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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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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亂彈 開篇 何處庭院易春風

琴亂彈

開篇 何處庭院易春風

江一草愕立於堂,半晌後方訥訥道:「易姨,您這是當真?」待看見易夫人輕輕點了點頭,轉而無措道:「春風還這麼小,您就忍心……」
她眼中迷濛一片,望著那秋日朗月,喃喃道:「我最怕我哥呀,你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他本來沒什麼理由對我這麼好,所以我很怕他以後不對我像以往那些年一樣……」
易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師姨。
易春風有些驕傲地想著,哥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哩?世上有誰能真正看的透他呢?帝師的唯一傳人,不思報仇,卻在這世間打混,看著是庸碌無比。只是一直牽著江一草衣袖走遍天下的春風才知道,這十年裡,他們究竟做了什麼。兄妹二人在東都救了強娶後母,被斬的渾身傷透的東都世子宋別;在茂縣指點了飄零一生,血洗破軍山寺,被西陵神廟發玉牌通殺的左劍冷五;又過了兩年還機緣巧合地在茂縣認識了另一個大人物。是巧合嗎?春風每每想起這些事情,便會微笑浮上面來……世上哪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誰知仍是料錯,自那日後,江一草紅著臉進出布莊的時候,袋裡買的貼身衣物卻由一人變作了兩人。
這是她對自己親生母親說的第一句話。
老實少年搖了搖頭:「朝廷既然動手,肯定有名冊,會清出來。」說話很是簡單。
但在易春風眼裡,絕不是這樣的。
先前那稚氣少年聞言把嘴一張,做出極欲作嘔的模樣,壞壞笑道:「我還以為哥你是可憐弟弟我身上熱,才要去洗的,原來還是在懷念那八日啊?」接著轉向那面容平靜的少年道:「不過西哥你也不要老是擺出這麼一副小算命先生的樣子好不好?」那個被他叫做西哥的少年一笑,也不理他。
因為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每當人們深夜入睡,或圍爐茶話的時候,哥哥便會輕輕為自己掖好被角,生好火盆,在炭火旁擱下盆清水,再把那木門稍稍敞開個口子,方便透氣,然後從懷中掏出本書,坐到門前凝神練氣,卻不忘以自己並不厚實的身軀將那屋外的風擋住。
不知過了多久,形單影隻的少年開始在破廟裡嚎淘大哭。
少女易春風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著。
北城知書巷中的小院里,早已洗去當年青樓脂粉的豐兒,正等著相公劉名從公爺府里回來,知道這種場合定是少不得飲酒,於是她熬了罐醒酒粥,份量頗足,想來也是備了何樹言與鍾淡言的兩碗。
江一草一愣,心想從易宅至城門不過百十步路……忽又想起,從今天起跟著自己身旁的不是別人,卻是個稚齡的女童。想著前路之上,自己這少年帶著一女童,卻不知會遇著何等故事,不由苦笑難止,無奈何搖搖頭,輕聲道:「來,哥抱。」
而且似乎很湊巧的,江一草在乎的,是她自己的親生女兒……並不湊巧,這其實是十年前就已經被她算定了的事情。
「哥,西哥,我不要老老實實呆在師姨那裡,我要跟你們去。」阿草輕聲道。
※※※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白衣人似乎才發現這院間另有旁人,轉身看著少年並春風,恨恨道:「你們也是易家之人,為何她死了,你們卻沒死?」手腕一翻,劍氣淡淡送出,迅即籠著幼而無力的二人。他心中對長盛易家有大恨,雖不至於要這兩個孩童性命,但重傷之餘含忿出手,用力也是頗重。
「你為何不問問春風怎麼想的?」易夫人面上此時看不出絲毫表情。「春風,你願意隨著阿草走嗎?」
小謝呵呵一笑道:「俺們是寓居中土,這些事情還是輪不到俺們操心。」忽地面色一沉,道:「但若有誰想阻了俺與春風之事,哪理他是什麼莫磯莫公子,還是富甲天下的易家,哪怕是他中土朝廷,也阻不住俺亂來!」
白衣人面上驚詫之色漸起:「少年人,你是何家弟子?」卻看見那帶著幾分神秘的少年身後,一個小丫頭紅卟卟的小臉怯生生地露了出來,細聲細氣地說了句:「你是扶風哥嗎?」
老實少年又搖了搖頭,似想說幾句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沉聲道:「就按著先前說的辦,此一去,不在乎能否報仇,倒是大家要各自先求個活路出來。」轉而向那最小的少年說道:「阿草,你是我們兄弟當中最小的一個,日後你要走得遠遠的,切莫再招些什麼事情上身。」想了想又道:「把你送到師姨那處,應該是安穩……」上前在他的頭上摩娑兩下,面上全是憐惜之色。
還好,易夫人一向很清楚江一草在乎什麼。
江一草回答道:「哥功夫沒練通,怕把人打死了。」
小孩子本來說話就慢,這一長句更是囁嚅了半天才說完,江一草胸中卻早是溫潤一片。他抬起頭來,笑著對易夫人說:「夫人好強的性子,好執著的手段。」
「還記得那時我也不過比春風現在大上幾歲,整日里便是賴在這荷香院里,聽著姐夫為姐姐吹簫,家裡人怎麼趕也趕不走,唉…m.hetubook.com.com…」婦人忽地一聲嘆息:「奈何我易家女子,生就命薄,姐姐遇著他不過半年,便撒手塵世。」
「帝師唯一的傳人啊,想來定不會就此銷聲匿跡了……」
西涼小謝已經是第四次被易府家丁頗有禮數地擋在門外。
蘭若寺里的僧人此時已經架好了那重重的撞鐘木,為晚間的子時鳴鐘做著細緻的準備。皇城內,那位少年天子卻瞧著城南的方向,心中想著:「您應該聽那鐘聲聽的最真切吧?」
「小侄不敢不依師囑。」不知為何,江一草似乎並沒有告訴這位易夫人,從映秀鎮上逃出的不僅僅只有自己一人,「先生門下,現在只有我一人了,本應不惜一切,為師門復讎。我也知道若此舉讓天下人知曉,定怪我這小孩行事怪異乖張,只是我要做的事情,本就不會如世人所料。」
「新市。」
因為她記得二人初到茂縣時,被街上的混混兒欺負,哥哥總是能忍就忍,直到有一日,還是孩子的她提著個籃子搖搖晃晃地去張嬸那裡提菜,卻被橫行街里的牛三一巴掌打翻在地……看著哭哭啼啼的小丫抹著髒兮兮的小臉走回家裡,江一草第一次動怒了,於是取了個布條將自己右手牢牢捆在腰間,便出門去。
少年的手忽地緊了一下。
少年聞言一愣,不解這五個所指何意,忽地大悟,尷尬一笑應道:「春風羞的好,哥倒實在不是寫這些詩文的材料,短短几句里倒有了五個雪字,真是生生毀了惜雪的意思……」面上不由赧色大起,耳根發熱,倒將這冬日寒意盡比了下去。
江一草咧嘴露齒一笑,深深一躬:「先生當年初入中土,便遊歷各方。我也想學上一學,這幾月來虧了易姨多般照看,侄兒實在是感激。只是住的久了,也怕有些不便,我想明天還是走的好。」話語落處,少年人也慢慢退出樓去,只留下那不過三十余歲的貴婦人撐頜凝眉,滿腔心思全在想著這少年心中究竟是在想著些什麼。
江一草那些日子里正在頭疼春風的事情,因為小丫終於大了,慢慢顯出個清秀姑娘家的模樣來,而少年雖然也是經事日多,日見沉穩,卻畢竟還是歸在那粗魯男子一類中,有許多女兒家閨中事情如何操得了心?好在來了阿愁,他心想,這下終於不用發愁……
不料傳來了婚訊,雖然尚是風傳,但春風知道,母親這次是下定決心要讓自己的兄長淌這京中的渾水,於是小姑娘馬上寫了封信,信中寫著:「惡婆娘已至,但京中一切尚還安好,哥速與阿愁姐往望江,小妹來年春后必至。」
長盛易家商鋪遍於天下,不論這兄妹二人走到何處,隔不多時便會被人尋著,夫人也時不時地送些銀錢來,可說衣食無憂。但生活里瑣碎事情如此之多,又如何是一個少年所能承擔,所能忍受?雖然江一草或許真有些特殊的地方,一一都承擔了下來,漸漸地,當年那個在石岩壩村嚎淘大哭的少年肩闊了起來,眉直了起來……只是面容不知為何卻模糊了起來。
易夫人看著他反應,似是有些欣慰,續道:「神廟勢大,若要以一己之力報仇,怎生容易。前些日子我給你說的事情,考慮的如何。」
十二歲的少年啊,帶著那小姑娘……
因為她還記得在東都城裡,二人最初住的那間平屋裡,是那樣的冷,冷到自己病的很重。她還記著迷糊之中的自己見著哥哥熬了罐雞粥,卻不知如何餵給自己,於是將雞絲送入嘴中,細細咀嚼著,一直到成了糊狀,才準備用嘴過給自己。
西涼小謝搖搖頭,心道易春風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
時光就像東都城外原野上吹來的風一樣,雖不狂烈,卻永不停歇。新皇即位不過半年,在聖太后的用心收拾下,天下便已回復到原有的平靜之中,市井中人飯後閑談的話題,也不再是喪心病狂的帝師卓四明在上年五月間犯下的逆天之罪,也沒人再會帶著少許猶疑的神情談起西營大帥舒無戲的死訊。
一陣嘈雜聲后,十數人手持兵刃從前院趕了過來,卻愕然見著家主的掌上小千金與那在這院中居住半年的神秘少年客人正嬉嬉哈哈地打鬧著。
躺在草堆上的西哥笑了笑,坐起身來,摸了摸阿草發紅的臉,拍拍他的肩,從他懷中掏出把銅子塞到自己袋中,口中哼著:「阿草啊,還記得以前我們四處偷東西吃的時候,大家最饞的是什麼嗎?就是那蘿蔔燉羊腿肉啊,不要哭了,去師姨那兒,有的你吃的……」復又笑了笑,施施然出廟而去,轉眼間不見蹤影。
她所不記得的是,少年江一草看著面前紅暈大泛的小女孩,直覺得是如此乾淨純美,想著這雞絲過了自己之嘴,一時間卻喂不下去了,呆立半晌,才悟出了個法子,用了家裡所有的筷子攏到一處,使勁地在罐里攪著,好不容易才弄成了糊糊,才又熱了熱,用調羹小心地喂到妹妹嘴裏。
輕聲念道:「世上獨m•hetubook•com•com一無二帝師卓四明的徒弟!」
阿愁姐是個殺手,只是很奇怪,自她從小東山來到中土后,便沒接過一單生意。無奈何啊,名分註定了,她是哥哥的僕人,自然接不成什麼生意了,只是如此一來,就少了好多賺錢的機會……春風或許是稟傳了她易家世代為商的天性,小姑娘的小腦袋瓜里總是喜歡想著這些在江一草看來古怪之極的東西。
「你可知他便是那神廟知秋先生的弟子?」
大年初一的京師,城中一片空濛,老樹斜枝在朱雀大道的兩側胡亂伸展著,蘭陵場上一如以往般空曠寂廖,城中的百姓正行色匆匆地往那溫暖家中趕去。
老實少年嘿嘿一笑,慢吞吞地說道:「在茅坑裡泡了八天,現在想起來我都覺著噁心,不多洗洗怎麼辦?」
「這如何使得?春風還這麼小,再說我也不過一個少年郎,哪敢……」江一草滿臉惶惑。
便在那件事後,兄妹二人認識了那個冷冷的少年,後來才發現原來是位冷冷的少女,阿愁。
江一草那年十二歲。他是映秀鎮上被帝師卓四明收留的孤兒中最小的一個。或許正因為這最小二字,所以當鎮破之後,他沒有湮沒於人世紛雜之中,而是老老實實地來到了長易,尋到了天下第一富商易家。
※※※
十年之後,江一草帶著阿愁去了邊城,主僕二人過了好生散漫隨心的兩年,殺手女子的廚藝也真真稱的上精緻二字了。只是苦了那被拋在京中的小妹,成天與那西城的老大符言混在一處,百無聊賴地打理著布鋪,或是流連於屋檐之上那彌散半空的酒意之中……
十年之前,江一草還是映秀鎮上那個撕了帝師書頁去蹲茅坑的頑劣少年。易春風還是易家金貴無比的二小姐,奶聲奶氣說話的女童……只是十年前的阿愁又是在何處呢?
京中無事。
※※※
這兩件事情都是大消息,與之相較,晴川那位州守泰焱被連貶七級,往北陽守城的事情,倒容易被世人遺漏。不過東都子民本就不太關心朝中的這些事情,那些事情畢竟太過遙遠了。他們最上心的是城內新開了家商行,抱負樓。這樓子開了不過數月,明著暗著,便將長盛易家的生意搶了大半,暗底下有消息說樓子的東家與本城的勞親王有說不清的關連……
而此時京師南城易家大宅的側牆處卻有個人影輕飄飄地飄了出來,在空中出奇地一折,一掠而過長街,隱入樹間不見。如此高明的輕身功夫,實在是驚世駭俗。若燕七能瞧見這位身背包裹的黃衫妙齡少女的驚人身法,定會想起在細柳鎮中江一草指逼天下第一劍時,那有若斷蔦一般的場景……
廟裡那缺腿坑面的香案旁零亂堆了些雜草,草上還有兩個少年正靜靜地躺著,身上都有些破爛。其中一個看著年歲稍要大些,一臉老實模樣,連眼神里都看不到半點渣滓,半晌後方訥訥應道:「要不要再去洗一道?」
※※※
「身是稗草,偏攜春風。」
或許正是當年的記憶過於深刻,易春風現在京中開著一間門臉不闊的綢緞鋪,現在不需要兄長紅著臉去買,她是老闆。
他輕輕將春風摟入懷中,打著傘,慢慢走出了長盛城。原野之上,冰雪覆地,他雖然年少體單,但畢竟是身有武功,也不覺得如何難走,只是抱孩子不是他熟習之事,自然是分外小心,左臂輕輕攬住女童身子,將她的小腦袋擱在肩膀之上,腳下也是慢慢行著。
「阿愁姐?」春風想著又笑了。
眾人口中講的是那位肝膽可昭日月的當朝大儒蕭梁蕭先生辭去了朝中職務,有人暗中猜測,會不會是這位帝師之箸在友情與大義間選擇了後者,卻又傷于當年老友紛紛棄世,從而看透塵事?又過了幾日西陵傳來消息,那位西陵少神空幽然不知為何選擇入茅舍隱居。
他緩緩抬起頭來,尚未全脫稚氣的面上竟是閃著無比的驕傲:「我不願意處處按著世上所謂的道理行事,要知我可不是別人的徒弟,我本就是……」
正在寬慰之時,聞得院前正堂那方傳來一陣極急促的劍聲,聲音連綿不絕,毫無中斷,間或伴著有人呼痛之聲。少年拉著小女孩的手,眉間現出幾分與他年齡極不相襯的凝重之色。又過了些時,只聞空中一陣破風聲起,呼呼作響中,一全身白衣的劍士,不知何時來到了這罕有人至的後院。
「年祭?」少年這才記起,原來今日是易家家主長女逝去一年的日子,只是不知為何街上氣氛如此緊張,又見身旁的小丫頭眉頭一擰,嘴巴一扁,似要哭了出來,連忙抱起來寬慰道:「別哭啊,姐姐是到天上去了。再過些年,說不定咱們都要去那兒……」
西哥搖頭道:「難道你忘了鎮上那些人的死狀?手啊腳的都不知飛哪兒去了,有的屍身還著了火,哪裡弄的清楚。」忽的幽然嘆道:「倒是涼哥,去年先生送他去了淡水先生那裡,待此事傳遍天下后,以他的性子,www.hetubook.com.com只怕是要吐血的。」
春風知道他是在練武,只是小姑娘當時並不清楚,為何江一草對於練武有如此的執著,直到很久以後,江一草才告訴她:「想活命啊,就這麼簡單。」
也不知走了多久,江一草漸覺身上的春風小丫不再左右磨蹭,耳畔聽得她的鼻息也是頗為安寧,想來是睡著了,如此方安了些心。少年似乎覺察不到前路艱難,反是左顧右盼地欣賞起雪景來,他看著眼前雪籠野道,忽地想到這皚皚白雪若到了雪停之日,必將隨著那行人踐踏,烈日曝晒,化為泥水一攤……美景化為污物,倒是最讓他不喜之事,想到此節,不由學著鎮上那些自軍中退下來的老文書口氣嘆道:「世人可知惜雪的道理?」
而想逼那個寧肯在沙原上聽聽小曲,抿兩顆鹽漬青梅的小司兵出手,就必須知道他在這世間最在乎的是什麼。
西哥忽地坐了起來,抱臂當胸,似極了京中那些老夫子的模樣,淡淡道:「我算了一下,朝廷幾十年來收剿要犯,勢頭都過不了三個月。何況這次根本沒人會想到我們三個會逃出來。這已經是七月底,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了。」
西城老大符言正忙著澆灌賭坊後院里的那幾盆亂七八糟的花,他並非養花之人,但聽聞杜老四最近忙著練書法……
「春風,是哥的春風,不是易家的春風。」
「就在此地分開吧。」那位西哥靜靜說道。年紀最大的老實少年點了下頭,嗯了一聲。最小的那位面上又是笑意一現,嘿嘿兩聲,卻不言語。
「嗯,娘親,春風願意的。」女童用力地點點頭。
※※※
此後的十年裡,江一草帶著小妹這在塵世里遊走,于東都城中聽嗩吶,于奪情河畔笑蓮子,過西陵而不入,往高唐卻止於茂縣。停停走走,游游歇歇,少年的一襟衣袖旁始終有著一雙小手用力地拉著。
當年映秀鎮中一少年,將問天下何處庭院易春風……這便往京師來了,可還有出去的那一日?
不知道別人眼中的江一草是何等模樣的人。
「商人無情。」當易春風牽著江一草衣袖長大后,就已經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後來的她,自然明白母親為何會捨得讓自己隨著當年的少年在這世間顛沛流離,於是愈發地不忿。
江一草垂頭不語,心道原來是先生的遺物。
只是不知為何,老實少年的面上那般黝黑,卻也掩不住那一絲悲痛之意。平靜異人的西哥靜卧草上,面上淡淡微笑,袖角卻在不停顫抖。還有那年紀最幼的少年一直嬉笑,卻在講到「八日」二字時,聲音不期然沉了一下。
易夫人又嘆了口氣:「知曉你性子剛,不願意委身事仇,但不如此,你家先生之仇如何得報?」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個極大而化之的人。
「春風的兄長,她最在意的人物。」一絲莫名笑意浮上他的面龐。「老龍,由吾邦入中原,回京師,哪處是必經之地?」
※※※
他在長易已經住了半年,但今天卻是第一次走上這荷香院的小閣樓,只見樓中欄畔似隨意擱著些花草,卻讓人覺著很是順眼,在這寒冷冬日里,平空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樓中是些極簡單的一些擺設,烏幾紅案,布幔垂簾,只有牆上用黑絲絡子系著的一枝洞簫很是引人注目。
「今日你可見著那易太極了?」
※※※
「我是你的女兒,不是你運用的籌碼!」
雪徑之上,只聽著少年懷中的女童吃吃笑著,清脆笑聲中夾著含糊不清的幾句話語。
「我叫春風,易春風。」小丫頭不知為何笑了。
※※※
春風小丫坐在桐尾巷民宅的屋脊上,手中提著一罐美酒,醉意微上,用勁一拍老實蹲坐在一旁的那年青人:「知道本姑娘在這天下最怕誰嗎?」
「這是……」已經打好行囊,系好腰間布帶,正準備向易夫人告別的江一草,滿臉詫異地看著春風這小丫頭搖搖晃晃地走到自己身旁,隨著那兩條細細的小辮一同到來的還有她背後那精緻的小包裹,以及身上一副乾淨衣裳,竟似極了那些即將遠行的大人模樣。只是這麼五六歲的小女娃,粉雕玉琢一般,再配著這身縮小了似的行頭,看著只是引人憐愛。坐在錦凳上的易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要遠遊,帶著你小妹好了。」
「小兄弟心倒好,只是可知我是如何受的傷?易家的三尺翠紅啊……」白衣人有些神經質地笑笑,用手指在胸間沾了點血,伸到眼前細細看著。忽聞得院前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看了女童一眼,笑道:「今日的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扶風哥了,叫我易太極……」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個膽小怕事,怯懦的人。
帝師卓四明,初入中土,做的事情,便在這荷香院里吹簫半年……江一草想著自家先生行事,不由微笑浮上面龐。
一對不是親生的,卻是天生的兄妹。
城中最大的一處院子側落里有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正蹲在台階上發獃。院中梅株上已有薄雪,但二hetubook.com.com人似乎也沒有玩鬧的念頭,只是對著地上污濁泥水發愣,半晌后那少年才對著身旁那小女孩問道:「春風啊,今天什麼時候開飯啊?」
南城當朝一等公莫大人的府上,此時正是賓朋滿坐,剛剛從南詔剿匪線上趕回來的莫磯強抑著滿臉厭煩,在眾人之間行走應酬,一顆心思卻想著父親上午輕輕說的那番話,春風?這是真的嗎?阿草知道這事情嗎?
「好熱。」廟裡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輕輕叫喚道,扯開身上的單布褂使勁扇了兩下,見沒人理會自己,不由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白牙來。
老龍把帽子壓地更低了些,聲音也更低了些:「易家入京,只怕有大事要發生。據聞宋太后與那少年天子之間有些問題,雖然始終想不通這兩個人物之間有何不可化開之結,但清風既起,自是生於萍末。公子當要注意些。」
江一草好生憐惜地拍拍小春風的臉,輕聲道:「為什麼要跟著哥走呢?」
※※※
當易春風看著這個已有許久沒有見過的貴婦人時,不知怎的想哭,但暗自告訴自己,死也不能在這人的面前流下一滴淚來。
「先生說過,如果他有事,不得為他報仇。」江一草話語更是簡單。
中土世新元年,七月。
夏日,新草,破廟,少年,笑談。
少年只覺面上微風拂過,定神再看時,院中又只餘下那幾株粉雪臘梅,只有地上幾滴血漬才讓人記起,方才曾經有那樣一位劍客來過。
他無奈一笑,轉頭問著那僕人老龍:「這叫什麼事兒?」
白衣人聞得這小丫頭喚出自己姓名,又是一驚,仔細端詳著少年身後那張小臉,愈看愈是出神,目光漸趨柔和,走上前去,蹲下身來輕聲問道:「小丫頭,你是誰?」
這位牧場少主,寓居京師的謝曉峰眉毛一豎,嚷道:「車發新市去也!」
這便是易春風與江一草。
當失去了朝中助力的長盛易家,頗為鬱悶地關閉了最後一家店鋪,自東都全盤撤出時,小姑娘易春風已在東都住了好幾個月。
春風小丫已有醉意,吃吃笑道:「誰執手扶筆教我識字?誰溫言憨笑逗我一樂?誰為我買的頭件小袖對襟衫?誰為小妹扎的花冠?誰為小妹我點的畫彩木屐?……嘻嘻,還大了……」
「春風,易春風……你是阿梅的小妹是吧?你姐姐在你面前提過我?」白衣人忽地喜色大上,哈哈一陣大笑,幾滴淚珠不經意間自眼角滑落。
白衣人胸間受創,鮮血漸漸渲染開來在那素白的衣衫上,似極了臘梅殷紅模樣。只見他柱劍于地,雙眼平靜地看著院中的那粉雪碎梅,口中喃喃道:「又見梅花開,可我還是回來遲了。」
他蹲下身來將春風脖頸上的毛領細細攏好,把小丫頭那頂可愛的裘帽往下壓了壓,支起那把有些沉的大棕傘,拉住那有些微涼的小手,輕輕握了一下,道:「春風,我們走吧。」
商場之爭,其實便是朝局之爭。因映秀而沉淪的易家,此次出手,必然要以映秀為引,雖然世人還無從得知那婦人心中是如何盤算,如何敢於正面挑戰手控天下的那位太后,但她自己清楚,她需要一個人的幫助,一個叫做江一草的小司兵的幫助。
沉默半晌之後,易夫人盯著面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氣后輕聲問道:「那日後你意如何?」
「嗯。」小姑娘輕輕應了聲,然後有些怯懦道:「可春風腿有些酸了……」
除了映秀鎮那件事。
江一草搖了搖頭道:「我不去西陵,我也不入京。」小小年紀,面容卻是萬分篤定。
由長盛北門而出,便是通向東都的官道。江一草牽著春風的小手,慢慢行出城門,只見面前雪花漫天飛舞,洒洒揚揚的毫無停歇之意,風卷粉雪,似在空中扯開無數層的紗屏。許是易夫人交待了的緣故,城門處沒有幾個行人,只有斜扯著的茶鋪雨蓬在風雪中呼呼作響,因而更顯得寂寥空遠。
「唉。」少年摸摸肚子,拉起春風小丫的小手,慢慢走到院牆處,踩上閑置在那處的石鼓,從牆上探出頭向外望去。他見院外街人行人廖廖,只有一些精壯漢子穿來行去,面上分外凝重,不由訥悶道:「這又是怎麼啦……」忽覺得手背上被春風輕輕搔了兩下,連忙低頭看去,聽得女童輕輕說:「今天是姐姐的年祭。」
易夫人將手一揮:「既然少年郎都有遠遊的志向,想來你對自己在這世間存活的能力頗為自得,帶上她……反正都是孩子,一塊去打混吧。」說著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
第二日清晨。
一個婦人清麗聲音響起:「閆姑,帶小姐卻吃飯吧。阿草,上來說點兒事。」
春風抽泣著問他:「哥哥去做什麼?為什麼要捆著自己?」
畢竟是少年心性,想著自己似乎也能出口成章,江一草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卻察覺懷中的春風小丫已醒了過來,正一臉認真地扳著小手指頭,細細數著:「一個,兩個……五個。」然後抬起小臉,笑眯眯地說:「哥哥好厲害,有五個。和*圖*書
小女孩極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說道:「因為哥對春風好啊。晚上春風困了,哥講故事,白天哥陪春風玩。哥對春風比誰都好啊……」忽地湊到他耳畔輕輕說道:「其實春風也不想走啊,但娘親說哥哥要走了,以後就見不到了,春風可不想這樣……」
少年將春風小丫往身後一拉,雙手攏在胸前,比出個奇怪的手式,只聞得嗡地一陣輕響,院中勁風大作,梅株之上染著的薄雪簌簌地被震了下來,灑在泥地之上,粉粉地鋪了一層。
易夫人見他盯著那枝簫在看,不由一笑道:「知道這是誰的簫嗎?」不待他回答,從牆上將簫取了下來,放在手中慢慢摩娑道:「這是姐夫二十幾年留下來的。」
冬日里的長盛城,仿若籠一陣煙氣之中,雪是斷斷續續地下著,卻總是不如人願地漸落漸化,始終積不起來。無院中積雪助興,自然會掃了雅士吟詩之趣,但對於那些嬉笑孩童來講,地上無雪才真真是極大的不自在,雪仗不能打,雪人不能堆,只有那鄰家小女孩的衣領口,倒是躲過了被塞入冰雪之厄。
他沒有打死牛三,只是牛三一幫兄弟外加後來趕過來的衙役都被打的半死。這件事情的後遺症便是,眾人見這瘦削的年青人出手毫無招法,倒頗有幾分蠻力,於是被茂縣的官府拉進了那巡查司外圍。
忽地咳嗽兩聲,身子劇震,胸口上的那道血花愈加鮮艷。
那小女孩不過五六歲大,聞得他發問,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奶聲奶氣應道:「不知道啊,小丫肚子也餓了。」
※※※
「公子無須激動。」老龍也是一笑,「一切事情還在發展之中,倒瞧不出眉目,細細瞧來,這些天易家的所為,全是為了那個叫江一草的人物。公子可曾聽說過此人?」
那少年也是古怪,見著這白衣人狀若瘋魔也不怎麼吃驚,反而關切問道:「這位大哥受了傷,還是先治一下吧。」
好一副天真爛漫的畫面。
易夫人端茶的手一頓,心想這少年果然聰明異常,這一下便想通自己的用意。不由笑意自唇邊泛起,暗道我將這唯一的寶貝女兒放在你的身旁,想日後不拘你在何處,總不好不報知易家一聲,斷了我母女之情。
那一年,天下並沒有什麼大事。
「他懷柔天下,自然當如此說……」易夫人面色漸寒,「但你身為他的弟子,如何能真依此言?你又如何當得起這個孝字?再者這天下本就是骯髒的天下,你也莫以為這些手段陰晦了些,若不是朝廷使的好手段,五月十九日映秀慘淡一夜,怎麼會就你一人逃了出來?」
忽成一詩:「某日雪落北城冬,亂絮沾衣色不同。揮袖花飛入雪盡,莫化春|水徑向東。立雪不與曾門同,笑看滿院雪自種。故人來探怒不應,恨看雪上現人蹤。」
十年之後,長盛的易夫人終於又一次的來到了京城。在與抱負樓的爭鬥中隱忍了十年的易家,終於要出手了。
只是這位惹人憐愛的女子並不知曉,信是出去了,卻被她那手眼通天的母親大人換了內容。
世人眼中的江一草是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
長盛城外二十里地,石岩壩村某破落廟內。
今夜頗多感嘆,不知如何繼續了,這是我頭一次在映秀文中夾上自己的話,不過確實是有些感嘆啊……
破廟之中一片沉寂。
躺在他身邊那少年卻是一臉平靜,微笑應道:「這兩個月里,你逼我們洗了多少次澡?這一路逃過來,是逢山過山,遇河卻是跳河……你不嫌麻煩,我倒要珍惜自己身上這皮肉。」這少年年紀不大,偏生談吐穩當,一副篤定神情。
咯吱壓雪聲中,少年走的格外小心。
她不知道母親有些什麼打算,也並不清楚當時在邊城之中,那位小司兵終於被母親托出了泯泯眾生。她看著房中精緻的物什,坐在那面明黃銅鏡前,撐頜想著,以哥哥的性子,任你如何將他放到風口浪尖上,他總是能划著小船兒,輕快地靠岸,何況現在船上還有阿愁姐……
「啪」地一聲脆響,老實少年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下去,反讓他自己愕立半晌,忽又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嗡聲嗡氣道:「我們是去做事情,你個小孩子管什麼。」然後頭也不回地從破落廟中走了出去。
只是母女名分仍在,於是桐尾巷的舊宅不能住了,易家二小姐頗為老實地搬進了京師南城易家那處大宅子里。
但在易春風眼裡,絕不是這樣的。
小姑娘心中永遠無法體諒自己的母親將自己一棄便是十年。只是小姑娘現在已經是驕傲的易春風了,她隨著江一草輾轉天下,習武識字,不是為了在這十年之後撲到那婦人懷中覓那或許本就不存在的一絲溫情。
西涼小謝在一旁靜靜聽著,卻不自覺想起在某處聽著一段曲子詞來,「你自那遠方的鎮子上趕來,便是因為有個孩子在雪地上等著你呀……」
但在易春風的眼中,哥哥永遠是那樣睡眼腥松的憊懶模樣。
「回姨的話,看見了。」江一草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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