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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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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師命

第四章 師命

他背過身去,頎長的身條站得筆直。天青色的猞猁大氅襯著這皚皚白雪,十足方正齊楚的君子之風。
謝家不同於別家,這廟宇一大半是謝氏出資興建的,幾乎有點家廟的性質,所以對於謝家人是特別優厚的。十來個僧人在寶殿後的甬道上合十迎接,又專門辟出個院落來安置他們。眼看午飯時候到了,素席都備得差不多了,一眾小沙彌挑著白木食盒,一個接著一個地從伙房往院子里運。
「夫子教誨,學生銘記於心。」她自己雖有主張,可惜輪不到她提出異議。夫子很強勢,向來說一不二。她又是個溫暾水,沒有死到臨頭,她也懶得想那麼長遠的事。
大家都笑,「這副腦子倒有,夫子面前怎麼不敢胡謅?」
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他打量她,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文細的鼻子,豐潤的紅唇。傾城之貌卻配了副憨厚的實心眼,這個弟子收得很妙,將來也的確能助他一臂之力。
沛夫人點頭,「正是呢,光陰如箭,明日要及笄了。多謝菩薩護佑,這些年平平安安的,今天特地到寺里來贖身還願。另要勞煩大師,再與小女卜上一卦,看看姻緣在何方。」
至於有司和贊者,幾個從父家的阿姊都是現成的。她們年紀大,比她早受禮,早就熟門熟道,成了行家。先料理她沐浴,換好了采衣采履,把她推到雙鸞葵花鏡前,再由十全的婆子扯紅線開臉。說起來這開臉,是個比較痛苦的過程。臉上汗毛秋風掃落葉似的被成片拔起,錚錚地扽斷,那聲響猶如調弦。
他說要去,沒人敢說個不字。沛夫人和嫂嫂們出來的時候都有些驚訝,大門外的紅漆抱柱旁站了他們兩個,都是昂然的模樣。披著猞猁猻的斗篷,冰天雪地里芝蘭玉樹一般。
沛夫人笑笑,「都說九殿下是如玉君子,我看著也是的。嚴厲是嚴厲,倒一點不拿架子。對學生是該厲害些,玉不琢不成器,何況像我們細幺這樣的!你父親那日回了後院還說,說你大了,在夫子面前知道克己收斂。當初送你去鄴城還萬般不甘願,如今看看成效,又反過來誇這個決定下得好呢!」
彌生屏息靜待,只聽父親致辭道:「今日是我幺兒喜日子,我與內子盼了十五年,方守得雲開。諸位賞臉前來觀禮,謝某感激不盡!」
初加禮成了,眾位賓朋都起身道賀,她還了禮,仍舊循著來時路返回東屋裡。玄生從曇生手裡接過素衣襦裙跟進房內,邊給她換上邊哧哧笑,「曇生姐姐臉紅得這樣,想是看樂陵王殿下極中心意。你說若是趁著這趟機會請表伯母出來說媒,可有勝算?」
那青燈回禮不迭,「萬不敢當!」問沛夫人道:「這位是府上女郎嗎?三年未見,長得這樣大了!」
彌生坐在炭盆前,身上暖和了些才應道:「下了一夜,園裡是打掃過的。我才剛經過金井那頭,雪厚得連路都找不見了。依我說夫子還是別去了,廟裡人多眼雜,萬一衝撞了怎麼好?」
開臉的婦人在一旁笑,曇生越發尷尬了,期期艾艾地自己解釋了一番:「都是大人的主意,我可沒有張過嘴。咱們姊妹私下裡玩笑就罷了,別朝外頭說,看叫人笑掉了大牙!」
他嘴角流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既然知道自己的短處,說明笨得不算厲害,還有救。日後自省,長些眼色,處處留心,也好少挨些罵。等你有所成,屆時再物色郎子嫁出去。慕容是天下第一家,不能討個傻妃。若問師從何人,我可丟不起這個臉。」
她總結出一個規律來,他說什麼都接受,態度誠懇、唯命是從,就保得住她少受斥責。她越發地低眉順眼,「學生愚鈍,這樣的事還要夫子親自教導,學生慚愧,對不起夫子。」
沛夫人把手爐塞給她,在她臉上撫了撫,「這兩天倒難為你了,起得早,看著臉色不大好。」
慕容琤很快收回視線,只是那一捻柳腰卻印進心裏去了。他提起袍角出了廳房,她在邊上陪同著,脂香四溢,環佩叮噹。他才發現她身量已經這樣高,再長兩年也許就到他肩頭了。等她長大等了整三載,如今真的盼到了,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謝洵娘子道:「算得準的都這樣,只有那些江湖術士才會順嘴編造。今兒發財明兒出仕,全往好的上頭靠。都說天機泄露多了損陰騭,將來閻羅王一五一十地算賬,叫人爛嘴,說不出話來。出家人深懂得,也就更忌諱了。」
她垂眼答:「依學生的見識,任末是倡導活到老學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老。若是好學,雖死了,還和活著一樣。但若是不好學,見識淺薄,活著也和行屍走肉一樣。」
青燈深深行一禮,「萬事皆在貴人手中,貴人的出處不是常人算得的。生來的富貴命格,又是萬方共仰的人品德行。貧僧只說,金|鱗|豈|是|池|中|物。敢問貴人,貧僧說得對是不對?」
「學生伺候夫子過廳里去。」她說,頭上的發冠重,不時地扶上一扶。又恐招他反感,先自嘲地笑笑,「以前眼熱樊家女郎戴著很好看,如今自己戴,卻東倒西歪的不成樣子。」
「我是你師尊,不是你同窗。」他一道眉挑得老高,「你沒有聽清我的話,孺子不可教!」
那婦人道:「不成!就是要絞乾凈,打從今天起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彌生應個是,踅身吹滅了油燈。
她吐吐舌頭,「的確是,借我個牛膽也不敢。我家夫子是一等一嚴厲的尊長,若是曇生姐姐要配給他,可要好好仔細了。」
說話到了郊外,那宗聖寺在陽夏盡西頭,出城再走三里路便到。因為廟宇有了年頭,香火較之別處都要旺盛。逢年過節的時候更是了不得,各地朝聖的人都彙集起來。還沒到三道拱橋呢,就已經被車馬擋住了去路,寸步難行。
樂陵王殿下是貴客,沛夫人正商議著從外頭叫葷席來,慕容琤卻說不必,「我也是香客,不好壞了規矩。」
他復打量她一眼,「想是忘了吧!難為你急匆匆地來,這樣大冷的天,要得頭風的。」言罷命園裡的婢女進來,浣了熱手巾給她包頭,自己踱到檐下看,喃喃道:「雪還在下啊。」
元香害臊,跳起來追打眉壽,「女郎這樣說便罷了,你還敢笑,反了你!」
「夫子也要瞧瞧陳留的景緻。」彌生笑道,對慕容琤一福,「學生送夫子上車。」
裏面聊得熱鬧,門外雅樂大作起來。蓮生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喃喃道:「笄禮要開始了,備著初加吧!」
元香倒很高興,「樂陵王殿下同行,多長臉的事情!你還挑什麼?」
說起命理,也是比較隱私的東西,不是親近的人不方便聽。他同底下交代了聲,自己慢慢踱出了庭院。
「可不!」沛夫人道,「就是不知道將來姻緣落在哪裡,回頭見了青燈法師要好好求一求,請大師指點迷津。」
「既然讀了《拾遺記》,我且問你句最簡單的。『夫人好學,雖死猶存;不學者,雖存,謂之行屍走肉耳。』這句作何解?」他饒有興趣地望著她。
彌生被她說得直翻白眼,「也沒什麼,殿下難得酒醉,我也不是日日當這個差使。等回了鄴城,太學里多的是孝儒們。想討好,還挨不著次序呢!」
女眷們聽得惘惘的,慕容琤卻不大信得過那和尚。謝家的女兒,再不濟能差到哪裡去?她便是終身不嫁,照樣也是貴不可言。他笑著合十,「大師也來替我相相面吧。」
謝尚書切切表示著他的感激,作揖作得連手都放不下來,「有勞有勞,多謝多謝……花廳備好了大宴,請貴客入席吧!」
青燈大師細打量彌生兩眼,「他日必得佳偶,現在問,也是天機不可泄露。我還是老話,貴不可言。只是路上多艱險,興衰榮辱全在一念之間。但有福星扶持,也可逢凶化吉。」
她說:「夫子怎麼不叫上學生呢!淋雨要生病,淋著雪,雪化了,不是也傷身子嘛!」
沛夫人吩咐眾人下車,看見樂陵王站在路邊,忙撐著傘迎上去,無奈地欠身道:「委屈殿下了!這地方常年是這樣的,再往前馬車過不去,只有靠兩條腿走。」
他擰起眉,「你在太學待了三年,連禪語都聽不懂?到底是不願聽還是聽不懂?」
他眼波一轉,冷著臉道:「怎麼?我看你不甚歡喜的樣子,想來是不願意?」
腳踏高,她的羊腸裙下擺又小,要邁上去真的不容易。眼看著站立不穩,虧得他後頭託了把。那大手在她腰上一撐,果然是男人的力度,穩穩噹噹的,讓人莫名心安。她總歸不好意思,沒敢回頭,徑自鑽進了車廂里。待坐定了才回想起,怎麼沒有適時道個謝,倒像是心照不宣的小動作似的。
「怪道吞一半含一半。」謝集娘子一哂,「原來修行的人也怕損功德,還不如那些行僧頭陀度人苦厄呢!」
她惶惶然,想辯駁,到底沒敢張嘴。橫豎再說什麼他都有辦法讓她啞口無言,誰叫人家是夫子,她是學生呢!她佝僂著身子,只覺一口氣和-圖-書泄到了腳後跟。再反省一下,大約真的是自己疏忽,會錯了意。她懷著十二萬分真摯的表情作揖,「夫子我錯了,是我糊塗,請夫子息怒。」
這樣一問一答很有些趣味性,只是她並不正眼看他。雖合乎他的要求,此刻卻又不得人心起來。她對他唯命是從是好事,但不懂得變通就是愚忠愚孝。顯然她需要避忌的人里並不包括他,她竟連這個都不懂!
他踅過身往三眼橋上去,眼梢瞥見身邊打傘的無夏被彌生替了下來。他走得略快,她的碎步便蹣跚。沒法子只得放緩些,陪同那些婦人腳下蹭著,一路款款而行。
沛夫人受寵若驚,一迭聲地欠身道謝。客套推辭一番,和謝洵謝朝家的依次都上了高輦。彌生裹著大氅站在一旁,才要說先盡夫子,不想慕容琤沒放下帘子,瞥了她一眼道:「上去。」
她木訥地抬頭,「夫子剛才不是說……」
提字也有套路。謝尚書攏著衣袖,把這段說得聲情並茂,「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無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無咎,這個是有出處的。鼎卦里有個初六卦,無咎是企盼平安、不發生災禍的意思。
彌生從窗口看著他上了前面一輛車,幾位小嫂子也陸續登上各自的輦,車隊緩緩行進起來。雪比先頭小了點,風也停了。檐角銅鈴搖曳,清脆的鈴聲在琉璃世界里回蕩,越發顯得曠遠悠揚。山水都被覆蓋住了,路旁蒿草傾斜,只露出頂上半截枯黃。車轍疊著車轍,圍子刮過去的時候,簌簌蹭落了草間大片的雪。
沛夫人忙拉彌生過來,「快快拜見大師。」
她以往垂髫,兩鬢的頭髮動輒遮住大半張臉。如今束起來了,方顯出少女特有的風致。似乎漫不經心,又略帶些稚嫩。但是古怪得很,她性子不算慢,說話語速卻不快,很多時候總讓人感到鈍鈍的。這類人,生來就具備這種優勢,彷彿和心機沾不上邊,即便背著人有些小奸小壞,也不會被懷疑,更不會被責怪。
上頭禮是女孩子成長過程中比較重要的一場正規大禮,彌生看這陣仗真有些緊張。起身緊了緊束帶,方由玄生陪同著出了東房。謝家面子大,觀禮者把堂屋擠得滿滿當當。她也沒敢抬頭,垂著眼走到高座前,斂神向賓客長揖道謝。然後到席墊上,面對西方跽坐,由玄生拿犀角梳給她抿頭。
她搖搖頭,「我的生辰八字母親都知道,橫豎那些禪機我也聽不懂,讓我母親去算就是了。」
慕容琤回了回手,「還是小王先送夫人上車。」到車門前撩了暖簾,微傾身子道:「夫人請。」
彌生合十一拜,「大師有禮。」
夫子已經起身了,因著要進佛門,挑了件最素凈的衣裳。月白的翻領右衽袍襦,沒有平金綉夔龍,也不是緙絲的貢緞,是最平常的麻布料。領沿和袖緣上盤著黑緞大雲頭,腰上束了套銅帶鉤,腳上穿一雙麂皮靿靴。實在很普通的裝扮,但到他身上,俗也變得不俗起來。雲都活了,有種別具一格的靈秀。
她唔了聲,「我要參佛去,就和夫子告了假。沒承想夫子也說要去,還讓明日一定叫上他。」她垂頭喪氣,「夫子跟前,我跑也不敢跑,跳也不敢跳,只怕要活活憋悶死。」
她有點木愣愣的,自己愚鈍,《易經》學得一塌糊塗,簡直沒有臉見師尊。她面紅耳赤,不過紅起來也不是沒頭沒腦的一大片。雪白的皮膚上浮層淡淡的緋色,不像羞愧,氣色倒越發好了。
她怔怔看他,要是推辭就成了不識時務,忙謙卑地福身,「有勞夫子。」
彌生巴巴兒看著他等示下,他隔了半晌方道:「明日你就及笄了,我這裡有幾句忠告。從前小,和同門笑鬧在一處不打緊,往後要有忌諱了。食不同案,寢不同榻,交談避視線,相隔三尺半。這是女子要遵守的教條,你可記得住?」
她聽了合十一拜,「阿彌陀佛,鄙人決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從今往後告別紅塵,世人莫勸,勸也無用矣。」
青燈念了句佛號,含笑道:「樂無為者,一切縛解。貴人是慧極之人,無須貧僧來指點。」言罷不願多逗留,和眾人告辭。杏黃的袍子一旋,便閃身出去了。
她聽了福下去,自發退後好幾步,「學生謹遵師命。」
他收回視線,「你怎麼出來了?不叫法師替你算命嗎?」
還好這襦服上沒有禁步,她提著裙角一路狂奔。等進園子時,那頭院門已經開了。她頓下來喘了兩口氣和-圖-書,方撲掉身上的雪,整整衣衫進去見禮。
若說宗聖寺有什麼特別之處,確實是沒瞧出來。一樣的佛堂和焚香爐,一樣的木魚聲聲、禪音繞樑。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正殿里那尊釋迦牟尼佛像吧!三尺八寸高,寶相莊嚴,是拿黃銅包金鑄成的。
這倒問住了他,「不過是神怪傳說,自然不可信。人怎麼能和獸類通婚?即便通了婚,也不能生下後代來。」
他對插著袖子嗯了聲,能有這個認識已經很不錯了。外面冷,她站了一陣臉都凍青了,撐傘的手變得絳紅。他不言聲,轉身原路返回。她在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模樣頗狼狽。
她在他面前總是怯怯的,害怕他,不敢接近。他無奈地笑,他這麼令她恐懼嗎?也許吧,不過還是遠著點好,權當是為了自己。若是走得近了,一不小心恍了神,那長久以來的心血就都白費了。
她悶頭道:「讀了《拾遺記》和《博物志》,只是還未讀完,回頭帶到鄴城去。」
沛夫人聽得雲里霧裡,彌生的命運三年前就是這個論斷,再套也套不出話來。不過說樂陵王說得真是像,有鼻子有眼的,只差沒道破他是天家骨肉了。她笑了笑,「這老和尚橫有些本事,就是說話愛兜圈子,叫人摸不著頭緒。」
她張口結舌,話說得太透徹了,叫她惶恐不安得很。嫁進慕容家非她所願,其實找個像六兄一樣淡泊名利的人也不錯。慕容氏除了夫子以外個個野心勃勃,她不覺得配了這樣的男人會有什麼幸福可言。擔驚受怕著,若能登極文昌殿也罷了,萬一敗北,落個死無全屍。
嫂嫂們賠笑,「咱們大鄴開國以來,還沒有過進太學讀書的女子,細幺可算是開天闢地第一人了。巾幗不讓鬚眉,說出去也長臉子。」
巧倒是巧,她面對的堪堪又是夫子。這下更叫她大氣不敢出了,總疑心自己哪裡做得不熨帖,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偷著往上瞄一眼,他在交椅里端坐著,嘴角竟有和暖的笑意。這卻讓她納悶,他似乎很是欣慰。轉念想想,這三年夫子看著她長大,大約此刻的心情和爺娘是一樣的吧!
「以苦養氣,以甘養肉,以滑養竅。」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轉而長嘆:「是我平時關心你太少,你樣樣學,樣樣都是半瓶醋。這趟回了鄴城你就跟在我身邊,三年工夫沒教出點像樣的學問來,傳出去壞了我的名聲!」
她想了想道:「我正想問夫子,『蜀南多山,彌猴盜婦人』,可是真的?把大道上的漂亮女子偷回去做妻子,生了孩子還送到娘家撫養。人和獼猴能夠通婚嗎?」
這算開場白。曇生是這場大禮的贊者,協助主賓司禮的。她率先打起堂帘子出去,在銅盆里盥了手,到西階處侍立。
「怎麼這半晌?」乳娘喋喋抱怨著,「沒有姑娘家在醉酒的跟前侍候的,樂陵王殿下的小廝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怎麼好只留下你一個人!」
她樣樣不往心上去,開解了乳娘,進園子就叫餓。伙房裡備了胡炮肉和炒青葵,眉壽挽著食盒進來,邊布菜邊道:「明日齋沐的衣裳送來了,大婦說辰時就要出發的,今天晚上別看書了,叫早些睡。」
大嫂子探過來看看,「我瞧眼睛有些腫,想是昨兒在梨園外頭等久了。這麼冷的天,做什麼親自候著?叫個小子留意著,宴罷了去通傳你就好了。我聽說殿下昨日吃醉了,可難為你了嗎?」
請來做正賓的是父親表兄家的大娘子,很是德高望重。三從四德無不盡善盡美,更重要的一點,她是當今聖人的堂姊,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這樣尊崇的身份,能壓得住福氣。請她上頭,好運道通通盤進她頭髮里去。
邊上托著手巾的曇生早被幾個姐妹調侃得面色赤紅,道生還在笑,「昨日二伯母同我阿娘說,埋怨大娘沒有事先說一聲,只顧自己領人去宗聖寺上香。但凡露點口風,好歹叫她帶著曇生姐姐一道去。男女相處,多接觸總是好的。何況咱們曇生長相又不差!」她拿肩頭拱曇生,「那位殿下相貌真是頂頂好的,阿姊你看!嘖嘖,生得這麼勻停,若是招郎子,再齊全也沒有了。」
他的唇角微揚,「同別人比什麼?我瞧著很好,各有千秋。」
她心裏叫苦不迭,但也不敢做在臉上。偷著瞥他一眼,他不像是隨便說說的樣子。她長揖道是,暗中流了千行淚。原還有盼頭,滿以為回了鄴城自有師兄弟們接手,她還能像以前一樣糊裡糊塗地過日子,如今看來她的如意算盤是泡湯了。
https://m.hetubook•com•com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樣,只是改了祝詞。曇生雙手呈上步搖,正賓復又吟誦:「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念畢,跽坐下來替她去了發笄換簪,禮成又是一番道賀。再回廂房,換曲裾深衣。
他轉過臉去,「我再問你,食療六養是哪六養?」
她臉上一紅,「夫子說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稍側過身比了比,「夫子請。」
沛夫人看看慕容琤,又看看彌生,含笑問:「殿下這是要一同前往嗎?」
「你只看他俊罷了!我問你,你可是到了年紀,想出去配人了?」她和眉壽一起哈哈大笑,「敢情是紅鸞星動,怪道整日這個英武那個儒雅的!你點個頭,我即刻回稟母親,給你挑個俊俏的郎子,管叫你滿意!」
她們直鬧到外頭去了,彌生聽見乳娘在耳房門口呵斥:「大呼小叫,不成體統!還不收拾了早些安置,明兒再起不來!」又隔著窗對她福身,「女郎也歇著吧,明日要早起的。」
慕容琤點頭,似有些悵然,「日後就是大人了,再不能把你當孩子看了。」
彌生換好了襦裙又被牽出去,父母親面前的地上鋪了墊子,她整整儀容上前行參拜大禮,感念父母十五年的養育之恩。
其實是很漂亮的,盛裝能提人精神,她穿起來有別人沒有的端麗。也許是骨子裡的貴氣,縱然珠翠滿頭,她仍舊四平八穩,不顯得世俗。那雜裾垂髾再奢華,到了她身上也是她在穿衣裳,不是衣裳在穿她。
齋菜送來了,在各人面前食案上鋪排好。一碟素雞,一碟豆腐,一盤炒椒,還有佛家講究的無心羹、黃粱飯。說味道談不上,比較清淡,但也不算難吃。草草打發下肚,娘子們便開始盤算著找住持搖卦算命。
等這一步過去,笄禮也算到了收梢。母親對她的訓誡有專門的一套範文,橫豎就是謹言慎行,孝順曲從。她的答詞同樣約定俗成,「兒雖不敏,敢不祗承!」心裏大大地歡欣雀躍,對上座的爺娘行完稽首禮,這場儀式就徹底完成了。
謝家女眷進了廟門,見佛就拜,他也捻上三支香祝禱一番。如今不比從前,反倒是運氣更重要一些了。盼著佛祖保佑,過得今年,諸樣都能順遂起來吧!
她搖搖頭道:「沒有。不算醉,不過有些糊塗罷了。」
慕容琤和煦一笑,「夫人客氣了,佛門清凈之地,原就該懷著崇敬虔誠的心。若是代步到了門上,未免有些不尊重了。」
她窒了窒,唯恐惹他生氣,忙道:「夫子別惱,其實是不願聽。我捺不下性子來,也不高興費那個腦子。要算命,玄學里的師兄打卦極準的,幹什麼非要到廟裡來求?我母親尚佛,和尚說什麼都言聽計從。」
站在一片開闊地上,耳邊梵音陣陣,心裏奇異地平靜下來。然而不過一瞬,仍舊沉淪在泥潭裡。他自嘲地笑笑,做不到心如止水,他終究是個俗人。沽名釣譽,並且慾望無邊。
彌生跟著父親團團轉,眼梢一瞥,卻看到夫子並沒有挪動。她忙裹著禮衣過去深深一福,托著兩臂靦腆笑道:「夫子你看,學生成人了!」
沛夫人領著彌生到香火僧人那裡登賬造冊,叫小廝搬來二十吊沉甸甸的五銖錢給沙彌過目,然後換回來一方開好光的玉牌。從此就算從佛爺這裏贖了身,可以自行婚嫁了。
她哪裡顧得了,唯恐夫子又要不高興。心裏懊悔著,要是早派人過去傳話倒好了,怎麼就忘了呢!夫子眼裡不揉沙,看來少不得一通奚落。
她支支吾吾答道:「以酸養骨,以辛養筋,以咸養脈,以……」然後以了半天,沒能答上來。
彌生疼得眼淚汪汪還要插嘴,「那有什麼!哪家女子不嫁人?殿下是無雙君子,多少閨中女郎惦記著他呢!」她噝噝地吸氣,對那十全婦人道:「做做樣子就是了,別這樣當真,實在是疼得厲害。」
他振了振袖,「這裏面有說頭,不單同窗,還有陌生男子跟前也是這樣。目不斜視,端莊有禮,才是大家閨秀的做派。」
第二日是行及笄禮的正日子。大鄴和歷朝歷代都不同,十五歲生辰當天必須行禮。沒有許未許人,是不是上巳這一說。
他點點頭,「《博物志》呢?如今讀到哪裡?」
沛夫人覺得佛門重地嘴上沒把門的很不好,這個媳婦管不住老四也罷了,更是不懂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當下臉上不大好看,忌諱慕容琤在場才沒發作,只斜著眼狠狠瞪了謝集娘子一眼。媳婦們察覺了,誰都不敢出聲,www.hetubook.com.com吸著肚子站著,一動也不動。等沛夫人帶頭往偏殿里去,才活絡了身子快步跟上去。又是進香上供奉,連五百羅漢都拜了,一套流程下來,不覺已交了申時。沛夫人打發小子去拾掇車輦,一行人復浩浩蕩蕩出了山門,登車回府。
接下來爺娘給她取小字,說真的,細幺這名字委實不上檯面。家裡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將來過庚帖過婚書也用這個,就有點掉價了。父親大禮之前還在翻書呢!嫌這個拗口,那個寓意不好。她聽說了心裏很是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阿耶看著端嚴,其實還是很疼愛她的。
「尊長教誨時,目光游移閃躲是為藐視。」他沉著臉,「你可在聆訓?」
這個她可不敢點頭,只顧討好著,「夫子門生三千,能相中我,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只是我粗蠢,怕體會不得夫子苦心,白白浪費夫子精力。」
賓客們對謝家家主道喜,對彌生道喜。如今四海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開始對禮儀精雕細琢。若像前幾年裡,換皇帝比換衣裳都快,誰還有閑情考慮溫飽和安危以外的事!
次日天不亮元香就來喚她。往廟裡進香前要沐浴,這是對神佛的敬重,免得把污穢帶入佛門。她糊裡糊塗被她們攙起來,褪下衣裳就塞進浴桶里。打胰子,洗頭凈臉,折騰了半個時辰才算完。出浴的時候已經近辰時,她才想起來還沒有往夫子下處去請安,一下急得什麼似的。來不及料理了,濕頭髮拿釵一綰就跑出去。乳娘在後面急得大叫:「濕著頭髮,受了寒要坐病的,等等……」
曇生忌諱她的話被外面人聽見,回身對道生的婢女抱怨,「你還不拿手絹來堵住你家女郎的嘴!這種渾話亂說,萬一宣揚出去,叫我怎麼有臉見人!」
只是他看著她,面無表情的樣子讓她恐懼,「來得這樣早?」
他倒一怔,看來很會活學活用。聽明白了,立時派上用場了。他咳了聲,「年下回來后可讀了什麼書?」
慕容琤頗感意外,說得倒是八九不離十,這和尚看來還有些本事。因道:「我這裏正遇著了難題,想請大師指點指點迷津。」
沒有山的地方,稱不上靈秀。但透過頭頂上的松針望過去,遠處的十二角佛塔造得委實好。每層都有浮雕,看不真切,大抵是佛祖涅槃的故事吧。他嘆息,終歸是冷,眼前呵氣成雲。雪落在眼睫上,頗有些不堪重負。他抬手掖掖,才發現一把油紙傘擋在他上方。轉過身去看,是彌生,臉上一副自矜的表情,一板一眼,像幅工整的字帖。
如此這般一番倒騰,真有些疲於奔命的感覺。等三加過了,戴釵冠,換了釵鈿禮衣。出來還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灑祭酒,答拜正賓。象徵性地抿口酒吃口飯,就算完了。
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時看著拉忽,原來也是懂事的人嘛!
「師兄會打卦,你自己呢?」他還是師長嚴厲的語調神氣,「乾卦九四、九五說的什麼?坤卦上六、用六說的又是什麼?」
宗聖寺里有個名氣很大的青燈大師,摸骨相面造詣甚高。他們師徒進來的時候,他才應付完了謝家大婦和六位娘子。僅僅一眼,臉上就露出玄異的光來,笑道:「今日貴人來得齊全,鄙寺蓬蓽生輝啊。」
外面廳堂里父母親正迎接前來觀禮的人,客客氣氣地道謝讓座。房門上婢女來往,偶爾打起門帘,門檻正對面坐的就是夫子。他穿皂紗鑲紅緄邊禮衣,偶爾和他姑母談笑兩句,眉舒目展的時候分外動人。
她窒了下,忙不迭擺手,「不是的,學生是怕招呼夫子不周,若是有個閃失,學生吃罪不起。」驀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總覺得有點尷尬。當下也不再多言,自己訕訕地紅了臉。
她不敢辯白,躬著身道:「學生疏忽,請夫子恕罪。」
彌生唔了聲,「表伯母不會出來說媒的,萬一不成可是折面子的事。再說外頭對謝家女兒有這樣的傳聞,任是誰,都不敢輕易娶。」
蓮生一旁道:「這九王如今是香餑餑,親要娶,但也未必一定在謝氏裡頭選。」
主賓盥好了手過來,她自發掉轉個方向背對夫子,安安心心聽主賓高吟祝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主賓撩起她的滿頭黑髮,含笑與她梳頭加笄。她抬起眼,看見母親含著淚望她。她突然鼻子發酸,自己又覺好笑。成人要哭,將來出閣為人婦,豈不是要哭得翻江倒海。
他臉上隱有笑意,「你盼著我不去,你好沒有拘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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