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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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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光

第五章 孤光

「既這麼,那你去吧!」謝朝對她道,「你阿嫂也說有東西要給你,你回了院子,打發人過去知會一聲。」
她愕然怔在那裡,暗忖著不過是說了兩句好話,怎麼算得上做媒呢!再說夫子到了年紀,論起婚事來也是應當的。她定著一雙大眼睛,巴巴兒看著他,「夫子既然回絕了,還問這個幹什麼呢?」
「是嗎?」他擲了個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著,笑得別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將來福氣不好,那大概就同這栗子一樣,死無葬身之地了。」
慕容琤退回車內,嘴角隱隱有笑意流淌出來。她對他是不設防的,大概從沒忌諱過男女有別。或許在她心裏他是長輩,不會對她造成傷害。他靠到氈墊子上,眉峰又漸皺。
彌生作揖,道了個是。
慕容琤嗯了聲,「不好再耽擱了。」
他發現了,轉過臉來和她對視。僅僅尺把長的距離,猛地叫她心慌起來。朝後一仰,咚的一聲砸在了圍子上。他嗤笑,「怎麼這樣笨!」探過來拉她,順勢在她後腦勺上揉了揉。
他手上忙碌著,認真的模樣賞心悅目。車外暗,車內光線也很朦朧。彌生看得出神,該乾的活計也忘了。兩個人因為要分工合作,幾乎是肩膀挨著肩膀,她可以清楚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心下不住感嘆著,美男子果然名不虛傳。嘖,看看這肉皮兒!嘖嘖,看看這五官!
「還好有妹妹在。」謝朝笑道:「否則失了禮數,當真不成話了。」
眾人都驚詫,「後來怎麼樣?」
太學里都是士族高官子弟,眼下正值青春年華,個個都是滿腔熱血。她和他們處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學會了慷慨激昂。這些話雖誇大,但足以表現她的忠心。他滿意地頷首,「不枉我教你一場,甚好。」眼梢兒一掃,十五歲的女孩初初顯出了玲瓏的身形,柔軟的弧度里蘊含了最別緻的美麗。他莫名臉紅,自己一愣,大感意外。
謝朝卻道:「什麼不好,偏去教人讀書做學問。大材小用了,怪可惜的。」
彌生倒沒想那麼多,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人,顧得了眼前顧不得以後。婚事不婚事的暫且不論,反正年紀還小,也不急於一時。心是半空的,就沒有什麼切膚之痛。她低著頭撫撫那墜子上突起的鋒棱,流動的馬鬃,高昂的頭顱,真是一件精妙的飾物。只是下面石青的穗子不般配,女孩家用,還是換個鮮亮一點的顏色比較好。
謝朝理論不了,只得道:「成家立業,成了家方好立業!」
她突然覺得夫子是個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凍強。橫豎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點好了再下車不遲。她歡快應了聲:「哎,這就來!」
彌生對所謂的寶貝沒有多大研究,但她的話卻聽懂了。這是拿她和佛生比,想必佛生那時及笄是極冷清的吧!她越發同情起佛生來,心不在焉地接過盒子,湊手就轉給了元香。但人情總歸要領的,含笑盈盈一福道:「怪不好意思的,叫阿嫂忍痛割愛。那我就收下了,多謝阿嫂!」
彌生瞪著兩隻大眼睛望著謝朝,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禁道:「二兄說話含一半吞一半做什麼?我問你,可是阿叔家的曇生?」
彌生私下裡忖了忖,曇生是老實頭兒,這主意必定是二嬸嬸出的。她對這個蠻有興趣,礙於自己還待字,不好正大光明給人家拉攏,單挨在謝朝邊上做註解。謝朝說「我阿叔」,她就添上一句「現任北道大督台」。謝朝說「我堂妹」,她便笑嘻嘻附和「就是今日笄禮上的有司」。
她很悲壯地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只要夫子用得上學生,學生為夫子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他是貴胄,語氣里自有不容違逆的威嚴。那驛丞大抵也是識時務的,又看著這一吊錢的面子,想了想叉手作揖道:「這麼的,郎君們且稍待,我把自己的下處收拾好,再和人商議商議,挪換一間屋子出來。」他招招下面的使者,「快些引諸位郎君進去,好酒好菜招呼著。」
慕容琤心下嗟嘆,這孩子果然太善性。她看一個人,看的只是皮毛,她不懂得男人的野心。在她眼裡他是個淡泊的人,遠離權力和是非。可是她不明白,他生來就處在旋渦中心。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也就前後腳,母親和諸位嫂子一同過來了。嫂子們個個向她道喜,五兄謝冕家的娘子莞爾一笑和-圖-書,招手叫人呈了個檀香木的雕花盒來。蓋兒打開一看,是對雙衡比目玫瑰佩。她往前送了送,「你是嫡親的妹妹,不像別個不貼心的。這是我當年陪嫁里壓箱底的寶貝,今兒送給你,權當我和你哥哥的一點意思。」
她嘆了嘆,可惜,想讓夫子變成姐夫的願望實現不了了!
他看著她仔細關好門,撩起袖子去提紅泥爐子上的銅吊,又拿火筷子從旁邊的青花瓷盒裡夾出炭來,撥了撥,投進半熄的爐膛里,就勢吹上兩口,火星畢剝作響,慢慢燃起來,映紅了她的臉。
謝朝道:「明日就回鄴城了嗎?」
後來兜兜轉轉,又談到了晉陽王。其中一個道:「你們可曾聽說,大王南臨黎陽,途經太行的時候遭人伏擊了?」
沛夫人有些為難,猶疑著,「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規矩吧?」
慕容琤突然心情大好,想了想,從腰上摘下個金奔馬遞給她,「你今日及笄,夫子沒有別的送給你,這個你且收下。盼你日後奮發圖強,若是能做開天闢地第一位女相,那可是給為師長臉子了。」
這下子有點弄巧成拙了,看他臉色不像鬧著玩的,兩個人不敢搭腔,只好悶著頭出去。彌生瞧他們垮著兩肩的樣子怪可憐的,便在一旁求情,「夫子別罰他們,西北風裡趕了一天的車,凍得臉上都要豁口了。又沒吃什麼東西,眼下再去掃車,實在是辛苦。」
她很高興,不知為什麼心裏滿滿的。那兩顆栗子並排托在掌上,讓人覺得安慰。
彌生歪在圍子上,懷裡的手爐漸冷,總覺得有風從榫頭裡擠進來。出門的時候母親倒和農戶人家一樣,給她準備了好多東西隨行。從裡到外的衣裳鞋襪不算,還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車轅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咯噔咯噔地撞木柵,她想看會兒書也不得安寧。
那兩個小子道不敢,「殿下跟前,沒有小人們落腚的地兒。」
是啊,沒話找話嗎?他抿起嘴,覺得她別的倒好,就是有時不懂得轉承。這話扔回來,反把他問得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沒有別的用意,只是同你知會一聲。以後若是有人再和你談起這個,你推得乾淨些,就說萬事不與你相干。」
彌生聽了頗感興趣,興沖沖開門叫無夏把布袋子遞過來。解開袋口簌簌倒了一碗,拿起來就要往爐膛里投。
她噎了下,慌忙搖頭,「我不知道,這不是聽阿兄在說嗎!」小心翼翼地看他兩眼,覥臉笑道:「其實我那個阿姊溫婉可人,長得也漂亮,是很不錯的適婚人選。不知夫子先前留意到她沒有?穿著銀紅撒花半臂的,就站在西牆角。」
眼下是晚飯的點兒,各屋先到的住客紛紛下樓,廳堂里人漸漸多起來。他們這桌靠牆根,不怎麼引人注目。后廚上了幾樣小菜,驛丞還親自捧來一壺酒。說天冷得厲害,這酒勁兒不大,給郎君們暖身子用。
她不知道現在應該推辭,還是應該站起來接過斟壺從旁侍候。他垂著眼,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只道:「坐著就是了,眼下不是在鄴城,也不是在陽夏。」
慕容琤背著手一哂,怎麼可惜呢!朝中重臣都已經老邁,將來接手的必定都是太學里出去的。他也算桃李滿天下,他日想要辦成幾樁事,定然易如反掌。
彌生哦了聲,暗想夫子其實挺重情義,辦事也仔細。這樣萬眾景仰的身份,還知道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委實是不易得很。
他不理會她,對謝朝道:「這份美意我心領了,只是現下還沒有想要成婚。我行九,開枝散葉的大任不用我來挑。即便是在嫡系裡頭,也是頂安全的。前頭有三個哥哥,幾時要我擔心?」他臉上一派雲淡風輕,「聖人和皇后是知道我的,所以也不相逼。這樣很好,一個人自在為王,娶妻做什麼?」
她才發現自己在他臂彎里,難堪得左右張望,怕人看見,訕訕縮回了手一笑,「多謝夫子相救,要是這會兒摔個跟頭,我可要羞得沒臉見人了。」
「明日咱們就回鄴城。」他背著手說,「出來好幾天,太學里的學生十五都返回了。再耽擱下去,延誤了他們學業。」
他這麼說,她也心安理得了。她從小會喝兩口,一般的酒喝起來簡直像吃茶一樣。端著盞兒搖一搖,杯底里的青花也跟著靈動起來。
彌生不安地覷夫子臉色,唯恐他們的高談闊https://m.hetubook.com.com論叫夫子下不來檯面。恰好驛丞通報,說屋子籌備好了。彌生忙道:「路上勞頓,夫子還是早些上去歇息吧!」
那位晉陽王彌生是知道的,拓跋皇后的第一子,也是夫子的大兄。現任大行台,兼京機大都督。參朝輔政,嚴峻刑罰,將來必定是要繼承大統的。這樣的人會遇襲,莫非就是夫子說的,兄弟之間的自相殘殺嗎?
慕容琤忙起身攔住她,「不先開個口,回頭要在爐子里炸開的。」他裹了袖子抽出佩刀來,把栗殼一顆一顆地挑開,吩咐著:「把灰拌一拌,栗子窩進去借餘溫燜熟它。若是直接投進熱炭里,只怕還沒熟就屍骨無存了。」
天地良心,她再不著調,和他說話向來是真心實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鄴城還要授課,這麼個咳嗽法,要咳壞嗓子的。學生這是為三千太學生請命呢!請夫子保重身體。」
他的手臂不上不下地僵在那裡,然後優雅地收回去,換了個語調問她:「你剛才在看什麼?我的臉上有字嗎?」
她諾諾頷首,「兒記住了。夫子昨日說我住太學不大方便,要在王府里辟個園子給我,等我安頓好了就給母親寫家書。」
「沒有。」她磕磕巴巴地說,「我……我瞧夫子的頭髮……我阿娘說,發跡生得利落,將來福氣好。」
彌生卻是木訥的,爐子里颯颯有聲,她預感栗子該熟了,趴下來拿銅挖勺在出灰口上篩選。鉤出飽滿的敲敲,顛騰著,忍著燙剝出一粒來,雙手往上一呈,笑道:「夫子快嘗嘗。」
她凄惻地看著他,「夫子是大鄴有名的賢人啊,教書育人,又不爭什麼,怎麼會有麻煩事尋上門來呢?」
她哎地應了,這才提了裙角往後園裡去。
慕容琤轉過臉來望她,「你也知道?」
「我不生氣。」他說,語氣很委婉,「只不想讓你接觸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以免亂了心神。」
「我覺得夫子教書就很好。」彌生冷不防插了句話,「我生平最敬重有學問的人,滿肚子才學,不去授人課業才是可惜!」
沛夫人聽說她明早就走,心裏千萬個捨不得,可也沒法子。恩師說什麼,學生除了領命沒別的後路可退。她唯有切切叮囑些日常的瑣碎事體,更強調了一下她的終身大事,「倘或有了眉目不要悶聲不吭的,寫信回來告知爺娘,不要自己妄作主張。你尚年輕,好些事情看不透徹,還是和家裡商議一下的好。」
她騰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車上來坐。」她叫駕轅的小子停了車,自己縱身跳下來,「夫子身上不好,還是到車上去,車上暖和些。」言罷笑了笑,「學生為夫子扶車。」
立業?業是自然要立的,不過不太方便宣揚罷了。他半帶玩笑,「做個教書先生,混個閑散王爺噹噹,於我來說足矣。」
慕容琤擺手,「咱們多少年的交情了,為這麼點子事計較,我也太不堪了些。」
他平常不屑這些女氣的東西,今天卻有興趣試一試。大約環境溫暖,心也會變得柔軟吧。他抿一口,水裡有著甜而濃的芳香。他點點頭,「還不賴。」
她想當然地點頭,「夫子教導我三年,學生雖然愚笨,感念的心還是有的。」
「你捨不得夫子像那火栗一樣嗎?」他問她,帶了那麼點誘哄的味道。
那樊家女郎眉眼謙和,很清秀的一副臉相。天熱的季節里總穿著白色的絞纈絹衣,下面配條藕荷色折襇裙。半欠著身子坐在石礅兒上,視線不住往太學祭酒的衙門裡看,半遮半掩,卻別有一番婉媚之姿。
他原本也不是當真要罰他們。他們十來歲上就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了,就是養狗也有感情。他擺了擺手,「哪裡真要罰他們,這會兒由他們去,回頭叫人把飯食送到他們下處。我不在跟前,他們吃得也自在。」
她笑得很歡喜,「偶爾喝兩盞,換換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沒理由再賴著不走,便道:「夫子歇著,學生就在外頭,若是有吩咐就喚學生。」
她有些難為情,忙跳到青石板上來。哪知腳下打滑,一個大趔趄,慌亂中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探過去拉她,稍加提攜,方讓她站穩了。她驚魂未定,扶住他的手臂不肯撒開,嘴裏喃喃著:「唬著我了……」
官辦的驛站,下榻的一般都是當公差的信使和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才入仕的小官員。他們一行人進坊牆時驛丞就上前說明了,年後人員流動頻繁,客房只剩一間。僕從有辦法安置,柴房裡搭個床鋪可以解決。但貴人有兩位,卻不大好分派。要麼再走七八里進縣城,要麼請兩位郎君擠一擠,湊合一晚上。
「謝什麼!」謝冕娘子在她肩上拍了把,促狹道:「將來登了高枝莫忘娘家人,也就是了。」
他是誠心誠意地慶幸,慕容琤卻含著嘲戲看了彌生一眼。暗道你這妹妹不曾照應到我,反倒是我照應她還多些。只不過嘴上不說,也算顧全了她的面子。小女孩面嫩得很,當下噤住了,因為慚愧,臉上又隱隱泛了紅。
慕容琤不多言,踅身給那驛丞扔了一吊錢,「勞煩你,想法子騰出兩間相鄰的屋子。再置辦一桌飯菜,我們在廳堂里等著。」
她吃了一驚,「怎麼會呢!」
她的嗓音輕輕的,淡淡的,狹小處聽來簡直就在耳旁。他不說話,她知道他不言聲就是默認。自顧自地從螺櫃里搬出茶具來,投進幾片香葉,再兌上滾水。又想起來什麼,拉開屜子,掏了兩顆金絲小棗放進去,端到他跟前的時候臉上帶著羞怯的笑,「雖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嘗嘗。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溫補得多。」
都是聰明人,各自心照不宣。做媳婦的都這樣,婆母對誰不滿,為了表示和婆母貼心,同仇敵愾總沒有錯。彌生知道阿嫂們的心思,她在中間不方便說什麼,少不得左右都應酬著。
其實明眼人都辨得出來,這樣子滿含孺慕之情,大家私底下都說樊家女郎屬意於夫子。那樊司業不方便出面,對女兒的心思還是知道些的。大鄴有個傳統,未曾及笄的女子閨中教條極嚴。等年滿十五可以婚配了,閨範反而鬆些,甚至可以自己尋覓如意郎君。說不定夫子和樊家女郎已經牽搭上了,所以才對別的女子毫無想法。
彌生越發雲里霧裡,想想自己當然和別個不同,她是太學里唯一的女學生,真拿她一視同仁,可不就是她太失敗了嗎?
兩個男人笑起來,謝朝道:「竟還說『生平』?才活了多少年紀,倒敢說生平了?」
成人是大喜事,收到的賀禮委實多。才邁進園子,就看見無數紅綢包裹的禮盒堆積如山。眉壽和元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兩個人對著滿桌東西眉開眼笑。下等婢女不好進屋子,就趴在窗戶和門框上看。看得興起,連她進來都沒人迎接。
那栗肉是金黃的,蓬蓬熱氣夾帶著甜糯的芳香,像她臉上真摯的笑容。他伸手去接,品了品,彷彿比以往吃過的都要好。她的眼睛是水潤的、鮮活的,不識愁滋味。他不說話,低頭挑了兩個,剝好了放在她手心裏,「你不是餓嗎?不用伺候我,你自己吃。」
灰里窩著的終於全部清理出來,數了數,有二十幾個。彌生卸了個小屜子裝上,差不多的個頭,彌生還在裏面挑挑揀揀。好像人都是這樣,選擇多了,矮子中間拔高個兒。選來選去,到最後還不是通通要吃掉的!
那四個人復長吁短嘆,「沒能把大將軍拉下馬,看來有人要遭殃。這世上何時太平過?亂世梟雄東征西戰,為的是立國安邦;等坐穩了天下,輪著子孫們忙了。忙著剷除異己,爭權奪位。」
夫子不說話,她當然得跟著緘默。隔了幾桌坐了四個持節使打扮的,粗聲大氣的喉嚨,張嘴一說話,整個大堂都聽得見。彌生百無聊賴,就拔長了耳朵聽他們討論各地的奇聞異事。說到精彩處,比干寶的《搜神記》還要有意思。
三個人往花廳方向去,走了兩步謝朝突然想起來,有些遲疑地對慕容琤道:「我受人之託和殿下打聽個消息,殿下今年可有娶親的打算?」
到底私心人人會有,一個及了笄的姑娘不是隨意好託付的。單是謝朝自己,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做這個主。必然是事先通過了家下大人,得到了首肯方敢來同他說這番話。他含笑看了彌生一眼,她以後的人生就交由他全權處理了。她還不懂他們打的是什麼主意,臉上惘惘的。他踅過身去對謝朝還了個禮,「撇開咱們的交情不說,她是我門下弟子,我諸樣張羅是應當的。益之放心,我定然不負所托。」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頭尋常人家可不一樣。兄弟們個個戰功彪炳,自視甚高,如今聖人在位,皆不敢輕舉妄動。他日聖上晏和-圖-書駕,誰又買誰的賬呢?這些兄弟且有一番惡鬥,到最後新帝登基,餘下的再打掃乾淨。」他灼灼看著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沒有用,是宿命,就逃脫不掉。」
他把腰飾遞過來,纖長的手指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有些看痴了,這樣的皮膚,長在女孩身上還有可說。男人家這麼細巧,還不知要叫多少女子汗顏呢!
他倒顯得很淡然,整了整廣袖道:「毛躁得這樣!若不是看著今兒是你的喜日子,少不得又要責罰你。」
那人道:「據說是傷了腿,沒什麼大礙。到底行伍出身,左右又有護軍,等閑傷不得。」
慕容琤低頭看她。嘴上說得冠冕,人卻瑟縮著。他活動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凍的,你為我扶車?萬一病了還要拖累我。罷了,孝心我領了,你回車裡去。」
她在他面前能放得開,也讓他隱隱高興。他倒情願她不要這麼拘束,就像先頭提起過的,可以輕鬆地說說話。總歸師徒情分外捎帶上人情,將來要成事,靠的還是人情多一些。
她懵懵懂懂的,自認為事不關己,談不上有什麼心神可亂。不過有點餓倒是真的,早晨出門吃了個油餅,到現在大抵過了兩三個時辰了,胃裡早就空空如也。她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說,便自己轉過身掀窗上氈子朝外看。無奈車馬走在一片平原上,連家茶寮都沒有。
彌生這才想起來,自己圖方便換了太學里的袍襦,如今被人認作男人了。可是眼看著天要黑,夫子又不願意表明身份,她只好對那驛丞拱拱手,「還有別處能加鋪位的嗎?我不打緊,只要有瓦片遮頭就成。」
「什麼不是?什麼不敢?」他帶著探究的神色望她,復垂下眼撫撫袍襦上的褶皺,「在我看來,你終歸和別個不同。」
彌生不敢抬眼,但夫子的嗓音是金石之聲,在耳畔縈繞不散。她兩頰發熱,再待下去也沒臉,便福了福身道:「既然二兄來了,我就不在跟前現眼了。母親先前叫我去呢,我也該打點行裝備著明天上路,就先告退了。」
「仔細些,慌什麼!」他道,「積雪踩踏了成冰,不走穩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大鄴時期的官道已經造得極好,平原上沒有石頭瓦塊,車輪滾起來也通暢。近日暮時分,到了汲郡。天色又不好,零星下起雨來,一行人便早早地歇了馬,投宿在驛站里。
謝朝笑不可遏,「什麼精?人精?你仔細些,叫母親知道了罵你!」
她顯然是嚇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寵愛里,順風順水長到十五歲,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鉤心鬥角。如今一下子聽說了這種性命攸關的事,超出她所有的想象。
他說萬事不與她相干,這話對她算是個警醒,大概不滿意她咸吃蘿蔔淡操心。可是神天菩薩,她操心的不是他,是曇生而已。然而不能狡辯,老老實實領命才是上上策。彌生遂躬了躬身道是,「學生以後再不參与那些話題了,不敢惹夫子生氣。」
彌生嗤地一笑,怕失儀忙又正了正臉色。無冬無夏皮頭皮臉地只顧獻媚,慕容琤不耐煩地瞥一眼,「不願坐著就上外頭看馬去,車上打掃一遍,把爐灰倒了。」
她忸怩地絞著裙上的纖髾,囁嚅了句:「年紀雖小,得了道也能成精。」
她只顧發獃,謝朝在一旁笑起來,接過金奔馬往她手裡一塞,「這丫頭想是傻了,以往挨罵挨慣了,眼下夫子贈你東西,倒溫溫暾暾不敢收了嗎?」又對慕容琤打躬道:「我今日要問殿下討個人情,這趟回了京機,舍妹就要多拜託殿下了。她如今大了,好些地方不方便,要請殿下多費心。還有她的親事,益之不說,殿下也定懂得。橫豎勞煩殿下,益之這裏先謝過了。」
慕容琤牽起廣袖,在她面前的杯盞里添了些,「既然沒什麼後勁,你也喝兩口解解寒氣。」
一堆栗子殼沒處打發,被重新倒進爐膛里燒了。她拍拍手,打了個飽嗝。怕他見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都叫我吃了,夫子單看著,真是……」
她轉過臉看夫子,他倒沒什麼異狀,只是眉峰處籠了愁雲。手指把杯盞握得過緊了,隱隱有些泛白。
車上氈子鋪得再厚似乎仍舊抵擋不住寒意,她緊了緊烏雲豹大氅,伏在隱囊上推門朝外看。風雪好幾日,沒有要轉晴的跡象。穹隆頂上烏蒙蒙的,這會兒雪不再下,只怕過不了多久又要變天。
謝朝哎了聲,「正是呢!叫我做媒,可不是難和-圖-書為我嘛!」
她心慌得厲害,前所未有的,嘴裏還要虛應著:「我不疼。」說著不動聲色地轉了半圈脖子,妄圖藉機避開他的撫觸。
「來坐下。」他指了指邊上空座兒,她挨過來,還有點畏手畏腳的。他也不見怪,就手把杯子擱在矮几上,「我正要問你,你是聽了誰的主意要來給我做媒的?」
本來說好了她要為夫子扶車的,還好夫子仁達,叫她登輦,自己騎馬趕路。只是太冷,又沒有太陽,杵在北風裡,巨大的寒冷壓將過來,幾乎要把人壓扁,洞穿。夫子來時就受了寒,咳嗽斷斷續續的還沒好,如今灌著了冷風,越發地咳喘難耐。她嘖嘖一嘆,看他寬袍大袖恍若謫仙,可終歸是讀書人。書生文質嘛!就算平日里端重不可窺探,寒氣侵體時可不挑揀性情的。
謝集娘子眼珠兒骨碌碌一轉,甩著帕子道:「孤身在鄴城,下處設在外頭豈不更糟?還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師有什麼,和阿耶是一樣的。」
「再過二十里才到下一個集鎮,食盒裡有冷淘,不過吃起來無趣。」他想了個主意,笑吟吟道:「外面不是有板栗嗎?拿進來炙著吃。」
她才想讓停車,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車裡吧。」他轉著手裡的茶盞問她:「你這樣怕我做什麼?我打罵過你嗎?嘴上常說要責罰,何嘗真的罰過?你是我的門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的是,用不著你來充當。場面上應付過去,私下裡也可以說說話。」他洋洋洒洒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好氣又好笑,「你這模樣是什麼意思?聽不懂嗎?」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告饒,正巧二兄從旁邊垂花門上走了過來,連連拱手作揖,「竟把殿下一人落在廳堂里,罪過罪過!原當殿下隨他們一道吃席去了,到花廳才發現殿下沒在。是我該死,疏忽了,殿下莫要怪罪。」
他這是在同她開玩笑嗎?彌生心裏鬆快起來。只要夫子高興,她的日子就好過。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春風十里,不及他莞爾一笑。她才知道史書上那些君王傾盡天下博得美人恩,原來不是空穴來風,是確有其事的。夫子平常在太學里走動時從來不笑,大家到了他跟前都提心弔膽,不敢逾越。如今可好,既然開了先例,給了她好臉色,日後總能和平相處了。
他嗯了聲,又蹙眉,「這樣不怕濕了鞋嗎?腳上受寒也不好。」
她擺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使者弓腰搭背地前面開道,無冬無夏伺候他們落了座,兩個人在後面侍立著。慕容琤回頭道:「在外面沒那麼多規矩,坐下吧。」
他更進一步,「那麼倘或我遇上難關,你可願意幫我?」
沛夫人唯有一嘆,「也罷,自己多長點心思,別吃眼前虧就是了。」
他緘默了下,半晌方躍下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軟簾送他上車。才要退身去牽馬,他卻反手拽住了她,「爐子里火滅了,我怕弄髒了衣裳,你來添煤。」
地方小,暖和起來也快。她身上的蘇合香被熱氣一熏,氤氳蒸騰,轉瞬填滿了整個空間。她別過臉看看他,「夫子,你渴嗎?學生給你沏茶喝?」
他點點頭站起來,頓了頓道:「等回了鄴城,你隨我到晉陽王府探病去。」
她有點納悶,莫非他要做和尚,打一輩子光棍不成?不過夫子就是夫子,考慮的東西和別人不同。說他深沉能斷一點不差,有些事他看一眼就瞭然於心了吧!曇生什麼想法她參不透,可太學里有位姓樊的司業,他家女郎是賢名遠播的孝女。不管是三九還是三伏,日日乘著輦車來給父親送飯。有時遇著司業正授課,她就在東南方的角亭里歇上一陣子。那個角亭正對著她的座位,她每每走神都能看見她。
她是小孩子心性,正忙著踩甬道邊上沒有清掃的積雪。五色雲霞履踏上去,腳底下咯吱聲一片。聽他這麼說抬起眼來,沒有推卸的道理,只得點頭,「一切但憑夫子做主。」
他聽了並不感到意外,他的婚事一直拖到現在也沒有定下來,周遭的人個個都納悶。這個問題常被問及,這麼多年來都習慣了。他淡淡道:「緣分沒到,急也急不來。說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下子就議定也未可知。你這會兒問我,我是答不上來的。」說著又笑,「是誰托你打聽?莫非要給我做媒?」
陽夏距鄴城上千里,雖然不算遠,但車輪不及馬蹄,坐輦總要消耗成倍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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