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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4·挽山河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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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七章 白骨傳

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七章 白骨傳

「多謝你替我開脫。」周以棠短暫地笑了一下,又說道,「我自覺愧對梁公……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廢去武功,將畢生所學歸還,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實談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爾想起舊事,還有些耿耿於懷吧?人都死了,沒甚好說的了,這幾日兵荒馬亂,你們早點休息。」
同明大師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這……」
周翡手裡拿著一根木棒,同時扛住了聞將軍和楊掌門的一刀一劍,她側身從兩人之間穿過,身形一晃便避過聞將軍自身後襲來的佩劍,楊瑾提刀來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楊瑾長刀走偏,與來不及收勢的聞煜佩劍撞在一起,兩人功力相當,同時一陣手麻,各退了兩步。
同明嘆道:「原來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為何從未提起過?他手中有大量葯谷遺物,萬一有透骨青的解決之道呢?」
同明大師搖頭道:「又犯口舌。」
那領頭的侍衛答道:「殿下容稟,咱們王師近日便將北上,征討賊寇,光復河山,此地雖地處海外,但畢竟仍在北賊勢力範圍之內,為防曹氏狗急跳牆,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宮。」
楊瑾和應何從兩個外人面面相覷,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滾遠一點。
李妍興緻勃勃道:「對了,那我姑姑什麼時候嫁給姑父的,將軍,他同你說過這個沒有?」
謝允這回沉默了更久。
那侍衛忙道:「前輩誤會,皇上還說,咱們不日便能收復舊都,想當初殿下離宮時,還是個叫人抱在懷裡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嗎?」
「不錯。」謝允平靜地點頭道,「如果我沒猜錯,當年開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約的人。」
周翡脫口道:「啊,什麼?」
姓李的大廢物暫時不敢亂碰其他地方,對著那打開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勁,總算看見了一張信封上的仨字。其他人剛開始還圍觀一下,沒過多久就都給無聊跑了。應何從在一邊喂蛇,楊瑾和奉命前來送錢的聞煜則在一邊圍著周翡「切磋」刀法,吳楚楚拿著紙筆坐在一邊觀戰,邊聽李妍講解邊下筆如飛地記錄。
他話音沒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閃,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麼便到了他近前。領頭的侍衛吃了一驚,往後一仰,一把抓住腰間佩劍。
謝允說道:「海天一色的信物在吳將軍手上一事,倘不是他活膩了自己泄露的,就只有另一種解釋了——有個曾經參加過海天一色|盟約的人將此事透露了出來。」
謝允掐滅了蛟香,抬頭往門口望去,見老和尚同明來了,便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覺得半個身體僵住了,一下竟沒能站起來,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謝允道:「就連這個攪混水的『謠言』都是現成的,至少青龍主鄭羅生就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李晟雖然近幾年漸漸開始攙和寨中事務,但同周以棠說話,他仍然莫名有些緊張,見周以棠不吭聲,他便忙道:「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其實我就是隨便……」
同明大師道:「為什麼?」
謝允覺得海風中掃來的水汽都已經就地在他周身凝成了冰,他像是攜帶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凜冬——是了,南北格局將變,趙淵越是接近那個大一統的王座,那水波紋想必就越是如鯁在喉。好在他這個「懿德太子遺孤」命不久矣,趙淵還得給他臆想中的幕後之人做最後一場「還政」的戲,給他這個正統遺孤送了終,才好接著痛哭流涕地被「趕鴨子上架」,「受命于天」。
海天一色訂立時,建元帝趙淵只不過是個在眾人護持下南渡的幼童,一個孩子,能有什麼天大的把柄,讓梁紹提防至今?趙淵又為了什麼會因為「海天一色」寢食不安?
謝允偏頭詢問:「嗯?」
話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後悠悠地接話道:「這倒是不曾說過。」
謝允笑道:「阿彌陀佛,滿口俗話,大師,你念的是哪個邪佛的杜撰經?歷朝歷代崛起,都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所謂『正統』二字,只是我們這些『皇親國戚』們拿來哄騙無知黔首的,這咱們都知道,可這謊話說出去千萬遍,咱們自己也跟著信了起來……師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麼。」
周以棠腳步一頓。
「饒命,饒命,」聞煜逗小姑娘逗夠了,這才慢條斯理道,「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周先生也是偶然與我提起的,他年幼時遭逢天災人禍,家破人亡,機緣巧合,被路過的李老寨主救下,帶回家照看了幾年。周先生本就出身書香門第,誦讀詩書過目不忘,年紀稍長后,李老寨主擔心寨中沒有名師耽誤了他,這才將他送到江南梁家。」
同明手中緩緩旋轉的佛珠倏地一頓。老和尚同明活到這把年紀,修行半生,見多了世間怪現狀,卻因他這一句輕語起了戰慄。
同明苦笑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你那《白骨傳》離奇,還是你口中所說的話離奇了。你想說和*圖*書什麼?」
鳴風樓拿到的「歸陽丹」,得到庇護的封無言,武功進境一日千里的木小喬……諸多種種,全都讓人浮想聯翩,難怪叫武林秘寶之說甚囂塵上。梁紹付的酬勞,不單能讓這些收錢殺人的刺客甘受驅使,還半遮半掩地織就了一個巨大的假象,能充分發揮江湖人以訛傳訛的想象力。
除非,除非……
侍衛道:「皇上正是擔心這個,令我們以聖駕出之儀備下車馬,派了十位太醫隨行……」
同明「啊」了一聲。
謝允雖然滿臉病容,提起那些雞飛狗跳的少年事,眼睛里的光彩卻一絲一毫都沒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一遍一遍回憶那些驚險又歡快的歲月,想必是不會寂寞的。
同明大師雖然熱愛打禪機,但打的是流水清風「何處來何處去」的禪機,他老人家作為一個前任皇親國戚,並不能領會他們這些現任皇親國戚們九曲十八彎的心思,只好對謝允苦笑道:「匪夷所思,聽君一席話,真叫人不寒而慄。阿彌陀佛,看來老衲偏安一隅,當個只會念經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舉。」
天意自來高難料,不如意事常八九——兩刻之後,不速之客登了島,來人卻不是周翡。
「沖霄道長當時多半以為這些人是江湖毛賊,沒事幹點挖墳掘墓的勾當,誰知雙方一動手,道長就發現自己輕了敵。挖墳的黑衣人乃是個頂個的好手,高手不少見,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絕不多,彼此之間不必言語交流,眼神手勢便能天衣無縫。而手勢是有跡可循的,我就恰好見過,還看得懂。」
謝允笑道:「世間誰無怨?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沒什麼稀奇的,說它作甚?」
他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溫柔了下來,嘴角隱約彎出一把笑容,好一會,他問道:「師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葯,還來得及見一見阿翡嗎?上次錯過,下次再錯過,可就不曉得要等到幾輩子以後了。」
聞煜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今天若是不說出什麼,幾位小友是不想讓我走了嗎?」
謝允道:「不錯,他為什麼會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為什麼會請來那幾個身份令人浮想聯翩的人來做『見證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殺人掏心之輩……要不是『猿猴雙煞』名聲太臭,想必這個見證人能將天下名刺客都湊齊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難不成不是牽涉的人越少越好嗎?江湖名宿如山川劍等前輩,會在乎刺客么,那這個『刺』究竟鯁在誰的喉嚨里?」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書房中的兩人同時一愣,片刻后,只聽劉有良朗聲道:「殿下,同明大師,島外有客來。」
謝允笑道:「我那時覺得當個廢人也挺好,沒料到還會有動用推雲掌的一天……咱們不說這個。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發現了一夥行蹤詭秘之人逡巡徘徊,師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處,同當年梁公子殉國之處的衣冠冢比鄰而居,位置很敏感,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北斗又來搞什麼鬼』,便仗著輕功尚可,跟了上去。那些人在附近轉了兩天,找到了梁公墓,當晚便破開墓穴,進去胡翻亂找。」
謝允發青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角:「那年梁紹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時日無多,便命人壓下消息,寫了一封密信給我,托我入蜀山,請甘棠先生。我雖去了,可一直對此事心存疑惑。」
「把骸骨弄得亂七八糟,那領頭之人便從懷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壓住,放在屍體旁邊。」謝允道,「好像生怕誰不知道沈天樞擅闖南北邊境,挖墳掘墓,還將侮辱屍骨一樣。」
他並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脈!
同明道:「你真的沒有怨憤嗎?」
「師父,」謝允說道,「徒兒要出趟遠門,臨走之前,勞煩您將最後一味葯煎了吧。」
同明大師一點也不意外道:「你突然冒出來,搶了那具屍骸就走。」
同明一愣:「為什麼?」
如果說《寒鴉聲》還些許有些人事的影子,那麼這《白骨傳》便完全是鬼話連篇了,倘不是同明見他方才說話還算有條理,大概要懷疑謝允是病糊塗了才寫出滿紙的胡言亂語。
謝允手中茶杯蓋子與茶杯輕輕撞了一下,「叮」一聲輕響:「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傳來噩耗時,同年,周先生『削骨割肉還於恩師』,退隱蜀中,此後直到梁紹死,周先生再沒露過面,以他的聰明,很可能察覺到了什麼,此中內情,李大當家恐怕都未必清楚。而霍老堡主所中的『澆愁』稀世罕見,與葯谷遺物脫不了干係……還有山川劍——山川劍之死最為典型,看起來是『懷璧其罪』,但仔細想想,這璧從何來?關於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是從何而起,又是以什麼為作證的?」
同明的兩條白眉輕輕皺了一下。
周翡聽到這裏,心裏無端一揪。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從未見過這位早早過世的外和-圖-書公,卻突然莫名覺得「向朝廷求援」五個字非常沉重。他在十萬大山中帶著一幫人,一手建了一個避難的桃花源,調侃自己「奉旨為匪」,立下三個「無愧」之誓,雖也同梁紹有交情,也有過護送幼帝南渡之功,但周翡就是無來由地認為,老寨主恐怕並不願意向他們開口。
陳俊夫沉聲道:「端王殿下傷病纏身,不宜驅車勞頓。」
這小子辦的這都是什麼事。
李晟將木盒翻過來給他看,問道:「這個梁公指的是誰?不會是當年的梁相爺吧?」
同明大師心慈,聞聽此言,連連念誦佛號。
被林夫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侍衛大喜:「是,小的這就擬折請示,多謝端王殿下。」
同明大師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傳》上:「死後怎樣?」
聞煜道:「當年是蜀中一呼百應的四十八寨分割南北,令我們不至於腹背受敵,唇亡齒寒,周先生嚇退北軍未必不是為了長遠之計。」
李妍:「……」
這話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寬如「想得開居士」,神色也接連幾變。謝允當時好似哽住了,一把拉開房門,問道:「是誰?」
蛟香氣息非常濃烈,聞久了,連鼻子也麻木起來。師徒二人相對而坐,半晌沒人言語,只聽得見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同明才說道:「安之,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只是猜測?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因為你對趙淵所作所為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不免偏激,認為凡事都是陰謀,而凡陰謀必有他一份呢?照你這樣說,當年青龍主害山川劍、北斗圍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該是他一手策劃了?這也未免太……趙淵當年可也不過是個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我一路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瘋,連國界都不在乎了,瘋狗一樣綴在我身後,跋山涉水都甩不脫,我正發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幫張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不分青紅皂白便久負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讓,見那伙人太囂張,便以為他們是來找碴的,兩廂一照面,立刻打成了一鍋粥。我與梁公見此天降機緣,立刻相攜溜之大吉。」
「往常是沒問題的,」謝允嘆道,「誰知道那天沒看黃曆,正好朱雀主木小喬坐鎮山谷,朱雀主這個人……哈哈,您應該也有耳聞,我為了避免沒必要的紛爭和流血,只好主動被他們捉住了。朱雀主以為我是個小毛賊,搜走了我身上五錢銀子並一把銅板,就下令把我扔進了黑牢里,『毛賊』是沒資格住地上的,我被他們扔進一個地下坑裡,剛好和梁公做了鄰居,因禍得福,既不必再費心掏他,也不必擔心被那幫神通廣大的盜墓賊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當時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覺到有這麼一股勢力搗亂,在山谷中逗留了十日之久,沖霄道長大概也是被他親自抓進來的,其他那些挖墳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傷的傷,倒是再沒有出現過。」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死者為大,貪狼未免欺人太甚。」
同明大師無奈道:「以你這獨行千里的能耐,竟沒能跑得了么?」
「閑篇。」謝允道,「說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復生,爬起來一看,卻發現自己居然沒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寢中,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尋自己的墳。我打算給它起個名,就叫《白骨傳》,怎麼樣?」
「梁……公親……親什麼?親啟?」
緩緩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面色難得凝重:「我猜得出,但不能說,師父,此事不能出於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兩人也不行。」
「知我者,恩師也。」謝允彎起眼睛,「我蒙了面,仗著輕功,一路往北邊去,挖墳的黑衣人和道長都不知道我是什麼路數,一起來追我,窮追不捨,幸虧梁公已經瘦成了一具骨頭,否則這一路我還真背他不動。」
李晟一點也不想打探長輩的情史,就想理智地問問,既然梁紹和李老寨主是故交,為什麼那年謝允帶著梁公令牌來四十八寨差點被他姑砍了?可他脖子伸出了兩丈長,愣是插不進話去。
誰知聞煜卻擺手笑道:「哎,怎好背後議論上官?不說了。」
周翡忽然乾咳了一聲,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後背。
同明道:「第三味葯湯我已備下,安之,你還能再撐幾天?」
陳俊夫緩緩地拎著他織漁網的長梭子走過來,一言不發地靠在門邊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書房房頂,兩條小鬍子一動一動的,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你們來做什麼?」
聞煜:「……」
李晟放下了他手裡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則立刻將吳楚楚丟到一邊,屁顛屁顛地湊過來,將李晟擠到一邊等著聽。
同明道:「這卻說不通了,倘若當真有這麼個人出賣了海天一色|盟約,為何盟約內容至今是個謎?」
「四十八寨的李大當家,山川劍之子,hetubook.com.com吳將軍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連濤,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惡人,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水波紋究竟是什麼。也許是訂立海天一色|盟約的幾位前輩約定過此事到他們為止,也許是為了怕給子女招禍——總之,水波紋傳下來了,盟約內容卻沒有。你知道我在懷疑一件什麼事嗎,師父?」
聞煜笑而不語。
可那字雖然寫得僵硬,內容卻是個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此人連筆都拿不穩了,竟然還在扯淡!
同明下垂的長眉輕輕地動了一下。
聞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鬍子,沒事人一樣站起來:「勞煩先生。」
到底是逼到什麼地步,才讓他說出「求援」二字?
同明大師低頭念誦佛號。
周以棠一點頭,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說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嬌生慣養,小時候也不曾欺負過別人。」
「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傷而歸,曹仲昆自然不肯放過四十八寨,」周以棠說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須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亂,曹仲昆再次以剿匪為名發兵蜀中,老寨主實在沒辦法,最危急的時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謝允輕輕地呵出一口氣,緩緩地搓著自己的手。氣候溫潤的東海之濱,他呵出的卻是一口白氣。
「說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復生,爬起來一看,卻發現自己居然沒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寢中,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尋自己的墳。我打算給它起個名,就叫《白骨傳》,怎麼樣?」
同明大師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說道:「阿彌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覺到了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了這個借刀的法子。」
「如果當時只有我在那,就沒有後來的事了,」謝允自嘲道,「畢竟我比較慫,頂多等他們走遠,再出面給梁公收一次屍罷了,誰知也不知怎麼那麼巧,還有個人也在,並且十分耿直地露了面,喝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這麼不要臉,連『北斗』的名都要冒領……我後來才知道,那傻道長就是齊門的沖霄道長。」
林夫子吹鬍子瞪眼地打斷他:「太醫?呸,你們的太醫儘是酒囊飯袋!」
李妍忙跟著道:「姑父多大離開蜀山的?」
好一會,周以棠才接著說道:「當時朝廷內憂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為大局計,實在無能為力。我那時年輕氣盛,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盜取兵符,騙出精兵五萬。」
只有當今了。
同明遲疑了一下:「你是說……梁紹?」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看了過來,連應何從也抬起頭。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麼,又道:「我娘小時候欺負過他么?」
「當時周先生忙於安頓前線,霍家堡廣發請帖,招來大批的閑雜人等聚集洞庭一帶,還驚動了北斗,當時有傳言,說北斗正打算借題發揮,找個由頭沖這些『名門正派』下手。我正好聽說……見笑,確實是有些『吃鹽管閑事』。便往岳陽方向趕去,途徑梁公墓,就想順路過去上柱香。」
「不打了。」聞煜喘著氣收了劍,「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謝周姑娘賜教,你要是再找我報當年斷劍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了——李公子方才說什麼?梁公親啟?」
同明大師聞聽他這荒謬的新作梗概,沒有貿然評價,伸手翻了翻這篇「大作」。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來,氣虛地轉過身去:「……姑父。」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還知道什麼。」
謝允道:「過些日子,我便託人送去給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別看眼下世道亂,但我夜觀天象,感覺南北一統恐怕也就是在這一兩年內了。但凡太平盛世,人們總偏好離奇之言,我這個離不離奇?沒準到時候又是一篇橫空出世的《離恨樓》。」
「唔,」聞煜在篝火邊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篤,據說當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裡讀書的。」
李妍頭也不回地一擺手,揮開周翡的棍子:「我就問問……」
他說完,隨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帶著聞煜轉身走了。
同明大師嘴唇微動,還沒來得及說話,謝允瞧他臉色不對,便連忙又故作輕鬆道:「不過死生為一,終有殊途同歸之日,多不過百年而已,倒也不妨,無需掛懷。再說……也許她會臨時起意,突然想到東海轉轉,過兩天就到家門口了呢?天意自來高難料,不然她當時怎麼那麼巧就步了梁公後塵,掉進那小小石洞里了呢?」
同明問道:「怎麼?」
「姑父,」李晟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問道,「梁公和咱們四十八寨後來有什麼恩怨?」
周翡聞言,默默地拎起長木棍,往旁邊一擋,大有「你可以走一個試試看」的意思。
同明搖搖頭:「固然有些根據,但老衲聽來,恐怕還是你的猜測居多,畢竟死無對證。我且問你,如果當年真是梁紹,https://m.hetubook.com.com他為何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
「然後我誤打誤撞地摸進了朱雀主的黑牢山谷,那地方,真是叫人嘆為觀止,」謝允搖搖頭,「黑牢山谷里守衛森嚴,我背著梁公有點累贅,便跟他打了個商量,暫且將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個人進不去的山谷窄縫中……哎,也不對,是我進不去,我瞧那水草精鑽進鑽出倒是挺痛快——當時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楚,沒注意窄縫下面居然還『別有洞天』,梁公剛進去,就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同明:「什麼?」
四下一片靜謐,連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周以棠雙手攏在袖中,臉上雖無慍色,卻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邊替他提燈的親兵低著頭,好似正賣力地數著地上的螞蟻。周翡長這麼大也沒這樣尷尬過,抬頭看了看樹梢,又偏頭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頭跟那小親兵一起數螞蟻。
「是啊,正好是那個時節,北斗沈天樞等人後來不是先後圍困霍家堡、華容城,燒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殺吳將軍遺孤么?那麼在此之前,順手盜個墓,別管找什麼吧,反正聽起來分外合情合理,對不對?」謝允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維護死者顏面也是愛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們找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反正最後將一具基本只剩白骨的屍骨拖了出來,鞭笞捶打『泄憤』。」
聞將軍人過中年,相貌堂堂,於家國內外,都是聲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樣,誰能料到他居然是個吊完胃口就跑的賤人?李妍忙央求道:「將軍,我們嘴都很嚴,你就說一點,肯定沒有外人知道。」
謝允便道:「想起廟裡的神龕——區區一個泥人,人們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點得久了,還真拿它當個神聖了。」
哪怕謝允浪蕩在外,絕不回宮,趙淵也從未忘記表面功夫,逢年過節必會派人來問候,例行公事地同謝允來一番「回家過年嗎」和「不了」的過場廢話。
「即使湊齊了水波紋,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約內容,神秘的『水波紋』、『見證人』,浪跡江湖叫你永遠也找不著的刺客……都是梁紹在某個人心裏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寢食難安。」
同明走進書房,感覺這房中有一個謝允,就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門裡門外是兩重氣候,老和尚憂心地嘆道:「你不同,你畢竟是鳳子皇孫。」
謝允正色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可偏偏參与者甚眾,除了持有水波紋的人,還有眾多藏在暗處的刺客做見證,儘管他們每個人手中證據都不全,一部分人已經死無對證,但我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幽微的聯繫,而一旦我對其中某個人下手,很容易打草驚蛇,到時候事情很可能向著我不希望的方向發展,我該怎麼辦?」
同明道:「這倒讓人越發糊塗了,讓誰寢食難安?」
一排精光內斂的大內侍衛在謝允那簡陋破舊的小書房外跪了一排。
「狗急跳牆?」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仨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東西還沒死呢,倒叫他們來跳一個試試。」
謝允笑了起來,說道:「我被他們窮追不捨,整整跑了三天,怎麼都甩不開,到這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機了——不過後來想想,說不定那些盜墓賊也只是有一點懷疑,結果道長和我先後出來攪局,不也正像落實了他們這懷疑么?道長見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為那盜墓賊和我是『假北斗』遇上了『真北斗』,那幫私下當盜墓賊的則以為我跟道長都是北邊派來的,分贓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別提多亂了。」
「不,不是泄憤,皇上不是那樣情緒外露的人,就算真的心懷鬱憤,也該他親自來鞭屍,而不是讓人代勞。」謝允說著,站了起來,攏緊衣袍,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我懷疑他們在墓主人墓中一無所獲,所以認為是梁紹的屍體上有什麼玄機。這時,我見沖霄道長實在支撐不住,不忍看他稀里糊塗地死在這裏,就想試一試。」
周以棠對聞煜道:「我想著安排好這邊,行軍還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見你久不歸帳,才過來看一眼。」
謝允道:「梁大人是個徹頭徹尾的保皇黨,而甘棠先生雖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卻早已經與他恩斷義絕,皇上與甘棠先生,孰近孰遠?梁紹那時為何要將自己在江南的舊勢力交給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給皇上?」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豈不是很小就認識了?不是青梅竹馬?」
謝允一言不發地活動著麻木的半身,好一會才重新找到點知覺。方才那一摔,他的手背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屍斑似的紫紅,而他竟一點也沒覺得疼。他搖頭彈了一下袖子,面不改色道:「師父,這話你問我幹什麼?我自然是想多活一天是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且先讓我熬著,您看我什麼時候趴倒要斷氣了,再把第三味葯給我灌進去就行。」
「梁紹墓中屍骨不翼而飛的事,」謝允緩緩說道,「是我親眼看見的。」
同明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說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墳,將死者鞭屍泄憤,還要嫁禍給北斗。」
「六合之外,聖人不言,別胡說。」同明呵斥了他一句,捲起袖子幫他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書稿,見那鋪開的紙上字跡清晰整齊,卻並不是謝允慣常用的風流多情的字體,仔細看來,筆畫轉折顯得有些生硬,偶爾還有實在控制不好多出的病筆,想是他受透骨青影響,手腕日漸僵硬,到如今,已經連拿筆也難以自如了。
四十八寨雖不至於門規森嚴,大當家在小輩人心裏卻是至高無上的——反正周翡他們仨小時候從來不敢打聽長輩的事。李妍好奇得抓心撓肝,急道:「不好你還提起這茬做什麼?聞將軍,你怎麼能這樣!」
謝允蹭了蹭鼻子:「他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發愁,不巧被谷中守衛發現了。」
謝允說到這,話音一頓,轉頭望向同明大師:「可是師父,海天一色如果真如謠言所說,是什麼武林秘寶,怎會在吳將軍這個素來與江湖無甚瓜葛的人手上?即便真在他手上,連他妻兒骨肉都不明所以,託孤的四十八寨好似也不知內情,北斗祿存又是怎麼知道的?更加離奇的是,一夕之間,彷彿天下皆知有『海天一色』,人人趨之若鶩,可海天一色究竟是什麼,卻沒人能說清。」
李晟忍不住問道:「和我祖父也是?」
謝允低聲道:「梁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有何人值得他煞費苦心?只有……」
謝某人正經了沒有兩句,又開始胡說八道,同明大師已經懶得管他了:「然後呢?」
「林師叔。」謝允一擺手,「不必為難跑腿的,皇上自來待我極好,有勞諸位費心,聖駕之儀太過僭越,我萬萬不敢受,若能精簡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夜色迷離,山谷中火把儼然,李晟整個人貼在了從齊門禁地中扒出來的木盒上,他花了足足一整天的時間,總算戰戰兢兢地撬下了木盒上的第一塊板,露出盒子里的一點端倪來,發現裡頭是滿滿一沓厚實的書信。
同明:「……」
謝允沉默片刻,又道:「據說當年……早在曹氏叛亂未始時,梁公就是新黨的中堅,他那時年輕氣盛,與執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後來先帝因此開罪群臣,萬般無奈下,被迫將梁紹貶謫江南,本想先抑后揚,等時機成熟再將他調回,誰知此一別就是永訣。梁公一生未曾留戀過榮華富貴,原配早亡,鰥居多年,膝下只一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便有戰功,當時趕上曹仲昆叛亂,他隨軍北上時,因緣際會,所在那一支小隊充當了誘餌,最後落得客死異鄉,屍骨無存——你說梁紹為了什麼?我不知道,只覺得他老人家這一輩子真是忙碌,連死後也……」
李妍越著急,聞煜便越覺得好玩,故意板著臉搖頭,不住道:「不好,不好。」
同明大師皺眉道:「安之。」
周翡問道:「這麼說我家那書房從一開始就是我爹的?」
同明打量著他的臉色,猶疑道:「安之,你真的……」
同明問道:「你寫了什麼?」
同明大師將整篇鬼話翻完,才說道:「阿翡曾經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尋找《百毒經》,發現梁大人的墓穴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屍骨不翼而飛,當時你尚在昏迷之中,這些細枝末節便沒告訴你。原來你已經知道了,為師久居海外,消息閉塞,有些事不很清楚,你為何不從頭說起?」
在金陵準備迎回端王的時候,周翡還一無所知地身處齊門舊址。
周翡:「……」
謝允一字一頓道:「大內。」
聞煜從親兵手上接過手巾擦去臉上的汗,回道:「不無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頗廣,與一眾前輩都有交情,否則當年皇上南渡時去哪找來那麼多高手護駕?還有大葯谷,至今好多東西都保存在他那。」
謝允用一種非常輕的聲音說道:「我不能冒險,只有攪混水,用一個看起來更合理、更讓人趨之若鶩的謠言,驅使各方對此信以為真,然後他們有人趨之若鶩,有人明爭暗鬥,有人甚至想利用這東西謀求別的……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借刀殺人,怎麼樣師父,這手段聽起來耳熟嗎?像不像今上用來對付我的那套?」
謝允又道:「這是頭一件古怪的事,周先生入朝後如魚得水,轉眼將南北局勢一手握入掌中,後來他殫精竭慮,三年休養生息,與聞煜飛卿將軍一文一武,連奪邊境數城,殺北斗,破北軍不敗神話,此一役,堪稱空前絕後、驚才絕艷。唯有一點遺憾,就是吳費將軍和隱世齊門先後暴露,吳將軍以身殉國,齊門也分崩離析。吳將軍死後,吳家遺孤遭北斗祿存追殺,江湖中盛傳的『海天一色』風波再起。」
同明大師忙道:「在哪裡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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