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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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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亂彈 第四章 麻衣

琴亂彈

第四章 麻衣

江一草餘光里瞧著那些本來滿面慌張的行人,此時已是面容鎮靜,心知終究自己被這些人的演技瞞了過去。只是此時面前有凌厲劍光,身周是無數毒釺,卻又哪來得及悔?
江一草哪裡受得了這些,急忙溫言將他勸了下去。
停了晌,忽聞得那邊廂房裡響起來一個聲音:「敢問是何方貴客?這般瞧得起我兄弟點的美酒。」聲音不高,卻透過木門讓眾人聽的清清楚楚,而且並不刺耳,足見功力深厚淳正,光聽聲音覺著那人年紀不大,偏又極為沉穩。
只聞得嗤嗤數響,圍攻他的諸人便被彈了回去頹然落地。眾人腳踏上了樓板,卻仍是抗不住腕間踝上那股勁力侵襲,身子向後便倒,強自伸腳撐著,只聽著蹬蹬一陣亂響,竟是頗為狼狽地齊齊退了五步。
衣著華麗的貴公子,一身便服的莫稗將,若有所思的謝侍郎——名動京華的四公子,此時卻有三位出現在這天香樓里。
「你知道我這人,不沾家蔭,不承父澤,現如今能有這身武將行頭,全是我一刀一槍,在陣前廝殺換來的。」莫磯靜靜地講著:「你也知道朝野上下對我莫家是如何看待,也知道按察院在這世間的口碑如何。正因如此,我自降臨這世間起,便受到了更多的關注,更多的尊崇,更多不請自來的諂媚,恭維,便利,令人噁心的氣息的包圍,自然隨之而來的,想必是更多的腹誹,不過我並不在意……並不在意!」話雖如此說著,這最末幾個字卻是吐的異常艱澀。
堵在街中的人群並不驚慌,果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只是此時被圍在中間的幾個孩子露出稍許驚惶之色,還有個全身上下罩著麻衣的漢子動了一動。
※※※
月光如水。
不是懼怕,而是一種挫敗感。
他所能做的,只是像兩年前那樣,向著馬車離去的方向一躬身。
「謝大人一心為民,官聲素來甚佳。此番微服出訪邊城查實望江郡走私鹽一事,功在社稷。本爵為您向朝廷請功,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大人何苦堅辭?」
甫一落座,熱手巾,各式茶點,便轉風燈似地傳了上來,江一草天性淡散,莫磯則是這種場面見慣了,二人也是受之若素。只是江一草想著已是飯余,茶點是不敢多吃的。倒是那小廝在旁招呼的實在過於殷勤,讓人頗為不耐。還好過不多時,只見一個朱衣朱顏的老者急沖沖地走了進來,一邊抹著滿頭的大汗,一邊嚷著:「怠慢,怠慢了,尊客莫怪。」
一個極溫和,極平靜,卻掩不住一絲古板之意的聲音從門板之後透了過來:「阿草在家嗎?」
「非下官孤耿不通情理,只是……只是邊城之事,如今尚無定論,斷不敢說到查實二字。況且此事本由按察院主查,下官當日也只是適逢其會罷了。如何敢貪此功為己有?」謝仲歌自然知道面前這位貴公子心中打的什麼盤算,只是自己一心為民,上拜天地,下拜君親,如何願與這權勢薰天的東都按察院一路走的太近,何況最近京中流言如風,自己也有所耳聞。
下方的西城人群中抬頭愕然。
十年來雙泉劍首次相逢,未聞劍聲,卻已兩敗。
阿愁從他懷裡離開,將肩上秀髮攏了一攏,盈盈拜道:「公子過慮了。」
好一句頌聖之語,卻是嘆著氣道出。
※※※
「阿草,過來。」
嘯聲,不是簫聲,也不是哮聲。
那貴公子似乎不知場中發生了何事,也不好開口,只在聽得謝仲歌那聲江司兵后,似無意間看了江一草幾眼。半晌后,從宋綱處聽著方才的事情,鎮靜道:「原來如此。本爵屬下行事有虧,還望莫兄勿怪才好。」向著莫磯拱拱手。
謝仲歌見他語調漫涎,卻又不好指責,只好默不作聲。貴公了似方醒過神,解嘲般翹起唇角一笑,拿起細耳酒壺自斟,卻發覺壺中已磬,輕聲向門外吩咐了一聲。
江一草上前,見莫磯倚坐在車中,帶著倦意——只是倦意,而無一絲本該有的醉意的雙眼望著自己。
江一草半垂著眼瞼,雙手背在身後,在這數十人形成的人流中慢慢挪著。人流如水,卻自有其所向,他只覺身前較松,身後卻是被那幾個孩子擠著向東而去。
江一草驚道:「果然好酒。」接著嘆道:「不知道你是怎麼把他們嚇住了,連這本是進貢宮中御用的曲沃匏也端了出來。」
謝仲歌不知想著何事正在出神,過了會兒方醒過神來,道:「世子先行一步,我自回家好了。」
「當真有理。」
「世子客氣。」一身便服的禮部侍郎謝仲歌淺淺應著。
麻衣漢悶哼一聲,左腿上的麻衣被割破,血花一現,染在裡間的白袍上顯得分外醒目。這絕世劍手並不戀戰,在空中幾個轉身,迅即沒入夜色不見。
他與這謝仲歌雖只在邊城見過一面,不過倒也挺喜歡這人赤誠之性,而且向來聞說此人處身頗正,加之莫磯似乎與此人稔熟,也不忌與他共飲一番。
朱掌柜聞言會意,應了聲「是」,退了下去。
「此局何意?身旁圍著的這數十人面色不定,顯然不是那等擅於偽裝的殺手,倒看著似平常百姓,只是不知為何被人操縱,趕到了這裏。主使的人意欲何為?」他一面想著,一面被人群裹著向東挪了十來步,來到了景陽門前。
奪命之劍宛若自天外而來。
只見狹窄長廊之間,拳風大作,數人分從兩側而上,踏板蹬牆,出手簡煉卻又配合默契,化為數條灰影自各方向那年輕人襲去。
那些東都家將見他應承自己身份,卻是面色一震,露出几絲敬畏之色,再不似方才那般驕橫模樣,老老實實地隨著世子爺下了樓道。
雙方對峙少許,伐府眾人中一個看著極普通的老漢咳了一聲,人群漸漸動了起來。
阿愁回頭望了望,悄悄說道:「少喝點,別讓春風看見了。」然後往他懷裡塞了一個燒泥扁壺。
「嗡」的一聲。
饒是他這幾年裡被阿愁天天提耳訓著,也禁不住這般詭秘的殺局,此時酒意上頭,不由心中一亂。而此時那執著的刺客也如附骨之蛆般跟了來,劍意大斂,殺氣反而大作,青刃作一線,死機聚一點直取後頸。
那青皮在一旁湊上話:「江爺,小的是符老大手下兄弟,那天在樓里見著您大發神威咯。這些天老大怕東城的人再來惹事,便派了小的們在這兒守著……」
江一草笑笑,道:「這自然是清楚的,東都勞親王的二子,宋離。」
此時的江一草也是難禁酒力,腦已有些渾,胸已有些悶,眼亦有點迷,舌亦有些笨,不知怎地,眼前似飄過一層輕紗,心頭一陣無措,喃喃道:「酒當快意飲且盡,客……客有可人不敢期,世事相違每如此……小二,再來一壺!」
莫磯知道他是刻意想打破二人間的尷尬,不由搖搖頭一笑道:「兩年不見,自然是我作東的。」一言畢,復又默然,眉頭也皺了起來。
天香樓的朱掌柜見東都世子一群人退走了,趕緊過來重新給江一草行禮:「小人不知方才是阿草少爺來了,多有怠慢,還望少爺莫嫌小的愚鈍。」
西涼小謝仍是一如既往的嘴貧且臉厚,日日前來小院蹭飯,不過廚間之事,倒也替阿愁春風分擔了些。易三連著幾日白天出門,到將晚的時分才回來,然後湊到江一草的耳旁不知在嘀咕著什麼。冷五仍是劍不離身,只是左右沒他什麼事,只好在院子里停停走走,胡亂遛著,但院子實在太小,往往走不得幾步,便會撞上旁人,他心中一煩,乾脆搬了把椅子,當起燕七洗碗的監工來。
「莫大少?」貴公子似有些驚喜,向著這面招呼道。
天香樓對著這二位,尤其是對著按察院莫公的公子,哪敢怠慢,那小廝以為他不滿意,嚇的臉已變色,慌忙答道:「這是曲沃匏。」
果然和_圖_書凶地。
「此言有理。」
宋綱面色更寒,冷冷從牙間憋出股聲音問道:「閣下究竟是何人?」
他聽著莫磯發話,不由一愣,慢慢將筷子擱到桌上,靜聽其言。
圓月當空,銀輝相籠,一麻衣漢如巨鳥翱于其中。
又是「錚」的一響。
「既然如此,他既然知道你與望江有關連,只怕倒要對你不利。」
只見他半低著頭,一擺手,伐府中人慢慢地向後退去。這時江一草沒有發話,冷五自然沒有動作,西城的人也不敢妄動,只得眼睜睜地瞧著這群人抱起孩子,鴉雀無聲地消失在夜色之中的巷角。
不料那小廝竟是一愣,陪笑道:「這位客倌,這酒菜是哪面廂房客人的,您有什麼吩咐?」
※※※
「好香的黃田螺!」
三河郡有三河同入海的奇觀。據聞每當秋潮之時,便會聽見那濤聲大作,尤其是倒灌入細壺河床之時,便會發出哮聲,有若海神發怒一般。
而若對著的,是望江郡里那位郡王呢?
小廝趕緊陪著笑臉道:「這可是本樓珍藏的最後兩壺,專門用來孝敬二位公子。」
月下衣衫動,巨鳥投林急,奈何秀劍一現,亂羽四飛。
「你究竟是誰?」莫磯一臉嚴肅地望著他。
江一草心道原來如此,與他隨意聊了數句,便讓著莫磯向樓上行去。
甫一落地,那些奇異的行人已將鐵釺脫手作暗器擲來。
宋綱見這小廝不識抬舉,也是怒意漸上。
熱鬧?時值半夜……好詭異的熱鬧。
此時江一草身周的孩子距他已有些距離,他自然不怕,左腳輕移向前,分指為鉗,直取那刺客腕上……可當他精神盡在此人身上時,胸腹間卻覺著一陣寒意,大寒!
「豈止是恨之入骨,他東都親王府里的人,誰不想將那個十年前強娶後母,惹得東都成了天下笑話的不孝逆子宋別斬于刀下。」江一草半帶嘲弄之色說道。
朱掌柜一愣,趕忙問道:「不知二位今日想吃點兒什麼,隔屏聽雨可是小店的招牌菜,要不要先上一份嘗嘗。還有……」
他雖笑著,實則心中難定。燕七神箭已發,冷五黑劍已現,可他三人此時所面對的,並不是細柳鎮上那按察院的藍衣社,而是……
「我們是不是朋友?」
江一草默然無語,半晌后忽然失聲啞笑,黯然想著,莫非自己真是個會為這世上惹來太多煩擾的災星?雖不信命理感應之類,可為何偏偏莫磯的感覺卻會如此契合自己的命運呢?
不期此人露了一手漂亮至極的功夫后,卻說了這樣一句話。
而今夜長街之上,一群奇異的殺手,天香樓正亂作一團的夥計,正反掌待擊的江一草,都聽見一個聲音,箭嘯之聲。
江一草不及回頭,也不用回頭。只見他左手收指攏拳,向後一拳打在刺客劍前半尺的空中,竟是不看對方劍路,不理對方手中利器,就這般擊出,這般蠻不講理地擊出。
卻見那年輕人輕輕地捏住食案兩角,讓那瘦高個兒動不得分毫。又見他緩緩低下頭去,深嗅一口,滿臉陶醉道:
可任誰也料想不到,麻衣漢的劍法竟是精妙如斯。只見他手腕輕抖,幾朵乾淨的劍花溫溫柔柔地在二人之間綻開,身子奇妙無比地避開冷五那迅雷一劍,右手微動,手中青刃已是輕輕送入了先前身受箭傷,被冷五攥著的刺客身體里。
他這一生凄苦,唯以劍為憑,不料今夜卻被一使劍之麻衣漢子,輕輕鬆鬆地將自己手上的人殺了。
莫磯聽見他那個「嚇」字,不由面上一黑。
在眾人環峙中,麻衣漢停住了離去的步伐,將手從衣下伸了出來,手中握著一把劍。那份自然的神態,就似這劍天生就長在他手上一般。
宋綱正待發作,卻聽著身後傳來自家公子溫和的聲音:「出了何事?」
莫磯欲言又止,天香樓的酒肉卻已上來了。
江一草拿在手裡輕輕一搖,聞得內里嘩嘩之聲,不由哀道:「這麼小的壺,居然也不肯裝滿?」
江一草二人這一路行來竟是默然無語,待遠遠看到天香居的招牌,他才訥訥問道:「莫少,要不要去喝杯?只是……」故作窘狀拍拍腰間道:「卻忘了帶錢。」
江一草一愣,聽得樓下那東都世子教訓屬下的聲音傳了上來:
布衣,小帽,正是西城的兄弟。
並非他天性涼薄,將當年摯友忘的一乾二淨,也不是因為自己可能會陷入某些麻煩之中,所以刻意與按察院這天生的對頭拉開距離。他只是下意識里他不願意想起此人來——因為妹妹的那椿事情——無論如何江一草也不會眼瞧著春風嫁入莫府。莫說春風現在並沒這意思,即便丫頭自己允了,但以易家與莫府當前的情狀,他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莫磯一笑,揖手道:「世子。」又向謝仲歌一點頭道:「侍郎大人也在,今日真是巧了。」
半晌后,莫磯忽地開口。
貴公子乾笑數聲,道:「既已無酒趣,那我就先行一步,莫兄盡可續戰。」轉眼看了謝仲歌兩眼,輕聲道:「侍郎大人要不要一路走?」
二人復又默然。
江一草這些天也沒什麼事,白日里跟著小妹去鹽市口的布莊看鋪子,晚上回來和幾人飲酒。符言看他們這兒熱鬧,這幾夜也是躲著媳婦常常過來,一干人在酒桌之上行令划拳,確實快活。只是如今春風在桌上看著,身為兄長的江一草當年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酒當快意飲且盡!」,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出口,只得輕嘗幾杯,聊解酒蟲之飢而已。
一拳疾出,那年輕人恰巧似無意中退了一步。
宋綱見此人出手揮灑自如,一招未出便讓自己一手下吃了暗虧,心中大緊,他一心所想便是要護著自家公子的安危,此時忽然見平白無故冒出個怪異的年輕人,自然料想對方定有所謀,此時見他示弱,更是疑慮漸生,面上一寒,輕喝道:「上前,給我拿下!」
謝仲歌萬沒料到會在此間看見按察院那位老公爺的公子,尤其是在這天香樓里,尤其是在自己與東都世子同行的時候。不過當他看見走廊中段那個端著食案,卻似乎想打呵欠的年輕人時,更是吃驚。
「自然不能是我們動手。」貴公子翹翹唇角,冷冷道:「按察院這些天一直沒動靜,雖說明知易家不可能與莫府聯手,但他們這般拖延,卻不知何意。去找那人,就說是老先生的意思。當此京中角力,無人敢動。我倒要趁著這別人以為不可能出事的時節,整出些事情來。那小司兵既然敢在邊城壞我的大事,也就莫怨我拿他開刀。」
朱掌柜方才自手下人口中得知,來人是西城老大符言的朋友。他這樓子前些天很是承了符言一個人情,事後得知符老大還為此事挨了三刀,正愁沒有孝敬的地方,此時聽說符老大的朋友來了,自然趕著來巴結,只是今夜那邊雅間也來了幾位貴客,而且實在弄不懂,那幾位貴客本應在水雲居出現才應該的,所以在那邊小心應酬了半天,這才來的晚了。他看見江一草身旁還坐著個青年,雖不知是誰,但生意場中人,自是行事周全,問道:「這位公子一表人材,卻不知高姓大名。」
他忽地轉過身來。
「高手?」貴公子想了想笑了。
江一草垂首低眉,手指在兩根烏箸上輕輕擊打著。
世事卻變了。
盡皆駭然。
不知何時,長街上的孩子已是老老實實地站在一處,將將圍成一個數尺方圓的小圈,將江一草圍在中心。而數柄極細的、泛著幽幽暗光的鐵釺,已自孩子的身後伸了出來,狠狠地向他身上扎來!
江一草雙袖一揮,只見身旁的孩子如同被春風拂過一般,緩緩向後倒去。他的身子平空生生彈起,趕在劍光落在人群之前,伸出指頭,彈在那如毒蛇般的劍尖上。
若想將這股挫敗感自心頭m.hetubook.com.com抹去,便需一場勝利。
宋綱此人雖不是什麼慣會仗勢欺人的豪奴,不過向來跟著公子,一心只以公子為天,想著公子既然點名要這酒,那便是必得辦到。加之在這中土朝中也沒幾人敢真的逆公子之意,自然也不以為這等行徑有何不妥。向那小廝擺擺手道:「既然只有一壺,你就跟那邊的客人好好說說,這酒我們要了。」說著掏出塊銀子,丟了出去。
剛剛還和莫磯一樣長吁短嘆的江一草把鼻子湊到碗邊,深吸一口氣,頓時眉頭一展,喚來小二問道:「這是何酒?」
江一草正待分說數句,不料他背也不轉,揮手道:「雖說知曉春風乃是易夫人的千金后,我已在懷疑你的身份。只是得知你竟和望江郡有扯不清楚的干係,我仍是吃驚不小,枉我當年還數次勸說你少與西城虎狼之徒交往,現如今看來,真是多此一舉。這幾天里我不止一次想過,當年你接近我,究竟是何目的,只是……」
朱掌柜一聞此言,深吸一口氣道:「二位公子真是識貨行家,小店這狗肉乃用羊湯所煨,膻上帶鮮,開封城裡別無二家。一般人只道此物不潔,哪知這狗肉滾三滾,神仙也站不穩。」還待吹噓一番,莫磯搶著說道:「貴店生意如此興隆,掌柜還是去招呼別的客人,有事我們自會叫小二。」
「錚。」
燕七挽弓,射向那麻衣漢退路必經的半空。他並非想出手暗算,只是要為自家驕傲的五哥留下人來。
那小廝脆脆地應了聲,然後向那邊廂房行了過去,忽地似想起件什麼事情來,轉頭滿面歉意道:「客倌,實在是對不住,曲沃匏已經沒了。」見宋綱面有不豫,連忙解釋道:「確實如此,這不,我手上就是最後一壺。」
黑幔遮住了天香樓上映下來的燈光,貴公子嘴角的微笑也化作了如岩石般的冷峻。
而奪命的劍,亦侵至他的腦後。
這幾日沒見易夫人打發人過來瞧瞧,按察院那面也沒什麼動靜,那日傷在自己手裡的神廟神官,也像是失蹤了一般,符言沒聽自己的招呼,暗中查了許久,也未曾查到些消息。
莫磯搖搖頭:「或許你不信,只是感覺罷了。」
宋綱向著小廝微微一笑,便欲伸手接過。
「嗯。」
「我?」江一草失笑道:「你怎麼了?我當然就是我,姓江名一草,現為中土左路軍安康大營帳下邊城小司兵是也……」
江一草此時方知,原來是先前自己在天香樓里與東都世子家將衝突時,守在門外的那青皮以為要出事情,就趕回桐尾巷報知了老大符言。他聽到此節,不由贊了一聲機靈。
莫磯笑笑,笑容頗苦,慢慢道:「你可還記得此時所站的石階?兩年前我們就是坐在這裏,而你,你對我說過一句話,讓我等三年,結果……」聲音漸啞,半晌後方將聲音壓的極低道:「院里準備對你動手了,自己小心。」
劍光大作,殺意四起,瞬息之間罩住他的面門,竟是不顧他身旁那些小孩子的死活。
那老漢看模樣是這一行人的首領,他見對方來了大路人馬,雖然心中清楚,來人都是些道上的混混,論起手段,實力,難與己方抗衡,但畢竟此時是在京師皇城,天子腳下,雖已夜深,他也不敢鬧出太大動靜。
逐漸沒入夜色中的伐府眾人的末端,有一個麻衣漢。
天香樓下停著東都世子府的馬車,車前垂簾是一大片紋金黑布。
「江司兵?」
江一草原以為他會說到春風的事情,萬沒料著卻是這簡單兩句。只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倒把他那顆清風霽月之心顯得那般無塵。他看著莫磯平靜無波的雙眼,深吸一口氣,誠懇道:「我答應你。」
今夜有月,只是任那銀暈極堅定地籠著長街,也終止不住馬車慢慢溶入夜色之中。江一草看著眼前景象,聽著那在寂靜中顯得有些令人心悸的車輪作響,不由想起兩年前那個春日,自己也是站在這相同的地方,看著相同的人離開。
朱掌柜早已吩咐下人要了輛車,在樓門口那石階處侯著。
如果將面對這道劍意的人,換作那位跑到荒原上傳道的空大神官,他會如何?大概是心不動亂念,玉指徐發,于光芒一片中覓那持劍之腕。西陵少神慧眼,自能看清那熟悉劍光里的根本。
江一草笑著將手上的食案掂了掂,道:「這話不差,可是好酒好食啊。」
江一草全然摸不清頭尾,只好嗯嗯應著,看著他下樓而去。
見莫磯仍是一臉嚴肅,江一草不由笑聲漸低,咳咳乾笑兩下,終究敵不過他那執著的沉默,半晌后道:「不要問我是誰,你就當我是個尋常人吧。」
江一草平掌,掌緣泛出淡淡金光。生死之刻,心想:「殺人我也會。」
「嗯。」
即便是這些天下頂尖的人物,若真對著這柔美中透著凜洌的劍意,誰敢與之搶先?
二人舉杯,微一點頜,淺淺沾唇。
江一草見他一心為自己想著,好生感動,正待說話,卻見他湊近身來,用打趣的神色瞧著自己,「從前我只知你總把一副好身手藏著,只道你是天性如此,不想引人注目,不料當年巡城司里眾口詆毀貪生怕死的江一草,原來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南詔前線留下的?」
一場無由而至的暗殺,就此告終。
莫磯打了個招呼,便待喊江一草回房繼續做那桌上廝殺。此時見向來以驕冷聞名的東都世子宋離,竟是說話這般客氣,卻不知如何應答了。
「這……」宋綱想著,總覺著有些疑問:「那江一草據聞一身武藝很是驚人,只怕倒不好得手。」
只是人依舊。
宋綱使了個眼色,手下一個瘦高個揚聲道:「那邊房裡的客人聽著,我家公子瞧得起您的眼光,剛剛您要的酒我們這邊留著了。多謝。」
在大年初一還鬧騰過一陣的天香樓,早已不似那日一般暄鬧了,將將黑透的夜裡,樓中明黃之光從那新裱的文山薄紙窗里透了出來,光毫大散,看上去華美莫名,頓時將對面抱負樓開的那家水雲居的氣勢壓了下去。
「你們兩方盡可衝突,只是莫要因這官場之爭,而損著我中土的利益,莫要害了天下千萬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你可願答應我?」莫磯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朱掌柜一愣,心想這名字倒是耳熟,和那名冠京華的京城四公子當中一位倒有些音同。正想著,卻對上那緩緩抬起的英俊面容。
江一草捲起袖口,高聲叫道:「煩心事少提,開動。」
天下第一快劍這五字雖然比那細柳鎮外的白衣人多了一字,但好也就是好在這一字上。
「秘旨?」貴公子用兩個指頭拈住青瓷小酒杯,微紅的唇輕輕含住杯沿,緩緩啜吸一口,嘆一口氣道:「皇上春秋鼎盛,聖心長謀,實在是我們做臣子的福份。」
只有燕七眼尖,看見那老漢最後離開時嘴巴扁了扁。雖然說老人家沒牙而帶來的不便,往往都是用上下努嘴來代替,但這老漢畢竟不是在那鄉野之地曝日的村翁,而是按察院陰森伐府中的頭目。這一幕落在他的眼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妥。
「且慢。」
這挫敗感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三河郡里的地瓜,小鎮上的酒家,破軍寺里的血漬,茂縣城牆根的泥渣。他輕輕放手,任那刺客屍體落在地上,看著靜立於地的麻衣漢,橫劍于胸,攤出那有些畸型的右掌說了句:「請。」
眨眨眼,卻赫然發現來人就是方才還遠在長廊那頭的布衣年輕人。數丈之地,不知如何竟是須臾而至,好快的身法!
果不其然,他剛剛那句話一出口,便見著雅間門口的幾個漢子面上霜色漸上。這幾人聽著長廊那頭廂房內一聲急勝一聲的催酒聲,心中大怒,暗道是哪家的醉鬼居然敢不把自家公子放在眼裡?
和*圖*書客右胸劇痛,眼中一片模糊,看著那耀著冷光的劍尖輕輕動了三下,極疾的三下。一劍破腕,一劍點肩,最後輕輕巧巧地擱在自己喉上,好生冰涼。
江一草見他這番愁苦模樣,笑著說道:「此時你縱不願,也不能了。」拉著他的手,直往裡走。
長街中暴出震天響的一喝。
好秀氣的劍,好絕的出手時機。
※※※
「果然有理?」
誰知那麻衣漢亦是早有準備,向後之勢竟是虛招,腳在街畔老樹榦上一蹬,斜斜地掠過正傻傻站著的西城諸人,如一隻大鳥般划入夜空。此時江一草三人皆在相反的方向,與他中間離著一大堆人,只有眼睜睜看著麻衣晃動著在半空飛舞。
※※※
站在門檐下的江一草拍拍胸口,似在平伏心中慌亂,向著那方笑喊道:「冷五你怎麼來了?」
江一草笑著站起,道:「初次相會,掌柜何須這般客氣。」莫磯卻不理會這些,只是低著頭細細將瓜仁的薄皮搓掉,送進嘴中。
不料謝仲歌婉言謝絕,接著面上無來由一緊,頓了良久方訥訥問道:「敢問江司兵,不知邊城中……邊城中,那位身著黑衣的……噢……令仆可有隨您來京?」
藉此這一拳之力,他輕點街中一人頭頂,身子在空中劃出一道美妙之極的弧線,險險避開身下根本瞧不清來路的森森鐵釺,飄離這一眾老少殺手的合圍,落在街畔。
正準備圍上來的那些老少殺手,在這瞬間極有默契地停了下來。
因為一枝羽箭正挾著呼呼嘯聲向自己飛來。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理。唯有不理,方能殺得面前那要緊人物,然後再作打算。不料這箭,卻不是如自己預料中的那般比耳中聽得的嘯聲遲上分毫,竟似同時來到他面門之前。於是他返腕以劍相格,卻有些悲哀地發現,這箭其實比聲音來的更快,自己的劍刃只及在那箭梢處碰了一下。
劍甫現於眾人眼前,便奇幻無比地殺了過來。出手如此之快,卻沒有刻意之感,一切發生的竟是那樣的自然,劍身之上似附著一層與這暗殺之舉毫不相配的高潔之意,單是那份揮灑自如、淡看天下的感覺,就足以讓觀者動容。
莫磯搖搖頭,站起身來走到臨街窗畔,沉聲道:「交友貴乎誠。阿草,這兩年你我少有聯絡,即便有信,也是靠春風轉的,我也不知你為何要躲著我,只是……只是你欺瞞於我,真是令我很是痛心。」
江一草左腳反點青石,強一擰身,竟似陀螺般急速轉了起來,嘶嘶亂響,奪命之釺終究只劃破了他的衣裳。
兩個人的右掌輕輕擊了一下。
「是。」有人自他身旁掠過,應了聲,然後一把黑劍纏住了刺客。
莫磯推門便見著兩方對峙,不由一愣,然後看見對面那房內走出來了兩個老熟人……
「當然是。」
燕七笑著看了他一眼,向後努努嘴。只見從天香樓側后,大街前向,朱雀大道的那頭,幾個路口同時湧出人流,不多時匯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群,煞氣十足地站在這長街之上,江一草身後。
易家與東都抱負樓爭鬥不停,自然也讓他這家天香樓與對門的水雲居勢如水火。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身為抱負樓身後東家的世子爺,今天會上自己樓來吃飯。由於生怕一不小心惹出什麼麻煩,是以一直小意的很。不料這時見著豪奴嘴臉,卻也生了氣,心想反正那面也是莫家的公子,倒不如讓你們自己去斗去。這老狐狸明知莫公與勞親王交好,卻也刻意不點明,存心想看這兩家生些嫌隙,倒是有些賭氣的有趣意思。
揮動殺人之劍,就如那舞者之舞,方家之筆,河上艄公手中輕點著竹蒿。這般劍法,天下能有幾人習?
江一草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朋友,莫磯。」
持秀劍之人頭頂小帽也被那無上劍意撕落,三千青絲如流水般瀉上肩頭。身子頹然墜下,落入以令人瞠目速度趕來的某人懷中。
只見他一手端著食案,一手卻如撫琴般懶散無比地在自己身旁拂彈著。動作雖看著緩慢,卻是妙到毫巔地將來襲的拳腳逐一接下。看似胡亂擊打的手指微屈而伸,竟在如隙中過駒般的時光內清清楚楚地點在了眾人的手腕腳踝之上。
若此時劍光所向的是瘋三少,或許他會一側身讓來劍生生插入自己胸口,然後趁這一剎撥出碧落刀來,把來人的腦袋劈下。因為來劍太飄逸,他只得用自己那股天生的瘋勁壓住。
宋綱自幼隨勞親王行走天下,後來被老王爺點為世子的貼身護侍,正是因為他不止武藝高強,更是見聞頗廣。但此時見著這年輕人飄忽不定,如魅影般的身法,亦是止不住大駭,心道如此迅疾,偏又不沾一絲煙火之氣,這是怎樣練成的?如此高人,卻忽然現身於此間,莫非是要對世子不利?一念及此,真氣疾運布滿全身,右掌微提,身子輕側,以防此人暴而發難。
※※※
江一草一愣,尋思半天才知道此人問的是阿愁,不由好生疑惑,心想這堂堂侍郎怎麼別的不問,倒問起阿愁來,應道:「確是一路同回。」
正這般想著,便聽著門響了。
「且飲。」莫磯相和。
年輕人咧嘴一笑無語。
抬起頭,江一草發現身旁不知為何突然熱鬧起來。
宋綱身為世子的貼身護衛,忽然聽得這一句,半天沒回過神來。應道:「此事不妥,在這熱鬧處殺人,京中的大臣們又有話說了。」
但在那正欲取江一草性命的刺客耳中,這嘯聲比那蕭如小姐的洞簫更清亢,比三河郡的海哮更奪魂。
這才想到要避,卻已是避不開了。
「殺了他。」
京中有處百嬈會,會中有一女子名為蕭如,善簫。而且是真的善奏簫。據聞其簫聲清亢處,能破壁穿雲,聲如裂帛。
他的人飄到了半空之上。
毫無預兆地,人群中一人抽劍而起,在溶溶月光中向那一襲麻衣斬了下去。
江一草想著方才那麻衣漢子,沉吟半響后笑著反問道:「真的只來了三個?」
莫磯身份尊貴,且不提家世如何,單單他自己在這京中也是享有大名之人,只是去歲在南詔奉旨領兵剿匪,加之極少出入這等熱鬧地方,因此未被人認出倒是尋常。只是此時見著小廝偏生對這剛回京沒有幾日的江一草如此恭敬,莫磯不禁有些奇怪,轉眼看看江一草,只見他聳肩一笑:「我也不知何故。」
冷五此時不避不拼,一劍搶先遞了過去,竟是發之在後,出之在前。黑劍如狂風卷礫般刮散那絕妙劍法上的凜意,以世人難以想象的速度,遞到那麻衣漢的中胸。
莫磯酒量不大,幾杯下肚,各種雜思亂想紛紛湧來,一時想著幼時在街上遊玩,卻被眾人冷眼相看,一時又像是繞于父母膝下,一時又記著那南詔線上的血火,一時又想起兩年前在這天香樓下的長街上,聞著紅石賊人痛罵的那句:「賊子!」,只覺胸中煩悶難擋,不過他本不善言辭,也只一味喝著酒。
「這下知道何為人外有人了吧?」
門外立著的,都是那位貴公子的貼身護衛,看神情想來亦非尋常人物,但在這公子面前,卻仍是如僕人一般低聲應了。領頭的姓宋名綱,乃是家臣首領,見公子發話,便欲去吩咐店家上酒,一轉頭卻見著天香樓一小廝正端著食案向樓上行來,案上放著一個青瓷壺,還有一擺清炒黃田螺,正是下酒妙品,他不由暗贊一聲,難怪自己水雲居一直未曾佔得此樓的半分便宜,看這周到細緻的服待便可知其緣由了。
「如果自己沒有料錯,應該是伐府中人。」
江一草無語,面上的笑容漸漸黯淡。
莫磯見他有些心神不定地盯著自己,喝了一口茶道:「我的臉上只有刀疤,沒有鮮花。」江一草聞言方注意到他的臉上有幾道淡淡的疤痕,但卻半點沒有醜陋之感,和圖書反平添幾分英武之氣。
「呵呵……」那貴公子一笑道:「侍郎大人無須過慮,本爵也是想為朝廷分憂罷了。為防外間物議,今日特地在這天香樓擺宴,而舍自家的水雲居不用,這層心意,難道謝大人不能稍體一二?」
那小廝見這些人兇狠,哪敢阻攔,只得囁囁嚅嚅分辯著:「這酒是那邊的客倌先點的,您幾位這樣可……」但一想到雅間里那貴公子的身份,也不好多說什麼。
宋綱搶先道:「東都世子屬下教習宋綱,奉公子意,向閣下借酒。」
他望著那麻衣漢子遁去的方向,心知今夜若不是阿愁三人趕了過來,而西城眾人的到來也阻了伐府的計劃,方才那人的精絕劍法,應該是會覓著某個未曾出現的良機送到自己身上,而不會是浪廢在做香餌的刺客胸中。
此時夜尚未深,在天香樓的長廊那頭,有一處極清靜的雅間,燈光從裏面透了出來,映的窗上白紙翠枝分外清楚。雅間門外立著幾名身著半袖長衫的精幹漢子,眼神沉穩,氣息從容。屋內有兩個青年人正在對飲著。只是較諸在長廊那頭廂房內已呈酩酊之態的江莫二人,他們是飲的淺,談的也淺。
那小廝連忙伸手接住,覺著入手甚沉,不由一喜,但轉念一想,那邊廂房裡的二位也不是好相與的人物,哪肯自己去觸這個霉頭,不由一個勁搖著頭,抓住食案的一角不肯放手。
「莫磯。」
「不知是誰設的局,卻是頗了解我的性子。刻意用一群人圍住自己,偏又要讓我知道圍著的並非相干之人,只是受脅迫的百姓,以此迫我不能縱性出手。再讓殺手伏于暗處,伺機出招。」這般想著,江一草緩緩將投在景陽門上的目光收回,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嘴角卻是掛上了一絲嘲弄之意。
伐府十年前出於莫公之手,一向司暗殺之責,若不是江一草有極蹊蹺的門路,也斷不會知曉堂堂按察院中竟然會有這樣一個見不得天日的組織存在。今日見這些人行事,果然是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連婦孺都用來作掩飾,手段好生卑鄙。只是江一草清楚,在這世上,卑鄙就是力量,如此看來,伐府的實力確實不容小覷。他想著待會兒若對上這些人不顧手段的殺伐,不由有些頭痛。
好在聽到了身後的腳步陣陣。
冷五提著那刺客屍體,看著倏忽之間滑退十步的麻衣漢,後頸處忽然覺著有些冷。即便當年初上荒原時,面對那些如潮水般湧來的蠻族士兵,他也未曾嘗過這種滋味。
他手指剛剛拿穩食案的兩角,便聽著長廊那頭的門輕輕被人推開。一抬頭,見一個布衣遮膝的年輕人醉眼腥松地倚門望著自己。
巧的是,此時劍光所向乃是冷五。
江一草搖搖頭,心想原來是此事餘波。莫磯在一邊道:「謝大人既然不急著回家,不若來與我二人共飲數杯?」
平淡無奇的一拳竟似在空中暴開,轟開層層氣浪,讓那劍光頓時散作點點碎片,奪命之劍,終究只能劃開江一草結成一束的長發。
這一日,他又只飲了數杯三河郡名釀,酒意正上便被春風搶了酒杯,狠狠地瞪了兩眼。身為兄長卻被小妹如此調|教,他不由哀嘆一聲,頹然坐在凳上,半翻白眼看屋中黑梁,這一番扮委屈的模樣,卻不能引起座上眾男子半分同情。只聽得耳邊「說財幺財!」划拳之聲大作,卻無人理會自己,他的一顆嗜酒之心便如那被小貓爪子輕輕撥弄的線團一般,一面輕癢,一面翻滾,始終是按捺不住。
江一草雙袖虛按,輕輕揚揚地落回原處,卻見那刺客腳尖在景陽門樑上一點,竟是蹂身再回!
後幾日里,桐尾巷裡的人們,過著極舒心的日子。江一草好象有種特殊的才能,總是能將任何地方整治成自己心中所好的模樣。自他帶著幾個兄弟住進來后,不過數日的功夫,小院重又回復當年的生氣,雜草盡除,廚間飄香,地方雖小,卻也顯出幾分閑適自安的感覺來。只是燕七時常在洗碗時偷懶往池裡面倒髒水,因此池水漸漸渾了,瞧不清裏面究竟有魚沒有。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見他如此回答,江一草略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的雙眼。
※※※
朱掌柜心中暗氣,想著本是你方無理,怎還擺出一副不肯商量的神情,說道:「那邊廂房的客人,卻也不是我們小店能得罪得起的。雖說世子爺身份尊貴,可也不知那兩位客人賣不賣這面子。」
「桐尾巷是不是從今天起就拒絕我的造訪?」
他一人在屋外抱著扁酒壺飲著,心思卻有些亂。
對方貴為親王世子,又給足了言語,謝仲歌雖自詡孤耿,也不好在面上太過強硬,斟酌半晌又道:「世子應該清楚,邊城走鹽一事牽扯甚廣,而且皇上下過秘旨,下官實在無能為力。」
「謝大人請用。」一名貴公子淺淺笑著。
江一草食指一頓,抬起頭來,咧嘴一笑道:「說。」
一聲嘆息,馬車緩緩開動,碾著那青石板路漸行漸遠。
「只是。」江一草嘴角輕輕撇了下,微笑道:「我只能保證我自己。」
驚魂未定的朱掌柜此時終於擠了過來,躬著身子請罪,滿面堆著苦笑嘆道:「今晚也不知是怎麼了,難得聚在一處的四公子一下來了三位,這事兒若是放在平日,也算得上轟動……只是,只是萬沒料到少爺還險些被歹人所害。」
這句話一出,樓道間一片寂靜,半晌那頂頭前的廂房裡再也沒有片言隻語傳出。那瘦高個兒只道自家公子爺的名號報出,總能讓世人忌憚三分,此時嚇得那房裡的客人不敢吱聲倒也是理所當然,不由哼哼輕笑了聲,伸手將那小廝手中的食案接了過來。
他滿面醉意地問著:「你可知剛剛與你爭鬥的,是何人的屬下?」
莫磯望著他緩緩道:「不是只能。而是若你能保證自己,就已經很讓我安心。」
若此時麻衣漢劍光所向乃是江一草,他可能會選擇疾退。因為他覺得來人出劍太疾,需暫避其鋒,而他對自己那套獨步天下的身法很有信心。
他深知莫磯此人天性純良,與其父倒是兩般人。只是更是深知,此人對春風已是情根深種,加之性情堅毅敢為,雖然與西涼小謝那副光日昭昭的嘴臉不一樣,只怕當著自己亦不肯退讓。一思及此,不由好生心煩。
「不用客氣。」麻衣漢開口了,聲音嘶啞,似是刻意憋出來的,然後搖搖頭,向景陽門那方急急掠去,不知為何這高手竟是避戰而退,似是有些忌憚冷五搏殺的神情。
宋綱冷冷道:「真是好笑,我家公子何等身份,難道還要與那邊的人爭酒喝不成,有何商議的道理。你去告訴那邊人一聲,想來他們也不敢有何怨言。」
江一草強一滑步,只聞得街畔店鋪門板上篤篤亂響,那些泛著寒光的鐵釺刺入了店鋪門面的木板里,竟是在密密麻麻地布成釺林一片。好厲害的手段!
江一草苦笑道:「莫打趣我可好?」
只聞麻衣漢一聲怒嘯,兩把絕世之劍終於會在了一處。
然後他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那位兩年前自己京中的上司,那位為自己不惜與嚴父翻臉的好友,當朝一品秉筆御史莫言大人的長公子莫磯。
※※※
※※※
這年輕人腳下的步法竟比那虎哮一般的出拳竟還要快上幾分!更令人驚異的是這份眼光與時機的掌握,還有那山河潰亦難阻漁趣的定心。
下一刻便發覺手中的食案被一人捏住了另外兩角。
從四周湧來的西城人馬見與自己對峙的人群中竟是老的少的都有,卻能讓前些日在自家賭坊中威風凜凜的那位司兵不敢動彈,不免覺得詭異。只是符老大有令,眾人只得強抑著緊張站在江一草身後,此時見對方動了,不由輕哄一聲,怯意漸生。
他縱使萬般不情願,也只好說聲吃好了,走和*圖*書出屋外,坐到池邊的方石欄上,盡量離那酒香遠些,才坐下沒多久,便覺著有人走到身邊。
江一草低聲吩咐了幾句,讓掌柜的派了個機靈的小廝跟著上車,便吩咐車夫開路。不料馬車甫動,卻被某人喚住了。
長街華燈不過夜。
氣氛一時好生尷尬。
這一步退的看似平常,其實卻是極為高明。若退的早了,這襲面一拳自會變招,退的晚了,只怕柔弱面部難免拳毆之痛。偏生他在那拳風將要及面時退了半步……如此一來,那家將的千鈞拳力盡數擊打在那年輕人面前尺寸的空中,全未來得及收力,不由胸中一悶,肩處一聲悶響,竟是脫臼了!
莫磯酒已有些多,從他懷裡接過酒壺,便仰喉接著一飲而光,直把江一草心疼的半死。
剛進店門,迎客的小廝早已迎了上來,哈著腰堆著笑容說道:「二位客倌,實在對不住,小店此時滿座,二位是在這兒坐著候會兒,還是去轉一圈再來。」莫磯一愣,方才想起此時已是入夜,酒席早開,似這等出名酒家,自然沒有空處,正待攜著阿草轉身而去,不料正在門口蹲著的一個青皮瞧見他們,笑嘻嘻地歪著腦袋靠了過來。
那年輕人站在廊中,身周俱是拳風衣影,面容卻並不驚慌。
景陽門下,曾死過多少風流人物?此時冷月當空,更是映得那門柱上的夜叉鬼神的面貌愈發猙獰。
江一草一笑點頭。
青皮抬起眼來,細細瞧著江一草的模樣,樂呵呵地說道:「原來是江爺。您請,您請,我這就喊掌柜的過來招呼。」轉頭對小二吩咐道:「是符老大的朋友。」小二一聽,笑容更是諂媚,連忙讓進,說道:「原來是西城的客人,快請上樓,有雅間特意留著侍侯。」
貴公子溫溫一笑,點點頭,便帶著一幹家將下樓而去。走在樓道口處,余光中卻見著手下人面上都是忿忿不平之色,心知這還是方才在別人手中吃了虧,卻沒有找回場子,有些不服。他不禁搖搖頭,似無意間回頭問道:「敢問這位江司兵,可是尊諱一草二字?」
「那我們要了。」另一個守在雅間外的家臣冷冷道:「既然還有一壺,那當然是先給我家公子端上來。」說罷便伸手去接食案。
莫磯道:「我這倒是白問了。雖不知你與望江郡究竟有何瓜葛,但想來對於望江郡王那個恨他入骨的弟弟有所了解才對。」
於是化拳為虎哮,噴涌而出,直取那年輕人的額角。
恰在這時,朱掌柜急忙趕了上來,一問原委,不由大慌,又聽著那邊廂房裡一個半醉聲音急著催酒,連忙道:「宋先生莫慌,待我去與那邊的客人商議一下。」
「酒可好喝?」
街上眾人只見刺客的右胸之上被一枝黑羽直貫而入,箭尖入肉處血花柔柔一迸,可那人的整個身子卻如遭雷殛一般,頹然向後摔去。
「小人拜見少爺。」
還待介紹,只見江一草咧嘴一笑說道:「兩年沒在這兒吃過東西了。狗肉吧,就饞這口,先給我們來兩斤,待會兒隨叫隨上。」
令人吃驚的卻是,這位貴公子卻是毫無慍色,一抹輕笑浮上面容,輕輕說道:「只是想來想去,當年並不是你刻意接近我,倒是我刻意接近你。不知為何,你身上總有種令人想親近的感覺。如今細細想來,打當年在淺水灘上,你救了我一命那日起,我便想結交你,而你卻是對我有些躲避之意。如此說來,你隱瞞身分倒也算不上什麼有心之過。」
「既然好喝,我們就繼續喝好了,管那些有的沒的作甚?」
來人左手持劍,穩絲不動地擱在刺客咽喉之上,冷冷地盯著面前這群老少夾雜的殺手,寒聲道:「誰上前一步,殺。」
「莫公子!」朱掌柜瞧清楚那人面容,不由一驚,心想今天是怎麼了,平日里難得碰面的京中四公子,這一下來了三位,連忙上前行了一禮,急聲道:「在下實在不知道莫公子大駕光臨,失迎了,得罪得罪。」
宋綱聞言一愣,乾笑兩聲道:「那你快去給我家公子取壺曲沃匏來。」
謝仲歌喜色一現,道:「那便好……那便好……嗯,嗯……今夜無事,噢,有事……來日定當去拜訪……嗯……拜訪閣下。」不知是何等喜事,竟讓這位當年登聞鼓院的鐵嘴御史,如今的禮部侍郎,竟是有些口齒不清了。
又歸雅間,與莫磯痛飲數壺,痛訴別後之事,邊城之苦……只至眼見夜漸深,座上二客將醉,這才抹抹嘴,與那頗沉的莫大少相攜下樓。
江一草被奇異的人群裹著走到離景陽門十步開外時,忽地抬頭向那門上望去。門上有人,氣息平穩,全無一絲出手前的紊亂之意。
※※※
天香樓正準備歇息,一干夥計扛著那傳說中百余斤的大門板,見著面前的景象也呆了,竟似不覺手中的重量。而朱掌柜第一個念頭,便是把自家的少爺拉回樓里來,只是……只是人群已圍住了江一草,而在人群的正中央,是幾個滿面困意,卻強自扮出天真狀的孩子。
年輕人再退半步,拉開二人距離,卻把那放著美酒及黃田螺的食案留在了自己手上。待他看到自己身前那瘦高個兒托著右臂,臉上一片慘白,兀自惡狠狠盯著自己,無奈笑道:「何必大動干戈,酒讓你們便是,菜卻是要留下的。」
長廊兩頭的廂房幾乎是同時被推開。
他一面輕輕哼著,一面不自知地往嘴裏倒著酒,不覺夜已漸近,人之將醉。
沒有賣妝粉的小販,卻有面露猶疑之色的小姑娘。熱氣蒸騰的粥鋪未開,卻有手持缽碗的苦哈哈。那些平空出現在深夜長街上的行人面上為何滿是警惕之意?那些滿面愁色的人們為何慢慢從四面八方走出,向我行了過來?還有身邊這些嬉戲的孩子——日頭還在山的那面,你們為何要打著呵欠圍在我的身旁?
江一草也是沒想到會在這處看見這位侍郎大人,笑著應道:「謝大人好。」
若說麻衣漢劍走清幽,冷五的劍是快意難抑,那這暗伏殺機的秀劍卻是帶著份死寂之味,似已在冥河中洗淬千年一般。
江一草斂去掌緣那抹淡淡光暈,喝道:「莫殺他!」
「江兄數日前在西城力敵神廟高手,此事在京中已是傳開。試問本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卻有如此神妙的本領,一隻手便廢了那如神龍般神出鬼沒的西陵神官一臂,誰人不驚?誰人不懼?」謝仲歌笑著說道。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而此時尷尬拿著食案的瘦高個兒家將,有些尷尬地發現,來人很是輕視自己——而自己是堂堂東都來人,又豈能容人輕視?
「且飲杯中酒。」江一草一嘆舉杯。
「現如今,易家顯是與望江攜手,助聖上整飭朝中局面,我那執掌按察院十余的父親想必是首當其衝。你我交情在這當中如何辦?我自不願扯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之中,只是父子之情,又如何能一朝盡拋?我也不知,在目前這局勢中,你江一草,又是何等人物,我只想就你我數年相交之義,請求你一件事情。」
謝仲歌心想東都世子在一旁,剛剛還提到望江走鹽一事,也不好與他細談,只好溫溫一笑。
江一草見莫磯眉心漸皺,知道這人最厭惡旁人逢迎的硬脾氣又要發作,不由輕咳兩聲道:「餓了,點東西吃。」
江一草輕輕托著懷中的阿愁,手指下意識地纏繞著那柔順發梢,低聲痛道:「不該出手。」
江一草無言一笑,回頭看冷五面上落寞之色難掩,心中亦是一黯,接著喝道:「老七趕緊下弓,別被不相干的人瞧見了。」
莫磯搖搖手中酒壺,忽地開顏笑道:「平日在軍中不準飲酒,我也管的自己緊,這時拚命求一醉,倒發現這玩意兒真是好東西。」醺意漸上,也不覺江一草此問有些突然。
劍刃如琴弦般輕脆一響,刺客怪叫一聲,身形一頓向後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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