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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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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二〇

「不了,不了。」江嘯風胡亂應著。心想:你那裏知道我心裏想的甚麼?我悶得恨不得要破開嗓子大叫,要把你這破房子拆掉。
江嘯風胡思亂想一通,就拿起桌上的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一鼓作氣的跑下樓,邁著大步,往大學圖書館的方向去。
「誰叫你笑嘻嘻的跟他打招呼的?」江嘯風的口吻毫無同情的意思,只牽著嘴角冷冷的微笑。又道:「你以為他只對你一個人愛理不理的嗎?他對我也是那副瞧不起的嘴臉。不過我不在乎,這種看不起自己同胞,自認比別人高一等的人,我還看不起他呢!」
自從開始攻博士,作曲就變成了他的「副業」,到機場做了那麼久的苦力,更使這工作幾乎完全停頓。原定「我們的歌」第一集的二十支曲子,只完成了八支,而其中只四首有詞,主要的「合作」人——織雲,總說功課忙,對寫歌詞的事完全不熱心。他也不好太催她。但現在林信榮跟他要「我們的歌」,他就拿不出。也不知該用甚麼話回答?難道明白的告訴林信榮,說已經改變心意,不回去了麼?或是索性說:甚麼創造自己的聲音、唱「我們的歌」,全是無稽的空談,不必當真,他已經放棄了?如果這樣說,他的朋友會如何的失望?而他自己,真是羞於這麼說。自從答應了織雲留在國外之後,他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髓,痛苦得連創作的力量都沒有了。他已經坐在這裏整整的一早晨,想為「我們的歌」譜曲,但到現在還是毫無靈感,腦子像是被灌了鉛,重重的,呆呆的,一個音符也產不出。
「唔——你這麼認為嗎?教授。」何紹祥的心情非常複雜,有點興奮,又有些懷疑。他想:既然將來我能做那個規模大的研究所的所長,怎麼卡斯魯這個研究所的所長都輪不到我呢?雖然只是想想,並沒說出來,克雷門教授也明白了他的心思。
說著,東西已經端上來,江嘯風慢慢的飲啜著茶,謝晉昌十分欣賞那塊草莓蛋糕。
謝晉昌只笑笑,沒有回答。過一會才慢吞吞的道:
「平常人太多,會遇到那些中國學生。」謝晉昌垂著頭說。
在學術的領域裏,何紹祥向來是個勇敢的鬪士。如今又面臨了新的挑戰,他並不怕,科學原是他生命的支柱,是他畢生鑽研的目標,也是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他正以愉快的心情,去迎接新的開始。
「不,我不要。」江嘯風不感興趣的搖搖頭。
「趕快走?為甚麼?」江嘯風不解的看看謝晉昌,又順著他的眼光往前看,只見提著皮包的何紹祥和兩個外國人,也正要到這個咖啡座來。
「一起走吧!」江嘯風說。兩人一同走出圖書m.hetubook.com•com館大樓。「你常來圖書館嗎?今天是第一次遇到你。」
「我回去,全心全力弄我的論文去。」江嘯風拍拍手上的書,撇撇嘴,揚長而去。
正說著,何紹祥和那兩個洋人已說笑著走過來,正好從他們的桌子前面經過。何紹祥果然視而不見,並無打招呼的意思。江嘯風不在乎的喝著他的茶,隱約的感到何紹祥的眼光落在他端著茶杯那隻手的戒指上。謝晉昌低垂著眼皮,待何紹祥和那兩個洋人過去後,才輕聲道:
「他不是在望我們,是在研究為甚麼余織雲沒在這裏?他想知道是否織雲跟我吹了!」江嘯風小聲說,嘴邊還是掛著那抹冷笑。「我們走吧!」他拉開椅子站起身。
這些天來他就恨自己的脆弱,看出自己在愛情的範疇裏是個十足的大傻瓜,總被牽著走,受著戲弄。他一向以為自己有志氣、有抱負。現在看來,也無非是個兒女情長,空有一肚子幻想的可笑人物罷了。他不是沒掙扎過,那句中國的老話:「揮慧劍斬情絲」,曾幾次在思想中顯現,他甚至想,就這麼拋下一切回國去算了。既然她已明白的表示絕對不肯回去,還有甚麼必要在這裏不死不活的拖著呢?但想來想去,他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他愛她,放不下她,少不了她。在心裏,他竊笑自己,覺得自己就像他一向瞧不起的那些流行小說上英俊瀟洒、多才又多情的男主角一樣,是「愛情的俘虜」,是「情聖」,是為了愛情甚麼都可以犧牲的軟性男人。
「說是那麼說,如果把你換了我,你也不會想得那麼豁達。」
「老謝,你心裏有病,四十歲為甚麼就不能唸書?至少比你這樣混下去好。你唸數學不行,回到你的本行弄歷史當然就不一樣了。」江嘯風鼓勵的看看謝晉昌。
何紹祥居然在江嘯風的手指上,看到和織雲一模一樣的戒指。這使他太失望了,連帶著對織雲的印象也整個改變。認為這個女孩子毫無價值觀念,眼光又短淺,能和江嘯風訂婚的人就不配他何紹祥,他再度告訴自己,要下決心忘記她。
這封信,像是一針強心劑,使得他原來那種矛盾的心理,找到了解答:理想與愛情之間,他還是情願保有愛情,理想嗎?只好暫時不去想它了。這個想頭使他覺得自己很可笑,也覺得愛情很可怕。難道愛情跟理想一定是牴觸的嗎?那時候和魏葳是,現在和織雲也是。魏葳說得好:「理想不能當飯吃。」織雲到底比魏葳純潔善良,她乾脆明白的告訴他:她愛他,也喜歡他的理想,可是不能投身在那裏面,不能跟他回去。
「何紹祥剛才在朝這邊看和圖書,可能他還是想跟我們打招呼。」謝晉昌頗沾沾自喜的。
在離去的當兒,他又狠狠的下決心,要把余織雲這個人整個從他的生命中排除,並且以後再也不為女人動心了。女人專門給他折磨,使他丟臉——像他何紹祥這樣一個人,追求了余織雲這樣久,弄得盡人皆知,卻一無所獲,還不丟臉嗎?科學多麼可愛!不單給他樂趣,也給他榮譽和驕傲。還是專心專意的愛科學吧!
「我要一杯檸檬紅茶,老謝,你要甚麼?」
看她的信,娟秀的小字,寫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篇。「……嘯風,為了我們美好的未來,我不怕吃苦……」多麼多情的話!
「老謝,你數學唸不下來,為甚麼還不回頭再唸歷史?」江嘯風突然想起來這個主意。謝晉昌搖搖頭,放棄的道:
「大江,你最近有甚麼不如意的事嗎?我看你人不像平常那麼活潑了,是不是有心事?」謝晉昌的眼光一直沒離開江嘯風的臉,正在研究他。
江嘯風猜得一點不錯,何紹祥真的是在研究他和織雲之間的關係到底怎麼樣了?這是他最近第二次遇到江嘯風,兩次織雲都不在,他真懷疑他們是「吹」了。跟著這個意念來到他腦子裏的,是織雲手上那枚白金戒指,他真想知道那代表著甚麼?看到江嘯風,使他靈機一動,他想:該注意一下他的手指,如果他並沒有和她一式的戒指的話,那就毫無疑問,表示他們之間的交往已經結束了。那麼,在去瑞士就新職之前,他就要去看看余織雲向她道別,連同告訴她有關他新職位的事。當然,最近取得了德國籍的事也得告訴她。
江嘯風點點頭,沒有說話,那樣子使謝晉昌以為他一定是失戀了。
「我不敢再有這些想頭了,還唸個甚麼?都快上四十歲的人了。就這麼混下去吧!」
「你不喜歡遇到中國人?」江嘯風更不懂得了。
「算了。不管肚皮大小,反正不會有妞看上我,我早就不管這些了。」
「我是有吃就吃,如果連吃也不敢放膽吃,我這日子真可以說連一絲一毫的樂趣也沒有了。」謝晉昌又自嘲的笑起來。
這些天,他就在結束這方面的事,房子退了租,工業大學的課也辭了。他的計畫是,到了新環境,在那樣各國人都有的國際性機構中,他不能讓人比下去,他要集中全部的精力和智慧來求表現、求創新,要在學術的領域裏,更上一層樓。S.C.何向來不是個默默無聞的名字,他要讓它更響亮、更廣大。要讓他們知道,S.C.何有資格做歐洲人。將來會心服口服的,把那個所長的位置交給他。
「想開點,老弟——」謝晉昌一句話沒說完,就突然頓住和圖書了。「大江,我看我們趕快走吧!」他急切的說。
「老謝,你這種心理真要不得,求知識是為自己,你管別人怎麼想做甚麼?」江嘯風立刻不以為然的反駁。
「余織雲有信來嗎?」謝晉昌關心的問。
「S.C,你知道的,我去主持所務,無論如何少不了你,弄你這行的,你是頂尖兒的了。你想想,我已經近六十歲了,再做幾年就要退休,那時候這個職務自然是你來接。」克雷門這麼說。
「老謝,我就不贊成你的態度,有學問沒學問都是人,你不必自卑得那個樣子。」江嘯風有點生氣的說。
「我只要茶,別的不要。」
「你不知道,有次在街上碰個對面,我笑喀嘻的跟他打招呼,他那副愛理不理的冷淡樣子,真叫我難過。」
江嘯風看看那字跡,可不真是織雲來的。
結果卻大出何紹祥的意料,發表出來,新的所長是比他晚兩年進研究所的康克博士,年資姑且不論,比學問、聲譽和表現的話,康克可以說連他一半也不如。這件事使何紹祥非常灰心,正好克雷門教授又那麼誠懇的邀他去瑞士,他也就樂得答應了。
在江嘯風和謝晉昌碰到他的第三天,何紹祥就離開了慕尼黑。
他並不怕痛苦,也不是沒痛苦過,然而,這麼深切的痛苦,只有在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母親棄他而去的時候,才有過。連魏葳移情別戀,突然拋棄他去和別人結婚時,都沒有這樣深的痛苦。
江嘯風也就不再搭話。兩人走到瑪琳方場附近,謝晉昌說他口渴,想喝點甚麼,江嘯風也同意,於是就在露天咖啡座找個空桌子坐了。那個腰上紮著縷花白色小圍裙、看來很俏皮的年輕女侍,立刻來問要甚麼?
「現在好了,不愁了吧?」老頭子還在囉嗦。
「S.C,真的,請你相信我,你一定有機會,你不是就要得到德國籍了嗎,一有了德國籍你就是歐洲人了,和所有的人機會均等。譬如說,我們所裏會有英國、法國、瑞士、荷蘭和我們德國自己的科學家,大家全是一樣,不過論成就和聲望,沒有人能比你,將來繼承我的一定是你。」克雷門教授肯定的說。
走到大街上,謝晉昌道:
江嘯風打開信,先拿出那兩張像片。一張是全身的,她穿了一身白,戴著白帽子、白手套,正用一個小鏟子在鏟豆子。另一張是半身的,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正盯著他,嘴角閃著笑,還是那副三分任性七分嬌貴的模樣。他盯著那張像片看了好久,面孔上的愁苦終於慢慢放鬆了。「織雲,只有你、只有你,會讓我放棄多年的心願。」
「我要奶油咖啡,還要一塊草萄蛋糕。大江,你來塊甚麼點心?」
m•hetubook•com•com「咦!你也在這裏?」
「你不怕吃苦!可是只限於在外國,對吧?織雲。」江嘯風無聲的嘆喟著。收起了信和像片。
「為甚麼要放假的日子才去?」江嘯風感到奇怪。
江嘯風坐在鋼琴前,一手撐著腮,一手捏著隻鉛筆,兩眉之間的地方,蹙得鼓成一個小山丘。而擺在琴上幾張寫譜的紙,還是空空白白的一片。
「算了吧!我放棄了。」謝晉昌悻悻的拖長著聲音。
何紹祥的新職位,是到設在瑞士蘇黎世附近的高能物理研究所,做一個組的組長。他在卡斯魯的研究所工作多年,因為工作成績突出,非常受重視,而他為人又不喜歡變動,所以最初十分猶疑,並不很想換環境。問題是設在瑞士的這個研究所是最新設立的,由歐洲數個科學先進國家合資創辦,為當今世界上最具規模的物理研究機構之一,所長的職務,竟落到克雷門教授身上。克雷門既然去瑞士,卡斯魯研究所的所長就出了缺,那麼無論以年資或工作的表現來看,繼任人選總應該是他。
「喔——我知道。」何紹祥含蓄的應著,並不多說甚麼。和他相熟的外國朋友都知道,S.C.何的為人是頂謙和易處的,從不和人爭執,也不多說話。他們叫他好好先生。
陽光從老舊的玻璃窗上透進來,照在對面泛了黃的白牆上,時間像是凝固了,一點聲息也沒有。
「你再吃,肚皮更大了。你不是總嫌肚皮大嗎?」
既然不得不做這樣的人,就得好好的做,這裏面最重要的一環,是得把博士頭銜弄到手。為了讓他加緊完成學位,織雲情願跑到瑞典去做苦工,她對他太好了,他不該辜負她,該做她所要求他做的。
「味道真不錯,大江,你也來一塊得了。」
「我那裏有甚麼心事!」其實謝晉昌的話正勾起他的一腔心事。
深宵不寐時,他曾捫心自問:「我的那些理想呢?我的那些壯志呢?那些不畏難,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豪氣呢?我說了那麼多的大話,結果就是躲在這裏,和所愛的人過安定日子,我不羞嗎?我對得起自己嗎?」自責的情緒在他胸中膨脹。他活了這麼大,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創造自己的聲音」,唯一的目標,就是要所有的中國人都唱自己的歌。現在放棄了這件事,生命像是已經被掏空了,生活成了無目的的負擔,他覺得自己像一棵失去陽光的樹,正在趨向枯萎。
老頭子又嘀咕了一陣,終於下去了。
「我最怕和何紹祥面對面的碰到,他太有學問了,一見到他,我就覺得自己一文不值。覺得跟他打招呼也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窘得很,我看我們快快走掉得了。」謝晉昌已經欠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子要站起來,江嘯風一伸手又把他拉著坐下了。
「你為甚麼要躲著他?」江嘯風困惑的望著謝晉昌。
前個月,他曾給在國內的好友林信榮寫了一封信,說他將來要和織雲一同回去推展「我們的歌」,並要林信榮找群愛好音樂的朋友合作。前幾天林信榮的回音來了,對他的計畫和雄心大為讚賞,說:「我們當然要合作的,創造中華民族自己的聲音,不是我們少年時代的夢想嗎?我們必得要它實現,我們要喚醒一般人的民族意識……」林信榮寫了好長一封信,最後叫他把他已譜好的「我們的歌」,寄給他看看。
「平常我從不去圖書館,要去,就是學校放假的日子。」
江嘯風聽到隔了兩張桌子,何紹祥正和那兩個洋人商討甚麼問題。他抬頭朝那邊看看,沒想到何紹祥也正朝這邊望過來。但沒等兩個人眼光相遇,何紹祥立刻把頭轉過去了。
「卡斯魯這個缺,我本來是推薦你的。不過,S.C,你吃虧的是沒有德國籍,康克博士是德國人,所以他們就選了他。」
「不是不喜歡遇到,是不喜歡在圖書館裏遇到。大江,你想想,人家看我去圖書館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好笑?背後一定說:這個一輩子也唸不出書來的笨傢伙,還不死心呢!還來用功呢!」謝晉昌自嘲的笑了兩聲。
「小伙子,你在想甚麼?叫你也聽不見,你病了嗎?怎麼看著精神那麼壞?是想你那個又美又甜的女朋友了嗎?別愁啦!我猜這是她的信……」房東老頭囉囉嗦嗦的說。把手從背後拿出來,交給他一封信。
「你聽到沒有?他們是說英語,那兩個洋人是外國來的,唉!沒話說,人家何紹祥是有驕傲的理由,人家是國際性的人物。」謝晉昌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連連嘆息。
他抄了一些資料,又借了幾本書,足足在圖書館耽擱了大半天,正收拾東西要走,肩膀上就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回過頭,見棒了兩本書的謝晉昌站在背後。
江嘯風怔征的,沉思得好入神。以至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他也沒聽見。直到那個又瞎又怪的房東老頭子,一跛一跛的踱到面前,他才倏的一驚。
「我得去餐館了,你去那裏?」
「教授,您的分析真透澈。」何紹祥的失望漸漸退去,美好的遠景卻越來越明顯,越來越近。多年來他跟著克雷門教授,克雷門是他的老師,他一向對老師恭敬順從,既是克雷門這麼需要他,將來又要他做繼承人,而他也不願意在康克博士下面工作。就這樣,他便決定了離開德國。
「來借兩本歷史方面的書看看。」謝晉昌訕訕的說,彷彿他來借書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弄完了嗎?要不要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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