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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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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塵起

第七章 塵起

正要吵起來,後面匆匆來了個人,身上也是親王的緋衣金帶。身量高高的,不知怎麼卻顯得有些孱弱。白凈的臉,五官極周正,看人的時候和別的慕容家男子不同,不那麼銳利,也沒有鋒棱。目光像水,含蓄而柔軟。
彌生被他嚇了一跳,忙趕上去跟隨在他左右。她心裏直犯嘀咕,夫子連龐囂都沒帶,偏帶她一個,莫非真的有意要把她塞給晉陽王嗎?她開始有點怨恨夫子無情了,人家有嫡妻,就算以後御極也輪不到她做皇后呀!難道男人都比較疼愛小老婆,她還有晉封的希望?可是晉陽王對她來說年紀太大了,三十一二歲,九成是腆著肚子、鬍子拉碴的模樣。她自己想想就害怕,腳下遲疑著,邁不開步子。眼下開始後悔,真要是這樣,還不如嫁給王潛呢!
慕容珩嘴角仍舊掛著淺淺的笑,「我正想去園子里,恰巧就在這裏遇上了。你這是要走了嗎?」
「前頭在晉陽王府出了什麼岔子?」龐囂站在檐下,掖著兩手,皺著眉頭問她:「是你鬧的,還是晉陽王那裡怠慢了?」
慕容珩點點頭,「你家夫子今日也來探望晉陽殿下?」
他蹙著眉,背著手慢慢地踱。踱了幾步回頭看她,「你喜歡那種沒有剛性的男人?平常大氣不敢喘,辦事瞻前顧後,唯恐得罪了別人,滿嘴只會說『是』的?」他哂笑,「你果然獨具慧眼,給為師長臉。」
慕容琤道:「傷了右腿,想是沒有大礙的。知覺還有,也能勉強下地了。不過熬些痛,過幾日大約就好了。」他冷冷瞥了彌生一眼,「二兄怎麼和劣徒遇上的?」
那兩個女人交換一下眼色,「脾氣真不小!我們又沒說什麼,倒叫你磚頭瓦塊來一車。問你是什麼人,是男是女,這都問不得嗎?」
他訝然,復一笑,「哪裡有男人戴暖兜的,多謝你的好意。」
他和她的六兄謝允有些相似,都很謙和。一句話出口前要再三斟酌,唯恐刺傷了別人,卻反而莫名落了個雌懦的名聲。她欣賞這樣的人,君子如玉,有思想,不一定要表現在言行上。
彌生望望夫子,陌生男子隨意問年紀是不合規矩的。她不好回答,也不想回答。
她道是,側眼看他,他挺直了脊背。罩紗的袍襦從肩頭飄墜下來,身形雖消瘦,但慕容家的氣度傳承得還是很好的。他是個軒昂的人,只是不知為什麼懦弱得出了名。大約也有些誤傳的成分在裏面吧!她以前聽說過,他少時很聰明,也有學識。聖人曾出題考驗他們眾兄弟,各人發了一團亂麻,叫他們理出頭緒來。別人都忙著梳理,只有他抽刀便斷。聖人問他緣故,他說「亂者當斬」。分明那樣決斷的,怎麼長成了,反而變得優柔寡斷了。
到了太學門前,自有人來接應他們。他強迫自己不回頭,快步進了牌樓里。龐囂沒來得及跟進去,有些莫名地往後面輦車上看。彌生蔫頭耷腦地下來,拉長個臉,滿是不痛快的神情。龐囂知道,這師徒兩個大概又為什麼事起了爭執。只是奇怪,夫子向來穩如泰山的人,心理也足夠強大,近來不知哪裡不對,情緒常常失控。他無奈打量彌生,人大了,也更會惹是生非了。
慕容琤斂袖而行,問那內侍:「大王眼下可好些了?」
慕容琤嗯了聲,「其他王可都來過了?」
慕容珩是個老好人,臉上永遠是笑吟吟的,「我才進園子就聽人說起我,能充當談資倒也不錯。」轉過身看了彌生一眼,「我知道你,你是九王的女弟子,是謝道然家的女公子。」
她木訥地仰頭看他,夫子眼神里滿蓄著風雷。她胸口突突直跳,「不怎麼樣啊!廣寧王殿下很和氣,同我說太學里的課業,還談了兩句老莊……夫子不高興嗎?」
他拱手作揖,「阿嫂這一向可好?」
他的眼睛很深邃,嘴唇卻淡得發白。男人這樣的面相,看上去像是身體上有不足似的。彌生作勢往遠處眺望,痛快呼出一口白霧,「風真大!殿下冷嗎?」
事情似乎是一步步朝著他設定好的目標發展,但是他卻變得三心二意起來。奈何他不是個情感控制理智的人,也只一霎兒猶豫,隨即便順水推舟,一手把著斟壺添酒,嘴裏應道:「她年紀還小,聽她自己的意思,大約是想再過兩年。怎麼?阿兄這裡有好人選嗎?」
西邊門開著,打掃的婢女從裏面提了水桶出來,從他們邊上繞過去,漸漸走遠hetubook•com•com了。龐囂道:「你往後就在這裏,我在另一邊。若是有事不願麻煩夫子,只管來找我。」
慕容珩談吐很儒雅,說什麼都留著點餘地。比如談起老莊,其實有些地方是不贊同的,但是不會直接表明。不過含糊地說「不怎麼妥帖」「好像有些出入」,模稜兩可。雖然消極,但不讓人討厭。大鄴的郎君們太注重個人魅力,往往為了追求突出,故意表現得特立獨行。也許文人圈子裡吃得開,但奓了一身的毛,總有種薄情疏離的感覺。
她悶聲道是,暗裡只嘆,如今好了,真正活在夫子眼皮子底下,須臾都離不開了。她打心底里怵他,這種怵很奇怪,就是害怕看見他。倘或以後朝夕相處,她大約會變成木鈍鈍的傻子。然而沒辦法,她哪裡有挑揀的餘地!夫子怎麼安排,她照著辦就是了。
吉甫唯唯諾諾,「殿下這是折煞小人呢!小人是做奴才的,能有什麼福澤。只盼著大王好,小人在邊上盡心服侍著,就是小人上輩子修來的好運道了。」
慕容琤低頭一笑,「阿兄說得是。」暗裡忖度著,他到底不是個莽夫,要從他口中打探消息是不能夠的。眼下以靜制動未嘗不是好事,就像宗聖寺和尚說的,「樂無為者,一切縛解」。置身事外,反倒更符合他平常的處世態度。
車輪滾滾,心頭的火氣一拱一拱地沖得胸悶。他直著嗓子長嘆,她含淚的模樣總在他眼前晃,攪得他心神不寧。半晌逐漸平息下來,又開始反省,是不是把話說得太重了?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就算不懂事,也是因為年輕的緣故。他這樣嚴厲地一通指責,又捎帶上了私訂終身之類的話,現在想起來,的確過了些。
慕容琤從洵圩園出來,遍尋她不得。沿著金池邊的石階上去,才在梅林間的甬道上找到她。
「謝家是什麼打算?及了笄,怎麼還叫出來呢?如今住在太學里?」
他看著那眼淚,腦子裡亂成一團,「又哭什麼?我說錯了?」
一路說著過來,經過彌生面前停了停,其中一個女人偏頭審視她,「這是誰?」看她一身青緣袍襦,因笑道:「究竟是男是女?樣貌倒像個女郎,怎麼穿著太學的衣裳?是跟著九王殿下來的?聽聞九王殿下到如今還沒娶親,原來對弟子的挑選頗有見地嘛!」
兜兜轉轉過了一片梅林,積雪壓在枝頭,偶爾有簌簌墜落的聲音。她往前看,青石路上並排走來兩個華服女子,衣帶飄飄,環佩叮噹。邊走邊笑,「枉他是個王,一母所生的,同大王比起來差別竟這麼大!」
慕容珩背手和她在甬道上緩緩地踱,「總是這兩天吧!但願早些放晴,再這麼下去秧苗凍死了,莊稼要影響收成的。」
慕容珩更驚訝了,愣在那裡不知怎麼才好。想了想,大概是剛才那兩個歌姬的閑言叫她聽見了,不由苦笑,「你是同情我?」
不管暗裡怎樣鄙薄,人家終究是王。那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欠身福下去,「廣寧王殿下長樂無極。」
彌生很執拗,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夫子的火氣來得沒頭腦。她梗了脖子,「我不去。」
慕容琤還是淡淡的,有點事不關己的模樣,「她不是孩子了,若是有意中人,自己也可以做主。」
那內侍應個是,「宮裡醫官來瞧過,開了葯,照方子吃了五六服,眼下好多了。只是還有些水腫,膝蓋粗得穿不上褲子。醫官說了,再看十來日。若是十天後還不能消腫……」左右覷了覷,低聲道:「只怕那腿就廢了。」
他緘默下來,穿過月洞門朝內苑去。才過門檻,金池邊上遠遠有人快步迎上來,打躬道:「殿下來了?小人才得著消息,沒能到門上迎接殿下,真是罪該萬死!殿下快裏面請,大王在洵圩園裡呢!」
「自小愛哭出了名,長成了還是個老實頭兒。不是我說,那廣寧王妃也忒獷悍了些,哪裡有這樣對夫主的?說恨起來不叫他吃飯,怪道那麼瘦,瘦得像個蚱蜢。」
慕容琮招呼兄弟坐下,饒有興緻地打量彌生,「女郎可願同飲?本王可以命人備梅釀來。」
這下她不大好意思了,想想為了她一個人,叫大家跟著提心弔膽,橫豎是說不過去的。她垮著肩,只好應了聲:「阿兄別說了,我回頭就去。」
慕容琤笑道:「正是。」沖彌生遞個眼色,「來見過晉陽王殿下。」
慕容琮猜忌心重,如https://m•hetubook•com.com今受了重傷,在他看來那些虎狼兄弟個個都很可疑。個個為了爭奪皇位,都存著心要害他。所以不待見眾人是很正常的,橫豎他是嫡長,就算再孤高,旁人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慕容琮點點頭,「勞你記掛著。」又看彌生一眼,「我記得十一王妃好像也是謝家的。」
龐囂領著她進大門,過了石碑往前是牌樓,官署就在牌樓那頭。高高的方磚台基,木柞結構的建築。白牆灰瓦,大紅抱柱,一派煌煌之氣。邊上另有左右耳房,略小些,直欞門窗,也是工整威嚴的。
彌生怏怏紅了臉,「學生沒有這個想法,夫子誤會了。」
彌生臉色有點發綠,自發地目測她和廣寧王的距離,還好吧!三尺半肯定是有的。可是聽夫子口氣,還是不怎麼滿意似的。這樣可就難辦了,她一個大活人,周圍又都是男子,到哪裡都是和郎君們打交道。話要說吧?眼神要有交流吧?這不許那不許,她左右思量,真是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駕車的小子打起了門氈,慕容琤正要上車,聽她這話停下來,轉過身道:「是真的沒有想法?別拿我當孩子哄,你們相談甚歡,不是嗎?」
慕容琤嗯了聲,「耽擱有一陣子了,太學最近要開女學,還有許多事要忙。二兄入園吧,我先告辭了。改天約個時候,咱們到桃花塢包個場子聚聚。」
陪同廣寧王來的吉甫一味地遞眼色,那兩個女人臉上登時五彩斑斕。陳留謝家在大鄴是鼎盛望族,「生女為後,公主滿門」,說的就是謝家女眷的榮耀。對於她們這樣的身份來說,調侃郎君們兩句反倒無妨,但在出身高貴的女郎面前放肆,就有點丟人現眼了。也不知人家將來有什麼樣的成就,稀里糊塗得罪了,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因賠著笑臉告罪,「真是失禮了,我們原當是位少年郎呢,沒想到是謝家女郎。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雕花門上的灑金帷幔都打了起來,兩邊拿穗子綁好,還沒等他進去,慕容琮自己由兩個婢女架著出了內堂。他耷拉著一條跛腿,襟懷大開著,累得氣喘吁吁。兩個女人力道小,攙扶又不得法,搖搖晃晃,幾乎要翻倒。慕容琤見狀忙上去接手,兄弟兩個搭著肩背,才順順噹噹到胡榻上安置下來。
他朝門外看,天還是陰沉的。其實應該高興些的,但是這天色,莫名令他心煩意亂。
慕容琮探手撫了撫右腿,「究竟是誰,我心裏也有七八分把握。只是如今尚未證實,也不好信口開河。」
慕容琤不屑與他耍嘴皮子功夫,別過臉去,朝金池那頭望了眼,「王妃可在嗎?」
她沒想到這等顯赫的貴胄會關心那麼多,也許只是怕急景凋年鬧得國庫空虛。但總算憂國憂民,很是值得誇讚。
那是晉陽王妃蕭氏,前朝後主的胞姐。雖說娘家沒落了,但和慕容琮夫妻相處還算和敬,在王府里的地位也無人能夠撼動。見慕容琤給她行禮,欠身讓了讓,「九郎來了?你阿兄盼著你呢,快些進去吧!」言罷不逗留,帶著一干僕婦去了。
這樣的交談實在是鬆散得很,彌生對籠著的手抽出來,對他揚了揚腕上的秋板貂鼠套,「我穿得多,還有這個呢!我是想,若是殿下冷,就用我的暖兜,裡頭還是暖和的。」
男人們喝酒是不看時辰的,想起來,興之所至,就算大清早也可以擺宴設席。慕容琤難得來晉陽王府,碰上兄長誠意相邀,自然不好推辭。令人詫異的是廚子上菜的速度,像是事先就籌備好的一樣,不過半盞茶工夫,杯碟碗盞鋪排得滿滿當當。連著食案一同搬上來,再擺上厚羊皮的氈墊子,算是樣樣齊全了。
他覺察了,調過視線來與她對望,隨即一怔,眼裡浮起探究之色。他咦了聲道:「這是哪個?是你那女學生嗎?謝道然家的女郎?」
正盤算著,頭頂上飄下來一聲冷哼,「你倒是同誰都有話說,這個二王怎麼樣?你們說了些什麼?」
他負著氣過去,她很遲鈍,等他將到跟前才突然看見他,咦了聲,「夫子宴罷了,這樣快?」
慕容珩哦了一聲,踅身對吉甫道:「你不用跟著,我過會兒再進去。免得撞上他們喝酒,我清早上不愛這個,去了反倒掃興。」
「殿下仔細腳下。」內侍殷勤道,邊說邊哈下腰,彷彿九王一腳踏空,他就立刻橫躺下來做墊腳石似的。
吉甫仔細看了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眼,「常聽說太學里有位女公子,想來就是女郎吧!」
女人對弱者天生就有一股保護欲,她生活在男人堆里,也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麼多忌諱,沒什麼頭回見面要矜持之類的自覺。他是溫潤的人,似乎不會對誰造成任何傷害。她自顧自把暖兜摘下來給他戴上,指尖觸到他的手背,確實是冷的。她說:「殿下要仔細自己的身子,怎麼連大氅都不|穿呢?會凍出病來的。」
他越說越苛刻,她漲紅了臉沒法反駁,視線里車轅都扭曲顫動起來。霎了霎眼,眼淚噗噗落在青石板上,喉嚨里堵了口氣,簡直要把她憋得窒息。
慕容琤打量她,她緊咬著牙關的模樣像要上刑場。才想同她說話,裏面幔子一掀,出來位雲髻高盤的麗人,穿交頸裲襠,束鴛鴦抱腰,挑金緋緣的纖髾逶迤堆疊,更襯出灼灼的華美來。
吉甫是個滾刀肉,大臉笑成了花,見縫插針地獻媚,「都是小人分內的事,小人萬萬不敢邀功。橫豎九殿下知道小人的孝心,就算將來大王叫小人去刷茅房,還有殿下記著小人的好呢!」
慕容琮一哼,「怎麼能不疼!那幾個賊子衝著要我命來的,這一刀若是換成脖子,現下八成出完喪了。」他轉過眼看那兩個侍立的婢女,胡亂擺了幾下手,「換伶俐些的來,沒一點眼力見兒,差點害本王的腿又斷一回!」
慕容琮審視一番,眯眼喃喃:「謝家的女兒果然不同凡響,今年多大?」
王府著實大,遠處有亭台樓閣,飛揚的檐角高低錯落,掩映在長青木的枝葉後面,繁華之態不可比擬。她在湖畔站了一陣,像個探險的孩子,這裏看看,那裡瞧瞧,相當有興緻。走得漸漸有些遠了,回頭看看夫子所在的方向。洵圩園的走馬樓很顯眼,只要夫子還在那裡,她走得再遠也找得到來時的路。
「廣寧王殿下還未曾。」內侍又壓了壓嗓子,「大王心裏不痛快,來過的一個都沒給好臉色。不過敷衍幾句,便草草打發人去了。」
彌生趁這當口偷偷往上瞄了一眼,好傢夥,原來那晉陽王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唇紅齒白,烏髮如墨,竟和夫子長得有七八分相像!據說三十齣頭了,可是光看長相,不過比夫子更顯沉穩些,並沒有顯出老態來。
彌生道是,「這會兒正吃席呢,我閑著無聊,夫子就打發我出來了。」
他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她的暖兜道:「那這個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跑到人家手上去了?我常教你要自省,你是女子,同那些師兄弟不一樣,可你何嘗聽進耳朵里去了?你爺娘將你託付給我,我總要交代得過去才好。如今這麼糊裡糊塗的,哪天同人私訂了終身,只怕我還蒙在鼓裡!」
他頓了一下,想起來她可能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忙笑道:「以前常聽說九王手底下有個女弟子,今天可巧遇上了。太學里的課業不是針對男子的嗎?你在那裡學些什麼?」
彌生獨自轉出了園子。
慕容琮倒不說話了,夾了口菜,半晌才道:「謝家的女兒不好亂配人吧!」言罷半帶著笑意看他,「你這個做夫子的,將來少不得要多留心。」
吉甫喏地領命,拱肩塌腰地說:「那殿下且逛逛,小的著人在邊上候著,殿下若有事,只管吩咐他們。」言畢一拜,飛快地揮手,把那兩個嚼舌頭的女人一併支走了。
他暗裡懊悔,便探身往後看。她坐在高輦上,氈子偶爾被風吹得掀起一角。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的袍襦和腰間瓔珞編成的束帶。穗子那麼長,纏纏綿綿地垂到踏板上,輦車微有顛簸就輕輕地漾,像落葉激起的漣漪,一圈圈叫人頭暈。
彌生看都沒看她們一眼,只對慕容珩俯身作揖,「學生拜見大王。」
吉甫道:「這會兒也在園子里,剛服侍大王用過葯。」
龐囂愕然,「你反了嗎?無論如何,夫子是尊長,你不去賠罪,難道叫他來向你低頭?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夫子同府上大人有什麼不同?若是謝尚書有了疏漏,你還要計較不成?」語畢換了個商量的語氣,「就算是幫阿兄的忙吧!夫子生氣,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她啞然,夫子和廣寧王不是一母同胞嗎?別人取笑他便罷了,怎麼連自己兄弟都瞧不起他?她怔怔的,「夫子,二王殿下這樣不堪?」
慕容珩道好,邊上婢女來引道,他對彌生禮貌點下頭,便掖著手施施然往甬道那頭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慕容琤只覺好笑,這位大王平素再狠辣,對美人是相當憐惜的。但凡有點姿色的決計不能落進他眼裡,何況現在這樣一位出身高、樣貌好的女郎!他篤悠悠道:「謝家沒什麼不放心的,她在鄴城也不算無依無靠。橫豎是我門下弟子,我自當照應她。原先住太學,如今大了,再和那些師兄弟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府里划個院子給她,日後下了學就回樂陵王府,總比住在外頭強些。」忽而又一笑,「阿兄怎麼問起這個來?」
他搖搖頭,「不冷,你冷嗎?」
另一個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懦弱得過了頭,倒招人笑話。據說節下進宮拜年,一頭走一頭叫王妃數落。從延秋門罵到銅雀台,他只唯唯諾諾地答應,弄得大人訓導孩子一般。」
「什麼都學。」她開始掰手指,「卜筮、醫藥、書畫、弓矢、天文、棋博、胡書……太學生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只可惜沒有刺繡織布,因而女紅上欠缺一些。」她又吐吐舌頭,「其實我學什麼都是半瓶醋,常惹夫子生氣的。逼得夫子要把我帶在身邊,方便隨時調理管教。」
「六王什麼時候來的?」他邊問邊回頭看,總擔心她恍神走丟。時不時地關注下,見她跟在後頭才放心。
慕容琤不耐煩地抿緊嘴角,邁出了晉陽王府門檻才道:「他做兄弟再好也沒有,但對於你,做夫主還差了點。」
慕容琮和以往不大一樣。從前兄弟聚會時,看上哪家的女子,不論大姑娘小媳婦,從來沒有避諱。這趟卻怪了,表現得很是從容穩重,這點叫他看不透。晉陽王一向不拘小節,想來不單是因為謝家女兒的名頭……莫非是一見鍾情?他險些為這個想法失笑。慕容琮是情場老手,可能像個毛頭小子似的失魂落魄嗎?若真能這樣,倒是正中他下懷了……
她眉開眼笑的樣子尤為動人,慕容琮瞧得有些發愣。等她出去了方對慕容琤道:「以往只聽說,並沒有見過,我竟不知道你門下有這樣的寶貝!我問你,她可曾許了人家?」
慕容琤是男人,男人最明白男人的心。這樣舉世無雙的容貌,但凡是個人都不願錯過。他坐在官帽椅里,擱在膝頭的兩手無意識地握成了拳,臉上卻是如常的,淡淡道:「剛滿十五,前兩日我去了趟陳留,就是參加她的及笄禮。回來的路上投宿在汲郡驛站,才得知了阿兄在太行遇襲的消息。原本昨日就要來的,礙於回城太晚,這才等到今日。」
他沒有理她,對慕容珩拱手一揖,「二兄也來了,真巧。」說著視線落到他手上,越發感到奇怪。再看彌生兩手,手指凍得紅紅的,指尖有一小截露在廣袖外,像顆半熟的櫻桃。
龐囂點了點頭,「夫子叫在官署里撥個屋子給你,你下了學,讀書寫字都在那裡。」
吉甫躬身道是,眼風狠狠地對那兩個女孩掃過去。嘴裏低叱:「還杵著?等著吃鞭子不成!」
彌生語窒,夫子這麼個生氣法,回頭八成又要罰她了!她哭喪著臉拜下去,「學生委實不敢,有一句假話就爛舌頭。夫子怎麼不信我?我雖年輕,擇婿還是有標準的。難道來一個就想要嫁給人家嗎?」她怨懟地看他一眼,「學生在夫子眼裡就是這樣的人?夫子也太小瞧學生了。」
她正被晉陽王看得發毛,夫子這話一出,她立時如蒙大赦。忙作揖道個是,「學生不走遠,就到前頭池子邊上逛逛。夫子要叫我,我馬上就回來。」
彌生倒也大方,垂眼上前長揖,「學生見過大王,大王安康。」
內侍道:「大王回府第二天來過,也沒坐多會兒,借口營里操兵就走了。」
她裝出一臉意外來,「同情殿下?殿下是什麼人,要我來同情?」說著莞爾,「殿下是在乎別人的閑言碎語?大可不必!下回聽見她們嚼舌頭,就命人把她們捆起來,送到晉陽王殿下跟前請他發落去。晉陽殿下還是京機大都督呢,連內宅都管不好,拿什麼代理朝政!」
這個怎麼說呢,說她和廣寧王閑聊了幾句,夫子誤認為她瞧上了廣寧王,所以大發雷霆?她搓搓手,有些難出口,躊躇了下才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疏忽了,惹得夫子不快。」龐囂除了嘆息,也找不到別的表達方式了,往高樓方向拋了個眼風,「夫子在正衙里,我著人備茶水來,你送進去。」她張了張嘴,原本還想討價還價,後來也硬了頭皮。反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m.hetubook•com.com十五,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還能躲到天上去嗎?
彌生擺手不迭,「多謝大王好意,學生不會喝酒,一喝酒就上頭。」
「大兄怎麼自己出來了?」他看看琮的腿,「眼下怎麼樣?還疼嗎?」
慕容琤看他一眼,半帶玩笑道:「幾日不見管事,福澤越發深了。」
她作了一揖,「多謝大兄。」
她走得實在是慢,他不得不停下步子,不耐道:「你可走得動?可要我叫人來抬你?」
「又惹夫子不快了?」龐囂嘆息,「過會兒等夫子氣消了,去給他賠個不是。」
她只是抽噎,把嘴唇咬得要出血。他再瞧不下去了,多瞧一眼就多一分煎熬。猛然回身上了車,帘子重重一落,把她擋在外面,眼不見為凈。
彌生不知道,自己和一個近乎陌生的人,也可以聊得很家常。
幾句話夾槍帶棍的,兩個女人手絹掩著嘴,無比隱晦地嗤笑起來。這等小家子氣,看樣子大概是晉陽王的姬妾。彌生本就有些傲性,看不太上這些下等人。相安無事便罷,招惹到她頭上來,還牽搭上了夫子,這叫她火氣直往上躥。她沉聲道:「二位夫人以背後道人長短為樂嗎?先前說廣寧王,眼下說樂陵王?我竟不知道,你們晉陽王府是這樣的待客之道!」
慕容珩笑容越發大了,「你家夫子是盼你成才吧!再說女孩子出來見識見識也是好事。」
彌生訕訕笑了笑,夫子撩了袍角邁進一座庭院,她也沒空和那管事搭話,忙不迭追上去。進門一看,金磚鋪地,雕樑畫棟,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也要驚嘆。大到櫥櫃,小到擺設,沒有一樣不是別具匠心的。她暗裡咋舌,這晉陽王肯定是個窮奢極欲的人。既貪財又好色……她咽了口唾沫,小腿肚有點轉筋,越發感到懼怕。
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還是有些的。慕容琤聽了不反駁,只是抿嘴一笑,「你不必在跟前伺候,這園子里景緻好,你自己到處逛逛。只別走遠,回頭迷了路,再叫我費力氣找你。」
她能看出他不高興,真是很不容易!奇怪他竟這樣生氣,因為她沒有按照他的設想走嗎?但是她成功吸引了晉陽王的注意力,他覺得自己應該很滿意,卻不知為什麼,還是不怎麼快樂。
慕容珩緘默,天是冷的,她站在凜凜寒風中,冰清玉潔。這種性格的女子很少見,柔弱的外表下有顆果敢的心。他掉過頭去,手指的觸覺漸漸鮮明。這個冬天的收梢,出奇的溫暖。
慕容琤見她愣神,嘩啦一下振了振袖子,轉身就朝月洞門走。彌生忙縮著脖子趕上去,心裏對那二王感到好奇,沒膽子在夫子這裏打探,只有回去問問載清他們。
廣寧王慕容珩。
慕容琤介面道:「是她異母的庶姐。」明明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不知怎麼,突然有些反感起來。她在他身後,他要費很大的力氣克制著不去回頭看她。琮的目光肆無忌憚,他不由蹙眉,話鋒一轉道:「這趟的事是誰下的黑手,阿兄可查出來了?」
「殿下獨個兒來的?」她仰臉笑了笑,「還不出太陽,連著四五天雨雪,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我前兩日去了趟琅琊郡,今早方回鄴城。府里家奴回稟了這個消息,便先趕過來瞧瞧。」慕容珩把暖兜摘下來還給彌生,對她道謝,一面又問慕容琤:「如今怎麼樣?傷勢可重嗎?」
梅林的這條路上只剩她和廣寧王,這位王性子淡,不是鋒芒畢露的那種人,和他獨處並不覺得壓抑。彌生想起剛剛聽來的消息,再看他委實是瘦,氣色也不大好的樣子,心裏可憐起他來。
她和廣寧王在一起,叫他有些意外。兩人似乎相談甚歡,她臉上巧笑倩兮。他駐足看了一陣,心裏惱她不聽話。先前說好不亂跑的,結果他告辭出來,居然連人影都找不到了。
那是晉陽王府的大管事吉甫,油水撈了不少,膀大腰圓,比王爺還像王爺。平素在手下人面前不可一世,見著皇親國戚就成了孬種。當初七王和十王看他不順眼,把他堵在巷堂里朝他身上撒尿。他哭哭啼啼地同慕容琮告狀,弄得兄弟間險些反目。
家奴嘛,總忘不掉時刻表現他的忠心。慕容琤一哂,「你辛苦了,他日大王自然不會虧待你。」
慕容琮顯然也不願過多提及,拍手喚人,吩咐道:「去備桌酒席來,我與九王爺暢飲幾杯。自從受了傷,好幾日滴酒不沾,簡直悶得要發瘋了。今日便耽誤一回你做學問的時間,咱們兄弟好好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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