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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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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一爐火 第二章 紅台

青梅一爐火

第二章 紅台

四周諸人見得這等場景,最後又看那通敵叛賊伏法,不由采聲四起,半晌後方平息下來。劉名此時和那出手斃人的劍手站在台下,看著一些衙役提著水桶清洗檯面,過了會兒轉頭問道:「你老大呢?」
唐俸斌今日之中始自開懷,哈哈一笑道:「這有何不妥,你前些年去時,難道沒看見離你莊院三里地處有一座比你更大的宅子?」接著認真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故作嚴肅道:「正是老夫一手造就。」
弋中欣聞言不由放聲而笑,心道原來臨老還是可以與師兄作個鄰居。
劉名瞧這死囚眼神迷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知這人所犯之案定有別情。便走到案台前,翻開卷宗。只看得一眼,便馬上掩了卷。走回那人身前,低聲道:「事涉通敵,又有何冤?」
唐俸斌嘆了口氣:「可惜啊……可惜,他有意讓我看了一眼。」頓了會兒又道:「那手上的小指,戴著一枚黑石指環。」
佑天八年,思宗當位。當年宮中爆發巫蠱之事,牽連甚眾。皇帝陛下狂怒之下,大行株連。當事眾人為了脫罪,只得拚命攀咬。只是沒誰能料得到,這官場之中人咬人的功夫竟是如此之強,數月的功夫,六部主官竟有五個陷入網中,各部官員,各郡各州的主政官員更是若墮網之鳥,紛不可計,朝政一時竟陷入癱瘓之中。
「即使那少年果真如師兄所料,是山中老人門下,我們不去招惹他,又怕他作甚?」
莫磯聞言,將自己那杯酒一飲而盡,應道:「噢,最近這些時日長盛易家和抱負樓兩邊搶生意搶的厲害,這天香樓和對門的水雲居也干起仗來了。前幾天水雲居請了百嬈會的幾個歌姬,好生光彩了一下,將這邊的生意顯得頓時沒了。這不,天香樓馬上想了招,請了個說書先生,天天從正午間開始講書。」
停了會兒,唐俸斌又道:「你我之間,不用玩那些玄虛……」聲音壓得更低了,「若我們不去紅石,就只有跟著大老闆去映秀鎮。可那個地方的人,是我們惹不起的……哪怕……哪怕他的名字現在被刻在朱雀大道的柱子受萬民唾罵,我們還是惹不起。除了神廟,內宮,還有我們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大老闆,誰能惹得起他呢?」
「按察院下轄巡察司,這些年又把刑部中案律一塊兒交給了咱,事務雖雜,機構卻是清晰的很。上有御史台,下有無數夥計,中間就是咱這兩把老骨頭。所以,關鍵是還是兩個堂官的人選。下面這些人我已經看了好幾年,姬小野為人陰沉,心思刻厲,性情雖讓人不喜,卻是刑名的一把好手。嗯……其實我最欣賞的,倒是你帶出來的那個劉名。半點你佻脫的性子沒染上,倒是沉沉穩穩,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師兄,江一草和那個黑衣少年竟是主僕二人,著實令人吃驚。可為何……?」
他自笑的得意,卻自餘光里瞧著春風臉上平空生出一股怒意來。他心中一個激靈,暗自罵著自己愚笨不堪,畢竟妹妹是自長盛城中出來的,怎可在她面前說易家的壞話,忙打了個哈哈,將頭伸出欄去,看看這個被天香樓寄予諾大期望的說書先生,究竟是何等模樣。
那被喚作春風的小姑娘鼻子一哼,沒好氣道:「哥馬上就要出遠門了,喝那多酒有什麼好處。你也別在我面前擺這大人的譜,我是頂不受人管教的,何況是按察院里出來的大爺。」
唐俸斌拍拍他的肩道:「其實辭官之事也是順手推舟罷了。大老闆這人我是最清楚不過,這些日子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一片池塘里的水,若是久了,自然會生出些污七八糟的東西。換換新水,也是順他老人家的意思。www.hetubook.com.com按察院日常事務的打理,自然有大人安排,循以往慣例,像我們這種老人,臨行時寫個名單就作數。」
劉名揮手止住,寒聲道:「即便如此,你又怎能向那東都城外的草埠湖借兵?難道不知那是北丹人放在我朝之外的釘子?」底下圍觀諸人聞言方知,這台上待刑之人居然是個將軍,睹奇之情便增了三分,待聽見和那惡名滿天下的反賊紅石瘋三少扯上關係,更是擁擠起來。最後聽監斬官說這將領竟和中土死敵北丹國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不由高聲叫罵起來,幾個老婦更是一臉凌厲、直欲擇人而噬的神情。
只見樓下桌椅被重新置了一下,中間空出一片地來,放了個小桌,桌上一壺茶,茶旁一砧木,旁邊立著個人。那人在這初春回暖的天氣里,身上卻仍是罩著個千破萬穿的破爛襖子。見得這人打扮,江一草不由心中一驚。
唐大堂官向著自己這個平日里頗有幾分孩子氣的師弟溫和一笑,卻也不急著作答,只是一個勁地出神。半晌後方淡淡道:「早晨那個黑衣少年來時,你可注意他的左手?」
而按察院臨時之制,也並不長久。新皇明宗即位后,便依帝師所策,歸六部事務,只行監察之職。這些年來,太后當政,一心靜明吏治,按察院事務日繁,權柄自然也隨之而重。只是多年來按察院機構分分合合,幾經風波,但門人的構架,卻一直沒有什麼大變動。
莫磯見這情形,不由異道:「春風……咱倆有些時日未見了吧?怎麼你這兄長卻是對你如此管教,小小年紀竟搶起酒來了。」
他定了定神,又道:「在朝廷上下浮沉這麼多年,什麼也都看明白了。雲聚雲散,水漲水消,自有定數,我們又能如何,只盼能抽身事外,求一全身而退罷了。」
那人方才一直俯身在地,此時見得面前一個年青人正溫和地問著自己,待看清那年青人身上的服色,才悟道原來這便是今日的監斬官。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說話,雖明知自己奇冤無比,但千頭萬緒在這斷頭台上又豈是一時能說清的?
弋中欣這些年來供職之餘,很是弄了些金銀,便偷偷摸摸地在東南寧州之地買了幾十畝地,修了處宅子。前些年還趁空去看了看,只待有一日在朝中厭了,便回鄉下做個田舍翁,享享清福。沒料這個小退路,卻被一向敬畏的師兄隨口說了出來,不由面上一慚。
上個月方由巡察司僉事升為按察院主薄的劉名,此時便是站在死關景陽門之下看著國史館的方向。他無從知曉,城北的按察院內,自己的頂頭上司,被稱作天下奸滑無三的兩位堂官大人,已準備將他推進朝廷里見不得人的那一面。他只是覺得初春三月,京師中無數宅子里的桃花正在偷偷地綻放,自己卻在鬧市之中監斬,實在是有些不大合調。
按察院司審訊之職,向來講究察顏觀色和一些細微處的功夫,他這一提,弋中欣倒想起了:「那孩子左袖出奇的闊,手臂竟是一直籠在袖中,沒瞧清楚。」
一連串的為何,如疾風暴雨,叫弋中欣無從作答。
那待死的將領聞得劉名如此說話,不由一愣。半晌后忽地迸出一陣狂笑。眾人正感詫異,卻聽「啪」地一聲輕響,緊緊捆住他雙臂的皮包鐵竟被內力生生扯斷。劉名一時措手不及,竟沒來得及退開,被他挾在臂彎之中,動彈不得,倒成了人質。台下圍觀諸人不由大嘩,但有些眼尖的卻看的清楚,監斬官大人臉上兀自笑著,看不出半絲驚惶,只是卻沒人留意到他露在袖外的那隻手,悄悄地翹起了尾指。
映秀鎮一事,史書只是用幾m.hetubook.com.com行字記載著:「帝師卓四明於紹明十年,刺皇帝陛下於映秀鎮。當年事敗,身死,叛平。」
監斬台上他官職最高,屬下看著大人居然有雅興在紅台上看風景,雖覺詫異,卻也無人敢催。好在此時陽光正在中天,碧天萬里無雲,過不多時,劉名便覺著強光有些刺眼了,於是摸摸身上還算平整的青布官服,轉頭低聲道:「今天台下怎麼這麼多人?」
那人顫聲道:「大人,非小將抗敵不力,實在是那瘋三少……」眼看有半點生機,哪敢拖延,半點沒有方才絕命神態。
似是當年映秀鎮一役過於慘烈,唐大堂官在這十年之後回憶起來,仍是膽寒。
「昨晚二堂官說有事要做,讓他去辦了,這時辰可能還沒辦完。」那年輕人回話仍是冷冷的,不帶半絲情緒。便在此時,遠處又隱隱有一陣喝采聲傳來,劉名眉頭一皺,正待發問,年輕人偏著腦袋聽了會兒,搶先應道:「是天香樓。」
紅台上馬上忙碌起來,一連串奉行了幾百年的套數過後,執刀人自台邊倒了碗烈酒,走到台中央被捆綁在地的犯人跟前,將塞在嘴中的爛布團取出。下面看熱鬧的人群發出轟的一聲。
此時那拿著鐵棒的中年漢子也趨近身來,呵呵笑道:「咱幾個隨大人干這行當有好幾個月,今天才有動動筋骨的機會。」劉名搖搖頭,一笑而已,並不言語,轉身走到血泊中的那屍體旁,拾起裂開的皮包鐵仔細琢磨著。
話方說到一半,卻忽然斷了。
弋中欣一時口結,半晌後方訥訥道:「劉名……他正在東城景陽門監斬。」
「戴指環的人多,戴黑石指環的人卻少。而殺手這一行當里,從山中老賊開山以來,還有誰敢戴那黑石指環?」
他沉默少頃,步至屋外,轉而說道:「聽說你在寧州置了些田產,退了之後,也算有個去處。」
自莫言大人述明六年執掌按察院后,便是唐、易一大一小兩位堂官掌著院中的具體事務,其門下弟子皆有實職,各關津要害之處,都有人手把持。那唐俸斌大堂官,更是自巫蠱事起,便是按察院中一員,如今更是元老之身。其人身居五品之位,卻手操生殺大權,實是朝中要緊人物,卻料不得在這春光爛熳時節,不緊不慢地在按察院的偏廳淡淡說道要退了。
唐大堂官慢步踱至他身旁,接著雙目一閉,臉上不禁起了些波動:「我在按察院三十年,你也已有二十幾年。你可知為何我們能一直在這紛繁朝局中呆了這麼久?為何我們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卻能一直安養到今日?為何莫大人權重天下,一向小心待人,對你我兄弟卻是信任有加?為何當年和我一起入行的按察院七名筆,現在死得只剩了我一個?為何十年前紅石瘋三少大鬧北地,無人能擋,我卻要拉著你和我一起去送命?」
「那名單寫誰?」
此言一出,弋中欣只覺這院中陽光忽地暗了下來,一陣過堂風自廳間穿過,涼氣漸起。
江一草緩緩坐下,心中百味交雜,只覺得此時樓下傳來的那段說書開場小調竟像是從遙遠天際傳來,其間隱有風雷。
卻不料那人直起身後,反而靜了下來。身旁諸人見著這變化倒是一時無措,呆在四周。只見那人長發已污,結成一些亂團吊在面前,面上也是骯髒不堪,但那雙眼之中卻透著說不出的怨恨,直如墳塋鬼火,綠幽幽地好不嚇人。只見他張開嘴,乾枯的裂成塊狀的嘴唇一張一合。劉名側耳一聽,竟是輕輕說了個:「冤……」
弋中欣疑惑道:「劉名那小子今年不過二十齣頭,怎麼擔得起?這座院子陰氣十足,內里骯髒的東西和_圖_書太多,只怕他暈頭轉向還不知所以。」
正在江一草心道不妥之時,樓下傳來轟天一般的喝彩聲,頓時吸引了春風的注意力。小姑娘畢竟天性好奇,連忙轉頭從欄上向下看去。江一草得空,趕忙輕輕將包裹拉回身邊,「樓下怎麼這麼大動靜?」
唐俸斌愣了愣,喃喃道:「不是怕,是有些……方才那西城憨人說黑衣少年是江一草的僕人。要知……有何樣的僕人,便有怎樣的主人。若你還沒忘了十幾年前看的那些卷宗,當還記得四十年前那人踏足中土時,身邊那個僕人吧?區區一仆尚能開山立派,直言殺盡天下有價之人,何況主子。」
這天香樓地處京師城西,又在朱雀大道旁側,加之在食客心中是大大有名,故此時雖只午時,卻早已人聲鼎沸,菜香四溢。
※※※
「大人他老人家心思縝密,日後自會有分數,輪不著我們去多言。何況若大人得曉此中原由,只怕這天下又要掀起一場大亂。」唐俸斌淡淡將話岔開,接著從案上抽出一卷文本,翻道:「看那江一草這些年的動靜,似乎並無別意,還是不要去觸碰他的好。就好比望江郡的那個王爺,他不動,最好別去撩撥他……只是這等人物,在這滾滾塵世中又能隱藏到幾時呢?」言語間不盡擔憂之意。
接著像是記起了很多事情,憶起了許多往事,老人不勝唏噓,頹然道:「那個鎮子乃是魔地,一入便難往生。當年我們七名筆,有四個便是葬身在那看似平常的小鎮之中,剩下的兩位同門,回京后也只是苟延殘喘了數年便去了。去之前大家都心想,對頭雖然厲害,但畢竟年近半百。再說以天下之力以抗一人,還不是手到擒來?誰料想那人豈可以常理判之?……」
江一草三人圍坐在一張精緻的雕梨花木桌旁,桌上錯落擺著些菜肴,菜色清爽,說不出的誘人。他卻只是偶將手中雙箸伸出,收回之時仍是筷尖空空。他盤算著這兩天來的安排,思來想去,也沒覺著哪裡出了破綻,只是為了讓符言和按察院的那個僉事搭上頭,就花了一筆不小的數目,待會兒春風若是再為自己收拾一遍包裹,只怕瞞不了她。
「只因為我們面上雖是得罪了不少人,但我們底子夠厚,靠山夠硬。」唐大堂官冷然道:「我們整死了尚書,有大老闆給我們撐著;我們整死了皇親,有宮裡給我們撐著。其實我們得罪的,都是我們能得罪的人,更是上面想讓我們得罪的人。尤為關鍵的是,一些大人物不想你我知道的事情,要學會在事情發生之前,就找由頭抽身一側。現在你總該知道,為何十年前,我咬著牙也要把你拖到瘋三少面前,讓他賞我們倆一人一掌,打得吐血不止,留下這經年咳喘的毛病了吧?」
京師景陽門高十余丈,其下甚闊,門柱上刻著的不是常見的雲盤龍之類,卻是面目猙獰的夜叉鬼神,即便是在白日中亦是有些駭人,到了晚間,清幽月光映照之下,更是令睹者失魂。此門是城東方向唯一敕造神門,而且當年修這一座,為的也就是其後數百年間唯一不變的作用——殺人。
江一草啞然失笑道:「若不是此事出自一向端方的宣節校尉莫磯之口,叫人如何做信?區區一個說書先生,街角酒肆,哪裡沒有。若此舉能贏得了百嬈會盡十年之功培養出的歌姬,卻不免叫人笑背過氣去。」哈哈大笑中,險些自凳上掀翻過去。
唐俸斌淡淡道:「沒有那麼一個地方。記住……世上從來沒有那麼一個人!」心中卻是隱不住的焦慮難安,不知為何想到了在西陵山上閉關十年的某人,嘆口氣,心知此事關係太大,總還是要告訴他才好。
和*圖*書「孩子?」唐俸斌露出古怪的神情。「那倒要請問一下,我親愛的二師弟,你口中那個一張白紙般的孩子,這時候被你派去幹嘛了?」
唐俸斌此時全然不像一位枯瘦老者,冷然道:「官場之上,權爭激烈,冤獄自然難免。既要為官,就要有為官的覺悟。但看這些為官的,又有幾人能超然物外,不偏不黨。若你我有罪,這天下官吏又有幾人無罪?若你我該死,為何那麼多比你我更該死的人,卻仍享著國祚民奉?……神若真能定人罪,神廟只怕首先得被雷給劈羅。」
弋中欣聞言亦是一驚,卻仍強顏笑道:「天下間戴指環的人何其多,雖說黑石指環少見,卻也不見得就是……是那山中來人。」
這皮包鐵乃是按察院的枷具之一,外有堅韌的疊重牛皮,裏面是精鐵絲,很是結實無比。劉名只見斷口淺灰,顯然沒人動過手腳,心中不禁有些駭然這將領的內力了得。駭然之後,又是一笑,對著那片血污喃喃道:「能將你逼到這個地步……紅石北陽城的瘋三少,究竟是何等樣的人物?」
莫磯聞言一窘。江一草連忙呵呵笑道:「春風管教的對,我這人就是天生的賤命,不論年齡長幼,有個人管著倒是挺好的。」接著轉頭道:「我這一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回來的。若你有事要問我,倒是給春風個口信,她自然有辦法通知我。」
可弋中欣身處按察院中,自然深曉事情經過遠非這些文字所能包納,此時聽得師兄十年裡首回細細講起此事,不由面上變色,訥訥道:「按察院傾全院之力,集天下十四郡精英,還有三大神官之助,才能殺了此人。這帝師……這卓四明實在稱得上是以一人抗天下了。」
那人慢慢回頭,似無意間向樓上掃了一眼,和江一草目光對上時,面上竟露出一絲譏笑之意。然後緩緩轉過身去,一敲醒木,沙啞念道:「這大好頭顱,誰人斫之,古今梟雄,誰稱第一,且聽俺天下第一講古人,城東老熊為諸位看官一一道來,正所謂:龍虎風雲寫春秋,興廢風燈若傳郵……」
劉名搖搖頭,自嘲道:「這就是不習武功的壞處了。」那文靜的年輕人聞言卻是不笑,淡淡道:「有我們三兄弟在,大人習與不習都是一般。」
莫磯倒是瞧出這即將遠行之人有些心不在焉,以為他還是在愁年前的那筆糊塗官非,開解道:「你這一去,在西邊呆三年,事情自然就淡了。日後回京,誰還記得那些可有可無的事情。且放寬些心,吃杯酒。」接著給江一草滿斟一杯,送至面前。
這時台下上來一個中年漢子,劉名瞧見他來了,暗自忖道,終究還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待瞧見那漢子手中所執,竟是一根粗鐵棒,不由一笑,心道哪用得著這大陣仗,揮了揮手,示意眾人稍安毋躁。
劉名在一旁看著微微皺眉。這刑前一碗酒素有定規,應在行刑前半刻給犯人飲下。此時已要落刀,才給挨刀之人飲下,酒意未上,頭已落地,那痛楚又哪裡減得了半分。不由暗自忖道,刑部的人這幾年做事愈發散漫了……
喧嘩聲中,眾人只聞得那將領狂笑道:「老子就算死,也要拖你們一個按察院的狼……」
只見一個文文靜靜的清秀男子從他身後走出,將還染著血污的劍收入鞘中。向仍自微笑著立在那將領屍體旁的劉名躬身道:「大人受驚。」
接著身形一轉,來到那死囚面前,柔聲道:「你有何冤?」
一官員俯身笑道:「大人不必多慮,只是連著幾月,處決人犯都在僻靜處辦了,免得有駭視聽。只是今天這人有些身份,宮裡說了要明正典刑,示民以正,這才到了景陽門。百姓已經好久沒https://m.hetubook.com.com瞧過這種熱鬧,自然都湊了過來。」
思宗此人,雖暴虐不堪,卻不是糊塗之輩,當年便新設了按察院,統管了六部事務並司監察之職。只是當朝可用之人實在太少,便從刑部天牢中借得了門人之制,如此一來,既可免去事務繁冗中屬官場流程的那一部分,又減去了一些附設官位的設置。
「全身而退?談何容易。」易二堂官苦笑道。「這朝中上下,恨你我入骨的人,何止上千?你我敗人家產,滅其宗族,下惹人怨,上干天和,喪盡天良的事乾的還少嗎?」他眼神之中益見疑惑,輕聲問道:「上天會給我們一條活路嗎?」
「大師兄,您的意思是?」
不料台正中的囚徒被取出口中布團后,並未如以往的死犯那般搶著一口飲盡,貪這人世間最後一點生趣,反而奮力掙扎,想站起身來。身旁的衙役拿著刀把木棍使勁敲打著那人的後背,那人卻勢若瘋虎,半點不肯屈膝。紅台四周圍著的人群一見有熱鬧可看,更加地鼓噪起來。
兩個老人相伴而立,良久無言。半晌后二堂官方訥訥道:「這等大事,難道不告知莫大人?」
二老笑聲之中,似將今日這不期而來的震驚化解了不少。弋中欣卻忽地記起一事,問道:「你我二人一走,固然洒脫,大老闆那裡如何交待?這院中瑣碎之事總要有個交接吧?像雍州布政使彭御韜侵佔神廟廟產,為其祖母修墓一案;還有御史梁成誹上一案,太后一直沒有開口……這麼多亂賬,底下那些小的,能弄的清?」
劉名任監斬之職已有數月,從最初的一絲畏懼,或是隱隱一種興奮,到如今早已變得麻木,臨死之人的種種情態也都一一看在眼裡。此時見這死囚如此,不由一笑搖頭,暗自嘆道,似這般,待會兒挨刀之時只怕更無痛快可言。
「你說的是……是映秀鎮?」語氣間竟滲著一份恐懼。他似是想擺脫這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懼意,走到廳邊,讓陽光灑在自己身上……卻感不到半分暖意。
莫磯聞言納悶,心道你小子這次上前營的一干文書都是自己辦的,若有事自然有辦法寄書與你,怎麼倒要一個小姑娘家轉來轉去。正待發問,卻見江一草緊張地盯著桌旁的長凳,而春風正一邊打開包裹,一邊嘴裏嘟噥著:「出門在外,事頭多著了,可別忘了什麼。」
「當年我帶著你去了紅石,雖然挨了兩掌,但事後想來,實在是大大的得了便宜。據三年後死於咯血的二師兄說,那一役打的是驚天動地,鬼哭神嚎,映秀鎮上石板路都被血染的烏黑,幾年後方才褪去。不只我們院中七名筆死了四個,損了兩個,十四郡和神廟內堂的高手更是死傷難計,聽說空大神官這十年裡住在一個茅屋,半步不曾下山,便是心傷當夜之慘劇。你說說,天下精英盡出,卻仍是如此慘烈,若真是此人的後人,又豈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由景陽門往西頭去,過朱雀大道不足百米,便是京師中赫赫有名的國史館。幾百年間,中土王朝的大臣們若是有何錯失,殿上應答又難合君意,便會被押下那數百米的御階,出內城,由朱雀大道而南,至路口而分。若聖眷仍存,便會押往國史館,餘生中做個不上名冊的編修;若聖意難返,便只有送往景陽門,往來生去了。是以京城中有一說:「朱雀之下,右為生路,左為死關。」
唐俸斌嘿嘿一笑,滿是譏意道:「這些人便是天下了嗎?如果只是這些人……」卻也不講完,只是揮了揮手,復又進入沉默之中。
江一草一笑接過,道:「斟酒時,須滿十分,你這心意倒是足得很。」眉眼間受用得很,卻不料桌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伸手接過,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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