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秋翠張大的小嘴慢慢地閉上了，全身的氣力也在這一刻全部散去，雪靜靜地落著，而小姑娘充滿哀傷地看著那朵花，好似那朵花是她的親人，花敗了，她也喚不回任何人了。

這時秋翠從衣昭和的懷裡抬起小臉，看了看姐姐，又去看那邊站著的四個哥哥，眼睛和那個右眼角有痣的哥哥四目相對，突然想起了出來前這個哥哥交代的話，忙爬起來跪坐好。

衣昭和看著她，一動不動，卻咀嚼著小丫頭的話：「像以前一樣？」

在場的人都能看出，這個女人怕是絕望到極致處，要成魔了。

有眼淚從眼角流出來，衣昭和的眼睛漸漸清亮起來。

衣昭和說：「花開敗了就是敗了。」

「昭和姐姐，秋翠有話要跟你說哦。」

他們不敢違背家主的命令，也只能退下了。

秋翠看著她，莫名覺得哀傷。她雖然單純，可也感覺到她的昭和姐姐好似在慢慢地死去。她求助地看向周遭的人，眼珠落在幽曇身上眼前一亮，忙伸手去寬大的袖擺中摸索，高聲炫耀著：「對了！花神哥哥還給了我好美的花！」

衣昭和攏緊了身上的孔雀毛的披風，垂著眼餵魚。各色的錦鯉們爭成一團，水花飛濺。

花送到衣昭和的面前，秋翠頓時傻住了，原本潔白無瑕香氣清冽馥郁的花朵，此刻已經枯萎發黃。

白寒露皺了皺眉，如果衣昭和要成魔，又不肯入陣，他也只能殺了她。

而銀羅什麼都不怕，無論春夏秋冬一有空就往外跑，有時一年m•ｈｅtｕｂｏok•ｃom•ｃom到頭見不到人，回來才知道她去了其他的國家看花。不過是一朵花，難道城中就沒有？這樣的妹妹讓她操碎了心，每當她發愁擔憂，婆婆卻笑稱，銀羅活潑，你穩重，所以你才適合做家主，銀羅她呀，註定庸庸碌碌。

「昭和姐姐。」小丫頭撲到她懷裡，嗷嚎大哭，「秋翠好想你啊。」

只是這樣庸庸碌碌的人，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害得大半數族人在陣中受苦，讓她活得如此狼狽。

「嗯！」秋翠重重地點頭，指著那個撇著嘴搖扇子的柳非銀說，「城靈哥哥說，風臨城荒蕪的荷塘有的是，這裏的妖怪也好相處，等哥哥姐姐們從陣中出來，他願意讓我們留在這裏，那這裏就是我們的家鄉了哦。」

水面盪起漣漪，嚇得魚群自處逃竄，而後水面分開，被衣昭和送入陣中的人一步步地踏上水軒。四個人毫髮無傷，站在她的面前。前來添火的小侍嚇得「呀」的叫了一聲，不小心跌入了魚池中，瞬間化成一尾小小的藍色錦鯉。

「秋翠？」衣昭和愣住了，「……你不是在陣中嗎？」

「我們的家鄉？」

白寒露他們只是一時不查才著了他們的道，如今有所防備，他們人再多也是螳臂擋車。

聽到「庸庸碌碌」這四個字，衣昭和那秀麗的眉峰都疊到了一處。

有多久了，除了戲班子演儺舞戲時的掌聲，這座飛鳳樓靜得像座墳墓。陪伴在她身邊的族人們明明都活著，m.hetubook.com.com她卻在做一個守墓人。

與其說她氣銀羅庸庸碌碌，不如說她慶幸銀羅庸庸碌碌。

她抬頭望著天空，眼睛空蕩蕩的：「我志在龍門，想要某一日帶著族人們去天界。可後來才懂得，不要說龍門，我連一個小小的鎮魔樓都推不倒。真正庸庸碌碌的是我，而銀羅才翻雲覆雨手啊。」

衣昭和凍得櫻唇發青，還是沒動，慢條斯理地說：「再加爐火吧，封魂師可不會像你們想得那麼沒用，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到達陣眼，打破陣眼走出來。」

衣昭和如同木偶般獃獃地轉過頭，似乎在認真分辨，面前的小丫頭到底是誰，而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有些陌生。這大雪天真冷，為何雪一直要落呢？

「不，它是最美的花。」頓了頓，秋翠固執地說，「和昭和姐姐一樣，昭和姐姐是最好的家主。」

「它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

以前婆婆總是說，人都是這樣的，往往離得越近越看不清對方，所以她不願意去接觸人。看不清對方隨時都可能被背叛被出賣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所以她並不去接觸人類。

這次衣昭和沒回應，背後的黑氣卻絲毫不散，眼珠中漫上來的黑翳也沒有褪去。

總有一天花會開的，總有一天所有的苦難也都會到頭的。

秋翠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她，卻覺得傷心。她失去心神，只想著殺戮的時候，是非常痛苦的，她想念春日的暖陽、迎春花，和蜻蜓。她根本不想有仇恨，其他哥哥姐姐們m.hｅtｕｂoｏk•ｃoｍ.com也是一樣渴望著救贖。她有很多話想對昭和姐姐說，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秋翠指著垂手把玩珠子的白清明道，「棺材哥哥說了，他的家鄉也不在此處，還不如我們來的時間久呢，可是這裏已經是他的家鄉了。這裡能成為他的家鄉，就能成為我們的家鄉。」

衣昭和卻開口了：「這是什麼？」

這一聲把其他人都喚了出來，錦鯉精生來就是一副艷麗的皮囊，但沒什麼狠戾的本事，就算握著匕首凶神惡煞的，仔細一瞧也能發覺他們的腿都抖得像篩糠。

衣昭和淡淡地收回手，久久地望著池中爭食的錦鯉發怔。突然魚群中的一條錦鯉跳起來，落在水軒的木板上，席地一滾，變成個雙髻黃衣的小丫頭。

清冽的花香氤氳開，惹得錦鯉們忍不住從窗邊打開一條縫往外張望，只見漫天的鵝毛大雪不知怎地變成了朵朵曇花，飄飄悠悠地落下來。

鎮魔樓中交錯的紅橋上掛著的銅鈴響起來，叮叮咚咚的不安地撞擊著。

而秋翠卻毫無所覺，兀自沉浸在興奮中，快樂地道：「我是哥哥姐姐們里第一個醒過來的哦，醒過來時，我嚇壞了，因為哥哥姐姐們都是巨大的魚骨正準備用鋒利的牙齒咬我，我哭了，然後哥哥姐姐們就停下了。他們一定會一個接一個地很快地蘇醒過來的，因為陣中的水真的很好喝，所以，他們一定會很快地蘇醒過來的，像以前一樣。」

幽曇提著衣擺，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沒有笑，甚和-圖-書至沒有表情，蹲下身執起衣昭和的手，輕輕地像微風那樣擦過耳畔：「你看，美麗的女主人，即使是枯掉的花，總有一天也會開的。」

錦鯉們顧不得害怕了，從屋中出來，面面相覷了半晌，都忍不住大笑，然後爭先恐後地去搶那落下來的曇花。

飛鳳樓的院中，金橘色的燈一盞盞地掛上，入夜後又下起雨來，假山池中的水軒，被水波環繞，錦鯉們游弋其中。

突然她手中的花，如蘇醒一般，枯黃的花色充滿了水分變得充盈而有生機，潔白的指尖般的花瓣，慢慢地優雅地翹起，好似在呼朋引伴。

明明不過是一盞茶的時辰，她只是坐著，卻好似慢慢地枯萎下去，卻又從一蓬枯枝敗葉中竭力地想要伸出黑色的，散發著腥臭氣息的芽葉。

曇花綻放，不過是一刻間的剎那風華。

「現在連野草都不如。」

衣昭和仰頭望著天上大片大片鵝毛般的雪花，想起以前在家鄉，每到隆冬池上都結了厚厚的冰，她喜歡透過冰看乾淨澄澈的星子，最厭惡的是大雪天把冰層遮得嚴嚴實實。

衣昭和怔怔地望著秋翠遞到自己手中的花，又去看笑著的懷裡擁滿花的族人。

「我好恨啊。」衣昭和口氣淡淡的，平白直抒，甚至話音婉轉如鶯啼，「這六十幾年，我每日枕著族人們的痛苦哀號聲入眠，在夢中都能聞到皮肉燒焦的氣味，醒來時我的族人們還在哀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是如此。」

頓了頓，秋翠又難過起來，眼裡又含了一包淚，指了指銀髮琥珀瞳https://wｗｗ•ｈeｔｕbooｋ•coｍ.cｏｍ的白寒露說：「妖怪哥哥說了，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做錯的人自有天道懲罰他，而無辜的人也不會受到辜負。」

飛鳳樓一時間歡聲笑語，與旁邊藝館的琴聲疊到一起，彷彿有什麼溫暖的氣息滌盪開來。

衣昭和在看到他們走出來時，就知道，她的願望破滅了。她的族人們此刻還在陣中，受著苦，不能出來像這個人世間復讎。而這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操縱著他們的命運，她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鎮守在這裏，不知何時到頭。

「小姐，你在水軒坐了一整天了，天氣太冷，您身體受不住的。」小侍體貼地過來勸，「……說不定他們已經被我們的族人給吃了，您這樣等也不是辦法。」

小侍沒辦法，只能轉身去添火。

婆婆卻搖了搖頭，用她不懂的口氣說，我們修鍊成妖不易，妖怪也有妖怪的生存之道，庸庸碌碌就是銀羅的生存之道，因為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只能有一個啊。

衣昭和怕是也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愧是家主，把哭泣的小秋翠抱在懷裡邊安撫著，邊對四周的族人道：「你們都回房中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從婆婆嘴裏說出來，這庸庸碌碌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一樣。衣昭和那時是不懂的，後來卻有一日懂了，銀羅聰慧討喜若是真的不肯庸庸碌碌，那麼她真的願意屈居銀羅之下嗎？婆婆了解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有宏圖之志，不甘心錦鯉一族只是凡間微不足道的一支，她的眼睛盯著的，是難以攀越的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