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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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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佯醉

第三章 佯醉

他說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啞,「替我倒杯水來。」
彌生怔怔的。她涉世不深,經她母親一點撥,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裡欠考慮做錯了。她往前湊了湊,「阿娘此話怎講?」
見她猶疑,他臉上露出無謂的表情來,「你且仔細想想吧。不過慕容氏是皇族,馬背上打來的天下,多的是驍勇宗親。不論哪個,橫豎不會比王家次。」
彌生和兩個小子對望一眼,暗道這模樣看來又不遂他心意了。當下不敢再多言語,識相地過去絞帕子,恭恭敬敬地往上遞。他接了,拿在手裡蹙了蹙眉,「不夠燙。」
慕容琤有個習慣,喜歡用滾燙的開水裡撈出來的帕子焐手。彌生早前不知道,聽他抱怨忙去火上拎銅吊子,兌了一大盆熱水。兩隻手泡進去,立時燙得她齜牙咧嘴。她曉得服侍這樣高貴的人是個苦差使,所幸他在陽夏待不久,等回了太學里就好了。反正有盼頭,她硬著頭皮把事辦妥,吃苦也只這兩天罷了。
滿世界蕭條,遠近景緻都很模糊。過了半盞茶工夫,果然下起雹子來,細而密,打在瓦楞上沙沙一片。屋內觥籌交錯,偶爾掀起的堂帘子裡帶出一蓬熱氣,轉瞬就消弭于無形。手爐里的炭漸漸冷了,她撫了撫耳朵,凍得冰碴子似的。腳上也冷得慌,只好在原地跺兩下。似乎跺得狠了,麻酥酥的感覺直竄到腿彎子上來。
「宗聖寺。」她說,「我小時候身子弱,母親怕我養不大,就記名在寺里做弟子,求佛爺庇佑,能無病無災地成人。後天要及笄了,得去寺里還願。」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過來。一陣天旋地轉,砰一下子砸在鋪板上。就像座山,他結結實實把她壓在了身下。
她沒鬧明白他在說什麼,只道:「學生明日向夫子告個假,我母親要帶我上寺里拜觀音去,夫子跟前我再指派有眼色的來伺候。」
彌生應個是,透過窗上綃紗看她母親走遠了,又膩了半晌才下床來。打水洗臉,重綰好了頭髮,換上件交頸裲襠,底下配個間色裙。站在菱花鏡前照照,細長的身條兒,俏生生的一副眉眼。乳娘給她戴了昭君套,就著鏡子里打量她,嘖嘖道:「目下還小,等及笄長開了,再過兩年,定然是傾國傾城的絕色!」
謝朝和謝洵交換一下眼色。男人家的事在她面前不好明說,只含糊道:「咱們回頭還有樂子,殿下這裏我們來料理,你回自己園子去吧!」
她端著杯盞進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沒別的吩咐,學生這就回自己園子里去了。時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
彌生折了一段饊子叼在嘴裏嘎嘣嘎嘣地嚼,垂眼道:「都是因為他的出身,若他也是家君的骨肉,哪怕是庶子,誰敢說半句閑話?如今好了,白玉落在泥沼里,誰都敢上去踩一腳。」
他提著嘴角低聲喃喃:「好容易等著……」
茶水上的眉壽應了聲,打起帘子探進半個身來,「女郎要什麼?」
她啊了聲,有些獃獃的,「沒別的出路嗎?」
果然,沛夫人嘆息,「你和王家大郎的婚事怕是結不成了。九殿下說一千道一萬,橫豎是不答應。只說你是謝家長房嫡女,嫁與王家欠妥當。我聽他言下之意,恐是要將你配給諸王中的一位。」
她在黑暗裡唬得蹦起來。他口齒清晰得很,並不像是吃醉了的樣子。那先前是怎麼回事?她惶駭地想,難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麼又不作聲?如果是為了避免難堪,就應該繼續沉默下去,這會兒開口,反而不合時宜。
彌生道是,攙他上台階,看他搖搖晃晃的,低聲提醒:「夫子仔細腳下。」
他不置可否,只那麼看著她,「你這樣相信我?」
她耷拉著眼皮,半跪在腳踏上把他擺正些,再拖過高枕給他墊在頸下。將褥子鋪陳熨帖了,轉身吹滅蠟燭,正要退出去,突然聽他說:「明日準時來叫我。」
她傻了眼,夫子是尊長不假,可是這樣年輕!連自己的親事都定不下來,還要把持她的婚姻嗎?
她暗裡鄙薄,夫子春情蕩漾了,高大形象瞬間打了折扣。再偷著看那女子一眼,正對夫子不住地眉目傳情。大約知道他的身份,又貪他年輕英俊,有意要攀搭上這根高枝。
彌生點點頭,叫下面人領他們到卷棚那頭去取暖,自己裹著鶴氅挨在抱柱旁等候。
「報答我?」他若有所思,復而一笑,「只怕有朝一日你會恨我。」
他還算聽人勸,www•hetubook.com•com勉強答應了。背著手在甬道上緩緩地踱,想起她的婚事來,順口道:「都說妥了,想也不會再為難你。你好生在我身邊待著,他日必定虧待不了你。」
慕容琤不言聲了,暗裡琢磨此細幺不及彼細腰。彼細腰雖顯得風塵,卻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與她更貼切。
杯子里的水漸涼,拿在手裡是個模糊的溫度。隱約還聞得見那冷而淡的香氣,可惜只剩下將斷不斷的絲縷。他把杯子擱在案頭上,惱恨自己酒量那麼好。他們一味地勸,他卻越喝越清醒。其實有時候醉上一醉很不錯,歡喜沒了,煩惱也沒了。難得糊塗,對他這種人來說委實求而不得。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時候還冒著熱氣,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彌生心驚膽戰地覷著他,他勉強擦了兩下就扔過來,還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則必定正中她臉上。然後他站起來,步履蹣跚。彌生糾結了一下,他這是要就寢了,按理說一千一萬個不該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學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頭。去了罩衫就是褻衣,她年輕輕的姑娘家,原當和男人保持幾尺的距離才對,現在倒好,還要送他上床不成?
他點點頭,「難怪取了個名字叫彌生。不過論起來,還是那小字好聽些。」說著腳下加快,也不等她打傘,直直地走到外頭去了。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飛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頓住腳,攏攏頭髮,院門上進來兩個婆子給她披斗篷套暖兜,打理妥當了方打傘擁著她去了。
「夫……夫子醒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感到自己的兩頰火燒一樣發燙,腦子裡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燈掌上。」
謝尚書再如何標榜勤儉,到底富貴滔天。住老屋,睡的難保不是金玉床。下輩里的兒孫不願意低眉順眼地活,嬌妻美妾、養清倌人、養小相公,樣樣玩得轉,式式玩得精。
彌生顧不得那些,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眼前的難關順利渡過去才是正經。所幸夫子像是有鬆動,要憑藉他之力看來是走對路了,還是很有希望的。
彌生如今充當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裡,她都要就近等候聽從差遣。慕容琤前腳走,她後腳就斂裙追上去。謝朝察覺了,回頭看了眼道:「細幺回去,那裡有專門的小廝伺候,用不上你。」
沛夫人應道:「那還不容易!明天空著的,正好趁著你及笄前拜拜觀音。」她興沖沖站起來,「我原怕你懶,不肯出門,既然你願意,我這就命人準備香油錢去。布個施,也好積些功德。」語罷挽著披帛往門上去,走了幾步又頓下,回身道:「你焐會兒還是起來,往梨園看看去。萬一宴停得早,夫子跟前別失了禮數。」
彌生呆怔了會兒,轉眼又把不快都撂了,調侃道:「焉知我就沒有什麼奇遇呢!打了幾十年的仗,萬一哪天突然有個流落民間的皇子認祖歸宗,那我不是有了活路?」
沛夫人又好氣又好笑,「你倒是個不操心的命,天塌下來也不當回事。哪裡就有這麼現成的人給你備著呢!」
彌生窒了下,否認不迭。
彌生覥著臉笑笑,「您常說福氣長在骨頭裡,該是我的到底跑不掉。」換了個話題,彌生無限悵惘道:「陳留的寺院又興建了好些,如今五里一廟,真弄得跟鄴城一樣。我年下回來還說要去求籤的,天冷一耽擱卻忘了。今兒十三了,過了十五又得回太學里去,想是拜不成了。」
他轉過臉來,瀲灧的一雙眼,「天不好,但似乎並不冷。」邊說邊解領上飄帶,「熱得竟有些穿不住!」
眉壽坐到旁邊的杌子上綉帕子,想起昨晚乳娘的一席話,介面道:「現今好賴人也分不清了。我看著六郎君脾氣秉性都很好,卻不想眾人都防著他。」
沛夫人倒緘默下來。她那時懷彌生,曾夢到日月併入懷。什麼兆頭自不必說,因著亂世之中忌諱,也沒敢宣揚出去。照著現在的形勢看,果然是早有定數的。夫貴妻榮,若要像卦象上說的那樣,須得夫主受禪。皇帝不是人人能做的,總歸在這十一個人里挑。她嘆了口氣,「罷了,我也不管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問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她心裏神天菩薩地大叫起來,罪過罪過,這要是讓人看見怎麼得了!
她說:「我不睡,讀會兒書。」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擔負了,她真是扛得肺都疼。回來的路上還不至於這樣,莫非那酒後勁大,這會兒上頭了?她心裏和圖書絮絮埋怨那幾個哥哥,只管灌黃湯,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是啊,王郎體胖,想起這話來她就頭暈。也罷,夫子看人准,眼光又毒辣,經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彌生憋了口氣道:「就按夫子說的辦,我是夫子的學生,夫子定然不會害我的。」
慕容琤是一點就透的人,點頭道:「容我換件衣裳,你且稍等。」
他的腳尖卻未挪動,稍一頓道:「我也乏了,還是回去歇息吧。」又對謝朝他們拱手道:「你們且高樂,我就不作陪了,等下回尋個機會再聚不遲。」
夫子微醺,腳下彷彿也不穩當。無冬和無夏上前扶他,被他抬手隔開了。他不樂意,沒人再敢造次,無奈只得先回園子里張羅寢具去。
「若不是還好。」沛夫人道,「若是,那你就是個傻子!」
他說得事不關己,眼睛里隱約還有促狹的笑意,彌生卻嚇著了。嫁到外邦去,那不是等同流放嗎?那些蠻夷茹毛飲血,想想就叫人魂飛膽喪。她絞著手指說:「我不嫁外邦……」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麼是風骨?慷慨激昂、爽朗剛健的文風嗎?」謝朝擺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癲而狂之。風骨不單指紙上的行文,更是一種處世的態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兌酒喝,何等的快哉!」
慕容琤拂了下手,「別和他說,太隆重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就這麼悄悄地去,拜了佛就回來。」
「說來怪異,」無夏對插著袖管道:「殿下今兒高興,我看連著吃了好幾盞酒,以往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上回太原王壽誕,簡平王和上黨王藉著由頭灌酒,殿下不樂意,當即砸了酒盅就走。殿下不嗜酒,像今天這樣倒少見。」
她嗤了聲,「二兄他們操辦的,能是什麼好宴!各式名伶藝人都有,五兄連愛姬都進獻出來了,後頭大約也不用我再出面了吧。」
彌生有點為難,要是像他們說的有人侍寢,那她當然不必再等下去了。可萬一要是沒有呢?夫子內堂出來不見她人,又要覺得她偷懶耍滑,免不了做臉子冷嘲熱諷。她計較了下,還是搖搖頭,「等夫子宴畢了再說吧!看樣子還有陣子,你們凍了半晌,進耳房裡喝點湯暖和暖和。這裏我叫人盯著,有召喚再去叫你們。」
兜兜轉轉,她把自己弄得頭昏腦漲。藉著雕花門外守夜的油燈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撐起了身子,歪在隱囊上。頭髮鬆了,水樣地流淌在兩肩,看上去頗有落拓不羈的味道。
他有興緻,彌生也不敢潑他冷水,躬身道:「那我回頭差人通報二兄,叫他安排。」
他坐在官帽椅里,聽了她的話不表態,轉過臉來瞥她。深邃的一雙眼,不帶感情的時候冷厲得嚇人。倒沒說什麼,單是合上了眼皮,看樣子很不耐煩。
抬頭看看,四圍混沌沌的,風裡夾了點濕氣,只怕又要下雪了。她加緊了腳步趕,橫穿過好幾道垂花門才到梨園。甫入園子就聽見雅樂陣陣,正堂門外一溜小廝侍立著,夫子帶來的人也在其中。彌生招招手喚他們來,「裡頭怎麼樣?夫子出來過嗎?」
她搜腸刮肚地討好,「爺娘養我,夫子教導我,這恩情如山如海,我萬死也難報。如今夫子救我於水火,往後學生一定鞍前馬後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幫學生一把!」
沛夫人曼聲道:「爺娘給你選郎子,自然是盡著心地替你打算。倘或換了別人做主,未必沒有私心。況且樂陵王殿下又年輕,自己的姻緣都料理不過來,哪裡能物色到好人選!」她嘆口氣,「眼下說什麼都遲了,咱們不像尋常百姓,去了姓王的還有姓李的。琅琊王家挑在大拇指上,這門婚結不成,就真的只剩慕容氏一家了。你想想,諸王裡頭沒有和你年齡相當的少年郎。你阿姊佛生嫁的是十一王,你要是排到下一輩去,或是嫁了旁系親王郡王,那這張臉往哪裡擱?」
他還在那兒趴著,兩隻腳垂在床沿外。她嘆了口氣,還是上前給他脫鞋。他翻轉過來,燭光里一張鮮華耀眼的面孔。她對他是極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打量,彷彿視線多停留一霎兒都是褻瀆。太學里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長,更要惕惕然如對天地。
可是無冬無夏是最有眼力見的,剛才殿下既然不叫謝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檢驗她孝心的時辰到了。他們這會兒自作聰明地上去幫忙,不白白討來一頓打才怪!夫子嘛,同父親沒什麼兩樣,用不著避諱那麼多吧!太學里三千儒生,有幸成為入室和*圖*書弟子的只有十幾位,哪個不是把夫子當菩薩一樣供著的?謝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盡心儘力地伺候也是應當。橫豎夫子的輩分擺在那裡,也不會對她怎麼樣的。
「夫子,您抬抬腿……」她肩頭拱著他的右衽衣領,仰起脖子喚他。他耷拉個腦袋,倒像是睡著了。
「好一場雪!」他突然說,「涼快得很……」
她領命去辦,心頭一陣陣亂上來。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舉止都叫人捉摸不定。只是這麼的太嚇人了,像有一千雙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異地覺得自己落下了短處,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對他。但也僅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厲害。這本來就是個意外,再說師尊如父。就算有了點差池,長輩和晚輩之間有什麼可計較的!或許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記了。
她點點頭,「夫子是有名的樂陵君子。君子坦蕩蕩,學生對夫子萬分景仰。便是將終身大事託付給夫子辦,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
「我知道正中你下懷,你原就嫌人家體胖,這下子好了,遂了你的心愿。」沛夫人坐著,捏著拳頭敲打膝蓋。彌生知道她天冷時有關節痛的毛病,忙叫人燒炭盆來。上頭罩了銅罩笠,搬到她腿彎子底下來烘烤。眉壽跪在一旁給她捶腿,疏散一陣像好多了,她才又道:「我正要問你,樂陵王殿下這樣表態,是不是你同他說了什麼?可是私底下求了他?」
慕容琤笑道:「一早便聽見有人唱《陽關三疊》,音色果真是極美的。不知是哪裡的名伶,正想過去拜會呢。」
她被揭了短處,臉上飛紅,只不敢反駁。諾諾應了,看夫子衣帶翻飛,走出垂花門,往南去了。
他掖著手道:「你們謝家生女為後,若要嫁王家,認真計較起來行不通。這個我倒可以在你父親面前表態,只是這樣的話,你日後選婿就要受限制了。非慕容氏不得嫁,你可想清楚了?」
兩個小子一聽如蒙大赦,長揖拜下去,笑道:「還是女郎疼小的們!那這裏就有勞女郎,咱們過會兒再來。」
元香端著個描金托盤進來,呲道:「你這丫頭就是不識眉眼高低,問什麼,搬來就是了。」喝退了眉壽,她把一盤細環餅放到桌頭,笑道:「伙房裡剛出鍋的,我討來一把給女郎做零嘴吃。樂陵王殿下赴的什麼宴?怎麼不要伺候了?」
謝朝隨口應道:「她是老小,我母親是巴蜀高山王的後人,那裡的小有多種說法。又是細又是幺的,到最後索性就叫細幺了。」
元香聽了直吐舌頭,「殿下的雅稱不是樂陵君子嗎?君子也愛這個?」
眉壽抱了兩卷錦帛來擱在她手邊,正聽著她們的話題,嘖嘖道:「倒沒想到樂陵王也是這樣的,看著蠻正派的人。」
沛夫人有點模稜兩可,「我也吃不太准,但順著話頭捋,八成就是這意思。若當真有了打算,究竟是哪位王呢?我估摸著是六王玦,只有他的嫡妻位置還空著。橫豎總不能是他自己,自古也沒有夫子娶學生的道理。」
彌生不理他,對謝允一笑,轉而和慕容琤唱喏,「夫子玩得可盡興?學生伺候夫子回下處?」
彌生不由腹誹,整日瘋瘋癲癲就是風骨嗎?這些男人的行為簡直詭異!
彌生看看夫子,他臉色微紅,襯著那雪白的皮膚,居然顯出淡淡的嬌媚來。剛想問問他們要往哪裡去,門裡出來個穿絳紗復裙的女子,柳眉彎彎,眼波流轉。看著雖有些俗麗,但不可否認是個美麗的人兒。她呆了片刻突然明白了,這些不學好的哥哥當真要把她家夫子拖下水了!夫子眼裡有灼灼的光芒,看得出很受用,也很高興。
彌生儘力把傘面擋在他頭頂上方,看他要脫披風便央告:「夫子好歹忍些個,才吃了酒身上燥,回頭就不熱了。萬一脫了斗篷叫寒氣侵襲進來,明兒就該生病吃藥了。」
彌生才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妙。她的選婿圈子驟然縮小,竟只剩下夫子的兄弟們了!她慌了神,「那怎麼辦?沒別的出路嗎?」
眉壽退出去,一會兒搬了炕桌和憑几來,一一鋪排好了,問:「要讀什麼書?晌午六郎君打發人送了《冥詳記》和《列異傳》來,這會兒就看嗎?」
天上雹子打得人生疼,彌生撐著傘給夫子引路。西北風刺骨,關節上的肉皮兒要綻開似的,她只好不住地換手執傘。
彌生悵然而無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著男人都喜歡吧!一則是天性,二則是應酬。樂陵王殿下風流不羈,鄴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貴胄喝酒狎妓極尋常,和圖書哪裡有什麼潔身自好的男人。」
他們向她努嘴遞眼色,隨即扁擔一挑就把水桶擔了出去。彌生沒法子,攙著夫子的胳膊挪步,邊走邊道:「夫子上床歇息吧!過踏板……來邁腿……」
彌生眼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反正只要夫子答應下來的事,沒有辦不成的。百無聊賴,在被子里翻來覆去,挺暖和,也不想下地去。往外看看,直欞窗下隱約有人影,她撐著身子招呼,「誰在外頭?」
彌生服服帖帖道是,反正不是也是了,且過兩年舒爽日子再說。
這頭正說著,廊廡下的小婢通傳:「大婦來了!」
沛夫人惻然看著她,「你以為大族女子的婚配是隨意的嗎?原本就沒有挑揀的餘地,如今自絕後路,真箇兒要聽天由命了。」她搖搖頭,「王謝兩家同朝為官,要躲是躲不過去的,少不得要你阿耶當面回話。旁的說法也編造不起來,樂陵王殿下大包大攬,吩咐你阿耶往他那裡推,單說他不叫出師。這麼一來,你以後的婚事勢必要他過問。我的兒,盼他不要耽誤了你的青春才好。」
「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他日出閣,王家必定要注目的。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屆時王家咽不下這口氣,難保不出岔子。」他反剪著手想了想,「不過也不是沒其他法子,你可以同外族通婚。高車、柔然、烏孫、室韋……只要你願意,過去必然為後,最不濟也是個太子妃,恰好應了坊間對你謝家的傳言。」
她提著裙角下台階,站在卷棚下沖對過比個手勢。意思是他已經睡下了,讓無冬無夏上夜伺候。
彌生原先和夫子議這件事的時候,夫子的確說起過,將來要配只能配慕容氏。她料想著十有八九是旁枝的郡侯,或是下輩里的宗親。可是母親說的是諸王,她卻摸不著頭腦了,「諸王都有正妃,難不成要讓我去做小嗎?夫子說得明白嗎?還是阿娘聽岔了?」
彌生直起身,貪暖賴著不肯下地,盤腿坐在胡床上,撒嬌道:「阿娘快坐,我冷,不下來迎接阿娘了。」
謝朝笑得十分曖昧,湊到他耳邊低聲道:「那可是位驚才絕絕的妙人兒,殿下一見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經丹陽尹帶回來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能。」
剛喝完酒身上燥熱,他走得很慢,彌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服了寒食散。可又不好開口問,唯有咬著牙關在旁陪同著。
裡屋慕容琤換了行服出來,緙絲的袍襦,廣袖飄飄。頭戴金博山籠冠,腰上束玉帶鉤,不過立在那裡,已經是一派濟楚的風貌。
他搭著她的肩頭借力,沉甸甸的分量壓上來,險些叫她招架不住。幸虧無冬上前接手,她才略鬆了口氣。這頭撂下了,趕忙到裡屋檢點寢具去。手插到褥子里摸摸,被窩熏過香,也焐熱了。她踅出來,放下雕花門上的半幅幔子。見無冬和無夏抬著木桶進來,料著後面大約沒她什麼事了,便福身道:「夫子歇息吧,學生告退了。」
無冬一哂,「還不許人有高興的時候?諸王裡頭誰好誰賴,殿下心裏都有一筆賬。和對路的人暢飲,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和那些明裡暗裡時刻算計的人,有什麼可糾纏的!酒吃多了誤事。只不過這裡是謝尚書府上,又是女郎娘家,殿下用不著防備誰,飲的便也多些。」
罷,她還是早點回去洗洗睡吧!攪了人家的好事,往後日子就不好過了。她很知趣地退後一步,滿滿行上一大禮,「學生不能從旁侍候,夫子請多保重。學生恭送夫子!」
她調過視線古怪地看他。眼下不過下雹子,哪裡有半片雪花的影子!夫子一定是喝多了,眼前看不清楚了。還有分明冷得蝕骨,他卻說涼快,豈不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嗎?
她有點難為情,抱起手爐就往園子外去了。
她打個寒戰,「夫子說得很是。」
園裡各處都掌了燈。雹子停了,暈黃的燈光里碎雪飛舞,末子往人口鼻里鑽。他背著手,六尺的長袖堪堪拖到地面上。彌生忙不迭舉傘追過去,他回頭道:「明日無事,我也一道去。瞧瞧陳留的寺院和鄴城的有什麼不同。」
她有了點怨氣,這麼等下去,天知道多晚是個頭!一梗脖子真想走了,裏面倒傳出擊節聲來。
她怔怔地頓住腳步,看夫子的眼色。
慕容琤卻好奇,翻來覆去地念叨兩遍,轉過臉問謝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細腰嗎?」
日光下的臉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臉,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他都熟悉。他門生三千,女弟子只收了這一個。萬綠叢https://m.hetubook.com.com中一點紅,自然是時時留心她的。她雖然是個姑娘,但脾氣很倔強。很多時候,只要稍微下個氣求個情,她的現狀就會改善很多,然而她固執,這點他很滿意。固執的人往往有恆心,認準了可以一條道走到黑。這次是熬不過了,終於想到來求他。語調哀懇,說得也很動情,的確可以考慮考慮。
無夏探著脖子嘿嘿笑,「不過邊上伺候的小娘子真是美,怪道咱們殿下心情好呢!只怕今夜要侍寢的,女郎還候著嗎?」
彌生往她母親懷裡一倒,「阿娘放心吧,你以前給我卜卦,宗聖寺里高僧不是說我將來貴不可言嘛。你瞧我命這樣好,還愁什麼!」
像這種貼身的活計是不用她辦的。兩個小子跟進去伺候了,彌生斜著眼看謝朝,「阿兄又做這樣的事!夫子上善若水,免得給你帶累壞了。」
「罷了,別再提了,尊長的長短可輪不著我來道。」彌生倚著憑几展開捲軸,細細摩挲一番道:「這是精本,這麼珍貴的冊子六兄送給我,真是有心。」
慕容琤踅過身來,外面天寒地凍,樹梢上的凌子到現在都沒化。她立在北風裡,頰上又青又僵。冷是一宗,再說那種場合也的確不適合姑娘家去,便發話道:「你阿兄說得是,你回自己屋子吧。才剛不是還打瞌睡嗎?回去睡會兒也好。」
她背著光,面目模糊。慕容琤別過臉,隨意擺擺手把她打發了。
慕容琤嗯了聲,「上哪個寺?」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過。還沒怎麼樣呢,單站了一個時辰就體虛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卻未見得睡得著。天光大亮,暖陽從細細的窗縫裡照進來,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著眼睛逆光看,空氣里有蓬蓬的浮塵。外面仆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條凳、搬竹篙,動靜鬧得挺大。
彌生給嚇傻了,手腳並用地從底下爬出來,撫胸緩了半天,看他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才長出一口氣。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尷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給男人壓一壓,傳出去可沒臉見人!
他自顧自地下了台階,彌生古怪地看看兄長們。謝洵和一干兄弟似乎怏怏的,無奈朝她揮揮手,示意她跟過去伺候。如今主角都走了,剩下他們也無趣,便扣上了風帽,一個個都散了。
他的目光流轉,像湖面上瀲灧的微瀾。彌生反而有點語窒,總覺得落進圈套里似的。她心裏打著鼓,再想說話,謝朝進來了,對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園裡設了大宴款待殿下,這就隨我過去吧!」
上了胡床的腳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抱。說實話很難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胸口。他腿上沒氣力,簡直全靠她騰挪。她使著勁,努著力,丱發都散了,披在臉上也顧不得。他不邁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慕容琤低頭撫撫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記住今日的話,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願。」
無冬道:「回女郎的話,尚未出來過。」忽而一笑,眨眨眼道:「裏面有美酒佳肴,有如花美眷,出來看這冰天雪地,什麼趣兒!」
沛夫人打了帘子進來,邊走邊道:「你且坐著莫動,自己娘兒們,還計較這個!」讓婢女服侍著在玫瑰椅里坐定了,攏著手爐道:「我才得了個消息,過來說與你聽。」
天上還有一絲餘光,宴會可算是結束了。裏面服侍的仆婢掛起門帘,滿面紅光的郎君們魚貫而出。彌生大喜,忙快步迎上去。謝恆嗬了一聲,「細幺等了多會兒?臉都凍僵了!早知道你在外面,我送杯酒出來給你暖身子多好!」
彌生回了自己的園子,聊聊進了盞蒓羹,仰天就躺倒下來。
彌生嗯了聲,尋思著肯定是琅琊王家求婚的消息問了夫子意思,夫子表態說不合適,驚著了阿娘,阿娘才巴巴兒地跑來告訴她。她強自按捺住了,飲啖如常,「什麼消息?阿娘快說,我聽著呢!」
謝朝邊說邊引道:「都等著殿下呢,殿下且隨我來。」
彌生被她母親說得心頭直跳,「阿娘別胡亂猜測,這話叫夫子聽見了砢磣死人。如今王家的親事是不成了,暫且放一放再說吧!我還年輕呢,也不願這麼早嫁人。」
她使出吃奶的勁來推他,他拱在她頸窩裡紋絲不動,咻咻的鼻息猶在耳畔,他咕噥了聲:「真香……」
「那便只有慕容氏了。」他在滿室陽光里慢慢踱步,「但我若是和你父親唱了反調,將來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我要將你許給誰就許給誰,這點可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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