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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幾日沈天璣便把她拋到腦後，直到準備離開夜凌王城時，才有人來回說，顧殷殷竟然還強撐著沒死，手裡緊緊捏著一隻白梅花，彷彿是那朵花給了她力量讓她在那樣的痛苦裏也能掙扎著活下去。

說起這一見鍾情和見色起意，早些年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只想要把她綁在身邊揣在兜里隨身帶著一刻不離才好。直到數十年後的現在，他才逐漸能確定，就算是有見色起意的少許成分在，大部分還得用一見鍾情來總結。

男子立刻親了她幾口，「我已經命人在太極殿掛了一幕帘子，到時候我抱你去就好了，你不用起身。」

男子頓了頓，眸中閃過狡黠的光，笑著伸手拂過她鬢邊垂下的碎發，意有所指道：「你現在還有色么？」

待沈天璣拿到東西時，仍是拉著他走到了宅子門口。上了馬後才鬆開他。

拄著樹枝做的拐杖拖曳這疲憊的身體，視線模糊中，前方好像有一條小溪。她眼睛亮了亮，連滾帶爬地走到小溪邊，雙手顫抖著捧起水來喝。幾口涼水下肚，她才稍稍恢復力氣，睜開眼時，朝剛融化不久的小溪處一照，差點沒被水面照出的髒兮兮的女人嚇到。

他並未說話，他怕一開口就要丟了他一向素整狠硬的形象，他怕他會掉眼淚。她本來就輕，如今更是羽毛一般沒一分重量，讓他連抱在懷裡都覺得膽戰心驚。觸手可及都是硌人的骨頭，她此刻實在瘦得厲害。

「你說，她的臉上有傷痕？」

他起身，狠狠握住靈珠的手臂，「這是哪兒來的？」

到了虞林之後，照例是大肆搜索。納蘭徵吩咐其他將領們好好歇息，自己卻坐在帳中，看著地形圖發獃。

彼時，沈天璣正抱著一袋乾糧在懷裡，貓兒一般委屈地蜷縮在樹叢里。臉色蠟黃的偽裝由於時間太久已經脫落不少，她自己大約還不知道。

那貝老爺被砸得一頭血，完全懵了，全然想不到看起來文弱溫和的女人會這樣暴力強悍。待回過神來時，沈天璣已經從袖中取出剪刀，衝過去牢牢抵在他心口。

二人相偎在窗下，窗前有一束新開的梔子，雪白芬芳一如當年景象。

機緣巧合，命盤相交，只那麼一面，就註定了一生。

「女……女俠……饒命啊女俠……小的再也不敢了！」

納蘭崇直視他的目光，「皇上是九五之尊，肩負江山社稷，不願冒險也實屬正常。要不讓臣來放血，如何？」

納蘭徵卻看著她仍然光滑無暇美麗如昔的臉龐，視線沉沉彷彿凝了萬千星光。他剛才只是為了撫慰她而已，這些年她其實保養得極好，光陰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是他，本就比她老了許多，兩人如今看上去年齡差距彷彿更大了。

從夜凌王城到大昭京都，一路千山萬水，來時形單影隻，彷徨驚懼，回時相伴相攜，歡樂相隨。歷經劫難的伴侶總是更加珍惜，就連吃飯喝水這樣的小事相對做起來也成為無上的幸福。又恰好是萬木復甦的春日，西國風景比起京城來別有一番韻味，兩人一路像是在遊山玩水。唯有一點，就是納蘭徵不許沈天璣離開他的視線，哪怕是一刻都不行。

男子面不改色，「一見鍾情。我沒對你說過么？」

沈天璣推辭了幾下見盛情難卻，也就受了。這會子自己性命堪憂，實在不是客氣的時候。

當夜，在鎮中一座隸屬於赫連氏的宅子里，尋到一張寫了字的絲絹。

沈天璣眼睛立刻亮了，「你剛才說，你對我什麼？」

赫連隱看著安靜無人的四周山林，細聽許久也沒聽到什麼聲音。今日遇到沈天璣，原以為是上天在給夜凌一個機會，沒想到，那個嬌滴滴的大昭皇后這樣能跑。

納蘭徵這才發現他這態度有些不對勁。他小心翼翼地把沈天璣的手放入被褥中，起身走出屏風。他淡淡看著納蘭崇，眼中有他一慣沉冷迫人的威儀。

眼淚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自從離開京城，一路至今，她從未哭過。在水牢里未哭過，刀子抵在臉上時也未哭過，餓得走不動時未哭過，嚇得睡不著時未哭過，大火中蟄伏時未哭過，第一次動手殺人時未哭過，孤身行走在林中幾個日夜時也未哭過，甚至某些時候強烈思念他時都未哭過。

月色柔和地輕拂山林，她淚眼朦朧地看向天空中同大昭的京城沒甚區別的月亮。

沈天璣冷冷看著他，「給我準備乾糧水和馬匹，我要離開這裏。」

「方才大哥說現在正在打仗，不知，大昭軍隊如今攻到了哪裡？」

有多少個夜晚是這樣無眠度過的？已經數不清了。昨日遍尋各地也沒找到皇後娘娘，這會兒喚孟將軍，估計是要一鼓作氣攻下前面的城池了。

貝老爺連連點頭。

唯有那雙眼睛，和過去一樣晶亮，輕易就能勾動他的心。

納蘭徵笑道：「先委屈一些日子吧！或許……或許過些日子就好了。」他抱著她，神情忽然透出幾分孤冷來，「我現在若是看不見你，就會無端害怕。」

攻下虞林之後，大軍終於決定停幾日，休整片刻。

昭武十一年二月初十，御駕親征的昭武帝攜皇后啟程提前返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昭，留下孟庭雨等繼續攻下夜凌剩下的西部領土。

卻說躲在灌木叢中的沈天璣，好不容易等到赫連隱等人離開，這才敢大口呼吸起來。她覺得這個地方很安全，便不曾出來。只取出乾糧來啃了幾口，啃著啃著，忽然覺得乾糧上怎麼會有水的？伸手一摸，臉上滿滿都是淚。

幸好，女子也沒再說話。不管是不是夢，只要是他，就先靠著好了。這個懷抱熟悉又舒服，是她最愛待的地方……

捏了捏手上的乾糧和水的布袋子，分量很不錯，大約能撐到她走到虞林的時候。

響亮的一聲，男人捂住被沈天璣狠狠打過的臉，怒瞪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淚水只要一開閘，委屈、悲傷、痛苦俱都排山倒海而來。她所有的堅強都這寂夜無人的一刻崩塌殆盡。

當雙方軍隊都在尋找沈天璣時，沈天璣正在為口腹之慾而憂愁。

匆忙把衣裳系回去，她推開房門，卻見院子里空無一人。順著廊子想要尋回方才那丫頭，經過一處廂房時，聽到裏面有人聲。

他想，若是沈天璣再不出現，只怕他當真要化作夜凌人口中的冷血惡魔了。

年過五十的沈皇后立刻備受打擊，欲哭無淚，可反過來一想，她如今都這麼老了，他還是疼她寵她一如往昔，那當初自然不是見色起意了，登時又高興起來。

男子很慎重地點頭。沈天璣又道：「那以後你回去上朝呢？我也要去？」見他又點頭，沈天璣撅了嘴道，「我不喜歡早起。」

她逃出來時倒也順了一些乾糧，可幾日里就吃光了。這幾日她本是循著太陽的方向向東行走，想要早些回大昭，可遇到兩回夜凌軍隊的追捕，她跑得慌不擇路，能逃過追捕已經很不容易，如今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幾天下來都是荒山野嶺，若是夏天好歹還能尋些野果子，這冬天剛過，地上寸草不生，連只小動物也不見，她已經斷糧斷水很久，如今是強弩之末。

「皇上，快點來救妍兒，妍兒快要死了……」她輕聲說著，可回應她的只有無盡的黑暗。

「你到底想說什麼？」納蘭徵眯了眯眼，高大挺拔的身形附手而立。

這是那場大火之前的事情了。儘管如此，他聽著這些也能慰藉幾分壓抑在心頭的刻骨思念。

對方明顯也發現了她，特別是赫連隱，看見她時雙眸發亮，大聲吩咐道：「能捉住她的重重有賞！」

「是我們老爺派我來給您換衣洗浴。」那丫頭解釋道。

「臣一直以為，皇上有護住妍兒的能力，可到底她在你心裏，還是沒有國事來得重要。」他頓了頓，又道：「去年妍兒中毒，主謀就是顧殷殷，皇上雖然把她收押，卻一直未想要她性命。皇上翻手為雲，怎麼會不知道顧殷殷與凌延是舊識？」

迷迷糊糊中，彷彿有人攙扶她。她努力睜開眼，看見的是方分手不久的那名老僕。

真的好想好想他，錐心刺骨般的想念。若是現在她能看到他一眼，她就是再苦再累也要繼續堅持下去。但是她睜開眼，只有一片朦朧的虛無。

納蘭徵看到沈天璣窩在樹叢中的身影時，心跳都靜止了。

男子這才回神，仔細思考了一番她的話，斟酌著開口道：「如果說一見鍾情是一種運氣的話……那的確是運氣。不止是你的好運，也是我的好運。」

當屋裡只剩下二人時，那貝老爺恬不知恥道：「去大昭尋親，哪裡有跟著我快活？我雖然姨娘多，但是相處都很融……啊！」

他此來夜凌，原是想找她的，可茫茫廣闊天地間，找個人談何容易？一直隱姓埋名在邊境地界行走。隨著大昭軍隊的勢如破竹，他的行走區域也越來越向夜凌腹地深入。過去，他只是在小小的翰林院品讀到戰爭的殘酷，現在身處其中，才發現鮮血和生命帶給人心靈真正的震撼。納蘭徵的鐵血本性無疑在這場戰爭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當初在原田看到沈天璣的信，他便有所收斂，可這些日子以來，他又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和恨意。就因為虞林路的一名知州是凌延曾經的親信，虞林城如今已經成為一座死城。納蘭崇並未覺得皇上殘忍，四海統一的光鮮本就是由鮮血染就。可他卻由此而更加感嘆美好的稀少與珍貴。在他心裏，沈天璣就是這樣一種美好。

那男子自稱姓貝，端詳了沈天璣一會兒，相信了她的話，並很有禮貌的讓她進了馬車，自己和趕車的老人坐在外面。

死亡恐怖的陰影籠罩在整座原田鎮的天空上，當靈珠顫抖著站在常懷面前經受揀看時，手裡攥著的那枚麒麟玉不小心掉了出來。

這是他的寶貝……卻被折磨成這樣……此刻，他恨凌延，恨顧殷殷，但最恨的卻是他自己。

夜色黑得可怕。她此刻與死亡之神僅一線之隔。

她實在筋疲力盡，忽然虛脫一般倒了下來。倒下的這處恰好是個極隱蔽的灌木叢，她朝樹葉深處爬了爬，將整個身子都藏在裏面，屏住呼吸，安靜聆聽著腳步聲到來。

常懷應了是，一看皇上的樣子，就知道又是一夜未眠。

丫頭走後，沈天璣ｗww.hetｕｂｏｏｋ•ｃoｍ.coｍ看著那清澈的水，巴不得立刻跳進去才好。她正欲伸手解開衣裳，忽然發現手上的紫晶飄花手鐲不見了。

馬兒絕塵而去，貝老爺氣急敗壞，連忙喚了家丁去追她。

「若不是皇上縱容，顧殷殷不會成為夜凌聖女，妍兒也不會遭此大難。皇上不願將她斬草除根，不過因了她預知前世的能力有潛在的利用價值，最重要的是可以讓百姓避過許多天災。皇上情願將妍兒冒險，也不願處死一個對江山和百姓很可能有用的人。」

納蘭徵卻再不理會他，「你給朕退下。」

自從出了原田，這一路上都沒有出現過沈天璣停留過的痕迹，這讓納蘭徵十分痛苦。他想，或許妍兒已經自己回去大昭了。東邊的搜捕一直未曾停下，至今也都沒有她的消息。

馬車內，沈天璣摸了摸自己蠟黃的臉，心道當初顧殷殷給她的偽裝，現在倒起了作用。

閉上眼，回憶起和納蘭徵的每一幕，現在看來，都幸福得那樣不真實。一直以來，她都是被他好好保護著，從來沒有失去他的庇佑過，就連那曾經一次小小的中毒，也被他懊悔自責好久。

納蘭徵冷笑一聲，「若她當初嫁的是你，朕也會把她奪過來。她註定是朕的皇后，是死是活，都只能在朕的懷裡。」

沈天璣道，「聽得模糊。好像說了顧殷殷。」

一個多月的時間，卻彷彿過了好幾世。納蘭徵將她抱出來時，她呆了好久，才看著他的眼睛道：「我又做夢了么？」

她這一連串動作，倒有幾分練家子的敏捷迅速。人到絕境處，總能激起超乎尋常的力量。

沈天璣百般推辭，他堅持坐在外面，她也就不客氣了。

就這樣在小溪邊睡了一覺，又掙扎著爬起來，繼續朝東走去。很快，她驚喜得發現這片林子前面有一條小路。

她趕緊理理衣裳，沖那趕車的老人揮了揮手。

剛進入原田，就開始進行嚴密搜尋，幾乎是掘地三尺的尋找。百姓只要稍有抵抗就立刻處死，唯獨女子留下一一揀看，待確定不可能是沈天璣時又全部坑殺。

「不是說有要事回稟嗎？」

納蘭崇沉默一會兒，又緩緩道：「若是取血時下手得當，性命還是無虞的，皇上不要試試嗎？」

在他心裏，沈天璣原該是那個活潑嬌嫩的小姑娘，原該受盡萬千恩寵，享盡萬千富貴，不受一絲委屈，而不該如此刻這樣，遭逢大難昏迷不醒。

男子聲音溫淡，透著些許疲憊的嘶啞，「你怎麼也開始信這種無稽之談？」若是妍兒醒後知道自己喝了他的血，大約會嘔死吧。

心中驟然升起強烈的急切和渴望。他大步走出帳子，對帳外守著的常懷道：「把孟將軍和幾位統領叫來。」

為了給沈天璣最好的治療，大軍很快攻下了夜凌的王城。夜凌沒了赫連隱，便如腐蝕的堤壩般迅速潰敗。宮裡的諸多珍貴藥草流水一般往沈天璣那裡送，納蘭徵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一旁。

此時此刻，她忽然覺得有些堅持不下去了。她曾經告訴他說，她會好好保護自己，她堅持了好久好久，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現在，真的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靈珠點點頭，比了一個手勢，「好長一條疤痕。但是，還是很漂亮。」

男子撫摸到她單薄的衣裳，沁涼的手心，左手拉過身上斗篷，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馳騁著進入最近的山林，離開他們的視線時便翻身下馬，還不忘把馬兒馱著的乾糧和水拿下來。又對著馬兒鞭子一抽，馬兒嘶鳴一聲朝遠處跑去，她則隻身朝著反方向快速跑開。

大昭軍隊於三月末正式班師回朝。此後大昭王朝休養生息數年，于昭武十八年南下攻打蠻越，耗時一年之久，又將蠻地諸小國收入囊中。昭武十九年，時任鎮北將軍沈天瑾披甲上陣，北侵草原游牧民族，再一次拓展了大昭的疆土。整塊大陸在千年來首次達到四海歸一的盛極程度，昭武帝納蘭徵開創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片太平盛世。

納蘭徵閉閉眼，很久才能把心裏的抽痛緩過去。那個愛美的丫頭，不知該有多傷心。

納蘭崇諷刺一笑，「臣自然沒忘記自己的身份。為臣者當如臨如履，當心懷百姓，這也是當初我對妍兒說過的話。可到底，臣還是比不得皇上的一心為國，胸懷天下。」

這把剪刀是那日用絲絹寫信時她就偷偷踹在身上的，一直沒有離開過。當初殺死采屏時，用的就是它。

待男子抱著她上馬兒時，才發現，她並非睡過去了，而是暈過去了。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身子也發起了熱，唇角乾裂出血絲來。

當那隻紫晶飄花手鐲呈到他面前時，他心頭驟然漲滿了瘋狂的喜悅！甚至來不及聽說這手鐲的來歷，只吩咐將貝家都關押起來。他帶著數十侍衛，朝沈天璣離去的方向尋去。

沈天璣自尋回之後，便一直未曾醒過來。身上沒有大傷，可被荊棘樹叢劃破的小傷口卻有無數。隨軍而來的李太醫說，她最大的毛病是餓得厲害，脾胃受損，加之思慮疲憊，意志已經被撐到極限，身子損耗嚴重。

他的目光糾纏在那女子的身上，縈縈繞繞，和*圖*書重重疊疊，濃得化不開。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將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那個身影是他的魔障，是他內心永不退色的光華，亦是他冷血生命的救贖。

大昭軍隊只用了區區不到一月，就佔了夜凌三路。繼續抵抗下去也只是白費力氣罷了。他現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搜尋沈天璣身上，只要抓住納蘭徵這個弱點，夜凌就還有一線希望。雖然這樣做很卑鄙，可他也顧得不了那麼多了。

男子似乎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嘆口氣道：「已經攻下了離原、鄴州兩路，咱們夜凌的東邊兒土地大半都被攻下了。連攝政王和聖女都被俘虜了。」他又瞧了眼沈天璣，「你是去大昭尋親，該不是大昭人吧？」

這種時候，常懷向來知道不打擾他。既然來了，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想著，沈天璣若是隻身在外，為避免夜凌人的追捕，定然會走山路小路。而虞林，是山路小路最多的，而且是上回大火發生之地的正東方向。荒野山林里方向難辨，她很有可能一直被困在裏面。

馬車的主人是個年過五旬的男子，衣著頗為華麗，舉止也頗有氣度。沈天璣告訴他說，自己是準備去岷州尋親的，但是在山林里迷了路，麻煩他能否載她一程，待出了這片荒野，她就自行離開。

赫連隱深深地後悔當初沒有制止攝政王，讓王爺聽信了顧殷殷那個女人的話，做下這樣的蠢事。現在國破家亡，河山傾覆，什麼都晚了。

「你確定不是見色起意？」沈天璣還是不放心。

沈天璣神色淡淡，「總算是死了。」

除了那對麒麟玉之外，這對手鐲便是她的最愛之物。她記得在山林中獨行還戴在手上的，怎麼這會兒不見了？

眼睛尚帶著淚痕，那是前半夜大哭一場的遺留。沒想到哭一場后，夢中就看見了納蘭徵！她欣喜到有些不敢相信，連眨眼都不敢，就怕眼睛一眨，這人就消失了，然後嘲諷地告訴她，這隻是夢而已。

身後忽然想起馬蹄聲。他回頭一看，是常懷驅馬追上了他。

這幾日她已經對夜凌軍隊的裝束相當敏感，一看見他們就是飛也似的躲藏。兩軍交戰，她現在若是被捉，便是納蘭徵最大的弱點。

流落在外這樣久，沈天璣現在渾身上下都是警覺心。當納蘭徵靠近這裏時，她已經逐漸醒了過來。

「大人！是大昭軍隊來搜林子了！」一個侍衛驚慌道。

「那丫頭那樣丑，你也看得上，真是飢不擇食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幾分粗啞和幾分難掩的醋意。

「怎麼，連朕的話都不聽了？」

沈天璣想起顧殷殷咬舌自盡前的一幕。

整個鎮子，最後都被鮮血浸透，活下來的只有靈珠和她的家人。那日夜裡，軍隊關押俘虜的大帳傳來陣陣女子的哀嚎，凄慘有如厲鬼。行刑的士兵都有些於心不忍，行完后飛也似的離開大帳，心裏嘆息著，這樣一張漂亮的美人臉，皇上也下得了手。

雁羽白梅。沈天璣這幾日在夜凌養病，納蘭徵有事不在時，她也看了幾本雜書，對這出自夜凌的花也有了一番了解。這花兒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正是她過去中的噬心散的第二種引子，噬心散能讓人癲狂，若再加上雁羽白梅，便是會立刻斃命。搞不明白為何她會一直放在身上。沈天璣也沒那個閑心再去關心她，便吩咐道，「她既然不想死，我還偏要她死。配一副噬心散灌給她就是了。」過了大半日，牢里就有了迴音，說是顧殷殷喝下毒藥后，彷彿忽然頓悟了什麼，毒發之前就痛苦哭號一陣，咬舌自盡了。

還有祖母、父親、母親，媱姐姐，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愛她的人這樣多，她怎麼能輕易放棄？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納蘭徵冷聲道，「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渾身無力，她只能任由他們把她送進貝宅。她累得好想睡過去，卻又警覺地不敢真的睡，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待感到有人試圖解她的衣服時，她立刻驚醒過來。

快到凌晨時，才搜到了沈天璣藏身的地方。

與那貝姓男子分開后，沈天璣卻不敢進村落，怕遇到夜凌抓她的人。方才那男子說，這裡是虞林路，正是毗鄰鄴州的，離鄴州城不遠了，她只要再加把勁，進入大昭軍隊的範圍內，就可以獲救了。

忽然，屏風內傳來女子的細微呻|吟。納蘭徵臉色一喜，轉身跨進屏風內。

常懷正欲拾起那玉，本坐在後面一動不動的納蘭徵卻一個箭步過來，抓住那玉的手指微微顫抖。

這貝老爺仗著父蔭，是附近一帶的地頭蛇，皮相生得有些風度，可實則是個滿腦子稻草的軟蛋，從來被諸多僕役伺候著的，何曾遇到這樣的險境？他如今看著沈天璣簡直像看著閻王。

男子沉默半晌，走到他跟前，薄唇帶著慍怒，「不可能。」

隔著一折富貴牡丹的屏風，納蘭崇一身的風塵僕僕，視線卻不自覺地凝在屏風上，那裡透出了幾許裏面躺著的女子輪廓。他是聽說沈天璣找到了，便一路快馬趕了過來。可來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沒辦法進去看她。

寒冷刺骨的茫茫天地，只有她一個人。

痛得久了，也會麻和_圖_書木。如今他能在夢中看到哭泣的她時，都不再是心慌害怕，而是感恩——可以看到她一眼，不管是哪裡，都是滿足的。

那男子頓了頓，惋惜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強留了。」他朝那老僕使了個眼色，老僕便將一袋乾糧並一壺水遞給沈天璣。

瘋狂的恨意……

納蘭崇也知道自己過了，伸手一撩袍角，跪地磕頭求道：「求皇上准許臣放血救妍兒。」

自她在顧殷殷手中醒過來時，她就想了很多，甚至能預料到他會對夜凌興兵，預料到他會搜查這裏，預料到他可能因她而痛恨夜凌遷怒百姓。自己能不能平安回國，她那時候還不能確定，卻對他保證說，她會保護好自己。

一種無法控制的，從心而出的驚恐，讓他頭一次覺得，自己也不過是脆弱的凡人。

彷彿看到了前方的光明，她愈發興奮起來，大約是疲憊太多時日，這一興奮，竟然頭一栽，暈了過去。

「不要讓朕重複第二遍。」

時至日暮，許多夜凌士兵都朝她瘋狂襲來。她嚇得驅馬狂奔，可身後的馬蹄呵斥聲卻越來越近。大路是不能走了，只能再回到林子，才有可能躲過他們的追捕。

他氣喘吁吁，也顧不得行禮，「主子，有……有發現！」

那丫頭本欲再說話，看見沈天璣冰涼的眸子，便不敢再說了。

納蘭崇道：「那皇上忍心她一直這樣睡下去嗎？！不管是否管用，總要讓臣試一試才行！」

沈天璣從昏迷了醒來，修養幾日恢復了些體力后，納蘭徵便告訴她，顧殷殷已經被他徹底毀了容，暫時關在夜凌的水牢里，現在任由她處置。沈天璣摸了下臉上尚有些痕迹的傷疤，回答道：「大昭監獄里的酷刑都輪番給她來一遍吧，什麼時候斷氣了什麼時候結束。」

夜凌國土面積本來就小，上下不過六路，今日，大昭軍隊已經攻下了虞林主城，虞林四郊自然不戰而降。如此一來，夜凌最富庶的東邊三路都被佔領，接下來，便是夜凌的王城。納蘭徵恰選擇在此時休整大軍，他的目的昭然若揭。

她豁然睜開眼，狠狠抓住那隻手，給她解衣裳的小丫頭嚇得臉色一白，拍了心口道：「姑娘怎麼忽然醒了？」

接著是那位貝老爺的笑聲，「臉是不行，但好在身段極好。你也曉得，我就喜歡身段好的。」

沈天璣騎術雖然精湛，卻體力不足，幾個家丁在後面對她窮追不捨，距離她越來越近。正當著急時，那幾個家丁不知因了什麼事，忽然速度慢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竟然放棄追她，轉身原路返回了。

一路上男子都十分沉默，除了將身上帶的一隻餅送給沈天璣之外並無別的動作。行了大半個時辰，待遙遙看見有村落時，沈天璣便下了馬車準備離去。那男子道：「姑娘此去大昭路途不近，況且現在正在打仗，亂得很，在下看姑娘此刻一身疲憊，何不稍作歇息再行趕路？在下寒舍就在前面，若是姑娘不嫌棄……」

「我說……我說，是……是聖女大人的一個朋友送給我的。」靈珠結結巴巴的把事情全盤托出，親自下廚、相對吃飯還有聊天，最後送玉。本是極少的經歷，但靈珠隱隱覺得，她每多說一句，他的神色就會柔和一分，於是描述得愈發詳盡起來，最後道：「我……我原想送還給她，但是……但是聖女大人已經帶著她走了。」

他卻良久不動。

納蘭徵正看得入神，只輕輕嗯了一生。

「若她當初嫁的是我，我必會萬事以她為先。」

她實在忍受不下這髒亂，遂以水為鏡把長發打理了一番。之後，她抱膝坐在溪水邊，看著天邊的縹緲浮雲和偶爾掠過的飛鳥，看著看著，眼前驀然間就出現了納蘭徵的身影還有襁褓里總是眉目安靜的小晟。

納蘭崇猶豫良久，才開口道：「臣在夜凌民間聽說，若是病人昏迷不醒，定是夢中有魑魅糾纏，只需將一碗水滴上愛她之人的心口鮮血讓她服下，便可呼喚她醒過來。」

此刻，這雙眼睛里也滿是狂喜，彷彿天邊最炫目的那抹晚霞，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這日，常懷來報說，納蘭崇有要事求見。納蘭徵正握著榻上女子柔若無骨的手，目光一動未動，「讓他進來。」

沈天璣沉默著，伸手回摟住他。

說起來，現在的沈天璣髒得像從泥溝溝里撿出來的。髮髻凌亂，臉色斑駁成塊，先時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身上是不知穿了多久的那套從采屏身上扒下來的衣服，著實沒有多少美感。

「繼續分頭去找！」赫連隱吩咐著，自己也朝著一個方向繼續尋去。沿著山林還沒找一會兒，他就遙遙看見山林邊緣的無數火光人影。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也看著她。相交的眸光有著旁人看不懂的濃郁和糾纏，什麼軍隊，士兵，山峰，都不過是布景。他們眼裡只有彼此。

夜間照樣難以入眠。納蘭徵獨自騎著馬，開始沿著虞林的山林鄉野處行走。視線所及之處有三三兩兩的村落，裏面傳來陣陣呼喊驚叫。他知道，那是大昭的軍隊在大肆搜查，順便也把財物美人一搶而空。過去，他會對將士們過分的燒殺搶掠加以制止，可現在，他卻沒心情去管，hｅtubｏok.cｏｍ.ｃｏｍ也是用默認的態度，表達了他對夜凌的憎惡。

此刻的納蘭徵滿腹心思都在榻上那人身上，實在不想浪費時間應付外人。

四周是安靜空寂的群山，她躺在小溪邊，任山林的微風拂過她的臉，帶著幾分早春的溫軟。她能把它想象成鳳宸宮的軟衾嗎？

「誰？」貝老爺推開門，看見轉身欲跑的沈天璣，連聲吩咐道，「快，快點抓住她！」

抱著乾糧袋子歪在灌木叢中，她無聲地哭了好久好久，哭著哭著，終於疲憊地睡了過去。

那絲絹是被埋在一隻花盆之中的，大約是怕被人發現，埋得極深，上面還掩人耳目地覆蓋了好些雜草，但還是被士兵們挖了出來，可見他們搜查之細緻。

興奮地走到小路上，她朝前一看，正見路的盡頭有一輛馬車行來。

赫連隱眯了眯眼，不甘心得朝山林深處看了看。那許多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終是咬咬牙道：「撤！」

大昭軍早就將整座林子包圍了，赫連隱終於還是沒能撤出去。被綁住的剎那，他忽然生出了類似於塵埃落定的輕鬆感。他對夜凌，總算是問心無愧。

沈天璣便是這盛世中得到一世獨寵的幸運兒。後來有一回，她趴在他懷裡小憩，他靠在塌上看書，她突兀地開口道：「忽然覺得顧殷殷說的極對，我這輩子憑的不過是運氣才有這樣的好命。」

夜凌之戰彷彿是一場風暴，捲起越來越大的風勢，沒有分毫停歇。納蘭徵如同不會疲憊的木偶人一樣，帶著大軍連番作戰，饒是再精練的兵將，也經不住這樣高強度的戰爭。

好在，終於找回來了，上天待他，總算不薄。

「夠了！」男子聲音低沉冷硬，內心最深處的自責被揭露出來，他臉色比數九寒天的冰凌還要冷。

納蘭徵先是眸光一亮，可很快就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是愈發失去理智，行事可笑了，方才那一刻竟真有試一試的想法。

回到京城后，沈天璣的確在睡夢中上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朝會。夜凌歸入大昭版圖，全國的人都沉浸在興奮與自豪中，那些諫官們也少見的寬容大度，並未就此事說什麼。

在她看來，美貌都是因有他的欣賞而存在。若他並不在乎，她也可以釋懷。

他又道：「那日你醒來時，納蘭崇在外面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

男子險些喜極而泣，雙臂緊緊把她摟到懷裡，「是我不對，不該吵到你……」

沈天璣那會兒眨了眨眼睛道：「那出恭呢，皇上也要一直跟著？」

「你們都下去！」貝老爺吩咐道。

她鬆了口氣，馬不停蹄朝鄴州的方向奔去。可好景不長，行了大半日後，身後不知何時又出現了夜凌軍隊的身影。為首那人身形熟悉，似乎正是赫連隱。

沈天璣反身拿起放在案几上的花瓶，忽然狠狠砸在他頭上。

屏風外的納蘭崇聽到裏面的軟語，怔怔良久，終於緩緩站起身，轉身離去。

那可是祖母的心愛之物，她如何都丟不得。

沈天璣臉綠了，「這樣不好吧！」

靈珠嚇得不敢說話，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幾個壯碩家丁很快就把沈天璣押了回來。貝老爺氣得牙痒痒，本欲伸手給她一巴掌，但看見那雙冷到冰點的眸子時，鬼使神差地沒敢打下去。

沈天璣連忙搖頭。

冰雪消融，山風回暖，夜凌的春日即將到來。今日天氣晴朗，樹枝上的積雪偶爾融化掉落下來，露出歷經風霜的墨綠針葉。天空的雲朵也格外清澈漂亮。這樣好的風光里，沈天璣卻餓得渾身發軟，頭暈眼花。

他連看都不敢再看，心裏的自責和痛苦，有如一把刀片，正一下下毫不留情地割在他最軟的心口。

整片山林都被燈火照亮。大昭軍幾乎是把每棵樹都砍開來尋找，最開始搜到的竟然是赫連隱一行人。

沈天璣面色一變，不妨廊子上一隻鳥兒忽然嘰喳喚起來。

沈天璣看了眼一旁熱氣騰騰的洗澡水，相信了她的話，這才鬆開手，「謝謝你。但是我自己來就好了。」

納蘭徵看著那絲絹許久許久，一整夜就這樣過去。他望了眼帳外逐漸變亮的天空，心中愈發相信，他的妍兒還活著。或許別人不會相信，可是他相信她說的話，她會保護自己，在某個地方乖乖等著他。

沈天璣謝絕道：「謝謝這位大哥的好意了。我實在不方便多作停留。」

那是沈天璣在那房間里獨自梳妝那日偷偷留下的信，大約是房中可以尋到的女子香水口脂之類的臨時調製而成，寫在絲絹上，呈現水紅色，筆跡竟然保存良好。也不過寥寥數語罷了，大意是說，她一個人會好好的，等他來找到她，她希望他也能保重身體，不要因為她而失了自己的原本氣度。

每當身後有人聲，她就嚇得跑得飛快，山林中的荊棘藤蔓之物，她早已經視若無睹。一路奔奔逃逃，本就虛弱的身體酸痛得快要拆開來，眼前的路也變得模糊不堪。

沈天璣艱難地睜開眼睛，喃喃道：「好吵……」

沈天璣立刻不開心了，伸手伏在他綉著銀絲龍紋的衣襟口，「真的只是運氣么？」

他沉默一會兒，緩緩道：「當初我的確不想處死她，可若我知道她對你有這樣瘋狂的恨意，我絕不會放過。你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