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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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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

第二章

第一節

蓮燈搖了搖頭,「我原想今天就走的,可是國師正在閉關,不告而別怕失了禮數,所以才打算多停留兩天。」她說著往外看,琳琅界還是昨天的琳琅界,只是白天和晚上觀感不太一樣。晚上幽深沉鬱,到了白天銀裝素裹,又是一派明麗堂皇。她想起那座九重塔,向東南眺望,塔建得很高,隔著細雪看上去迷迷滂滂。她眯起眼,喃喃道,「這地方有古怪,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那些婢女提著裝滿的竹簍離開了,她捧著葡萄四處看,台階旁的水缸上搭著收集雨水的半爿毛竹,一個用竹筒做成的端子飄在缸沿。她跑過去,彎腰打算舀水,看見倒影里的自己梳著雙環髻,還是十來歲的樣子。她大惑不解,不知道怎麼突然變小了。湊近看自己的臉,鼻尖幾乎貼到水面。
曇奴卻有些猶豫,「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險,那些青樓女子未必靠得住。」
轉轉擺了擺手,「別動不動想殺人,有時候人情還是靠得住的。不過離開了這裏,再想回來就不容易了。太上神宮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看看這山清水秀的景緻,多住兩天就能多活十年,說要走,還真有些捨不得。」
青銅炭盆里的煤核窩在灰里,發出微弱的光。她粗喘了口氣,下榻撥亮炭火,蹲在那裡抱住膝頭,感覺胸口直發緊,半天才鬆懈下來。
侲子應了,躬身施禮,退出了琳琅界。
依稀記得小時候很胖,只要伸直手,手背上就有一排窩。她的臉在十三歲之前一直是團團的,眼睛鼻子揉在一處,看上去可憐兮兮。現在再打量,實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蓮燈回身進屋裡,把那個核桃墜子放在矮几上。轉轉和曇奴對視一眼,不明所以。
蓮燈聽得怔怔的,轉念想想,點了點頭道:「是我的錯,過於好奇了。因為那曲子似曾相識,覺得能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來,便想過去問問出處。可後來他的反應太奇怪了,我什麼都沒做,值得他這樣大動干戈?」
蓮燈被她問住了,回憶了下,遲疑道:「大概二十多歲,長得很好看。」
蓮燈搖了搖頭,「隨口問問,不必回稟長史。」
轉轉看著那個吊墜,目光驚恐,「說不定是什麼山精野怪,神禾原本來就是塊福地,地面和-圖-書上是太上神宮,地底下全是妖怪。還有那座九重塔,也許是國師用來鎮妖的……」越說越激動,尖細的手指指著面前的吊墜,「難道是個核桃精?被你打出了原形?」
蓮燈點頭說好,想起那個吹笛人,試探著問:「國師閉關,法事由誰主持?」
蓮燈以為她會有什麼獨到的見解,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兒女情長上來。她無奈把墜子往前推了推,「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本來也以為自己在做夢,夢裡我揮了一拳,沒有擊中他,但是打落了這個。」
這一夜安然無恙,踏踏實實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如侲子說的那樣,拉開直欞門,外面已經被冰雪覆蓋了。
曇奴寒聲道:「萬一管不住嘴,就只好送她去見閻王了。」
蓮燈和曇奴對她的想象力表示佩服,一個龜茲人,滿腦子精怪,比中原人還要熱衷巫儺。
蓮燈嚇了一跳,下意識摸腰上彎刀,才想起放在屋前的台階上了。他倒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靜靜看著她,因為離得略遠,分辨不清神情,應該不至於被人偷看兩眼就惱羞成怒吧!
天已經黑透了,到了晚飯的時候,穿著紅衣白褲的侲子給她送食盒來,揭開蓋子把碗筷一樣一樣布置好,弓著腰說:「請娘子用飯。」
她伸出兩手烤火,視線游移,落在玉蘭鸚鵡屏風前。青磚上躺著一顆雕琢過的核桃,上有紐袢下有回龍鬚,做成了墜子模樣。大約時常把玩,表面像玉一樣起了包漿,泛出油潤的光澤。她挪過去,靜靜看了很久,然後撿起來握在手心裏。
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還是那個木訥的樣子,別的姑娘十六歲正是懷春的年紀,她連臉紅都不會。王阿菩教她武藝自保,給她講為人處事的道理,但對於感情方面愛莫能助。她就像她的名字,自顧自地開放,孑然地照亮自己。
曇奴瞥了轉轉一眼,笑著調侃:「也許人家看上你了呢。真要是這樣,三年後我得一個人回敦煌了。你放心,我會和王阿菩好好解釋的。」
她悚然一驚,從夢裡掙脫出來。環顧屋內一切如常,心裏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和_圖_書得很,朦朦掀了掀眼皮,又閉上了眼。可恍惚感覺上方有個人懸浮著,離得很近,幾乎和她面貼著面。他的長發低垂,從兩頰傾瀉下來,掃在她耳畔。那種觸感太真實了,她驚恐異常,然而手腳好像被縛住了,無法移動。混亂里壯起膽向上看,還是那個人,這次沒有橫笛遮擋,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蒼白,但眼眸深邃,眼神冷而硬,直直看著她,能看進人心裏去。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裡又回到那座幽深的庭院。天氣很好,她站在院里的台階上,看著兩隻蝴蝶從高牆那頭來,款款飛過花蔭,飛到葡萄架底下。她追著去撲,蝴蝶沿著架子一直向上,飛得太高,她踮起腳尖也夠不著。然後有腳步聲傳來,幾個奴婢打扮的提著竹簍進院子摘葡萄,熟透的葡萄經不起顛躓,離開藤的時候略震動了下,果子就脫落了,咕嚕嚕滾到她腳邊。那些婢女看了眼,毫不在意,她彎腰撿起來,托在掌心裏吹了吹,發現這顆葡萄大得驚人,有雞蛋那麼大。
曇奴和轉轉不在,她一個人有點寂寞,草草用了飯就去洗漱,收拾妥當便躺下了。
轉轉哦了一聲,「那得好看成什麼樣啊,可惜我沒遇見他,否則真要會他一會。」復興高采烈地拽著蓮燈的衣袖說,「多好的開端,不打不相識嘛。只要我們在神宮裡,總會有再見的時候。從今天起好好打扮你自己,說不定仇還沒報,先撞上好姻緣了。」
蓮燈說:「我昨晚被一頭鹿引了出去,聽到一陣笛聲,鬼使神差想一探究竟。就在那座九重塔前,看見一個臨風奏曲的白衣人。那個人動作很快,也很玄妙,我不小心被他發現了,他居然站在竹枝頂上眈眈看著我。我不想惹事,回到琳琅界,他又追進我夢裡來……」
真是奇怪得很,以前她很少做夢,從敦煌到長安,半路上坑蒙拐騙也干,殺人越貨也干,從來不會心虛。到了這裏不過偷看別人吹笛子,回來就被魘住了,實在有點說不通。
她咬著嘴唇又想了想,「國師有幾位高徒?有沒有一位穿白衣,會吹笛的?」
她踱過去撐開直欞窗,外面雪花紛飛,環繞琳琅界的那圈活水始終沒有結冰www.hetubook.com•com。幾片花樹的葉子跌進水裡,落葉逐著流水,從她眼前奔涌而過。
回到琳琅界,再回想剛才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還好她一向遲鈍,除了提醒自己牢記盧慶的話,心裏並沒有留下什麼陰影。
沒想到這拳竟落空了,他的影像突然碎成了粉末,瀰漫在空氣里。拳頭隱約掃到什麼,彈出去,打在炭盆上,叮地一聲脆響。
她蘸了點水,抹在自己的眉毛上,等水紋平復又去照,倒映出來的五官不知怎麼變成了那個吹笛人,定著兩眼,面無表情地同她對視。
這下轉轉和曇奴都變了臉色,「你的意思是他果然追來了,只不過在你半夢半醒間?抑或是他施了什麼幻術,讓你以為自己在做夢?」
神禾原地勢高,風比別處更大,呼嘯著刮擦過門窗,桃花紙翕動,要不是韌性好,恐怕早就吹破了。她拽起被褥緊緊裹住自己,可是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吹笛人。她對別人的長相沒有太精準的記憶力,只知道他很好看,如果轉轉的小郎君如珠如玉,那麼吹笛人就是如雲如絮。他立於竹枝頂端的樣子真神奇,該有多了不起的身手才能在那地方站穩!蓮燈覺得自己飛檐來去不是問題,卻沒有辦法做到像他那樣。太上神宮裡的一切都很神秘,三更半夜出現,也許那人是個地仙也不一定。
曇奴說:「哪來這麼多妖怪!這是太上神宮,你以為是深山荒廟,妖怪敢來作祟?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沒準就是神宮中人。這裏徒眾少說也有三五十,國師總會有幾個得力的護法。你們是沒見識過,但凡大人物都這樣。比方說定王,四個貼身隨從須臾不離左右,他們是近侍里最厲害的,統管營下所有死士,我們這等小卒都要聽他們差遣。如果能做國師的護法,飄到竹枝頂上算什麼難事?至於他為什麼追來,一定是人家不滿意被你偷看,想教訓你一下。」
侲子道:「下元是道教的節日,打醮祈福而已,不算太盛大,由靈台郎主持。」
蓮燈沒有應,攥緊雙拳蓄勢待發。因為靠得太近,聞見他身上清幽的書紙氣息。她有很強的防備心理,不熟悉的人,突破了距離便令她不安。四周圍迷迷茫茫,案上的燈台卻照得眼前異常清晰。他和圖書的臉只離她寸許遠,不知他是人是鬼,呼出來的氣息冰涼。蓮燈心裏惶駭,可就在他開口的瞬間四肢徒地一松,約摸可以活動了。她暗暗運了十分的力,朝他揮出一拳,打不死他,絕對打歪他的臉。
轉轉笑得更燦爛了,「這就對了,我那時看到小郎君,連著半個月夜夜夢見他。不是他追進你夢裡來,是你一直在回憶他。沒什麼,別怕,女孩子長大了,總會有情竇初開的時候。」
界口傳來一聲尖利歡愉的長嘯,轉轉和曇奴從木橋上跑過來,皚皚白雪裡出現兩個綠色的身影,一縱一跳到了她面前。
蓮燈仔細想了想道:「我沒見過你的小郎君,但是拿昨天的雲麾將軍和他比,恐怕三個蕭朝都都不及他。」
轉轉對精怪的恐懼變淡了,注意力又放在她的某句話上,「你說他很好看,怎麼好看法?比我的小郎君更好看嗎?」
侲子一臉茫然,「國師徒眾甚多,但是沒有真正收入門下的弟子。小娘子是不是遇見誰了?要是想尋他,我去回稟長史,請他替娘子打探。」
蓮燈摸了摸后脖子,從夯土底座上跳了下來。似乎應該說點什麼解釋一下,她搜腸刮肚思量,最後說:「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她們早就習慣了轉轉艷色流光的論調,也不拿她當回事。蓮燈對曇奴說:「再等三日,見過國師我們就離開神禾原,進長安找個地方落腳,照我們路上商定的計劃行事。北里雖然是勾欄,來往的人多,消息也多。轉轉曾經在那裡賣過藝,帶著我們混進去,總比留在這裏強。」
轉轉不會拳腳,但是行事頗俠氣,豪邁地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大曆不禁官員狎妓,別看那些郎君相公們穿上官袍人模人樣,一進北里立刻原形畢露。幾杯龍膏酒下肚,癲狂得連他耶耶都認不得了,要套話,易如反掌。」言罷上下審視她們,「可北里不是個乾淨地方,進去后難免受些委屈,不能一時興起就殺人,得學會周旋。我怕你們戾氣太重,到底要我這傾國傾城的西域美人出馬。我還認得幾位章台中的狀元,托她們打探,枕席間更好說話。」
「你不懂得入鄉隨俗的道理。」他的嗓音聽不出喜怒,但每一個字都如錘如煉。
他沒有說話,腳下的竹子受重,https://www.hetubook.com.com拓出一個流麗的弧度。他依舊立在那裡,居高臨下,白衣從風。
「長史怕娘子沒有中原衣裳替換,這是神宮內巫女的行頭,請娘子暫且將就。」侲子含笑作揖,「娘子用過了飯早些休息,夜裡要下大雪,回頭小的再送兩個炭盆來。明天是下元節,神宮裡有場祈福的法事要做,動靜略大,娘子只管歇息,不用過問。」
地方是好地方,但她們不屬於這裏。蓮燈還有願望沒達成,等她們開始行動,難免在朝中掀起波瀾。國師是大曆的國師,他有義務維持國泰民安的局面,怎麼能容許始作俑者在他的道場里?蓮燈總覺得要對付幾個朝臣不是難事,但與國師為敵,絕對是自尋死路。他人在神宮,卻能夠洞察先機,那麼她此行的目的他必定瞭然於心。剷除奸佞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殺皇帝呢?
蓮燈覺得很無趣,哪怕他再好看,如今也沒有欣賞的興趣了。她學王阿菩的樣子背著兩手,故作鎮定地往回走。直覺他的視線應該追隨著她,她芒刺在背,不敢回頭。奇怪她平時膽大包天,這次居然感覺恐懼。那個人好厲害,一句話都沒說,就讓她落荒而逃了。
她猛然一震醒過來,才發現是從一個夢境跳進了另一個裡。腦子亂糟糟分不清真偽,坐起身撫撫額頭,背上中衣被汗浸濕了,有點冷。
曇奴比轉轉警覺,她一說便自動接上了,壓聲問:「可是有什麼發現?」
「蓮燈你看,下雪了!」轉轉凍得臉發紅卻很高興,彎腰抄起一把雪揉成團,朝不遠處的鹿砸了過去。回身抖抖裙角的雪沫子,仰臉笑道,「前面大殿里熱鬧得很,聽說在做下元的法事,咱們去看看吧!」
她道了謝,問琥珀塢的情況,侲子道:「那裡的供應和琳琅界一樣,娘子不用擔心。」邊說邊招呼後面的人呈上紅漆托盤,裏面平整疊著一套衣裳。提起來讓她看,是一件金枝綠葉短襦,和一條梨花白長裙。
「追進夢裡來?」轉轉聽得發笑,「你先同我們說說,那個人長得什麼樣,你看清了么?他年輕么?長得好看么?」
蓮燈覺得可行,「自己牽扯其中,未必會把我們供出來。但萬一……」
轉轉說:「這你放心,交情深的我才會去託付。當然要是有錢,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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