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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明把外衣撿起來把他裹緊，握住他的右手，掌心濕涼，透著寒氣，他將這隻手貼在三生石上。

可趙槿還是要找到她，不管死的活的，這個人都是她的丈夫，他活著丑了殘了，她照顧。她死了，她給他送終。她找到橋上的謝翎，死後冰那樣沉默地站著，不笑不說話，哪裡像她的謝翎。她才清楚地看到，他不在了。

她知道謝翎已經不在了，死了。

這世上萬物初生，都有它的規則可循。樹木修鍊成樹精，只有生長期百年以上的樹，生長在適宜修鍊的山谷中，長年吸收天地日月精華，渾渾噩噩地生出靈識並不能自保，樹被砍掉，根離開土壤，苟延殘喘幾日便是死了，大多數都被進山伐木的人毀掉做成了門柱。若要修出實體成精，再從妖精修鍊成仙時，也可能無法承受住九天雷劫。

「白老闆，小人的身體是這個樣子的，跟那個女子不一樣。」

「你和謝翎仔細算起和_圖_書來，也是有因緣的，你且自己看。」

他見不到那小貨郎，一邊雕就一邊跟這木人說話：「我第一次見你，在白澤嶺的深潭邊，我在換藥，你迷了路……」

趙槿將他用草席裹了，拆了一塊門板，托著他的屍體到了山上，一處風景獨好的懸崖邊，為他挖了一個深坑，添了一把土。鎮上有棺材，可她沒力氣拖到這山崖之上，只等謝家人從山谷里出來掩埋，而後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又看了他最後一眼，毫無留戀地從懸崖上跳下去，屍骨無存。

半日後，謝家人找到了謝翎，他們不知道是誰把他拖過來的，一家人哭了一場，卻也沒往祖墳里遷，斂進棺材里就地發喪。謝家的大少夫人連日驚嚇，又失了親人，傷心過度早產了，生下個男娃娃，為了紀念孩子的小叔叔，取名叫謝羽。

三生石上波紋淺淺地蕩漾開，帶著他們回到了白澤嶺的深處，一處懸崖www.hetubook.com.com邊。

白清明第一次見到賣傘郎就發現，他是個異數。

他發現自己窩在盔甲白骨的懷中，他記得自己是個賣傘郎，還記得這人要他等。

「這是什麼時候了？」他問。

而這截相思木卻渾渾噩噩，一直忙著等人，匆匆地等，惶惶地等，做了一把又一把的傘，怕轉世的謝翎淋雨，又不知道他轉世的是哪一個，只能見了人就送，只擔心他淋到雨。

戰事過後的兩天，赤松軍也傷亡慘重，鎮上的居民躲在了山谷里，可他們知道有埋伏，不敢貿進。他們本來想佔據這個山鎮，又擔心被流蒼都城派來的援軍堵在這山腹中，稍做整頓后，搶了錢糧，便速速撤離九十九橋鎮。

白清明打量著他，胸部平坦，下身一片光潔，是沒有女子或男子的特徵的。他也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有些失望，也有些傷心：「我沒見過女子的身體，以為女子就是這個樣子的和*圖*書，原來還是不一樣。所以那不是我。」他抬起頭來，眼睛紅彤彤的，「那我又是誰？」

終於有一日，相思木很久沒聽到有人說話，他覺得很寂寞，茫然然地睜開了眼。

他只是一截相思木，他是異數，他不是男子，也不是女子。

相思木親了親骷髏上黑漆漆的眼眶，溫柔道：「沒關係，你慢慢來，我等你。」

謝翎的屍體在橋上站了三日，赤松軍一走，賣傘姑娘趙槿就從小院的地窖里爬出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找人。

想必說的時候，謝翎做夢也不相信，這個木人能記住他說的話。

這天上地下最有名的一位異數就是之前的花神幽曇。花草壽命短修鍊成花妖本就不易，修成花精的多是深山中的木本植物。而幽曇卻是戰場上的一個青色的刺頭，飲血有了靈識，又在剎那綻放時開悟成神。異數沒有過去，自然也沒有未來，連西方佛陀都無可奈何的存在。

而他卻偏偏hetubook.com.com什麼都不知道。

白骨不說話。

很多年之後，棺材里曾經英武的將軍瘦成了一把枯骨。他懷裡揣著的那截相思木雕成的木人，整日都好像聽到有人在講一段故事，故事里有謝翎，有賣傘姑娘，他們相遇在白澤嶺的水潭邊，賣傘姑娘給他包紮傷口，故事便那樣波瀾不驚地開始了。

「你已經輪迴了嗎？」

賣傘郎突然支撐起身子，一件件地解開身上的衣裳，沒有羞恥，也沒有遮掩，坦坦蕩蕩地站在白清明面前。

懸崖邊上，延伸出去薄薄的一片岩石，而那岩石下則掩著一株碗口粗已經早就枯死風乾的相思木。

而異數便是規則之外，不符合常理而存在的事物。

謝翎的鎧甲下鼓起一塊，趙槿摸出那個木雕，栩栩如生好似縮小版的她，被鮮血浸潤，已然是擦不掉了。

三生石面上波濤洶湧，秉燭雕刻的畫面走馬燈般掠過，再去看已是到了屍橫遍野的戰場，戰場就在九十九橋鎮。

白hetubook.com.com骨依舊不說話。

去九十九橋鎮上等輪迴的那個人，也是別人。

就如同酒肆里的說書人嘴裏的故事，他沉浸在那場生離死別的故事里，而那故事卻與他完全無關。從頭至尾，他是那驚堂木，是摺扇，是案幾，是說書人手中的茶碗，是一個道具，卻偏偏不是那故事里的人。

而賣傘郎這個異數，是一截相思木。

謝翎把自己倒吊在一片岩上，豁出性命去，鋸出小手臂長的一塊木頭。

樹榦在岩石的遮擋下沒有受潮淋雨，每日被山風吹著，樹木內的油脂滲出，又浸潤回去，大約過了幾十年，已是通體發烏中透著一絲亮晶晶，是極好的雕刻木料。

接下來的兩個月，他只要一閑下來就一個人躲在僻靜處雕他的心上人，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那淺淺的窩下去的鎖骨，他一筆一筆地雕下去，連他那件灰藍的粗布的衣裳都一絲不苟地雕出來。

她沒有多傷心，只是淡淡地道：「沒關係，你先走一步，我馬上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