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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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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二六

「你怎麼變得這副怪樣子啦?」織雲走到床前,注視著面色枯黃、瘦了一大圈的靜慧。
「好,我這就去看她。」
「英格,大江走了。」織雲拿下那隻撐著臉的手,揉搓著她自己的長頭髮,茫然的望著對面的白牆。
「現在呀!」靜慧眉開眼笑的,又獅子似的挺起上半身。「現在是真的進入情況了。光是上個禮拜天一天,我們就淨賺了一千馬克。楊文彥說:要一直這麼發展下去的話,兩年以後我們的第二家餐館就出來了。」
「唔——」江嘯風沉默著,似乎有意避免和她爭論。「織雲,好好照顧你自己,我回去就給你寫信。你看,我人還沒走,已經開始想你了。」他做出輕鬆的口氣。
好幾次,她找出了江嘯風送她的那枚戒指,和硬塞在她皮包裏的回國單程機票,翻來覆去的看,看完了又收回箱子裏。
「是誰的主意叫我住頭等的呢?唔——」織雲急得差不多要從床上爬起來走掉了。
「我早就不吸了。」織雲淡然的說。
「海蘭娜,你病了嗎?怎麼精神看著那麼壞?」
「更不會。」她答得更堅決。
織雲陷在極度的孤獨和憂鬱裏。
「能不能請你代我給柔森塔醫生打個電話?請她等會來一趟。」
織雲從手提包裏掏出手帕,拭抹著眼睛。道:
織雲的生活似乎永遠失去了歡笑,雖然她竭力要過得好,要把江嘯風從心裏挖出去,重新打起精神來做人,除了唸書甚麼也不管、不想。事情卻是如此的難,江嘯風像附了體的鬼魂,總在她思想裏轉來轉去。他走的那天早上,在機場還打過電話給她。
「織雲,我去改機票好嗎?跟我一同回去。」江嘯風說。
又像跟江嘯風在英國公園裏的中國塔下聽風鈴響。隱約的聽他說道:「織雲,你寫詞,我作曲,我們合作『我們的歌』。」
「沒那回事,我永遠不會去找他。」織雲換了個坐姿,蒼白的面孔上一絲笑容都沒有。認真的道:「靜慧,如果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就從此別再跟我提起江嘯風。我不要再聽到他的事,也不要再想起他的人,更不想再聽到他的名字。我討厭他那套理論,氣他的作風,恨他的冷酷。靜慧,你不許再提他,我恨他,我要忘記他——」
她看出自己瘦了好多,粉紅色的臉頰變得慘白,兩隻眼睛又大了一圈,眼眸子黑幽幽的,裏面不知裝了多少幽怨。她洗了臉,又把長頭髮梳梳通,剛回到床上,護士小姐就說那位「中國先生」來看她了。
「那沒辦法,你本來就是富婆嘛!富婆還需要什麼文化!大江就說過:『金錢腐蝕人性』。」
「不行,醫生剛才還吩咐過,熱度沒退淨之前,不能叫人進來。」那護士笑瞇瞇的,口氣卻毫無商量的餘地。
「我不懂為甚麼你回國你父母就會失望,我的父母正相反,如果我不回去,他們才會失望呢!」
「哦?——」織雲嚇了一跳,沒想到已經在鬼門關外轉了個圈子回來。
「大江走了?那裏去了?」英格注意起來。
「好的,我給你試試看。」護士小姐說著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抱歉的道:
「唔,意義當然是有的。」織雲遲疑的說。
那天織雲又收到江嘯風的信,他又說想念她,叫她回去。於是,她就一個人去了英國公園——自他走後,這是第一次去,她總克制自己,不肯去的。
「回國了。」
織雲到靜慧家,敲了兩下門,就聽到裏面傳來貓叫似的聲音:「誰呀?門是開著的。」
「有了孩子?」織雲大感意外。
織雲一手支著臉頰,坐在書桌前,只呆呆的望著英格,默不作聲。英格注視了她半晌,微笑著道:
「哎喲!甚麼病?請醫生看過沒有?」
她曾哭泣,曾說:
「我怕吃了對小孩會有甚麼不利的影響。」
又想起陳玲玲那份得意:「我和大偉要去環遊世界。」曾曼琳最近的信上說:「明年我的Ph.D.一定拿到了。」就怎麼也沒有勇氣回去。回去?怎麼可以有這樣荒唐的念頭呢!那個有辦法的人會回去?如果她真就這麼不顧一切的回去,父母怎麼受得了這個打擊?自己又有甚麼臉見人?人家也會說:「余織雲跑了一趟外國,又沒著沒落的回來了,準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她當然不能回去。
「廖靜慧病了,在家躺著呢!又吐又嘔的。」
「我甚麼都有,都在冰箱裏。余織雲,你去煮點開水,冰箱裏有碗雞湯,對在裏面,冷凍格裏有包雲吞,下了我們兩個吃吧!」靜慧伏在枕頭上比比劃劃的指揮。
他正在癡癡的看著她,額角上盪浪著那綹頭髮,眼睛裏有「音樂」。這張臉,和臉上的神情都是她頂熟悉,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
織雲終於自昏迷中醒來,睜開和-圖-書了眼睛。
「海蘭娜失戀了,她的未婚夫走了。」他們說。
「唉!大江這個人的脾氣也真怪。」靜慧從枕頭上抬起頭來連連嘆氣。「他走的前兩天來過我們這裏,告訴我們說他要回國了,托我和楊文彥照顧你,幫助你。我們就問他:為甚麼要回去?他說他非回去推展『我們的歌』不可了。說是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給了他很大的衝擊,讓他有一種壓迫感。楊文彥就問他,誰壓迫他了?他說一種『使命感』壓迫著他,這種感覺弄得他痛苦極了,所以他左思右想,非立刻回去完成他的心願不可。」靜慧滔滔不絕的說。織雲始終低垂著眼瞼,不動、也不搭話,只仔細的聽著。靜慧看看她,又繼續說:
「你好好休息吧!現在開始應該可以吃點東西了。熱度還有一些,總得再過兩三天才能退淨。」護士看著溫度表說。
「別提了,可把我難受死了。」
「沒有你,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痛苦常像一條繩子似的捆著我,織雲,回來,讓我們一同創造『我們的歌』,共同完成我們的理想——」
「是的。這是頭等。」護士小姐簡單的答。
「你還愛大江嗎?」英格緊釘著問。
「織雲,我知道你會,你一定會的。」他又那麼說。
「……」織雲無言以對。
「我不需要你想,也不要看你的信。大江,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我恨你。」織雲毫不留情的說。
那天晚上英格從醫院回來,見織雲面色沉鬱,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問:
靜慧見是織雲,立刻又伏在枕頭上。
「織雲,織雲——」江嘯風在電話那頭連連的叫。織雲偏一點也不間斷,一鼓作氣的說下去:
「不是睡,是昏迷,足足三天了。你病得不輕,今天早上醫生才宣佈你脫離危險期。」那護士給她量溫度。
「唔——」織雲半天答不上來,沉吟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道:「我不愛他了,我恨他。」
江嘯風離去十多天後,第一封信就到了。織雲原說了永遠不看他的信,但當她看明白了信封上的筆跡是江嘯風的,就忘了那句話,連忙拆開了。江嘯風寫了滿滿的兩大張,敘述他回到離別了八年的祖國,最初的印象。他說回到那個培育他長成的小鎮,說那裏的人們質樸善良,一如往昔,不同的是多了許多新房子,而「小孩子已經長成大人,很多老人已經死去了」。他去看了他的母親的墳墓,「在那裏徘徊良久」。他在臺北待了兩天,感到:「像個陌生人,陌生得以為是在歐洲的某一個國家。新建的大樓比比皆是,市容整個改了,人民生活的水準和八年以前完全不同,改善了太多,經濟的發展率是驚人的。這是了不起的成就,一個社會要安定,人民的生活必得富足。據說還有許多驚人的建設,過些時候得去看看。」對於一切有關物質的成就他都讚不絕口。有關精神思想和風氣方面的,牢騷就大了:「人們想的、說的、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全是被洋化過,不中不西的東西。滿街都是吵死人的靡靡之音,連五歲的孩子都會唱,而且連這樣的音樂也還是舶來品呢!平劇雖然沒有絕跡,已引不起年輕人普遍的興趣。逛了兩次書店,得到的印象是:一般文藝作品缺少時代精神,視野還走不出個人悲喜的小世界。有些時髦的作家們,發明了一些十分難懂的西化中文,西化到已經不像中國文字了。也翻了翻街邊上的書報攤,非常失望,真正文學的或學術的正派出版物很少,黃色、黑色、軟綿綿的粉紅色,和武俠小說最多,事實是甚麼樣的作品都有。電影院門口的海報,百分之七十不是奇情艷戀就是兇殺武打。這種文化污染,文化腐蝕的情形,真讓人躭心。我想現在人們的生活太好了,太沉醉於經濟的繁榮了,社會也太平靜了,才會有這種情形。也許我們需要一次衝擊,才能讓一般迷迷糊糊活著的人,重新振作起來,檢討當前的情況。」發了這麼一大堆牢騷之後,他又興沖沖的談「我們的歌」了:
「看過了,其實也不是病。」楊文彥忍不住笑。「她有孩子了。」
太陽總是那麼大,晒得她混身燃燒般的熱,於是她以為已經回到了亞熱帶的臺灣。
「大江,我們已經回來了嗎?」她問江嘯風。
「又是大江。這可是你先提他的。」
「她直說要去找你,就是害喜害得太厲害,起不來床。你去看看她好不好?」楊文彥說。
江嘯風常常來信,寫對她的刻骨相思,叫她回去,寫他如何在組織合唱團,如何一心一意推行「我們的歌」,寫他遭遇到的困難——一般人還不能接受「我們的歌」,而經費又無來源。「但是我一點也不氣餒,我m•hetubook.com•com耐得住寂寞,因為我知道這寂寞不是永遠的,總有那麼一天,所有的中國人都唱『我們的歌』。」有次又寫道:「很多人譏笑我,費了這樣大的力,並沒收到多少效果。他們那裏會知道,下種子種樹的人,不一定會看到它開花結果,這是一件長遠的工作。」還有一次寫:「只站在旁邊觀望,理想就永遠只是個理想,真正投身在裏面,不問成敗的去做,理想才會成為事實。」最後總是相同的一句話:「織雲,我在等你,永遠的等你。」
她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房裏,空氣裏都嗅得出酒精和藥棉花的味道。窗簾、牆壁、屋頂、床單,全是白色,她的心裏也是一片白。
「不吸了?這樣才好。」靜慧沉吟了好一會,才若有深意的道:「無論在甚麼情形下,也不必糟塌自己。」
織雲立刻警覺的住了口。雲吞也煮好了,她用兩隻碗分盛出來,一碗給靜慧端到床上,一碗給自己,兩個人相對著用匙慢慢的喝著湯。
織雲在床上胡思亂想了整整三天,到第四天的早上,熱度完全退淨了,早飯過後,醫生許她下床散步一刻鐘。她下來在屋子裏繞了兩圈,站在窗前看看外面的花園,就對著鏡子照個不停。
「這是頭等病房嗎?怎麼我一個人住呢?」織雲想到錢的問題。學生的醫藥保險只能住三等病房,住頭等就要另外花很多錢,而錢正是她最缺少的東西。
「不得了,真發財了,廖靜慧成了富婆了。」
「你現在不肯回國,唸完書總會回去的,他該等你。」
織雲推門進去,見靜慧正無精打彩伏在床上,許是聽到有人叫門想起來,上身往上挺著,兩眼望著門口,姿勢就像隻翹首觀望的母獅子。
織雲不願看到那些同情與憐惜的眼光,她儘量躲著眾人,連靜慧她也不頂想看到,因為靜慧太得意了,不是說她的餐館就是說她肚子裏的孩子。織雲感到自己近來出奇的脆弱,別人隨便的一句話,一件事,都會給她很大的刺|激。她開始討厭慕尼黑,覺得這地方不適合她再待下去。但不待在慕尼黑又去那裏?在這裏她有獎學金,到別的地方去怎麼活?
她回過頭,認出那是何紹祥。他送她去音樂院,替她推開那扇重如千斤的大門。她走上寬寬的花崗石樓梯,聽到有人在彈琴,琴聲那麼美。外面的雪片還在飄,在飄,整個世界上除了雪就沒有別的,處處是白,滿眼是白,琴聲還在響,雪還在飄,滿眼的白……
「海蘭娜,我不能懂,為甚麼你唸完書也不願意回去?我總覺得,在別人的國家裏,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地方。譬如說我,我的教授總說叫我留下來,我就不太情願,德國當然是好,可惜她並不是我自己的國家,說句話你也許會笑我誇張,我覺得以色列的空氣都跟這裏不同。事實上怎麼會有甚麼不同?只因為那是我自己的國家,我就覺得她比別處好,比別的地方親切。我相信這是任何一個種族、任何一個國家的國民,共同有的想法,難道你不這樣想嗎?從你平常的談話裏,我知道你非常關心你的國家,非常想念你的父母和弟弟妹妹,為甚麼你不肯回去呢?」英格不解的看著織雲。
織雲從頭到尾就沉默的聽著,一句嘴也不插。這些話她曾聽江嘯風說過很多遍,但在此時此地聽靜慧說出來,就格外覺得逆耳,彷彿被甚麼在刺著,那種尖銳的痛楚使她不勝負荷。她把一隻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整個人陷在沉思裏。靜慧悶了一肚子的話,不吐不快,還在往下說:
暑假快到了。英格天天念著她弟弟就要來慕尼黑,計劃如何帶他去玩。別人也都在做假期離去的準備,就在這時,織雲住進了醫院。
「江嘯風走了,余織雲失戀了。」人們還在這麼說。
「我說不清,我就是不能回去。英格,今天的中國人的處境和思想,你們猶太人不會瞭解。當初我出國的時候,就沒有一個人認為我該回去,特別是我的父母。我回去會使他們失望,唔,還不祇失望。總之,我不能回去。」織雲忙亂的解釋著。忽略了這樣的說法會使英格對她的父母產生甚麼樣的印象。果然,英格思索了一下,道:
「海蘭娜,你是多難讓人瞭解啊!」英格嘆喟的說。
「你在那裏買的雲吞?」織雲把用透明膠袋裝著的雲吞拿出來。
「不,我不能。英格,我真的不能。」織雲的頭搖得博浪鼓似的。眼光裏的茫然無助使她看來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織雲迷迷糊糊的昏睡了好幾天,恍惚中好像在臺北銀行眷區中的家。
「海蘭娜,你認為大江回去弄中國音樂,有意義嗎?」
「大江,不要走,我不會去找你。」
「我睡了很久嗎?」www.hetubook.com•com織雲問。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但這個熟悉的影子驟然間隱沒了,當她仔細再看時,才發現那原來是母親,她旁邊正在吸煙斗的是父親,他們兩人都面色沉沉的,看著好憂愁。「爸爸,媽媽,我好想念你們。」她忍不住說。
連著三天,織雲就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她感到自己是被充軍到北極了,只有漫天漫地冷入心肺的冰雪,見不到一點人煙,嗅不到一絲溫暖。在孤寂病弱之中,鄉愁乘虛而入。她想念家人朋友,想念臺北,想念江嘯風,但當她猛省到這許許多多的痛苦,都來自江嘯風,連這場病也是因他而引起的時候,就把對他的愛,對他的懷念,化成了真正的怨和恨。她認為這場病對她無異是一場心靈的洗禮,從此以後,她的生命裏不會再出現江嘯風一點一滴的影子,他已被徹底的洗去了。
「不,絕對不可能。」織雲冷淡的答。
「那麼請你替我再給別的朋友打個電話,叫她來看看我好嗎?」她想找靜慧。
她坐在湖邊的紅木長椅上,看湖上盪著的空舟,看野鴨子和大天鵝,看波光盪漾的湖水,看得太出神,以至天色驟然變陰也沒覺察。頂著傾盆大雨跑出公園的時候,已經全身濕得像從河裏剛爬出來一樣。當晚上,她就咳嗽不止,噁心,發燒。英格說她著了涼,給兩片感冒藥叫她吃下去,沒想到不但沒有效果,熱度倒反而越來越高。第二天下午英格從醫院回來,見她面頰燒得通紅,兩眼微閉,不停的乾咳,再一量熱度,已經超過了攝氏四十度。嚇了一大跳,差不多已經斷定了是急性肺炎。和史密特小姐商量了一下,立刻打電話叫了輛急救車來,把織雲送進了大學醫院。
「哦?英格——」柔森塔醫生就是英格。但誰又是那個「中國先生」呢?難道江嘯風回來了?織雲想著心都跳得急了起來,但幾乎是立刻的,就覺得這不太可能,於是,她斷定那個「中國先生」是楊文彥,一定是靜慧打發他來的。這麼一想,她又問:「這幾天有人來看過我嗎?」
「那裏去買?是楊文彥從餐館裏拿回來的。」
「織雲,別這樣說,別忘了我永遠等著你,來找我。織雲,我一點都不想離開你——」江嘯風還想說甚麼,她不耐煩的打斷了他。
「這樣就好,我贊成你這種態度,余織雲。」靜慧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
「唔——」織雲接不下話去。
「你為甚麼要回來呢?忘了為你出國我花了多少力氣嗎?」媽媽的樣子很疲憊,使她萬分不忍。
織雲把電爐打開,照靜慧的吩咐煮了開水,對了雞湯,又打開冷凍格拿雲吞。
「是你喔?余織雲,廖靜慧就叫我打電話找你,我找了幾次,你都不在。」楊文彥彷彿正在忙著,急急的說。
「我問你是不是你們約好了?你將來去找他。」
「最後我忍不住了,就問大江:你回去,余織雲怎麼辦?他答得倒痛快,說:余織雲會回去找我。余織雲,你們是說好,他先回去,你將來去找他的嗎?」
「真不得了,母愛真偉大,現在就開始啦!」織雲故作輕鬆的笑笑。又道:「其實不會有不利的影響的。」
「是柔森塔醫生和一位中國先生的意思。本來你是住三等病房的。他們一定要你遷到頭等來,並且特別聘請呼吸器官科的主任郎斯道夫教授來給你醫治,說是一切費用由他們負擔。我是他們指定的特別護士。」那護士說。
靜慧本來還想說甚麼,一抬頭,看到兩行清淚沿著織雲小巧的鼻樑往下流,就嚇得甚麼也說不出了。
「別再說了,你的那些話我早知道了,你因為要創作『我們的歌』,非回去不可,那是你的理想,比甚麼都重要。是吧!我沒說錯吧!那麼就請你快去創作吧!請你以後不要再打擾我,我恨你,恨你搞的那個甚麼『我們的歌』,也恨你的想法做法,更恨我為甚麼曾經跟你那麼好。幸虧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就譬如做了一場惡夢吧——」
「你別為我躭心,我會過得很好。自從出國,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這是我最後一次流眼淚了。我偏要留在國外,偏要過得又快活又好,叫大江看看。」她真的不流淚了,背脊挺得筆直,臉微微上仰,很有把握的樣子。
「回國了?你不是說他已經改變主意,要留在這裏的嗎?」
「那麼,回去找我。」他在祈求。
「看你瘦了一大圈,一定是沒胃口吃東西。你要吃甚麼?我去買,給你做也行。」織雲已從低潮中恢復,熱心的說。
日子並不如織雲想像的那麼好過,儘管她要忘記江嘯風,事實上卻不容易辦到。無論走在街上,在學校裏,在圖書館,在瑪琳方場,她都覺得有他的影子。好幾次黃昏和_圖_書時候走出宿舍大門,她都幻想著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江嘯風修長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暮色中,一邊叫著「織雲」,一邊邁著大步從對街走過來。額前盪浪著一綹頭髮,眼睛裏盛著「音樂」,嘴角牽著微笑,隱隱約約的露出側面兩顆雪白的虎牙……當她明白這一切只是幻想,是永不再來的回憶,悲哀就像一口堅實沉重的大鐘,牢牢的罩住了她。
進來的不是靜慧和楊文彥,而是一年多來,無音訊也無蹤影的何紹祥。
「唔——」織雲不做聲了,只望著窗外的藍天出神。
她從不給他回信,一再告訴自己說:「他辜負了我對他的一片心,對不起我,我根本已經忘了他,也不稀奇看他的信。」可是如果到時候他的信不來,失望便會像一塊巨石似的壓在她的心上。
父母仍在憂愁的看著她,媽媽說話了:
她把江嘯風的信揉成一團,丟在字紙簍裏。雖然丟得那麼用力,心裏的積鬱卻一點也沒丟出去。最後她又把它檢回來,弄平了,疊好放在抽屜裏。
「你的病是禁止人探望的,只有柔森塔醫生進來過,因為她是本院的醫生啊!」
「你給我打過電話?我一點也不知道。」織雲這時才想起,曾告訴過宿舍裏的人:「凡是有男人打電話來,就說海蘭娜不在。」她的意思是跟江嘯風賭氣。以為他不會真的就走,會再打電話給她,求她一起走,那麼她就拒聽他的電話。卻沒想到,江嘯風真就走了,別人打電話找她反倒打不通。「靜慧叫你打,她自己怎麼不打給我呢?」她問。
「不,就是因為我唸完書也不會回去,他才決心回去的。」織雲坦白的說。
正說著,她看到鵝毛般大的雪片飄下來,紛紛亂亂,飄得漫天遍野,她的傘被風吹斷了,靴子底上的高跟陷在雪裏拔不出。
「海蘭娜,我建議你回國找他去。」英格鼓勵的看著她。
「富婆這兩個字真難聽,簡直就代表沒文化。」靜慧提出抗議。臉上的笑容卻是越來越濃。
那天下了課,織雲往「楊子江大酒家」打了個電話,找靜慧。預備第一句話就責備靜慧不夠朋友。江嘯風回國的事,靜慧不會不知道,然而靜慧居然一次都沒來找過她,看過她,這算是甚麼朋友呢?她的情緒不會好,孤獨得痛苦得簡直無法忍受了,需要朋友的安慰,難道靜慧連這點都沒有嗎?
江嘯風的走,使很多原來追求織雲的人又重新燃起希望,對她發動各式各樣的「攻勢」。然而,她對他們都毫無興趣。不僅對他們沒興趣,對一切都沒興趣,包括對她自己,對學業。
「你說甚麼?」織雲自沉思中轉回來,懵然的問。
「媽,我不能不回來,我呆在那裏一點都不快樂,那裏好冷——」
「你找不到路嗎?我可以幫助你嗎?」一個說德文的人在問。
她甚至考慮過回去,但想起母親一再說起的那些話:「我們家所有的力量,都投資在你的身上了。」「別忘了提攜你的弟弟妹妹。」「某某人的女兒真爭氣,在國外嫁了個╳╳專家。」「某某人一家移民美國,全是他女兒給想的辦法。」「某某人的女兒真不爭氣,出了一趟國,還是嫁不出去,又沒著沒落的溜回來了。」……
「一切的東西都是由根生起,音樂也一樣,必得由廣大的民間發起,回來後,我更覺得這個想法正確。我想,就先從這個小鎮下種,假以時日,它會發芽茁壯,長大成蔭,會伸延到城市,到每一個人的心。」最後,他寫道:
「請你千萬不要寫信來,我不會看,更不會回你。大江,你知不知道,你背叛了我,你對不起我對你的一片心,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織雲說完就把電話啪的一聲放下了,放得那麼用力,像要把這段長久以來折磨她的感情,一起放下似的。
織雲生的是急性肺炎,起因是在英國公園裏淋了雨。
「在我回來這三四天裏,已經和林信榮以及另外幾位有志於音樂的朋友們聚過了,說起我的計畫,他們全贊成。我們在計劃組織合唱團,到各處去演唱,唱自己的歌,抵抗外來的靡靡之音。回來的第二天,我就開始整理過去譜的曲子,看到你寫的那首:『我們的歌』和『同樣的月亮』,我的感觸不知有多深。織雲,還記得嗎?那些在山上的日子,多美,多好!你那首『我們的歌』,將是我們合唱團唱的第一首歌。也許你會奇怪,我的合唱團在那裏?我的合唱團就是我以前讀過的中學的師生,校長還是以前我做學生時的老校長,他說這工作很有意義,不但自己要支持我,還呼籲地方上的人及學生家長們也來支持我。」
門一開,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護士進來了。「啊!余小姐,你可醒過來了。」那護士和善的笑著說。
「…和-圖-書…」這句話深深的觸及到織雲的創痛,她低垂著眼瞼,默默無語。
「有個餐館倒是不一樣了。老板娘,最近生意如何?」織雲一邊用木杓攪著鍋裏的雲吞,一邊轉過臉和靜慧說話。
「快請進來!」織雲迫不及待的叫。興奮得立刻又爬起來,把枕頭靠在床頭上,倚在那上面。心想楊文彥來,靜慧沒有不同來的道理。這些天來的病痛,不見人煙的隔離,使得她太盼望見到朋友了。她有好多話要和靜慧說,並要謝謝他們。雖說是好朋友,這種雪中送炭的真摯,也不是理所當然能得到的情誼。對於這份友情,她說不出有多感動,多感謝。
「我說不會就不會。」織雲肯定而氣惱的說。她最不能忍受他這種自作聰明的想法。
江嘯風的突然離去,成了學生群中最大的新聞。很多人研究他離去的原因。這些日子來江嘯風和余織雲形跡上的疏遠,早已使很多人認為他們之間有了第三者,江嘯風這麼突然一走,更證實了這個說法。
織雲捏著那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大粒的淚水滴下來。在她被那麼深重的痛苦與想念折磨之後,這封信無異是一付止痛劑,給了她無限的迷醉。但緊跟著來的,仍然是怨恨,是被忽視被侮辱的感覺。她已決心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原諒江嘯風,當然也不會回給他片紙隻字。哼!回去跟他一同創造「我們的歌」!叫他一個人去做好夢吧!
「為甚麼不吃?」
接電話的是楊文彥。
「我往外科打過電話了,他們說柔森塔醫生連著五天都不來,她正在法國參加一個講習會。」
門開了。織雲大大的吃了一驚。
有人說,織雲移情別戀,有了新的男朋友。可又說不出誰是她的「新男朋友」。也有人說江嘯風在國內有個青梅竹馬的情人,他在國外歷經滄桑之後,又回去找他那個童年的伴侶去了,說得活神活現。不管怎麼說,江嘯風的走,留給織雲的是苦澀和難堪。連一些外國同學都在背後議論紛紛。
「醫生給了藥,我不要吃。」靜慧搖搖頭。
織雲萬分失望,想了想,道:
「他不肯了,他叫我跟他回去,我不肯,他就自己走了。」織雲傷感的歛著眉。
又彷彿看到他提著箱子正走上飛機,回頭對她依依不捨的張望,說:「我等你,我永遠等你。」
那天她並沒上課,一個人在宿舍待了一天,流了一天眼淚,她曾幻想江嘯風會最後改變主意,不回去了,會到宿舍來找她,她等了整整一天,都沒有他的音訊,他真的走了。對他來說,「我們的歌」果然比他和她的愛情更重要,這對她是甚麼樣的侮辱和傷害?她真的開始恨江嘯風了,不單恨他,也恨那無影無形、強有力的第三者,甚麼「中國音樂」,甚麼「我們的歌」!她要把它們跟著江嘯風一起從心裏連根掘出去。
「管它!還是小心一點的好。」靜慧在枕頭上抬起眼睛看看織雲。「如果你想吸煙,就拿出來吸,我不在乎。」
「海蘭娜,不要嘴強。如果你不愛他了,就不會這麼痛苦。你也並沒真恨他,你只是想讓自己恨他罷了。」
「楊文彥就勸他,不要這樣天真,這樣理想派,勸他還是把學位唸完,在國外留下來吧!別人求這機會都求不到,怎麼可以隨便就把機會放棄,多麼可惜。大江還不高興呢!說如果每一個知識份子都只求『獨善其身』,把個人的利益當成大前題的話,誰來管民族或社會的事?楊文彥就說其實『獨善其身』得利益的並不只是自己本身,民族也好,社會也好,都會間接的得到利益。大江,你的才華是中國人外國人都公認的,為甚麼不再下兩年功夫,把學位弄到手,在這裏安定下來,努力在新音樂作曲方面下功夫?將來和外國音樂家一爭長短,有了成就,不但你的名字可以流傳下來,也兼帶著給中國人爭了面子,不是也算給民族國家盡了力嗎?想不到大江又有另外一套理論。他說我不想我的名字流傳下去。也不想只給中國人爭爭面子,那對我來說太不夠了,我要直接的去做點喚起民族自尊自覺的工作,把自己整個投進去。楊文彥又說:大江,你別傻到那個程度,在這裏多有安全感,你猜大江說甚麼?他說:『對一個中國人來說,這種安全感是假的。一個對自己民族沒有自信心的人,永遠不會有真的安全感。』」靜慧說了一陣又連連嘆氣。「楊文彥把能說的話全說盡了,可也動搖不了大江要回去的決心。唉!大江這個人啊!真是——」
「一定又跟大江吵架了是吧?你們兩個也是,怎麼和小孩子一樣,近來總在鬥氣,兩個人這麼要好,有甚麼說不開的。」
「你為甚麼不吃藥?聽說有那種藥片,吃了就不吐也不難過了。」織雲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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