們認為失望或丟臉,那是他們的觀念錯誤,我們不能為了將就錯誤的觀念,就放棄了理想,放棄了目標。」他的言詞又因憤怒而強硬起來。
「你別怕,絕對不會連累你和楊文彥,我等會就告訴他。」
「織雲,這是你的話嗎?你變了主意?」江嘯風不等織雲說完,就冷冷的截住她的話。他不信任的打量著織雲,彷彿她突然之間變成了不相識的人。
「自然是因為我需要錢……」
「我也說不清,靜慧,我煩惱得很。你知道,我們訂婚,是瞞著家裏的。」織雲重重的垂著眼瞼。
「我想——」織雲長頭髮一甩,終於痛快的說出來。「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回去。你該加緊攻學位,好能早一點找機會定下來,海爾教授不是說會有機會給你嗎?——」
「大江,說真的,我認為你不該去做工了,那會把你修學位的時間拉得太長。你現在應該把全副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你的博士論文上,快快的把書唸出來。」織雲換成極鄭重的語氣。
「大江,你真的就一點也不肯犧牲嗎?一點也不肯改變心意嗎?如果我們在國外定居,不是也可以常常回國去嗎?你看,不是有很多音樂家趁著假期回國去開音樂會嗎?我們也可以那麼做。我們留在國外,並不影響你的理想。你想想看,是不是?」織雲的口吻溫柔得任誰聽了也要心軟。
「大江,現實是:我根本不可能回去,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能。」織雲快速的說,聲音漸漸由強裝出的冷靜,變成了激動。「大江,坦白的說,自從我答應了你一起回去,心裏就沒平靜過。這些日子,我越想越不安,這個問題總在困擾我,有時候我煩惱得失眠,有時候情緒壞得會沒辦法看書。我想了又想,覺得這樣拖著瞞著不是辦法,我該把我的想法、我的打算,坦白的告訴你。」她一口氣把埋藏在心中已久的話全吐了出來。
「你們婚都訂了,將來反正要結婚的,還分甚麼彼此,用他一點錢有甚麼關係?我跟楊文彥根本就用一個存摺。」
「當然嘍!碼琳方場有甚麼意思?英國公園多有情調啊!」靜慧走到門口,又回過頭鄭重其事的道:「明天一大早車站見。別忘了啊!六點五十六分的火車。」
「嗯。」靜慧得意的點點頭。「這點錢來得可真不容易,算得上是血汗錢。」她說著又忽然嚴重起來:「喂!余織雲,這條路子你可真不能告訴別人啊!全慕尼黑,只有楊文彥有這個門路。瑞典方面本來連你都不肯接受的,我就跟楊文彥吵,說:『你非給余織雲想辦法不可,她沒有獎學金,暑假不做工不行。』他才又跟那個瑞典神父去磨,硬是給你這麼找來的。如果你走漏了風聲,別人都來找他的話,他可沒辦法。」
「織雲,你這麼問我嗎?難道你感覺不到嗎?」江嘯風的聲音裏盛著滿滿的苦澀。
織雲拿起杯子跟他輕輕碰一下,皺眉苦臉的喝了一口。
「大江,為甚麼人人都能留在國外,只有我們不能?」織雲掙脫了江嘯風的懷抱,忿忿不平的。
「瞧,戒指都戴上了,不是未婚夫是甚麼呢?」靜慧指指織雲手上的戒指。「余織雲,我真不懂你是怎麼回事?兩個人那hetubook.com.com麼好,為甚麼你去瑞典做工不讓他知道?我這個直腸子的人,常就存不住話,幾次碰到他,都差點說出來。」
「織雲,這太難了,別這麼要求我,還是一起回去吧!回到自己的國家,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像我們這樣的知識份子,不該受潮流和風氣的影響,更不該對錯誤的觀念屈服,我們要領導風氣,要糾正一般人的觀念。」江嘯風的口氣像在祈求。他苦惱的蹙著眉,額角上那綹頭髮又垂了下來,顯得有些頹喪,平常的洒脫爽朗一點也看不到了。
「你算嘛!一小時八個馬克,一天八小時,就是六十四個馬克,除去星期天……」靜慧搬著手指頭算,算了半天,又道:「最合算的,是吃住都不要錢,賺的工錢可以全部存起來。我和楊文彥就這麼跑了幾次瑞典,已經存了三萬馬克……」
「織雲,你記得嗎?去年的這天雨下得多大?今年這天就這麼晴。希望我們的前途就和這天氣一樣,越來越好。」江嘯風情深款款的說。這時織雲才想起,他們「愛情的剖白」,正是去年的今天,也才懂了為甚麼江嘯風要跟她碰杯,她含笑的看了江嘯風一會,深沉的道:
「要看怎麼說吧!譬如說學理工的,唸書的時候苦一點,唸完了總會找到收入不錯的事,一做事就不窮了嘛!像你們學文法的,除非有教中文的機會,否則就很難找到職業。不但做學生的時候窮,做完學生也一樣窮。所以學文法的,唸完了都急急慌慌的,趕快打道回府,再不就像楊文彥這樣,動腦筋開餐館。像我們學音樂的,」靜慧指指自己的鼻尖。「更是死路一條,當然嘍!像你的令未婚夫又當別論,人家有的是天才……」
「你是說我言行不一致,對罷?可是我認為你是太富於幻想。你就是回國去創造『我們的歌』,也不能保證一定有收穫。」織雲不示弱的反唇相譏。
「唔,大江——」他們已經吃完,織雲擦擦嘴,道:「我們到裏面去走走,一邊走一邊談。」
「為甚麼要瞞著家裏?」靜慧更吃驚了。
「你自己知道。」江嘯風投過來深深的凝視。
「織雲,你是說起話來比誰都明白,做起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忍不住衝口而出。
「當然,織雲。」江嘯風放下叉子,握握織雲的手。
「那是甚麼問題呢?」靜慧立刻關切的問。
靜慧沒理會織雲的話,開始計算她和楊文彥的工資。
織雲回過頭看看,只見江嘯風修長的身影,定定的立在那裏,車子走遠了,他的影子也模糊了。他不肯為她改變心意,她也不能跟他回去,她想他們之間的感情是觸了礁,也許該算是決裂了。這使她的心感到被刀在刺,痛得滴血。在車上,她無法止住那源源不絕的眼淚。
「大江,那怎麼辦?我們走到兩條路上去了。」織雲黯然。
「我再去拿啤酒。」他把托盤放在桌上又走了。
「天啊!人家過夏天,我們倒好像去北極探險!」織雲把兩雙毛襪子也丟進去。
「嘖!又來胡說了。」織雲嬌嗔的白了他一眼,低著頭吃了片肉,嚼了一會,才幽幽的說:「大江,我明天要走了。」
「你告訴他啦?」織雲捧著一堆正要裝進箱子的東西,定定的盯著靜慧。
想到這些,江嘯風的心裏充滿了溫暖與惶愧的感覺,在茫茫人海之中,有織雲這樣的知己與她共赴理想,使他覺得溫暖。而他竟忽略了這一天對他們的意義,則使他惶恐自責。有時他就會怪自己,實在不夠溫柔體貼,動不動就和織雲辯論。他的良心告訴他好多次,像織雲這樣坦誠、純潔的女孩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除了她,誰肯跟他回去創造「我們的歌」呢!只憑這一點,他也該對她格外溫柔些、忍讓些。雖然她有點小姐脾氣、有點任性,他也不該認真,在愛的羽翼裏,有甚麼不能容忍的呢?他決定了,今天無論織雲說甚麼,也不和她爭執和辯論,尤其在有這樣重大意義的日子,就更不能。
這個露天餐館是自助方式,每次都是江嘯風去端食物,織雲坐著佔位子。
他兩手插在長褲口袋裏,東張西望的,等待著織雲的到來。
「人家梁師傅在德國做了六七年廚子,怎麼會沒有六萬馬克?」
「你是怎麼算的?」織雲掩不住興奮的問,她無法相信一個暑假就能賺那麼多錢。
「羨慕我們?」靜慧調皮的笑笑。「我們既無財,又無才,有那一樣值得你羨慕?」
江嘯風沒了主意,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眼光空茫茫的,望著正在上升的月亮。織雲那首「同樣的月亮」的歌詞,忽然來到他的思想中。他想和_圖_書起了那句:「祖國啊!我日夜懷念的地方。讓我回到你的懷抱,祖國,我的母親……」
「豬腿呀!豬腿味道還行吧?」
「如果我不回去,沒有一個人會責備我,可是我自己會不安,會責備我自己。」江嘯風沉著臉說。
「真的,為甚麼現在才讓我知道呢?」江嘯風的聲音裏透著不悅。
「你今天是怎麼了?我看你是逗我的。」
織雲只是垂著頭哭泣,一句話也不說。江嘯風手足無措的猶疑了一下,上前一步把她擁在懷裏,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頭髮,叫著:「織雲,織雲——」
「大江——」織雲停住了步。「大江,我有另外的想法。」
兩人慢慢切著盤子裏的肉,半天沒說話。
織雲不回答,只悶著頭裝箱子,裝了一陣,才站直了身子,望著靜慧悠悠的道:「靜慧,我真羨慕你和楊文彥。」
「喝甚麼?一定又是蘋果水嘍!」
「甚麼?你要去三個月?」江嘯風越發的覺得她在逗他了。「你不許瞎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洋人的生活跟我們真不一樣,完全另外一個情調。」織雲正把兩件毛衣裝在箱子裏,裝完了又問,靜慧:「真用得著要帶這厚毛衣?」
「你?要去瑞典做工?明天一早就走?」江嘯風咬咬嘴唇,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織雲出了地道車站,就急急的往英國公園趕。遠遠的,她便看到了江嘯風修長的身影。他穿著天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臂肘下面,長腿上是米色的西服褲子,背脊挺直,站立的姿態穩當得像一座永不會移動的山。她總覺得江嘯風的氣質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彷彿他身上有某種特別因素是別人不會有的。總之,她說不出,但她常是遠遠的看到他,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沉迷和感動,雖然他們常常辯論,意見不同。「也許這就叫愛情吧!也許愛情就是這麼無理可講的吧!」她有時就會這麼想。
「哎唷唷!這麼嬌啊?你可別出毛病,不然可不是我們倒楣。」靜慧無意間看了一眼手錶,立刻霍的一聲跳起來。「糟糕,楊文彥跟我說好四點半在瑪琳方場見面呢!我怎麼就說話說忘了!」
「織雲,你難過了嗎?」他後悔這樣傷她的自尊。「我抱歉——」
「那好,你儘管去,我不奉陪了。」江嘯風放下刀叉,就想站起來。
「還好嗎?」江嘯風的話,使脈脈沉思中的織雲怔了一下。
「別人我管不著,我只知道我不能那樣做。我說過的,那樣做我會覺得是在逃避,是沒有責任感。織雲,請你瞭解我,我不能像何紹祥那樣獨善其身,也不能像楊文彥那樣,把開餐館當成最大的目的。織雲,為甚麼你會改變主意?在山上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回去的嗎?不是你叫我攻個博士學位好叫你向父母交帳的嗎?你寫的歌詞,那麼熱情、那麼關懷自己的國家,為甚麼真說到回去,你就不肯了呢?織雲,你多矛盾呢!」江嘯風低沉的聲音震動著寂靜的曠野。
「在這裏,太陽好像是甚麼稀奇的寶物。說熱,也不過才二十七、八度,就忙得他們人人要做日光浴了。如果換成臺灣的夏天,熱到三十四、五度,就不知道他們該怎麼辦了?」
「織雲,織雲——」江嘯風追上來,一把抓住她。
「不錯。大江,我變了主意。我覺得我們必需要面對現實。」她清晰的咬著每一個字。
「織雲,不要那麼堅持。」
「我們之間的問題不祇是我父母,還有別的,更難更大,怎麼也解決不了的。」織雲頹喪的嘆口氣。
「你也不要那麼堅持。我真的不能回去,在出國前我就這麼打算的。」
織雲自怨自艾的口吻,使江嘯風大大的不忍了。他一手扶著她的肩膀,另隻手握住她的手,撫慰的道:
「我送你回去。」江嘯風嘆了一口氣說。
「算了,別說了,說不清的。」織雲一扭頭,長頭髮像一片烏雲似的飄起來。
「大江,我不願意你再去做工,那太辛苦了。」
「有一點關係。」織雲沉思著說:「大江太辛苦了,你知道他到飛機場去做苦工為的是甚麼?」
織雲宿舍後院的草地上,也躺著幾條只穿比基尼游泳衣、混身抹了油的「裸體人」。織雲一邊裝箱子一邊從窗子往外看,看到那幾個閉著眼睛、煞有介事的躺在太陽下做日光浴的人,就忍不住笑的對靜慧道:
兩個人都賭氣不再講話,出了公園大門,正好一輛計程車迎面而來。當那個乘車人下去之後,織雲便迅速的坐進去,一句吩咐,那司機立刻把車子刷的一聲開走了。
「現在你告訴我了,你想我會好過嗎?」
一會兒,江嘯風已經用托盤端了兩大盤熱騰騰的菜來。m.hetubook•com•com
「唔,我感覺得到,我當然感覺得到。那麼,大江,為我改改你的計畫,留下來吧!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
織雲又默然了。她已把箱子裝好,扣上了鎖。開始裝一個手提的旅行袋。
江嗆風坐定之後,端起啤酒杯子道:
「織雲——織雲。如果我的計畫裏沒有容納你意見的餘地,我早就走了。織雲,我留到今天,唸這個我不想唸的學位,改變我既定的計畫,只是因為你。懂不懂?只因為你。」江嘯風悲悽而慌亂的說。織雲的眼淚使他不忍,改變計畫留下來他又不能,他陷在極度的茫然與痛苦中。
「你想甚麼?」江嘯風不解的問,他弄不清織雲今天是怎麼了?
「你們一心一意。」織雲認真的說。「難道你跟江嘯風不是一心一意嗎?」靜慧愕然的看著她。
「好吧!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別人兩個人好,都一心一意,都為未來的生活打算,只有我們不能,我們的未來是一片空中樓閣。大江,你的計畫裏從來沒有容納我的意見的餘地,你並不在乎我的感覺、我的困難、我痛苦還是快樂。你只想回去創造『我們的歌』,別的全不放在心上,對不對?大江。——」織雲無法控制的說,先是悲憤,後來是委屈,最後竟變成了嗚咽。她雙手摀著臉,肩膀輕輕的聳動,無聲的哭泣著。
「你不從來就顛三倒四的嗎?」織雲說。
「是嗎?」織雲把正要吃進嘴的洋山芋條放回盤子裏。「你怎麼看出來的?」
「來,碰碰杯吧!」
「我賺的數目不夠嗎?」江嘯風打斷織雲。
「你去做難道不辛苦嗎?我至少比你強壯、比你有力氣。織雲,說真的,我一點都不贊成你到瑞典去做工,那很苦的,你一定吃不消。」江嘯風很不以為然的。
江嘯風聽得愣住了,他沒想到一個留學生出國的「使命」和「責任」竟是這樣多、這樣重、這樣複雜。看樣子她不祇是被潮流沖出來的,也是被人的虛榮和物慾壓迫出來的。
「為甚麼不好過呢?你不是不喜歡溫室裏的花朵嗎?我要叫你看看,我不是的。」織雲俏皮的笑了。
江嘯風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問道:
「為甚麼人人都可以為本身的利益打算!只有我們不能?」織雲的聲音裏充滿了悲憤。
織雲打量了他一會,見他毫無改變計畫的意思,便傷心的道:
「快吃吧!冷了就不好了。」織雲說。
織雲勇敢的抬起臉,迎接江嘯風的目光。
「我知道,我和誰去說?你已經囑咐我三遍了。」織雲有點不悅。
「甚麼想法?」江嘯風站在織雲對面,盯著她那張在月光燈影中,顯得沉重的面孔。
「織雲。」江嘯風已經迎上來,笑得那兩顆虎牙若隱若現。
「織雲,你今天的樣子很不對,好像有心事?」
「我認為你母親會很失望。不過將來大江有了博士學位,在國外有固定職業,他們也許就同意了。」
織雲搖搖頭說:
「我母親說過一句話。她說:『下種的人不一定看得到開花結果,可是如果沒有人下種,就永遠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不管收穫有多少,能不能看到開花結果,我都願意做這個下種的人。」江嘯風固執的說。背脊挺得直直的,腳跟立得定定的,又是那副穩固得像一座永遠不會移動的山的神氣。
「哦!大江——」織雲像扯謊的孩子被人拆穿了,面色訕訕的,暗中決定明天要在火車上把靜慧罵一頓。
「甚麼還好?」她不解的看看他。
「面對甚麼樣的現實?」江嘯風從牙齒縫裏說出來,面孔嚴肅得像是罩了一層寒霜。
「哦?」江嘯風困惑的思索了一會。「為甚麼到現在才告訴我呢?連楊文彥和廖靜慧也瞞著我。」
「放開我!」織雲兔子一樣的掙脫了,繼續快速的往前走。
「大江,你是真不懂嗎?那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吧!為了我出國,我們一家人省吃儉用了十年,我父母的希望全在我身上,他們正在等著,等著我在國外立住腳,過好生活,然後幫助所有的弟弟妹妹出來唸書,接父母出來遊歷、探親。如果我就這麼回去,他們會太失望,會覺得丟臉,會……大江,總歸一句話,我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嬌貴小姐。你說我虛榮也好,說是提著『木匠盒子』出來辦『知識嫁粧』的也好,我真的不能回去。」織雲的話像流水般,無法遏止的一口氣說出來。
「大江。」織雲親切的叫,把一隻手給他,兩人牽著往公園裏走。
「大江總說我身體不夠壯,做不動工,他會反對我去瑞典。」織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你放心,你能吃得消的,我自然也吃得消。」織雲不服氣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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