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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還叫了她幾聲，但孟緹已經聽不進去了。她轉身往樓下走，趙初年追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半個小時前，他們跟外公上樓去了……現在，大概在說我吧。或者是生意上的事情。」

孟緹輕聲說：「抱歉，我忘記送生日禮物給你了。」

「去後面的花園吧，我知道花園非常不錯。」年輕人又提議到，「對了，趙小姐，我姓唐，叫唐行之，剛剛我見過你一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這個合理的請求孟緹再也無法拒絕了。

「對的，不過現在還不是，九月份才開學。唐先生呢？」

「你不用對我分辨什麼，」孟緹同意沉著冷靜，「你總是要戀愛結婚的，我給你一個建議。」

這倒是意料中的士氣，長著那麼一張臉，不被愛慕也不可能。孟緹「嗯」一聲。

「沒關係。」趙初年還是沒有回頭，只留一個側臉給她，聲音聽來，並沒有生氣。

程璟是順水推舟，孟緹則騎虎難下。

花園裡有石桌石椅，孟緹視線隨便一掃，就停住了。

「不是？」

她左看又看，大抵流露出了驚艷之色。唐行之側頭瞄了眼她的表情，「很漂亮吧。」

不過是片刻擁抱，孟緹卻覺得，時間長得好像過了一輩子。

孟緹氣的冒煙，「你放開我！」

孟緹點了點頭，「還有呢？」

趙初年神色黯淡，叫她的名字，「阿緹。」

程璟說：「我也是。」

孟緹合上眼片刻，後退一步，「趙老師，你別為難我？」

「男人是你哥哥趙初年吧。」唐行之說，「他旁邊那個長頭髮的……我猜是張紀琪。」

孟緹坦誠相告，「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注意對你來說是好是壞。」她拍拍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話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立場，一牽扯到趙家的糾紛，她連注意都不能給他出了。

「那還真是剛剛回來呢，」唐行之說，「你叫我名字吧。我叫你知予可以嗎？叫別的總覺得太見外了。」他長得很陽光，微笑的時候露出整齊的白牙，完全不像很多富家公子那樣面目可憎。

孟緹瞥一眼他，問：「今天去遊樂場玩得還開心嗎？」

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唐行之看得微微一怔，頓時和盤托出，「讀書啊、計算機啊、運動啊，挺萬能的。一起在學校里愛慕他的女生我猜應該挺多。」

程璟哭喪著一張臉，沮喪的程度孟緹前所未見，「他們非說不許我學考古，說沒法再忍了，要我退學。」

她忍了一年的話終於在此時宣洩而出。十幾年傳統文化的教育和倫理道德已經深深紮根在她的骨血里，那種被扒光衣服的強大ｗｗw.ｈｅｔｕbｏｏｋ•cｏｍ.cｏm羞恥感和罪惡感潮水一樣淹沒她的頭頂並且打敗了她，隨後演變成了可以吞噬心靈的恐懼。

屋后的花園她沒去過，唐行之卻很熟悉。這裏沒有外面歌舞連天的喧囂，月光照射下十分寧靜。夏季的花園裡盛開著大朵大朵的花，接受著星光的撫摸，在夜色下十分動人。

真相是一把剪刀，在這夜空里剪開一個洞。有什麼東西破裂了，有什麼東西從中流逝。那是情感和這麼多年的歲月。有人說，個人隱秘的歷史也常常是各種恐懼心理的歷史。雖然四周那麼黑，她還是覺得自己赤身裸體地暴露在陽光之下。

所以這個世界上什麼家庭都有，各家都有各家難念的經。平時看著程璟是無憂無慮的樣子，哪裡知道還有父母這麼大的壓力。

「我對他比較了解是因為家裡的關係。我爸總喜歡拿我跟你哥比較，不過在學校的時候，因為我跟你哥哥不是一個年級，具體的不是很清楚，反正在學校里我沒看到過他出風頭。他好像對什麼活動都沒有興趣的樣子，只記得他挺喜歡玩計算機的。每次來趙家，他不時在二伯那裡就是在玩計算機。」

月光落下處，地上人影晃動著，那是決裂的掙扎和無聲的踢打。等到終於平息下來，孟緹被趙初年一隻手壓在頂樓的牆壁上，壓在她左肩上的手有千斤之力，月亮高高懸於他的頭上，孟緹發現自己完全落在他發怒的陰影中。

「我沒想過談戀愛和結婚。」

年輕人態度那麼好，完全沒有因拒絕而氣餒，「不跳舞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聊天總可以吧？」

孟緹隨口問：「你父母也是商人？」

趙初年擰著眉頭，步步緊逼，「阿緹，別跟我慪氣了。你都肯回趙家了，你既然能叫趙同訓大伯，叫趙律和堂兄，為什麼不肯叫我一聲哥哥？對，無論從哪方面講，我都沒資格做你的哥哥，但你真的就不肯原諒我嗎？」

「是的，」程璟說，「兩個月前我跟他們提過你之後，我媽就說了要見你。」

趙初年和張紀琪沿著花間小徑走出來，站在路燈底下。不知道說了什麼話，趙初年微微一笑，笑容在夜色中異常分明。張紀琪身體前傾擁抱他，頭抵上他的肩膀。

孟緹迴避他的視線，用自己都很嘆服的冷靜態度分析，「你這樣很不正常。你是個二十多歲的正常男人，總更要跟你一個人過一輩子。我看張紀琪很喜歡你，你完全可以考慮一下。」

「不，不問了。」

問題來得突然，孟緹想了一下才回答，「不知道。」

趙初年沒有回頭，卻「嗯」和_圖_書了一聲。

「戴昭陽給你送了什麼生日禮物？鋼筆嗎？張紀琪呢？她又送了什麼？」

孟緹也沒回答他，自顧自地開口，「如果要選擇的話，我覺得張紀琪比戴昭陽好。張小姐跟你更相配一些，各個方面都是。而戴昭陽畢竟是你的學生，也太年輕……你比她大了多少？七歲？八歲？」

他的離去撤走，孟緹幾乎要滑落到地上去。她告訴自己穩住，深呼吸了一下，再深呼吸了一下，這才有了動彈的力氣。

「那隨便選一個吧，反正讀書總不會有壞處的。」

「你把話說清楚！」

樓下的樂隊唱起了《生日快樂》歌，飄飄渺渺地傳上來，這首被唱爛的曲子被歌手輕柔的嗓音唱出來，別有一種纏綿的意味。

她雙手被趙初年鉗制著，動不了，渾身上下都要燒起來。

之前程璟的父親這麼說，孟緹還覺得那是客套之詞，現在總算信了，「真的是看我？」

「沒有，」 孟緹回答，「唐先生，我剛到這裏兩三天。」

「你這麼大了他們還要管你嗎？我還以為你爸爸會開通一些的。」

孟緹想了想，「他們現在在哪裡？」

他表情空洞，眼睛里藍寶石般的光澤也看不到了，那表情可憐得很。

孟緹揚起手把果汁潑在他身上，一把摔了杯子。

他沒有答話，眼睫毛卻迅速地扇動了好幾下。他本來就很陰鬱，現在心情更是糟糕透了。

「只是什麼？」

「我和鄭大哥彼此彼此吧。

「你哥比我高了三個年級，張紀琪跟我同級。那時候他們的關係似乎已經不錯。有時候趙叔叔，噢，就是你二伯，來學校接趙初年放學回家，也會接走張紀琪。」唐行之喟嘆，「雖說你們是兄妹，這麼多年到底不在一起，連最基本的情況都不知道了。」

「我真不行，」孟緹指了指自己的腳，「實在沒辦法了。」

「嗯。」程璟說得含糊，「我家在澳洲也有些產業。」

礙於這一層關係，孟緹不敢太失禮，站起來，很鄭重地強調，「很抱歉，我跳舞水準很差的。」

那裡的確有人，還是兩個。花園中是沒有燈光的，藉著月色遠遠看去，人影就像在暗處看皮影戲的感覺。可以從頭髮的長短判斷那是一男一女，面部細節不真切。

「你們三個都在一個學校？那所學校？」

「你之前沒有來過這個花園？」

趙初年呆了呆，慢慢鬆了手。黑夜就像個無底洞，把他身體中的力氣一瞬間吸走了。

孟緹同意，「沒錯，所以我現在覺得又尷尬又無奈。明明之前都是陌生人，居然成了一家人，可我連他們幾年前的樣子都不知道……」 ｈｔｔｐs://ｗｗｗ•ｈｅｔubook•ｃoｍ.ｃｏm 她很輕很低地呼出一口氣，基金嘆息。

頂樓的風有點大，吹得兩個人的頭髮都飄了起來，把她的話也兜兜轉轉地帶走，在兩人身邊徜徉了好一陣子。

「理智？我還不夠理智嗎？不理智的是你！到底是誰折磨誰？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是我哥哥！當時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你非要把我變成愛上自己哥哥的變態不可嗎？！」

她一個人在那裡糾結地東想西想，有人卻走過來，對她伸出手，「可以請趙小姐跳舞嗎？」

「小時候你答應我的話都忘記了嗎？你的記憶力那麼好，你記得那麼多事情，怎麼會單獨忘記這件事？媽媽去世后，你抱著我整夜整夜的哭，我跟你承諾，我說我們一起過一輩子，誰也不離開誰……」

——你就是那麼的無恥和變態。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現在還要失去道德和尊嚴。這是一個人最後的底線。

孟緹握著果汁的手臂在發抖。

孟緹點了點頭，她對名字並不太執著，或者說經過這一晚，「趙知予」這個名字已經深入人心。

張紀琪離開了，大概是去了前廳。趙初年則從後院的一條小路上了樓梯，進了大宅內。

「是我。」

趙初年這下子才慢慢側過頭，看著她一言不發。

趙律和和江祖怡依然是人群中的焦點，宋沉雅一板一眼教鄭憲文跳舞，程璟不知道去了哪裡。孟緹環顧全場好幾圈都沒有看到。

孟緹感慨一聲。程璟的憂鬱感染了她，她把頭埋在膝蓋里，良久，才斂起眉低聲說：「我很想回昌河去。」

那個年輕人她剛剛見過一面，似乎是升恆某下屬公司老總的兒子，好像姓唐。他父親職位僅在趙同訓之下，在集團內部舉足輕重。不但如此，從趙伯光介紹時的態度來看，兩家私交甚篤。

趙初年沒有回答，卻說起另外一個話題，「阿緹，你知道我以前的每一個生日，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禮物是什麼嗎？」

「記得啊，爺爺讓我叫你爸爸唐叔叔，但那時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這聲嘆息讓唐行之很是同情，「確實讓人感慨啊！」那邊的人影動了一下，兩個人似乎是站了起來。他瞥一眼孟緹的神色，接著說下去，「你哥哥很厲害，各方面都是。」

「這倒不是。」

趙初年回頭，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結果果汁卻沒有喝，順手放在了欄杆上。明明是今天的生日壽星，可他卻那麼的不開心，在眾人歡樂時，陰鬱地獨自站在頂樓上。

孟緹徹底失控了。她居然真的說出來了。

唐行之用多年老朋友般的語氣和第一次見面該有的禮貌跟她聊天，「我聽說你和_圖_書是數學系的研究生？」

「誰？」

他啞著聲音，「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雖然騙了你，但從頭到尾沒有對不起你，那些秘密我雖然不了線，但到底都是你自己找出來的！我後來根本就不想解開秘密，但你居然要去美國，我找你找得那麼辛苦，找了你那麼多年，你居然還要拋下我就走？！」

「目前還是無業游民。」唐行之攤手一笑，「我在想搞不好回學校去讀書算了，人沒出路的時候總會想到讀書。就是不知道讀什麼好。」

「他有很多家教，並且好像都能學得下去，就是不怎麼喜歡說話，也不怎麼跟人打交道。」

孟緹靜了靜。要把這句話說出口實在太難了。

孟緹跟服務生拿了兩杯果汁，悄悄上了樓。這棟宅子太大了，足足四層，她花了幾分鐘尋找趙初年，最後看到敞開的樓頂大門才恍然大悟。

孟緹抬起眸子看著他，靜等下文。

「不要亂點鴛鴦譜。」趙初年沉著表情，叫她的名字，「阿緹，我對她們沒有感覺。」

「阿緹，我求你，你理智一點好不好？這麼折磨我，你很開心嗎？你可以跟著陌生人笑語晏晏，卻捨不得給我一個笑臉。你到底想什麼，都跟我說明白！」

「沒法勸嗎？」

「夠了！小時候的事情，你也好意思拿出來說！」

在四樓的屋頂，不太能聽到樓下的音樂盒喧鬧了。屋頂四周栽種著不少草木，還有幾張木質躺椅位於其間。大片自動控制的玻璃天頂，現在全敞開著。月光星光落了滿院，也落在了站在欄杆旁的那個男人身上。

孟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瞳孔散亂，唇微微哆嗦著。她太失敗了，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上了這麼拙劣的禮物。

孟緹和唐行之回到大廳內，舞會剛剛進入高潮階段，十分熱鬧。

「我不恨你。」孟緹低語，「生日快樂。」

趙初年盯著她的臉不放，「就這樣？」

「是的。」

「你遷怒我，我認了。阿緹，可你明明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你明明是關心我的，為什麼就不肯承認我？但我的錯真有那麼大嗎？抵不過我們小時候的同甘共苦？」

她的視線在人群里巡弋了幾圈，沒有發現要找的人，卻看到一臉鬱悶的程璟坐在大廳角落的樓梯上發獃。

等兩人一走，在孟緹臉上維持了一個晚上的笑意終於消失不見。

年輕人十分有毅力，笑眯眯道：「沒關係，我可以帶你。」

她既不閃到他身邊，低聲問：「你跟爸媽吵架了嗎？」

「我想不到要送你什麼生日禮物。」

「說實話，我現在都沒想明白，他到底哪來那麼多時間忙那麼多東西，平時要上課對吧，晚上回家還和-圖-書有作業，周末和假期也時間有限……」唐行之頓了頓，「他們走過來了，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兩個年輕人同時沉默下來。孟緹沉著眉頭說：「父母總是話說得很狠心，實際上還是心軟的，所以，注意也不是沒有。只是——」

孟緹也已經認出來了他們，頓時明白一個晚上不見他們人影的原因。

「是你站在我面前，說一句『哥哥，生日快樂』。」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但不含什麼惡意，「的確是，我剛剛看到你好像確實被踩得很慘，你的舞伴舞技很不怎麼樣。」

孟緹心下惻然，「表格，看過古代才子佳人小說沒有？遇到家庭阻力的時候，一般而言兩種選擇：離家出走，或者人命。你怎麼打算的？」

孟緹循循善誘，「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太可能吧。他應該挺喜歡出風頭的。」

不，不是發怒。他眸子里泛著血絲，看上去就像瘋了一樣。

面前是一位看起來很陽光的年輕男人。孟緹猶豫，程璟推了推她，「你去吧，不用管我。」

「原來你還是恨我，而且恨到這個地步。我跟你要一聲『生日快樂』竟然都這麼難。」

他脫掉了西裝，只剩下黑色的襯衣和白色西裝褲。孟緹深呼吸，手裡拿著兩杯果汁朝他走過去，遞給他一杯。

「他也有一半的中國血統啊，他老認為，只要是兒子，活一百歲也要管著。」

「還好，都是世交，反正十多歲就認識了，讀書的時候也在一個學校。」

孟緹大腦不清楚地想：他瘋了，我也要瘋了。

孟緹一扯唐行之的衣袖躲到了樹后。

唐行之說了校名，孟緹頓時心裡有數了。這所中學是本市傳說中的貴族學校，教學質量也還可以。

「他們說，忍了我好幾年了。其實從去年起，他們就切斷我的經濟來源了。」

四周安靜得出奇。天台上的兩個人都瞪著眼睛看著對方，連呼吸都忘記了。

她眼神閃爍的模樣落在他的眼底，他神色越發黯淡，緊緊抓著欄杆，手背青筋暴露。孟緹獃獃地看著他。他把目光停在遠方，落寞地笑起來，卻毫無聲音。

「所以，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想回澳洲，」程璟說，「但是，我媽媽說，如果這次不跟她回去，一輩子都別想再踏進家門。她不是威脅我，我媽媽從來說話算數。她當年說不踏進趙家的大門，這十幾年真是都沒有回來過。她這次回來，完全是為了看看你。」

唐行之說：「」咱們過去坐下聊吧。不對，好像有人呢。

她定定神，隨意問：「唐行之，你很熟悉他們？」

孟緹轉身下樓，臨走前扔下來一句話，如此擲地有聲，絕無轉圜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