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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1·少年游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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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八章 忠武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八章 忠武

「白先生快別客氣,」謝允虛扶了那中年人一把,問道,「怎麼樣了?」
本地父母官清貴逼人的后宅中,有個特別的小院,孤零零地佔著一角,頗有離群索居之意。院中種著一棵樹,看不出是個什麼品種,該是有些年頭了,綠蔭落到地頭,又伸展到牆角,連著一大片潑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跡罕至,青苔很是鬱郁,倒是自顧自地圈地建了「國」。
吳楚楚:「……」
一個人要忍辱負重到何等地步,才能唾面自乾、自我解嘲呢?
這院中住的原來是個瘋女人。
真是沒法好好聊下去了!
周翡道:「我們大當家說你爹是個英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裏一閃而過,她順口說道:「長得一般吧,也不厲害,是個二百五。」
吳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嗎?」
周翡聽李瑾容提起「忠武將軍」,卻沒想到這是大當家的老對頭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是為了你客棧中的朋友嗎?」明琛以手別住房門,對謝允說道,「你先聽我說,我已經叫白師父前去探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回來告訴你。那客棧現在已經燒得不像樣子了,你身上又有傷,倘若白師父都無功而返,你去有什麼用?」
她剛一轉身就嚇了一跳,只見一個身形消瘦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一雙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那僕婦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兇悍之色退去,嘀咕道:「嚇死我了,夫人準是屬貓的,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走,進屋去,咱們吃飯。」
白先生也不廢話,詳細地給他描述了前因後果,道:「北斗貪狼與祿存本是衝著岳陽霍家堡去的,半路突然不知得到了什麼消息,與大隊人馬分開,臨時改道華容,直奔那家客棧,進去后不由分說便要抓人,客棧中當時有不少好手,然而終於還是寡不敵眾。倘若當時就強行突圍也就算了,可據說是隨行之人中有弱質婦孺,為了保護他們,這些朋友不得已暫時撤入客棧中,本想派人出去尋求救援,不料仇天璣早有準備,見他們撤進客棧,立刻命手下將那裡團團圍住,架起上百條毒水桿,直接封死路,又放了火……客棧後面有個酒窖,當時火著得太快了,誰也沒辦法。」
食盒蓋應聲滑開,裏面滾出了半個饅頭,那玩意兒簡直像個「前朝遺作」,宛然能夠就地化石成精,頑強地從地上滾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氣沉沉地坨在盤子里,一點熱氣也沒有。送飯的面露不耐煩,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門,嘴裏不乾不淨道:「叫你們自己去領飯,不去;背地裡又跟大少爺說三道四,給你們送來還不接。天生的賤種,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夫人啊?https://m.hetubook.com.com
「嗯,」謝允言語間竟帶出幾分拘謹來,「是我的不是,今年過年我回去看看他。」
明琛見狀,便輕聲道:「三哥,回家去吧,外面這麼亂,你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周翡伸出腳尖,輕輕挑起耗子的肚子,將領頭的大耗子凌空踢了出去,大耗子「啪」一下拍在牆上暈過去了。其他小耗子見狀,「好漢」不吃眼前虧,爭先恐後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窩。
周翡沒聽出她想引著自己多說幾句話,只道她是沒了母親和弟弟,一個孤女心裏沒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實是四十八個門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兒,我不在的時候還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唾面自乾二十年,到此有終。」
吳楚楚道:「我爹說,當年程嬰與公孫杵臼一舍兒、一捨命,世人都當程嬰是賣友求榮,苟且偷生,而他雖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連累妻兒,比之先人境遇,已經不知強了多少,因此心滿意足,不敢鬱憤。」
吳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麼,只好就事論事地問道:「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周翡好奇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長身玉立,俊眉秀目,一副好俊的相貌,言語間像是謝允的舊相識。謝允一看見他,倏地愣住:「明琛?」
這白先生一低頭,說道:「三公子還請放寬心。」
這時,木門先是被人輕敲了兩下,隨後「吱呀」一聲,從外面被推開,走進來一個少年。來人與謝允目光對上,立刻面露喜色,說道:「三哥,你可算是醒了!」
明琛無奈道:「那你倒是學啊,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外遊歷,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聽說你不讀書不習武,就學了個什麼……鑄劍打鐵?」
可是這天,他卻在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片火海中,拉著一個人的手,正焦急地尋找出口,上下不過三層的客棧,突然好像變成了一個怎麼都轉不出去的大迷宮,走來走去都是死胡同。
「我爹知道自己這回就算勉強過關,帝王也已經起疑,忠心不貳的尚且難過猜忌關,何況他本就有二心,便寫了封信給我娘,只說『唾面自乾二十年,到此有終』,然後他臨陣倒戈,與甘棠先生裡應外合,連下三城,殺廉貞星。他也……算是殉了國。」
不料小小一個華容縣的縣官,家中竟然富貴逼人,內外宅院儼然,往來僕從甚眾,周翡差點被晃瞎一雙窮酸的狗眼。她從小聽長輩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之類,向來是左耳聽右耳冒,頗不以為然,如今才算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鬧了半天她從沒見識過什麼叫「富貴」。這後院中人多規矩大,兩人不敢打草驚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處院落,在一處空房子里暫避。
周翡不知從哪裡拖出兩個沾滿了灰塵的小墩子,推給吳楚楚一個,兩人一起坐了下來,風捲殘雲似的便吃完了一個紙包的肉餡燒餅。燒餅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將小庫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來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兒偷吃,一個個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吳楚楚嚇得一哆嗦。
「先躲幾天,」周翡道,「北斗今天滅這個滿門,明天滅那個滿門,應該忙得很,不大可能總在這裏待著,我們躲過這一陣子就行。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奔南邊,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幾乎異口同聲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時,從屋裡跑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僕婦,手中舉著把掃帚,殺氣騰騰地便要打將出來。那小廝見了,倒也不吃眼前虧,口中叫著「母夜叉」,拔腿便走。僕婦叉著腰,梗著脖子,寶塔似的立在門口,一口氣罵出了祖宗八代,直罵得那送飯的小子不見了蹤影,才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舊食盒,重重地「呸」了一聲,繼而又無可奈何地提起來往裡走。
「三哥,」那少年回身輕輕合上門,低聲道,「北斗貪狼與祿存現都在華容城中,城裡戒備森嚴,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出去,你且忍耐片刻。」
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將食盒重重地放在門口,大模大樣地用力拍了拍門,十分無禮地嚷嚷道:「送飯了送飯了!吃不吃了?」
院里掛滿了綵綢與花布,都是舊料子裁的,約莫半尺寬,樹上、房上,到處都是,要不是都已經舊得褪了色,倒頗有些隋煬帝「綵綢掛樹」的大手筆。
手中的重量卻不像一個人,他猝然回頭,見那人的影子一閃,頃刻被火舌吞了回去,自己手中只有一條斷臂。謝允心裏忽然好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猛地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謝允眼皮一垂,不動聲色道:「我跟家師發過重誓,學藝不成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好食言而肥?」
周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奇異的是,她並沒有產生什麼「這是一條英雄好漢」的感慨,反而從吳費將軍給夫人的信里聽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卻忍不了辱。她隨著吳楚楚的話想了一想,只覺得稍稍代入一點,就憤懣難平,恨不能玉石俱焚地一死才能昭雪。
女人獃獃的沒什麼反應,但十分乖巧,老老實實地跟著那僕婦往屋裡走。穿過院中低垂的長www.hetubook.com.com綢,她伸出枯瘦的手,溫柔地撫過那些布條,痴痴獃呆的眼波好像靈動了一會兒,木然的臉上居然多了幾分姿色,腳下彷彿是踏著某種輕盈的舞步,走兩步還轉了一圈,瘋瘋癲癲地哼著不知哪裡的小調,然後倏地一停,擺了個半掩面的姿勢,衝著一個方向拋了個媚眼。
謝允的臉色一瞬間難看到了極致,整個人似乎晃了一下。
「應該是我草木皆兵了。」吳楚楚說道,她打開油紙包,見裏面是還冒著熱氣的幾塊肉丁燒餅,比這裏的正牌主人的殘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嘆了口氣道,「我看這院的主人應當是個不受寵的姬妾,已經瘋了,想必是生育過兒女,這才一直關在府里養著,也就是保她不死罷了。」
謝允大部分時間都吃得香睡得著,極少會做夢。
周翡其實不太主動,遇到活潑的人,她就會相對活潑一點,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會跟著沉默寡言。這會兒她心事重重,眉間幾乎能看見一道淺淺的陰影,吳楚楚懷疑自己如果不主動跟她搭話,她能這麼皺著眉面壁一整天。
謝允想了想,承認這話說得有道理,他雖然嘴上時常吹牛不打草稿,心裏卻也不是全無自知之明的,知道明琛口中的「白師父」比自己高明不止一點半點,便也沒有執意要求出門添亂。
謝允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沒搭腔,目光一直盯著門口。這時,外面突然有人敲門道:「少主。」
「嗯,」吳楚楚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又道,「你要是早個三五年下山,就不覺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時候他們都叫他『叛黨貳臣』。當年北朝皇帝篡位奪了權,十二臣送舊皇族南下,朝中沒走的,也有氣節使然,不願侍奉二主的,那些人早年間被北帝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剩下的不是逃亡到別處,就是被迫變了節,我爹就是當年『變節』之人,北朝皇帝封他做了『忠武將軍』,『忠武』二字一度成了個笑話,任是誰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不怕你笑話,其實直到前年,我都以為他是這樣的人。」吳楚楚說道,「誰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來,將我們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終南隱居的那個地方——那裡窮鄉僻壤,外面發生什麼都不知道,我只記得娘整日里抹淚。很久以後,才聽人說,當年送幼帝南下的時候,他們一起商量過,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內應,背這個千古罵名。他們那些年內外並肩,拚命給南朝留下迴旋餘地,這才建了南朝。可是幾次三番,做得再天衣無縫,曹仲昆也要懷疑。三年前那次裝病,是為了設局絞殺多方江湖勢力,也是為了試探他。
吳楚楚「嗯」了一聲——對兩個還不知道二十歲是個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光景的姑娘來說,二十年聽起來,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麼長了。
滿城都是抓捕者與被抓捕者,泛著一股說不出的緊張焦躁,華容的百姓們人心惶惶,街巷間明顯更蕭條了,這種時候,也就只剩下府衙的後院尚有些許平靜。
周翡聞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間的刀上,警惕道:「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道:「嚇死我了,剛才還以為被主人發現了。」
周翡搖頭道:「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謝允的心微微一沉。
周翡這時說不明白,可她萬萬沒想到,這話說完才不過兩日光景,她就不得不明白了。沈天樞與仇天璣如她所料,確實不可能在華容逗留太久,這幾天之內,北斗將華容縣城搜了個底朝天,連只耗子也沒抓出來。周翡知道,只要拖到兩個北斗帶著他們的狗離開,她就算贏了,這道理沈天樞和仇天璣當然也明白,因此他們出了個損招。
吳楚楚自己尷尬了好一會兒,結果一看周翡十分無辜的表情,尷尬之餘,又覺得有點好笑。她這一笑,周翡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讓人沒法接,就想往回找補,然而她也不知道要聊什麼好,只好乾巴巴地沒話找話道:「你脖子上掛的是長命鎖嗎?」
火越燒越大,煙也越來越濃,他能感覺到身後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謝允心裏急得火燒火燎,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力氣,一掌向面前攔路的牆拍去。石牆應聲而碎,大片的天光晃得人頭暈眼花,謝允胸口一松,用力一拉身後的人:「我就說我神功蓋世……」
瘋女人也不知聽懂沒聽懂,仍是獃獃地盯著那放雜物的屋子笑,被僕婦半拉半拽地扯進了屋裡。等院子里重新安靜下來,那「養耗子」的小庫房裡居然真的發出一聲動靜。周翡從窗戶里鑽了進來,手裡拎著個紙包,遞給站在門口的吳楚楚,見她正緊張地扒著門縫往外望,便問道:「你看什麼呢?」
謝允不等明琛反應過來,便一躍而起,拉開房門。只見門口站著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見了謝允,先恭恭敬敬地行禮道:「三公子。」
「不對,」下一刻,謝允卻忽然一抬眼,飛快地說道,「北斗的人現在還在城中『巡邏』嗎?貪狼不是這麼有閑心的人,他們不走,必不是為了多蹭幾頓飯,肯定是有人逃脫了,是不是?」
明琛見狀鬆了口氣,放開擋在門上的手,走進屋裡坐下,問道:「你和誰攪在一起了?要不是青梅認出你,及時將你帶回來,今天豈不是懸得很?可嚇死我了。」
「說來話長,代我謝謝青梅姑娘。」謝允伸手一探小桌邊的茶壺,裏面竟是溫的,可見服侍的人十分妥帖。他喟嘆一聲,倒了兩杯茶https://m.hetubook.com.com,推了一杯給旁邊的少年,幾次欲言又止,之後還是將要說的話咽下去了,終於只是不咸不淡地問道,「小叔近來身體怎麼樣?」
「父親很好,多謝。」明琛接過茶杯,頓了頓,又道,「只是你動輒音信全無,我們都很惦記,逢年過節,時常聽父親念叨三哥。」
謝允搖搖頭,說道:「我非去不可。」
說來也奇怪,謝公子待誰都是嬉皮笑臉,哪怕是對著陌生女孩子也很能自來熟,然而對這口稱「三哥」的明琛態度卻十分嚴肅,幾乎有些惜字如金了。
明琛叫道:「三哥,你……」
周翡回過神來,轉向吳楚楚,見那女孩面露緊張,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她不應一樣,便「嗯」了一聲。
謝允用力掐了掐眉心,往外走去:「算了,你不用告訴我,我還有些事,回來再同你一敘……」
吳楚楚好不容易抓到個話頭,忙問道:「你還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厲害的!」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長命鎖,據說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長到十一二歲,多半就自以為是個大人,開始嫌這玩意兒幼稚了,很少看見吳楚楚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戴這東西。吳楚楚聞言,低頭摸了摸頸上的項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給我戴上的,我小時候,他找人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命薄,須得有東西壓一壓,這個要出閣的時候才能取下。」
「二十年。」周翡輕聲道。
「那個……阿翡。」
周翡搖搖頭,說道:「我頭一次下山。」
那僕婦見她又犯病,連忙老母雞似的趕上來:「哎喲,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快別看了,小庫房有什麼好看的?早就被那些殺千刀的狗崽子搬空了,裏面除了一窩耗子什麼都沒有。」
吳楚楚點點頭,又問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麼樣的?」
他發現自己在一間低矮的民房裡,破窗紙糊得半遮半露,房梁屋舍都有些年頭了,屋裡的桌椅床褥卻是嶄新的。謝允試著動了一下,胸口處傳來陣陣悶痛,可能是被祿存星仇天璣那一掌震傷了,他嗆咳兩聲,吃力地坐起來,在床沿上歇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什麼,立刻便要站起來往外走。
吳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隨即想起自己的境遇,無端鼻頭一酸,眼圈紅了。她覺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裏彆扭,便拚命忍回去了,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只好試著找周翡搭話。
頭天晚上她們倆混進來的時候,府衙內正好空虛,但周翡覺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虛,等那幫黑衣人反應過來,很快能把這地方圍成個鐵桶,因此周翡在吳楚楚這個正經官小姐的指點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幫妻妾住的地方——畢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貪狼和祿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後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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