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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1·少年游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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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五章 朱雀主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五章 朱雀主

李瑾容曾經言明,吳將軍的家眷乃四十八寨的貴客,這母子三人幼的幼,弱的弱,全無自保之力,沉甸甸地綴在她的刀背上,女孩那驚惶的神色撞進周翡眼裡,莫名地把周翡方才那點妄自菲薄與浮在半空的不甘心掃空了。
謝允當時沒來得及招架,旁邊卻飛過來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飛進了那偷襲者的眼睛。謝允趁機險險地躲開一劍,叫道:「殺我還用得著偷襲嗎,要不要臉?」
老道這一門功法叫作「蜉蝣陣」,嚴格來說是一種輕功,暗合八卦方位,一人能成陣法,最適合以少勝多,據說當年「齊門」的開山老祖有以一敵萬之功。周翡時常與洗墨江中的牽機為伴,不怵這種圍攻,對蜉蝣陣法領悟得很快,繞石而走,一時居然將眾多敵人牽制住了。
周翡:「……」
就算是李晟,倘若不是他當時正心緒起伏,那兩個蒙面人又卑鄙偷襲,也不會落到這些人手裡。
沖霄子笑了一下,沒跟著逞口舌之快,對謝允和周翡抱拳道:「還得多謝這兩位小友高義,不知二位師承何處?」
謝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周翡眼睛一亮:「這就是解藥嗎?一次吃幾勺?」
「哎喲。」謝允十分心疼地看著那在地上滾了兩圈的頭顱,「罪過罪過,又是誰這麼毛手毛腳的?」
周翡毫不猶豫地道:「交代重要。」
突然,地面劇烈地震顫起來,不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他帶著這一伙人沖向了黑暗中,穿過兩側石牢,往高處的小路拐去——那是他最早給周翡規劃的逃亡之路。原來這傢伙心裏早打算好了,這一圈走下來就是從下往上的,連救人帶逃跑,路線奇順,半步的彎路都沒走。
最後,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飯的食盒,旁邊有一個半人高的柜子。
正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長嘯,那聲音凄厲無比,好似荒原上的野狼長嚎,扎進人耳朵里叫人一陣一陣地難受,高低起伏三聲,一個人影現身於山谷這一端。
「抹春餅的醬……別瞎問。」謝允順口胡謅,同時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過了下一瓶,先是聞了一下,隨後他「嗯」了一聲,又倒出一點嘗了嘗,一開始有一點淡淡的草藥味。片刻之後,那點草藥味陡然發難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順著舌尖經過他口中,瞬間淹沒喉嚨,沖向四肢百骸。
這朱雀主極不是東西,是個大大的禍害,「北斗七星」周翡雖然不了解,但聽四十八寨中的長輩們提起,無不咬牙切齒,可見也不是什麼好貨。這兩方你死我活地斗在一起,周翡一時都不知該盼著誰贏,心道:我要是有本事,就把他們仨一起摁在這兒。
他一聲令下,眾人紛紛去撿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開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四下轉眼就黑了,眾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謝允的意思——他們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資格充當一回漏網之魚。只要宰了第一撥追上來的人,下面的兩路人馬狗咬狗,一時半會兒察覺不到他們,說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出去!
沖霄子擺手道:「慚愧,貧道學藝不精才不留神著了人家的道兒。」
這時,半山腰上「噹啷」一聲,一道石牢的門自己打開了。周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最裡面那間石牢里關的,可不就是那個說話喜歡危言聳聽的前輩?
沈先生道:「可否請朱雀主自斷經脈,再留下一隻左手?」
「武曲。」周翡聽見謝允低聲道,「北鬥武曲童開陽也來了。」
原來那「武曲」童開陽不是一個人來的,只是他腳程太快,將一干手下都拋到身後,直到這時,武曲的大隊人馬才氣勢洶洶地擁進山谷,好巧不巧,之前被周翡他們放出來后便四散奔逃的人正好迎面撞上這群殺神。那些倒霉蛋身上的藥性本就沒解乾淨,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頃刻就被碾壓而過。方才還以為逃出生天的人,轉眼便身首分離,狹長的山谷里血光衝天,到處都在殺人,不知是哪一邊先開始放箭,谷中有被砍死的,有被射死的,還有衝撞間被飛奔而過的馬匹踩踏致死的。
周翡莫名其妙地問道:「春什麼?」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後沒多久,就找到了這地方,重新給自己炮製出了一個魔窟,他們這群人還不是同時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難盡。木小喬似乎有飼養俘虜的愛好,根據他那連馬都搶的窮凶極惡勁頭,扣下這許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誰勒索去了。相比起來,四十八寨這種自己租地種田,沒事跟山下老百姓做買賣的「黑道」當得簡直是不稱職。
說著,他試著提了口氣,直接順著送飯時吊下來的草繩飛身而上,雖然周身血脈還有些凝滯,但大體不是半癱狀態了。他從頭上取下束髮的簪子,那東西非金非玉非木非骨,乃少見的玄鐵,頭很尖,跟時下男子用的束髮簪大有不同,也不知平時是幹什麼壞事用的,反正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鎖頭給捅下來了。
謝允將解藥的瓷瓶磕碎了,這時候就不必講究什麼干不幹凈的問題了,他一路將藥膏抹在每個石牢的門口。
吳小姐勉強笑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小聲道:「我就什麼本事都沒有,只好當累贅。」
她連大狼狗的毛都沒摸到一根,還餵了人家一個饅頭吃。
周翡詫異道:「什麼?」
周翡:「……」
習武不比讀書——哪怕是讀書,首先得交得起先生束脩、供得起文房四寶,就算這些都沒有,「鑿壁借光」,起碼要有個「壁」,有片瓦擋雨、一席容身之地才行,這在當今世道,就已經是比一半的人都優越的出身了——習武則要更苛刻一些,因為還要有師父領進門。貧家子弟倘若悟性絕佳,尚可在門口聽院內書聲,但習武之人,十八般兵器就算不會使,起碼也要認得。氣門、經脈等,入門的時候都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則錯認一點,走岔了氣是輕的。不少功夫是師長言傳身教的,壓根兒沒有一字半句留在紙面上,百部武學中不見得有一部能成為紙面上的典籍,而能成為典籍的,通常都是門派中出了一代宗師般的人物,這些人很少考慮小弟子的接受能力,整理出的典籍有不少佶屈聱牙,倘若沒人細細講解,一般讀過兩三年書就自以為不算睜眼瞎的人怕是連上面的字都認不全。
終於還是沒逃過敗家的宿命。
吳小姐獃獃地看著周翡手中的刀,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不怕嗎?」
他忙乾咳一聲,沒有伸手去接,只將手中的藥膏遞給她道:「隔著手帕弄一點,你送進去合適些。」
周翡以為是這女孩自己害怕,來尋求安慰,便為了讓她寬心,故意滿不在乎道:「有什麼好怕的,要讓我再練十年,我就踏平了這山頭。」
那「野人」將自己亂七八糟的頭髮一掀,露出一張親娘都快不認識的臉,沖她叫道:「哎,什麼眼神,晨飛師兄都不認識啦!你怎麼回事?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這裏來?跟誰來的?你娘知道嗎?」
謝允東拉西扯起來實在太能絮叨,周翡這回難得從他身上找到了一點痛快勁,還沒來得及欣慰,便聽他又悠然補充了一句:「像我這樣身長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間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個知己,幸哉!」
謝允伸出一根手指:「噓——」
其實是周翡初出茅廬,弄不清自己的水平。
這自我描述很是特立獨行,聽著像只大刀螂。
周翡滿腦子人皮氈子,哪聽得進這種風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斷他道:「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一時豁然開朗,手上的刀隨心變招,刀刃壓得極低,自下而上輕輕一挑,正挑中那人兩手之間。偷襲的人一手功夫全在左右手交替上,被她打亂陣腳,動作當即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滯,慌亂間往後一仰,便覺胸口一涼——
「沒事。」周翡對吳小姐道,「不怕。」
周翡聽到他問,頓時一呆——她想起來了,自己當時其實並沒有看見李晟人在哪裡,只見那兩個蒙面人偷他的馬,就貿然一路跟來了!是了,那兩人牽了馬,跑了這麼長一段路,把李晟擱在哪兒呢?除非他們還有別的同夥先走一步,否則那麼大一個人,總不能塞進包裹里隨手拎走吧?有同夥好像也不對勁……劫道搶馬也要兵分兩路嗎?
然而敵人和己方「大將」都耐心有限,沒人聽他的。
這句周翡明白了,聞聲立刻往旁邊的山石退去,黑衣人一擁而上,要攔她去路,老道大聲道:「左一,削他腳!」
小姐的閨名通常是不好叫別人知道的,周翡一個從小毆打先生的糙貨也不知避諱,大大咧咧地就當著一幫人問出來了,好在她是個姑娘,不然指定得讓人當成登徒子。
其他人顯然沒有她這樣的運氣,朱雀主這一手敵我不分,以他為中心幾丈之內的人頃刻間倒了一片,離得稍遠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剛解了溫柔散,手腳還在發麻,立刻遭了殃,內傷吐血的就有好幾個。
周翡自以為見過百家功法,卻還是頭一次知道有人能用義肢打出那樣一掌。她從未見過這種絕頂高手動手,一時顧不上自己胸口悶痛,看得目不轉睛——那兩人頃刻之間過了百十招,朱雀主木小喬身形翩翩,出手卻像毒蛇。沈先生沒他那麼多花樣,乍一看有些以靜制動、以力制巧的意思在裡頭,步伐中卻另有玄機……究竟是什麼玄機,周翡一時沒看明白,只好先記在了腦子裡。
周翡靠著一棵大樹坐在地上,腦子裡還是亂的,耳邊還有刀劍聲與爆炸聲在迴響,眼前一會兒是黑壓壓的「北斗」夜行人,一會兒是滿山谷的火光與血,一會兒那蜉蝣陣法在她心裏自動推演,忙得不可開交,心口還在狂跳,只覺得下山來這幾個月,彷彿已經比她的一生都要長了。
謝允搖頭晃腦點評了一番:「刀法雖未成,但大開大合,已經頗有氣象。」
謝允見眾人要瘋,連忙收拾起神志,開口指揮道:「那邊有水聲,裡頭必有魚,諸位先中毒又勞累,大概十分疲憊,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起程,一天之內趕到華容,也好落腳聯繫家人朋友。」
吳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說什麼,忽然神色有些局促起來,默默地退到了一邊。
張晨飛怒道:「你又幹什麼?」
那股辣味彷彿一排大浪,滅頂似的掃過他骨縫中纏繞的溫柔散,一鞭子把他抽醒了,消失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緩緩回歸到他身體里。謝允掙扎著舉起一隻手,啞聲對周翡道:「是……是這個。」
「回頭賠你一把。」謝允飛快地說道,「快走!」
除了一眼看破他來歷的謝允,眾人都是一震——「齊門」與「全真」「武當」「青雲」齊名,並稱四大觀。其中,齊門中人深居簡出,又精通陣法,最是狡兔三窟,很少在江湖上走動,除了掌門的道號有些名氣外,其他人基本就是個傳說,一輩子也不見得見過一個活的齊門中人,尤其「沖」字是跟現任齊門掌門一輩的。
謝允腳步一頓,他們此時在最高處的石牢附近,相當於半山腰。他居高臨下地掃過山谷,見方才追殺他們的人此時已經無暇他顧,反而是七八個「北斗」黑衣人沿著石牢往上追了過來。
此時,地下石牢中的謝允已經半睡半醒地養神良久,終於在壓不住的喊殺聲中睜開了眼睛,外面是什麼場景他看不見,但聽聲音也大概能想象到。他扶著冰冷的石壁站起來,腿有些軟,腳步卻不著急,緩緩地踱步到牆上有孔洞的一側,側身靠在牆上,對隔壁的白骨低聲道:「布衣荊釵蓋不住傾城國色,吃齋念佛也藏不住野心昭昭。怎麼總有人覺得自己能瞞天過海?霍連濤真是個棒槌啊,對不對?」
那老道的道袍髒得像抹布,拎著一條雞毛撣子似的拂塵,狼狽得簡直可以直接轉投丐幫門下。他彷彿沒看見謝公子方才屁滾尿流的一幕,仍是稱讚他道:「不錯,這位公子見多識廣——姑娘,十八般武藝,道通為一,都是在收不在放,分毫不差,才能手到擒來,否則逐力也好,討巧也好,必誤入歧途、流於表面。」
謝允的輕功不知師承何處,簡直有點邪門,周翡懷疑他骨頭裡可能灌了好多氣,飛奔起來完全不費力,活像一張被大風颳走的薄紙。她本就有些追不上,還得扛著大刀干體力活,一時連氣都快喘不勻了。最要命的是,這一大圈砍下來,她沒能找著李晟。
這回,老人家照顧到了周翡的不學無術,改說了人話,周翡想也不想,一刀橫出,眼前的黑衣人連忙起躍躲閃,正擋住身後同夥,周翡一步躥出,借迴旋之力輕叱一聲,刀背將那黑衣人掃了個正著。
來人走路的樣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輕盈得不可思議,偏偏速度極快,行雲流水一般,轉眼就到了山谷正中。他所到之處,原本打得烏眼雞一樣的兩路人馬紛紛畏懼戒備地退開。
半山腰上的「沈先生」卻驀地飛身而下,他站在那兒的時候像個霜打的茄子,這縱身一撲,卻仿如猛禽撲兔,泰山壓頂似的一掌拍向朱雀主頭頂。朱雀主嘴角噙著一點笑意,五指驟然做爪,一把扣住沈先生的手腕,地面上的石頭受不住兩大高手之力,頓時碎了一大片。
她年紀不大,哪怕從娘胎里就開始練,內功也未見得有多深的積累,因此不耐久戰是正常的,倘若對手人多或是恰好與她水平相當,她就會很被動。而破雪刀乃李老寨主四十歲時修補完成的,他那時尚未老邁,經驗與積累卻已經極為深厚,正是一生中的巔峰,因此破雪刀極烈、極暴虐,周翡天生條件本不太好,九式破雪刀,她有一多半是難以施展的——但這些都不代表她稀鬆平常。
下一刻,他腳下生風一般地原地飄了出去,大笑著躲過了周翡忍無可忍的一刀。
就在這時,山谷里突生變故。
能留在謝允身邊的,基本都是那時候沒走,跟著他救人的,因此這會兒不用旁人吩咐,便紛紛自覺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殘。他們連夜急奔出約莫有二十里,謝允終於鬆口答應停下來休息。一時間,誰也顧不上形象,這群天南海北的英雄好漢各自筋疲力盡地橫在地上,只恨不能長在土裡生根發芽,躺個地老天荒,再也不動彈。
「這瘋子在地下埋了什麼?」
這幫人有武功比她高的,也有經驗比她豐富的,可惜一個個都好不狼狽,眼下能跑就不錯了,還大都手無寸鐵,周翡覺得自己斷後責無旁貸。方才指點過她的老道大笑一聲,也跟著停了下來:「也好,貧道助你一臂之力。」
被他點名的黑衣人聞聽此言,不由得回頭觀望,誰知身後空空如也,他來不及反應,便被趕上來的張晨飛一掌拍上頭頂天靈。此乃大穴,哪怕張晨飛手勁不足,也足以讓他死得透透的。謝允與老道配合得當,有指點的,有胡說八道的,藉著周翡手中一把刀,眾人拳腳巨石齊上,轉眼竟將這幾個黑衣人殺了個七八。
兩個聲音在周翡耳邊同時響起,一個是那道士,一個是謝允,這兩人心有靈犀一般,一人捉住周翡一條胳膊,同時用力將她往後拽去。
白骨默無聲息。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自我審視,覺得異想天開不說,「周翡」這兩個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點可恥,於是又丟在一邊了。
謝允看清去而復返的周翡,驀然變色,她手中竟然只剩了一把光桿刀,刀鞘不知落在了哪裡,不但跟人動過手,恐怕還是一路砍過來hetubook•com•com的。他難得斂去笑容,一時露出幾分厲色:「我不是叫你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崗哨,還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帶來的黑衣人全都安靜如雞,跑的顧不上跑,打的也顧不上打,屏息等著聽木小喬發話。
謝允:「……」
「不忙跑。」謝允道,「先服解藥的,功力恢復些的諸位到外圈去,后服解藥的往裡退,先滅了那些火把!」
接著,喊殺聲乍起,無數道黑影從四面八方落下來,頓時便如油入沸水,將整個山谷炸了個底朝天。周翡很想看看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聖,然而她想起謝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發生」,還有要她迅速離開的警告,便直覺這伙「知己」不是來救人的。她立刻從伙房裡溜了出來,將一個包裹的藥瓶護好,反手抽出長刀,逆著人群沖了出去。
周翡:「怎麼……」
「大刀螂」在一間石牢門口抹上解藥,囑咐那人快跑,回頭在周翡頭上比畫了一下,正色道:「因為你怕是還沒有五尺高。」
「你看好了,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大魔頭,見他一次,往後三年都得走好運……只要別死在這裏。」
說著,她停了下來,持刀而立,讓幾個跟著跑的同道中人先過去,自己綴在最後。
周翡被巨響震得差點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響,一時什麼都聽不見。旁邊有些身體弱些的乾脆直接趴下了,謝允喊了兩聲,發現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說什麼,只好忍著難受匆匆打手勢,逼著他們爬也得爬起來,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周翡頗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氣度,這回事辦得糊塗,下回改了就是,混亂中她也沒多懊惱,還頗有些慶幸地對張晨飛道:「那累贅不在這裏更好。」
是他一路把石牢里的人都放出來的,此刻一聲號令,眾人下意識地便跟上了他,四十八寨中人自發聚攏,將吳夫人母女圍在中間,這一小撮人像大河裡離群的魚,漸成一幫。
謝允「啊」了一聲:「哦,原來是左右手輪流持劍的『落花流水劍』嗎?」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測的殺手,唯有他們倆救火似的救了一路。
下一刻,一道人影驀地從那窄小的縫隙中沖了進來,兩步便帶著一身烽火氣落到了謝允面前,來人飛快地說道:「我都不認識,你快看看哪個是解藥?」
此時,夜空仍未被啟明星驚擾,漫天星河如錦。
周翡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消化他那句話,便見謝允嘴裏說著讓她走,自己卻拿著方才的藥膏沿著石牢往裡跑去,她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謝允被她噎得不輕,然而事已至此,廢話無益,他只好挨個兒接過周翡從小孔里遞過來的小瓶子:「避暑丹、穿腸散、金瘡藥粉,這兒還有一瓶鶴頂紅,這個是什麼?春……嘶,你跑哪兒去了,怎麼什麼都拿?」
被辣得死去活來的謝允聞聽了這種「無忌童言」,差點給她跪下,忙道:「別別,抹一點在鼻下或舌尖就行,按勺吃要出人命的……外面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江湖中人比較糙,能站起來就能跑能跳。大部分人都很機靈,早嗅出了危險,出來以後沖周翡和謝允抱個拳道聲謝就跑了,還有一小撮,要麼是被人關了那麼久依然不長心眼,要麼是有親友被關在其他的石牢中,出來以後第一件事是衝上來幫忙,漸漸匯成了一股人流。
「他居然在地下埋了火油!」
張晨飛一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好長時間沒吃過飽飯的胃裡頓時塞得不行:「哎呀……你這丫頭……我說你什麼好!」
這時,方才發話提醒的老道又開口道:「小姑娘,抽刀斷水水更流,你莫要急躁。」
大多數幫派的所謂「弟子」,其實入門以後都不過是由老弟子傳一些粗淺末流的拳腳功夫,平時與普通雜役沒什麼區別,打起來都是炮灰。那廚子被她這全神貫注的一刀捅個對穿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再往裡的一個牢房裡關了三個人,一個面帶病容的婦人,一個幼童,還有一個跟周翡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想是張晨飛等人千里迢迢從終南山接回來的吳將軍家眷。這些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夫人小姐,聽見山谷里喊殺衝天,早嚇得六神無主,忽然一大幫衣衫襤褸的男人跑過來,也分不清誰是來搭救的,誰是不懷好意的,女孩嚇得「啊」了一聲,被那憔悴的婦人攔在身後。
「……」周翡頓了一下,問眼前這隻大言不慚的「人形刀螂」道,「為什麼我是半個知己?」
謝允搖頭一笑,隨即又想起了什麼,臉上終於露出一點憂色,說道:「這禍端比我想象中來得還早,那小丫頭也真會趕日子,你說她跑得掉嗎?」
周翡肩膀一動,刀光如電,這崗哨是活人死人山的正經弟子,可不是被她一刀捅對穿的胖廚子之流,短短几息,兩人已經交手數招。周翡只覺得此人好像一攤泥,沾上就甩不下來,過起招來黏黏糊糊,而她自己的刀總好像被什麼東西纏著,分外不得勁。
晨飛師兄行走江湖的時候,周翡還在寨中學著扎馬步,張晨飛拿她當孩子,情急之下,兜頭扔了一大把問題,周翡一時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個,便問道:「你們怎麼在這兒?」
周翡見狀,不再耽擱,順手撿起白骨腦袋放回原位,怎麼下來的怎麼安上去了。
周翡當時就覺得自己來了一回「胸口碎大石」,五臟六腑都震了幾震,一陣暈頭轉向的噁心。
周翡三天沒合眼,正有點打瞌睡,忽然被這麼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圍上來,手裡還不知被誰塞了一條剛烤好的魚,活生生地嚇醒過來了。
「傻丫頭還看熱鬧!」謝允抬手一拍她後腦勺,「你不知道『天樞』乃北斗之一,又名『貪狼星』嗎?他既然來了,今天在場中人一個也跑不了,肯定是要滅口的,趁他現在被木小喬纏著,趕緊走!」
「唉,別提了。」張晨飛痛苦地舔了一口解藥,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艱難地給她指著旁邊的石牢。周翡砍斷鎖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下找去,只見四十八寨丟了的人在這裏聚齊了。
這病秧子找揍嗎?
周翡常年在黑燈瞎火的洗墨江中跟牽機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早已經爐火純青,動手的時候便看見了逼近的黑衣人,當機立斷撂下他們脫身而去。
吳將軍死後,吳小姐先是跟著母親躲躲藏藏,繼而又好一陣顛沛流離,最後和這許多糙人一起,身陷牢籠。連日來,山中不知多少看守刻意每天在他們這間石牢門口肆意張望,她擔驚受怕、悲恥交加,恨不能一頭撞死,可是心裏又知道母親和弟弟心裏未必比自己好受。三個人每天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露出一點軟弱。
周翡揉了揉眼睛,她見抱琵琶的人分明是個身量頎長的男子,這一說話,卻又分明是個女的。
好在她是個小姑娘,大俠們也不好意思總纏著她說話。周翡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藏進寨中師兄們中間,小聲把自己因為什麼跟王老夫人下山,李晟怎麼被擄走,她又怎麼追來的事說了。眼下晨飛師兄找到了,第二天一早怎麼走,先聯繫誰,如何與王老夫人會合等等雜事,就全交給他了,周翡只要跟著走就是了,她便放寬了心,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起各路豪傑吹牛來。
就在他身陷囹圄、還替外面的人閑操心的時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陣稀里嘩啦的動靜,上面一串沙石掉下來,蹦起來的石子三蹦兩蹦地砸了那白骨一個腦瓜崩,把那已然魂歸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腦袋掉下來了。
眾人死裡逃生,草根樹皮都啃得下去,哪裡還有意見。幾個緩過一口氣的漢子自發站起來,分頭去抓https://www•hetubook.com•com魚打獵,幾個火堆很快生起來,在石牢中關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種自由自在的快活。
謝允卻眉頭一皺:「沈先生?」
四十八寨里有一年來了一頭脾氣暴躁的熊,差點傷著幾個去捉山雞的小師兄,被一個長輩追蹤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來,說要剝皮做個氈子。那時候周翡還很小,只記得那狗熊的腦袋耷拉在一邊,一臉死不瞑目的陰鬱,彷彿咬牙切齒地打算來生再報殺身大仇——這是周翡野猴子一樣的童年裡不多的陰影。
她扒拉開謝允,兩刀砍下關著那老道士的石牢門鎖,正色道:「多謝道長指點。」
那人實在太顯眼了,一身紅衣,夜色中像一團烈烈的火,轉眼便呼嘯而至。
原來他們一行人途經洞庭,便聽說霍老設宴,張晨飛他們本該前去拜會,可是身負護送任務,生怕人多眼雜,貴客有什麼閃失。張晨飛辦事妥帖,便派了個人去霍家堡打招呼。誰知人還未到霍家堡,就被扣下了,他們一行隨即遭到偷襲,被關在這裏,至今都沒明白是因為什麼!
當下便有人問道:「道長是怎麼落到那魔頭手裡的?」
謝允一個沒留神,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謝允俯身抱起吳夫人的小兒子,把他的臉按在自己懷裡,當機立斷道:「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散,跟著我!」
吳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聽說習武的人,練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邊挨個兒將石牢門上的鎖砍松,一邊盡量不去直視用各種姿勢舔牢門的英雄好漢們……有些好漢大約吃不慣辣,舔完還要神情痛苦地嘰喳亂叫一番,好不熱鬧。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傾蓋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謝允太自來熟了,周翡本來不是個活潑愛鬧的人,卻轉眼就跟謝允混熟了,好像他們倆是實實在在認識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見面。
有一人眼見不對,飛身要跑,謝允喝道:「攔下!」
他們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無論如何不能在這裏掉以輕心。
老道撫須微笑,十分慈祥。周翡本想再跟他說幾句話,旁邊忽然有個石牢中人訝然出聲道:「可是阿翡嗎?」
這時,那老道忽然開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后三,掛其玄門。」
「哭妝。」謝允低聲道。
周翡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窄背刀,心裏浮現出熟悉又陌生的不甘。忽然,一隻冰涼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周翡愣了愣,原來是吳家小姐被尖銳的嘯聲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提刀的手,是個尋求保護的姿勢。對上周翡的目光,吳小姐「呀」了一聲,慌忙鬆手道:「對……對不住。」
周翡沒弄清怎麼回事,茫然地被人拉著跑,他們一群人好似脫韁的野馬,沒命地從這一側山巔的小路往山坡下沖。
周翡吃了一驚,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野人」扒在石牢門口。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聖,精通陣法,每一句指點必然在點子上,時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憑空多了七八個幫手,自己跟自己組成了一個刀陣。
木小喬在身後縱聲大笑。
周翡點點頭:「我娘說你爹是個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壞人了。」
周翡一動手,就感覺到了壓力,雖然也有人幫她,但黑衣人訓練有素,顯然看得出她才是這一幫倒霉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主意先擺平她。她手裡長刀不堪重負,眼看有要吹燈拔蠟的趨勢,不由得暗暗叫苦——自從那次跟李晟擅闖洗墨江,她就跟窮神附體一樣,什麼兵器到她手裡都只能用一兩次,比草紙消耗得還快,再這麼下去,四十八寨要養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這麼些年,賺沒賺夠給她買刀的錢。
周翡在四十八寨就特立獨行慣了,主意從來都非常大:「反正我還得找李晟,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我跑了,回去怎麼跟我娘交代?」
對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經先下手為強了,她吃飽了,手中長刀有如吐芯之蛇,轉眼隨著三聲慘叫,她已經放倒了三人,徑直衝到了那領頭人面前,那領頭人一聲暴喝,雙手泛起鐵青的光,竟要用一雙肉掌去接她的刀。周翡驀地往上一躥,虛晃一招,縱身越過那領頭人的頭頂,翻身上了一棵大樹,在樹冠上輕輕借力,轉眼人已在兩丈之外。那領頭人正要命人追擊,身後突然響起凌厲的刀鋒聲,幾個黑衣人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身後。
她還沒來得及偷著樂,剛跑過去的崗哨又反應過來了,領頭的一個猛地回過頭來,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聲暴喝:「不對,你又是什麼……」
有人十分激動地問道:「可是『破雪刀』嗎?」
謝允忙道:「那塊大石頭看見了嗎?借它靠住後背!」
周翡確實用過一點破雪刀,然而自認功夫很不到家,她親眼見識了這群大俠造謠傳謠的能耐,唯恐隔日傳出「某月某日,破雪刀東挑貪狼西砍武曲」的胡話,忙不迭地否認道:「不是不是,我資質不好,破雪刀大當家不肯傳。」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報家門:「貧道出身『齊門』,道號沖霄子,今日幸甚,與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緣分。」
「有什麼不行,練了武你可能不如有些從小開始學的人厲害,但好歹比你現在厲害啊,回去找……」周翡本想說「找我娘」,後來想起,李大當家日理萬機,未必有工夫,便話音一轉道,「找我家王婆婆,她脾氣好得很,又慈祥,肯定願意教你的。」
周翡自下山以來,鮮少能遇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麼的脫口道:「也不是這樣,從小我爹告訴我豺狼當道,我只好拚命練功……你……你爹大概沒來得及告訴你吧。」
那人倒是沒哼唧,只輕聲道:「家門不幸,我手下精銳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這些廢物。沈先生大駕光臨,也不知事先通報我一聲,實在有失遠迎。」
有他開頭,眾人立刻紛紛附和著圍了上來。
此時,她自動將李晟的腦袋安在了熊身上,想得自己不寒而慄。
那手掌不自然地伸著,斷口處卻連一滴血都沒有,癆病鬼似的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地站在原地,兩袖無風自動,攏住殘缺的左腕。
謝允繃緊的肩膀忽然放鬆了,低聲道:「原來是『齊門』的前輩。」
晨飛師兄笑道:「你可真行,還給我老娘安排了個活計。」
周翡心裏一驚,那老道居然一語道破她連日來的疑惑——當年她從魚老那裡見到破雪刀的一招半式,順勢學了來,融入其他的功夫里,雖說並不正宗,卻意外打動了李瑾容,傳了刀法給她,之後她反覆在腦子裡描摹李瑾容那破雪九式,震懾于其中絕頂的凜冽之氣,一味模仿,反而束手束腳,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周翡抬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濺上的血,心裏一點破開迷惑的快意來不及瀰漫,一轉臉已經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便拿刀背戳了謝允一下:「你一個就會跑的,快別廢話了,躲開。」
自從吳將軍被奸人陷害,吳家已經敗落,但無論如何,家底還在,吳小姐是正經的千金小姐。然而山河雖多嬌,鄉關無覓處,該她生不逢時,落難「千金」換不了倆大子兒。
周翡張張嘴,有些詞窮,因為這個吳小姐確乎是手無縛雞之力,什麼本事也沒有,那些虎狼之輩,不會因為她花繡得好、會吟詩作對而待她好些——這道理再淺顯不過。
周翡:「……」
然後她沒有立刻離開,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思考自己是否還有遺漏。
「四十八寨」在外面可是大大地有名,晨飛師兄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便好似炸了鍋,一時間「久仰」之聲此起彼伏,誇什麼的和_圖_書都有。
周翡三言兩語把突如其來的黑衣人說給他聽了,謝允越聽越皺眉,說道:「不好,你從那邊上去,跟我走。」
「哦,」周翡一伸手,「給我吧。」
他神色實在太嚴肅,周翡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漸漸地,一陣琵琶聲從滿山谷的喧囂中傳了出來,剛開始只有纖纖一線,而後越來越清晰,竟如同在耳邊響起似的,將所有喊殺與雜音一併壓了下去。那琴聲並不激昂,反而凄凄切切的,低回婉轉,甚至有些氣若遊絲的斷續感。
謝允覺得簡直匪夷所思:「你娘是親娘不是?是你的小命重要還是『交代』重要?」
周翡在身上摸了摸,發現還真有一條——是給王老夫人裝小丫頭的時候,隨手塞在身上的。謝允低頭一看,見那手帕折得整齊乾淨,一角還綉著一簇迎春花,似乎透出一股清淺的香氣來,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直接開口問女孩要手帕十分唐突,好在他臉皮頗厚,倒也不紅。
周翡沖他揮揮手:「我來斷後。」
這人正是張晨飛,王老夫人那失蹤的兒子!周翡分明是追著李晟的蹤跡而來,李晟至今沒找著,反而叫她先找到了音信全無的瀟湘門人。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這群人里,勉強能一戰的還沒有七八個人,只有周翡手裡有一把像樣的刀。她一個人肯定不行,不要說她上躥下跳了兩天兩宿,正十分疲憊,就算她全盛的時候,也不可能擋住「北斗」手下七八個好手。
「你跟來幹什麼?要不是這管藥膏在我手上,揣著於心不安,我早跑了,你傻嗎?」謝允腳步不停,沒好氣地說道,隨後他也發現周翡拿他的話當耳旁風,便激將道,「你要再跟,藥膏你拿去,你去給這幫累贅解毒,我可走了。」
食盒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紅的,上面刻了個「赤」,一種是黑的,上面刻了個「玄」,想必是為了區分開給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藥瓶,也不知都是幹什麼用的。周翡對這些瓶瓶罐罐一竅不通,也不敢亂聞,乾脆隨手撕下一塊桌布,兩頭一系,做了個布兜,一股腦地兜走了。
此時,整個山谷已經變成了一片火海。
謝允說那溫柔散是葯馬的,不知是不是又是他胡謅的,反正對人的作用似乎沒有那麼強,一點解藥下去,很多人功力未必能恢復,但好歹是能痛快站起來了。
這世間罕見的幾大高手顯然都不怎麼講究,都是奔著要命來的,誰也不肯講一講「不以多欺少」的道義,場中轉眼變成了二對一,「武曲」童開陽到了以後話都沒說一句,立刻便開打。木小喬不愧為赫赫有名的大魔頭,身法叫人眼花繚亂,走轉騰挪,一時間竟也不露敗象。
那木小喬與沈天樞的武功約莫在伯仲之間,而「武曲」童開陽一來,形勢立刻逆轉。木小喬將琵琶自胸前橫掃,與童開陽的重劍撞在一起,頃刻間碎了,碎片漫天亂飛。朱雀主微仰頭,張開雙臂,寬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來,他全不著力似的,自下往上飄去,亮出嗓子來一聲:「去者兮——」
山谷中的崗哨也回過神來,分頭上前截殺,沈天樞帶來的黑衣人不依不饒,緊跟上來,三方立刻混戰成一團。謝允一回頭,見身後多出了這許多打眼又礙事的跟班,頓時哭笑不得,這話癆正要多囑咐幾句,一個谷中崗哨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身後,旁邊石牢里有個老道士正好看見,忙大聲道:「小心!」
「勾魂爪」驟然發力,隨後朱雀主微微色變,輕「咦」了一聲,一個轉身便已經飄到了數丈之外,手中扣著一樣東西——他一把將沈先生的手掌齊腕拽下來了!
他微微低頭斂衽,行了個女人的福禮,然後輕輕地嗟嘆一聲——別人的嘆息是噴一口氣,最多不過再使勁一拍大腿,他這一聲嘆息卻長得像唱出來的,餘音繚繞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識地跟著微微提了一口氣,總覺得他後面得接個長腔。
晨飛師兄上前替她解圍,自報了家門,又一抬手在周翡頭頂上按了一按,說道:「這是我寨中的小師妹,往日里雖然凈調皮搗蛋,難為她也能幹點正事。」
周翡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這道理她本該早就想明白,可是當時她剛進山谷,尚未從看見大規模的黑牢的狀況中回過神來,就遭到了那匹瘟馬的出賣,接著一路疲於奔命地連逃跑帶撈人,居然沒來得及琢磨清楚!
謝允趁機在一旁道:「那位大哥,攔住左數第三人……前輩,別講義氣了,背後給他一錘!」
朱雀主抬手攏了一下鬢角,輕聲細語道:「我是個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討生活,與沈先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您有什麼差遣,但請吩咐就是了,何必這樣大動干戈?」
周翡趕上前幾步,問道:「晨飛師兄瞧見李晟了嗎?」
吳夫人面色蒼白,艱難地萬福道:「不敢,有勞。」
周翡一頓。
周翡原以為他們途中遇到的被反覆劫掠的荒村已經很慘,誰知還有這樣一幕,手腳當即冰涼一片。眾人一時都駭得呆住了,吳夫人腳下一軟,險些倒下,又讓小兒子一聲「娘」生生拉回了神志,愣是強撐著沒暈過去。
謝允伸手攔住她,肅然道:「後退,來者不善。」
張晨飛聞言,一個頭都變成了兩個大,腹誹:不知道是哪個不靠譜的長輩將這兩個孩子帶出來的,也不把人看好了,現在一個亂跑,另一個也在亂跑!
周翡:「啊?」
周翡心裏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別人告訴她的那些個剝皮挖心的傳說——李晟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倘若被那什麼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氈子可怎麼辦?
那偷襲者抹了把臉,縱身又要追,被已經趕上來的周翡橫刀截住,逃過一劫的謝允在旁邊起鬨道:「好風,好沙,好刀!」
周翡心道:要是我都怕了,他們可怎麼辦?管他呢,殺出去再說。
周翡抬頭一看,原來是謝允不知何時擺脫了眾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只是見她在跟吳小姐說話,便沒過來打擾,雙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幾步以外等著。
這幫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厲害——那木小喬大概是仇家滿天下,既然早有準備,不可能沒有后招,而沈天樞和童開陽那兩人可謂是「禍害遺千年」,當年連梁紹那個狠角色都沒能把他們倆幹掉,也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燒成煳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會兒又撞見那幾尊不分青紅皂白的殺神。
「沈先生」聽了,便沉聲道:「確有一事相求。」
謝允吃了一驚:「等……」
張晨飛見周翡踟躕了一下,仍在原地張望著什麼,忙催道:「阿翡,快走,那邊沒人了!」
謝允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她兩眼,周翡以為他又想出了新的勸阻,不料此人竟說道:「不錯,確實是交代重要,不過爛命一條,也未見得比別人值錢——既然這樣,走,咱們去把這些倒霉蛋放出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好歹問心無愧。」
周翡見那女孩哆嗦得袖子都在顫,小孩也要哭不敢哭的樣子,便將長刀往身後一背,隔著乾淨的手帕弄了一點藥膏遞了進去。
他哀叫一聲道:「什麼,晟兒也在這兒?我沒看見啊!你確定嗎?」
他們先行佔領高處,哪怕帶著一群「喪家之犬」,也相當於佔據了主動,下面的人往上衝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手無寸鐵,好歹還能扔石頭,而且不用擔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又出什麼幺蛾子。
沖霄子嘆道:「那朱雀主聲名狼藉,全然不講規矩道義,雖然可惡,扣下我等這麼長時間,倒也未曾不由分說地全殺乾淨,反而是北斗那兩位大人,做事忒狠毒。」
聽著聽著,周翡就有些走神,她以前心心念念地想勝過李瑾容,這會兒,突然又生出了一個新的和圖書念頭——二十年前,提起四十八寨,大家提的都是她外公的名字,現在,報出四十八寨的名頭,大家說的都是「李大當家」的破雪刀,那……什麼時候提起四十八寨,人們都會想起「周翡」呢?
眾人面面相覷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壞人、英雄梟雄,弄不好都熟了,到頭來,居然只有他們這幾個人機緣巧合地逃了出來。也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來的,那笑聲瘟疫似的傳開,不過片刻,眾人都瘋了,有大笑的,有垂淚的,有依然茫然回不過神來的。
山谷中燈火通明,那「大妖怪」並不是青面獠牙,反而有幾分清瘦,一張映在火光下的側臉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辨,唯獨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幾層胭脂,殷紅殷紅的,像屈子《楚辭》中幽篁深處的山鬼。
那是個女音,清亮如山間敲石門的泉水,悠悠回蕩,經人耳,過肺腑,化入百骸,竟叫人戰慄不已。
周翡:「……」
周翡看了她一眼,把沒啃過的半條魚撕下來分給她,隨口問道:「你叫什麼?」
朱雀主指尖輕輕地撥動著琵琶弦:「洗耳恭聽。」
謝允低聲對她解釋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木小喬,掌法獨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個左撇子,左手有一招『勾魂爪』,號稱無堅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帶毒,見血封喉,陰得很。你看好了,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大魔頭,見他一次,往後三年都得走好運……只要別死在這裏。」
老道士內蘊頗豐,出身清正,說話很有修養,提起一干生死相鬥的仇人,也不出惡語。旁邊有那莽撞人卻不幹了,嚷嚷道:「道長客氣什麼,什麼『兩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養的兩條狗!」
「沈先生實在是強人所難啊。」木小喬好一會兒才吭聲,居然也沒急,仍是客客氣氣地說道,「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這樣,我也只能領教一二了。」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腳,想看看這傳說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長著幾個鼻子幾張嘴。
周翡幾乎懷疑自己殺錯了人,然而事已至此,就算真殺錯了,她也不敢再耽擱,她一彎腰將那廚子的屍體拖進伙房,又按照鄧甄師兄他們的做法,生疏而細緻地處理了地上的痕迹。然後回身閂上伙房的門,用水缸里的水隨便洗了洗手,把剩下的一個饅頭拿出來,一邊啃一邊將伙房翻了個底朝天。
謝允驟然色變:「棋步——沈天樞?」
他話音沒落,遠處山巔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周翡夜裡視力極佳,看出那是個寬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著個琵琶,披頭散髮,衣袂飄逸,隨時能乘著夜風飛升而去似的。如泣如訴的琵琶聲忽地一頓,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過兩三瞬,已經順著漫長的山脊落了下來。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頭,望見木小喬的臉,他嘴角紅妝暈開,像是含著一口血,冷眼低垂。這時,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她臉側一晃,周翡驀地回過神來,原來是跟她一起殿後的老道用那雞毛撣子似的拂塵在她肩上輕輕打了一下。周翡心裏一時狂跳,見周圍受那大魔頭一嗓子影響的不止她一個人,連沈天樞都僵了片刻。而就在這時,腳下的山谷中突然響起悶雷似的隆隆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地下掙脫出來,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四下瀰漫開。
外面那叫一個亂,人咬人,狗咬狗,黑衣人與山谷中的崗哨們混戰在一起。周翡剛一衝出去,便迎面碰上了山谷中的幾個崗哨,她提刀的手腕一綳,正要對敵,那幾個崗哨暈頭轉向中見她也沒穿黑衣,居然熟視無睹地從她身邊跑過去了!
只見那癆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從裏面走出來,他身形有些佝僂,雙手背在身後,越發沒了精氣神。他居高臨下地低頭看著抱琴的人,咳嗽了幾聲,說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擾,朱雀主別來無恙啊。」
就在她開始因為壓力太大而胡思亂想的時候,前面的謝允突然停住了腳步。
謝允三下五除二撬開了鎖,沒給周翡暴力破壞的機會,轉頭問她道:「乾淨帕子有嗎?」
謝允眉頭一皺,還不等他想出對策,那周翡不需要別人吩咐,已經提刀迎了上去。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隨口問:「誰?」
吳小姐目光掃過周圍一圈陌生男子,四十八寨的都識相地背過臉去,假裝沒聽見。她臉一紅,蚊子似的對周翡小聲道:「我叫楚楚。」
可是各大門派,哪個不是敝帚自珍?
而後他的笑聲湮滅在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中,地動山搖,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衝天而起。
謝允道:「一段唱詞,說的是一個美人,紅顏未老恩先斷,燈下和燭淚哭薄倖人,胭脂暈染,花殘妝、悼年華……」
吳小姐在水塘旁邊將自己的手、臉細細洗乾淨了,又把周翡給他們送葯時用的那塊手帕洗了一遍,仔細晾在旁邊一根小樹枝上,四下都是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味道的大老爺們兒,她別無選擇,只好坐在周翡旁邊。
謝允腳步一頓,沒像給其他人那樣把解藥抹在門上,他十分君子地對那強作鎮定的婦人行了個晚輩禮:「夫人,此地危險,怕是得速速離開,溫柔散的解藥恐怕味道不好,煩請諸位忍耐。」
可能是謝允天生自帶聖光,這一天一宿間,周翡對他生出某種無端的信任。她反應奇快,立刻依言捂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麼嚴絲合縫,饒是她動作快,一道輕吟似的琵琶聲還是撞進了她的耳朵。
周翡手中刀應聲擲出,一刀從那人後背捅到前胸……然後刀拔不出來了。她情急之下手勁太大,刀入人體后撞上肋骨,在血肉中斷成了兩截。
有人唾沫橫飛地替她吹牛道:「這姑娘小小年紀,真是使得一手好刀,我可瞧見了,她『唰唰唰』這麼起落幾次,就逼退了那北斗大狼狗!」
話音一頓,她想起熱熱鬧鬧的四十八寨,就忍不住細細對吳小姐描述起來,周翡不曾見識過金陵十里歌聲的盛景,也不曾見識過北朝舊都的威嚴莊重,是個徹頭徹尾的土包子,心裏覺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華、最好的地方。吳楚楚也沒笑話她,反而聽得有些惆悵,人間再繁華,跟她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她背井離鄉,往後要靠別人的庇護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懷念之處的人,她都羡慕。她細聲細氣地問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習武嗎?」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尖銳的馬嘶聲混亂地響起來。周翡一驚,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見不遠處的馬棚火光衝天,不知是誰又放火來又放馬,簡直跟她「英雄所幹缺德事略同」,把她暫時擱置了的計劃完美地執行了!
周翡從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這點溫柔的「厲色」,說道:「別扯淡,外面打成一鍋粥了,你少啰唆兩句,快點看。」
她爹走了以後,就沒人叨叨著讓她讀書了,早年間學的一點東西基本都還了回去,好多東西只剩下似是而非的一點印象,聽老道士玄玄乎乎的這麼一句,頓時有點蒙。
她平平常常地說了這麼一句,吳小姐卻無來由地一陣悲從中來,眼淚差點下來。而靠在門口指揮眾人的謝允聽到這兒,忍不住回頭看了周翡一眼,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可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這念頭有點可笑——倘若她和這三人中的任何一個有一戰之力,眼下用得著這麼狼狽地倉皇逃竄嗎?
他話音沒落,朱雀主木小喬猝然後退,有兩個人不幸擋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手一個,通通掏了心出來。木小喬飛掠而出數丈,他方才所在之處,被武曲一劍劈中,整個山谷似乎都在那重劍的尖鳴聲中震顫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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