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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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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歸塵

第三十章 歸塵

他淡淡地笑,對她招手,「彌生你來。」她挨過來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條胳膊,把頭偎在她肩上,嘆息著,「咱們總算夫妻一場,是前世有緣,對嗎?」
佛生咬著唇想了想,「若這胎是個男孩兒,你替我在聖人跟前美言幾句,叫孩子襲了他父親的爵位,成不成?」
她不理他,揭了砂鍋蓋兒續上兩勺水,一圈圈極有耐心地攪。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葉碗里端過來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幾乎是一滴一滴地咽。彌生含淚看他,以為吃得少總沒事,誰知他作起嘔來,掏心挖肺地大吐一通,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佛生說起孩子,滿臉融融的笑意,「早呢,還有兩個月。也不知是男是女,會動了,折騰得厲害,大約是個小子。」說著喲了一聲,「快瞧!」
「這是應當的。」彌生替她擦擦眼睛,「你不說我也知道,他是我外甥,我不會讓他受苦的。」說著不由唏噓,她和佛生的命運驚人地相似,姊妹倆一樣情路坎坷,相愛不能相守。但是認真論起來,佛生到底強似她。佛生懷孕了,可是她不能,沒有這個條件。這輩子大約就這樣了。彌生忽然想哭,止也止不住地想哭。她背過身去捧住了臉,眼淚從指縫裡溢出來。
兆遇托著杯子來,躬身對彌生道:「中宮還是讓陛下緩一緩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這個……兌了水的,不怎麼烈性。」
佛生不明所以,以為她是為聖人的事傷心,便在旁勸解著:「如今哭也沒有用,依我說不管怎麼樣,好歹要懷了身子。你是皇后,何苦把大位讓給那個妾室養的?女人嫁了人後就是活孩子,別人的肉,你再養也是別人的。你這麼傻,他要立,你就和他鬧。我知道聖人心裏疼愛你,他在外面怎麼荒唐,待你還是不薄的。你在他跟前尋死覓活,他能不依你嗎?」
他的嘴角勾出個弧度,嘴唇那麼淡,一點血色也沒有。徐徐吐出一口氣來,他道:「你別忙了,我沒法子吃,大限到了。」
他抓著她的手,顫抖的,用盡了力氣似的。好容易平靜下來,連豎著脖子的勁兒都沒有了,歪歪靠在她懷裡,沒了聲息。
彌生背上發寒,強撐著搖頭,「不能叫他進宮……你去知會太子,給他提個醒。另給太傅及三公傳話,讓他們候著信兒,隨時會傳他們進宮議事的。」
佛生說不疼,「生的時候才會疼,可是也能忍住的。母親為了孩子,什麼都能豁出去。」復打量她,「你同聖人大婚也快五個月了,還沒信兒嗎?」
彌生噎了下,悻悻然搖頭,「不著急。」
佛生一時沒反應過來,「九王的哪個學生?別不是那載清吧!要是他,我勸你趁早歇了這念頭。糊裡糊塗的樣兒,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彌生左右為難,「你別問了。」
佛生只是笑,「許久不見殿下,心裏挂念得緊。原本早就想來了,總是因事耽擱。今天好容易抽了空,就進宮來瞧你了。」
病著的人難免脆弱,她的頰貼在他額上,那麼燙,才知道他在發燒。她不敢想,可是看他的情況似乎不大好。她心頭抽痛,做不了別的,便親昵地蹭蹭他,安撫道:「我們的緣分可深呢。就算沒有夫妻之實,你在我心裏一直很重要,是我的夫主,是可以一生依靠的人。」她低低道:「珩,你會好起來的。等你好了咱們天天在一起,我每天送你上聽政殿視朝,散朝了再接你回來……你登基之後我鮮少關心你,現在想想真是後悔。你不要怪我,後頭我再補償你,加倍地對你好。你安心養息,我不回宮去了,就在這裏照顧你。」
彌生被她鬧得沒辦法,自己糾結了那麼久,也的確需要傾訴。猶豫了再三才道:「是九王。」
現實委實令她感到無望,如今的鄴宮愁雲慘霧,帝王家的生活充滿了險惡。感受不到繁華和尊崇,所有人都活得戰戰兢兢。太陽將下山時最難耐,泱泱宮掖籠在晚霞里,屋頂是褐紅的顏色。不知是不是樹的緣故,越往下越昏暗。重重樓台虛浮在一片混沌之上,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他回望過來,嘴角隱隱帶了點嘲諷的笑意。確實是沒想到,珩居然在最後關頭擺了他一道。看來以前真是小瞧了他,他並不昏庸,廟堂上的風向他深知道。沒有能力除掉他,只有用這招先聲奪人,打亂他的計劃。事實證明他的手段很高明,他要逼百年禪位也不能急在一時了,得往後推遲一陣子才行。
兆遇道:「還是傳右丞相進宮議事吧,萬一有個什麼,也好早和圖書做準備。」
難得珩今天情況好些了,說話也有了中氣。彌生扶他坐起來,把東邊檻窗打開,暖暖的日光照進來,墁磚上有跳躍的金,在有限的範圍里縱橫交錯。
彌生嚇了一跳,「怎麼會是龐囂!」
這下子佛生醒過味來了,愣了半天,啊了一聲,「樂陵王?怎麼是他?」
彌生心驚,大大顫了下。又怕給他添負擔,故作輕鬆道:「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有哪個做皇帝的不是披荊斬棘才登上九重?看開了,根本不算什麼。」
慕容琤應個是,膝行幾步出列,泥首跪拜下去,「臣恭聆聖訓。」
朝中的股肱們很快就到了,九王自然也身在其列。內侍們攙他坐起來,他望過去,怪不得樂陵王美名遠揚,就連穿著白衣皂裳,也還是英姿挺拔的。因為他並不真正悲傷,所以脊背挺得很直。表面上流露的東西都是假的,自己臨要入土了,看得比任何時候都透徹。
彌生聽了踅身進去,宮人已經替他歸置了四肢,他靜靜仰在那裡,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
他看著她,低聲道:「現在盼著我好的,只有你一人了。」
是不是龐囂不要緊,聽她口氣確有其人就是了。佛生又開始盤算,「九王幾個得力的學生中還有個叫魏斯的,長得也是一表人才,難道是他?」
她憋得臉色都變了,謝太尉不能坐視著,忙命宮婢把她攙到幔子外頭,切切道:「請殿下保重鳳體,眼下這麼耗著不是辦法,還是先安床要緊。諸如後頭的發喪成服、謚冊,都由臣等打點,殿下不必費心。先回正陽宮去,這裏……」他回身看一眼,低聲道:「大凶之地,迴避的好。」
他這模樣,她心裏也沉甸甸的,臉上卻大大地歡喜著,「養病不能急的,慢慢調理,一點一點地來,再過兩日定然痊癒了。」
「我想逃出去。」她抓著佛生的袖子說,「我不想做這個皇后了,不想再在他們之間周旋了。阿姊幫幫我,我要離開這裏。」
看來太后是放棄了,諸事不問了。彌生心亂如麻,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看珩的樣子是不妙,太醫們都治不了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輕,沒經歷過這些事,一下子像掉進了海心裏,夠不著岸了。
佛生擰起眉,見左右沒人才道:「聖人變成了這模樣,真叫人意外。好好的怎麼迷上了男色?說出來不堪得緊,這才成婚多久,把你撂在一邊,不是耽誤你嘛!可氣連冤都沒處申,難為你,經年累月的只怕耗不起。」
彌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頭去,心裏嘀咕,便問:「太後知道陛下的病勢嗎?可曾來過?」
謝太尉疾令她噤聲,看了眼失神的九王道:「先服大行皇帝的喪,停了靈再著太史令排吉日迎新帝登基。」
佛生不言語,輕聲哽咽起來。彌生知道她心裏苦,只得無奈看著她。她哭了一陣慢慢止住了,轉過身來,鄭重其事盯著彌生的眼睛道:「我求你一件事,看著姊妹的情誼,請你顧念我。」
佛生大吃一驚,「那不可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裡去?別胡思亂想!」轉而發現彌生話里的漏洞,疑道:「他們?他們是誰?除了聖人還有別人?是誰?」
他睜開眼,勉強地笑,「你來了……」他奮力地要掙起來,喃喃著:「我聽見雨聲,是下雨了嗎?」
嗓子似乎有什麼堵著,吐都吐不出來。她捶著自己胸口,摸摸他的手,還是溫熱的,真的死了嗎?她轉過臉看醫官,「你看準了嗎?再看,到底還有沒有救?」
眾人大驚失色,醫官上去再探,頹然退下來,趴在地上哀號:「聖人……龍御歸天了!」
眉壽送羹來,見她倚在卧欞欄杆前。纖髾在風裡獵獵飛舞,她弓著身子枕在手臂上,素凈的側臉,單薄的肩背,恍惚讓人覺得風再大些就要把她帶到天上去了。眉壽沒來由地懼怕,忙上前叫她,「殿下回屋裡去吧!天轉涼了,入夜風大,仔細受寒。」
他這樣當面交代後事,剛站起來的群臣復又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惶恐著,循著老規矩整齊劃一地陳奏:「臣等必定鞠躬盡瘁,先請陛下保重聖躬!」
不曾相愛過,但是感情已然很深厚了。彌生淚不能已,也不覺得害怕。只是盡妻子應盡的一點本分,著人絞了帕子來給他凈臉,輕聲道:「我前兩日給你做了件衣裳,這一向不得閑,沒來得及拿來給你看。回頭吩咐他們伺候你換上,你穿著去,是我的一點意思。」她慢慢拭他的手,他抓得很緊,等閑分不開,她只得勸hetubook.com.com慰著:「你的喪儀我會親自過問的,百年我也會好好替你照顧。你放心去,不要留戀陽世間。撒開吧,撒開了,走得也輕鬆。」
她把百年領回正陽宮悉心調理,觀察了三天,癥狀是減輕了些,可惜沒能痊癒,一緊張就結巴,語無倫次,針灸吃藥毫無用處。彌生長吁短嘆,好好的孩子毀了大半。
彌生覺得自己要瘋了。她遭遇的挫折越多,越是不爭氣地念著夫子。他卻要她等,要她忍耐。可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說起前事便恍如隔世一樣,兩個人都有些悵然。正失神,輕宵領了人上殿里來,叫她稍待,自己上前廊下通傳:「十一王妃來謁見殿下了。」
「好不了了。」他歪在錦字靠背上,半合著眼道:「上次那樣逼百年,我也是出於無奈。我這一生是個悲劇,低聲下氣活了二十九年,不願意我的兒子也遭受同樣的命運。百年很聰明,只是太寬厚,將來少不得被人欺凌。」他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壓,「彌生,你答應我一件事。無論如何,替我保全他。我信不過任何人,唯有你……」
他微哽,淚眼迷濛。彌生聽他的話只覺心驚,觸到他的手,冰冷的,忙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你想得這麼遠做什麼?誰沒有小病小災的?病了就想到死,那世上人不都死絕了!你安心將養著,會好起來的。」
「不成。」她有苦說不出,一味地搖頭,「有百年就夠了,我以後靠百年過,他是好孩子,孝順得很。」
話聽半截是最難受的,佛生偏要刨根問底,抓著她道:「我的眼睛向來毒,你別想瞞我。快說,不說我可要胳肢你了。」
她笑了笑,給他掖好被子。宮人已經準備好了江米和砂鍋,她撩起袖子張羅起來,一面道:「我最會熬粥了,是以前在太學里學來的本事。不加別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鍋的時候放些糖,最養胃了。我做給你嘗嘗,好不好?」
彌生點了點頭,「只要我辦得到,我儘力給你周全。」
丫頭見識淺,她不知道抬舉謝家夫子出了大力。彌生苦笑,「王氏族親不都陞官了嗎,王家大郎拜了司空,也在三公之列。」
佛生果然沉默下來,隔了好久才說:「那倒是,可太子畢竟不是你生的,到時候能貼心嗎?不過也不怕,太后能廢他,他心裏總歸忌憚,不敢不敬著你。就是九王恐難對付,他若是反起來,誰能奈他何?」
他的笑容裡帶了些凄涼,不說什麼,只是緩緩搖頭。
大約真是到頭了,他只有幾個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澤是註定的,掐斤掐兩地算好,多一點都不會給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陽壽熬。她覺得恐怖,這樣的病,聞所未聞的。只是太匆匆,他歡喜的笑容還未從這大殿散去,接下來便要死了嗎?
她俯身拿水給他潤唇,握著他的手道:「不忙的,今日說不完,明日再議也是一樣。」
他笑了笑,叫眾卿平身,轉過臉去看百年。他偎在彌生膝前,弱小而可憐。他長長嘆了口氣,對台階下的三公九卿道:「朕自知大限將至,今日傳諸位臣工來,就是為了託付太子。太子年幼,恐難擔當社稷。諸位之中有族親,有元老,朕繼位以來多得協助。如今朕時日無多,望諸君此後輔佐太子一如待朕。朕身後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她踱出殿門,瓦當上的雨傾瀉下來,落在漢白玉台階上颯颯有聲。宣德殿前天街深遠,凝重的灰色和穹隆連成一片,眯著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他輕輕嗯了聲,「我近來總做夢,夢到些可怕的東西。彌生,我覺得是大王來討債了。」他微微瑟縮,「我一直沒有和別人透露,其實大王遇襲,我趕到的時候他還活著……是我,我藉著送他安床,親手……把他給掐死的。」
彌生有些反感,佛生的論調這麼市儈,說出來的話打她臉似的。要和她講大道理,她總有話來反駁自己,索性從她在意的方面入手,她也就消停了。
這裏打眉毛官司,殿內的宦者出來通稟:「大行皇帝手裡握了樣東西,拳不可開,奴婢們不敢冒犯,還請殿下入內主持。」
他灼灼望著她,彌生擦著淚點頭,「你放心,我舍了性命也會看顧好他。」
他哦了聲,「河工又要耽擱下來了,回頭傳九王來問問,叫他妥善打點。」
滿殿號啕起來,彌生困在人堆里,忘了哭。彷彿熬幹了,難過到了極致卻流不出眼淚來。幾個月前才風風光光地大婚,他穿著爵弁的樣子映在她眼裡和圖書,昂揚的,丰神如玉。如今他死了,孤零零癱在那裡,形容枯槁。
「家裡人都到鄴城來了是好事。」眉壽笑道,「殿下有話也好和大婦說道,不用總憋在心裏了。到底咱們家是不同的,堂堂的國丈。不像王氏,嫁了九王耀武揚威有什麼用,還不是屈居人下。」
「葯都用盡了,身子每況愈下。太醫館的醫正寧願按著套路治,也不肯貿然犯險。了不得幾味葯換著用,吃來吃去就那模樣。」佛生茫然看著帳頂道:「前幾日有個門客介紹了江湖郎中來替他瞧,語出驚人,要叫鋸腿,只有那法子能救命。可是他聽了大發雷霆,說死也要留個全屍,就把人給趕跑了。其實我是覺得,既然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妨咬牙試試,或者真就能延挨得久一些。沒辦法,他不願意,我也不好逼他。腿是他的,他愛留就留著。硬叫他鋸,免得再說我要害他。我如今就是想,他要是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
奈何不是保重就成的,慕容珩厭倦聽他們模板式的回答。他的視線定格在慕容琤身上,「九郎……」
兆遇伺候她坐下,應道:「早前給昭陽殿報過信兒,太后……沒來過。」頓了頓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聖人吃醉了上昭陽殿鬧過,還弄傷了太后。太后好面子捂著,心裏對陛下定是失望至極,所以如今也不願意露面了。」
慕容琤按捺住了等不到下文,心頭激靈靈一顫。倒不是別的,唯恐珩死在她懷裡嚇著她。他忙起身上去看,探了鼻息道:「陛下厥過去了,放他平躺下來,緩過來就好了。」
他的聲音很低,已經到了收梢,嘶啞而蒼白。她抓著醫正一遍遍地問:「怎麼會這樣呢?」沒人能夠回答她。她恨透了這幫唯唯諾諾的人,橫豎都是廢物,留著也無用。一時氣沖了頭,拂袖說聲殺。禁軍來得很快,眨眼就把人帶走了,等她意識到時已經晚了。
她唔了聲,隔了一會兒才問:「有沒有家裡的消息?大婦他們進鄴城來了嗎?」
「是嗎?」他慢慢仰回隱囊上,「他臨終還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來就害怕……他一定沒想到,最後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這個沒用透頂的廢物。」
彌生想起魏師兄的面癱臉就汗毛乍立,連連擺手道:「不是他,阿姊別亂點鴛鴦,並沒有那個人,是你誤會了。」
「怎麼能不問!」佛生道,「聖人已經是一步死棋,你守他一輩子不無不可,但是也要為自己考慮。若是還有轉圜的餘地,為什麼不自救?」她觀察彌生的表情,當真是千變萬化。蹙眉計較一番,彌生過去幾年一直在太學,少不得是太學里的郎君。因揣測著,「是學里的師兄嗎?莫不是龐囂?」
醫官取參片來讓他含著,人中上掐了幾下,他漸漸有蘇醒的跡象。他早前指定的幾位託孤重臣,眼見著不妙都跪上前來。彌生看著父親,惶然瞪著兩隻大眼睛,又不能說話,單是直直盯著他。謝太尉微微搖頭,示意她沉住氣。她咬住唇,把眼淚都吞了回去。是啊,現在更是亂不得。到了緊要的時候,珩的每一句話都關乎性命。
彌生紅了臉,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只是那模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彌生才想起珩臨終時的那番話,想來對夫子觸動很大吧。當著朝中要員的面直戳到他的痛處,他就是有奪位的心,也要再斟酌了。
彌生嘆了口氣道:「治不了也沒法子,橫豎盡了心,也沒人會怪你。至於你和孩子,他身後有爵位,也餓不著你們娘兩個。」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濟了,眼看著枯萎下去。彌生伏在他床頭流淚,他會勉力抬手撫她的發,「別哭,命里註定的。」
「他沽名釣譽,怎麼會輕易反呢!」彌生轉過臉看向窗外,月色隔著綃紗迷迷茫茫,像腦子裡理不清的念頭。話是這麼說,自己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上回百年看穿了他們的事,不知夫子能否有容下他的雅量。若是怕泄露出去,那百年的小命想保住怕是很難。
彌生本來想回話的,恰逢宮人進來掌燈,便緘默下來。著人傳了膳,姊妹兩個寥寥進了幾口便洗漱上床。好多年沒在一頭睡,別樣的親昵貼心。東一句西一句地胡侃,佛生忽然道:「十一殿下想是熬不過今年冬天了。」
「三公之末罷了。」眉壽道,「咱們郎主可是三公之首,比他高多了。」眼珠子一轉,想起了什麼,一拍大腿道:「那個王家大郎不是王潛嘛!殿下還記不記得,那時候險些和他結姻親的。要不是他和_圖_書長得胖,說不定殿下嫁了他,這會兒小公子都有了。要是那樣,後頭也沒聖人和九王什麼事了……」
談起這個叫人尷尬,彌生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佛生卻怨氣十足,「我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回頭了,那麼古怪,立了個庶子做太子,這把你置於何地?莫非他決意干晾著你,自己就那麼和小郎君廝混下去了嗎?」
他一說要託孤,彌生止不住地潸然淚下,「你明明要好了,何苦這樣。」
是啊,殺就殺了,有什麼要緊!她靜下心來,換了一撥太醫,重新滿懷希望,最後還是落空。
彌生聽得不是滋味,撫撫他胸口道:「我過會兒傳令下去,叫人把晉陽王靈位送進寺里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會作亂了,咱們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閉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來喂你。」
他想得很多,每一處都想到了。自己身體怎麼樣自己知道,時間不多了,所以要抓緊安排。他移過視線去,對兆遇道:「把重臣都傳進宮來,朕要託孤。」
他微微喘息,彌生看他情緒波動得厲害,心裏慌起來,遣開內侍上去給他順氣,一頭道:「別急,慢慢說,喘口氣……陛下,喘口氣……」
彌生一愣,「怎麼?不好了嗎?」
彌生回望,佛生腆著肚子托著腰,正對她欠身肅拜。她忙起身迎進殿里,攙了她道:「這麼大的肚子虧你還彎腰,免得窩著我外甥。」一頭往圈椅上引,「快坐下歇歇,阿姊怎麼這會兒來了?」
葯都不能喝,最是愁人。彌生守著他,寸步也不離。果然第一眼看到時的印象最直觀準確,珩御極后的種種,只是他宣洩心中苦悶的手段。如今他病著,沒有張牙舞爪故作兇狠。他很痛苦,但也很安靜。
彌生心裏高興,朝外看了看道:「這時候宮門要下鑰了,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宮裡吧。十一殿下那裡能放下心嗎?」
御前的人都驚壞了,打掃的、拿巾櫛的、換褥子的,亂作一團。她扔了勺子泣不成聲,怎麼辦,她真的束手無策。問那些醫正,一個個呆若木雞,只顧趴在地上磕頭。
彌生自己也感到無奈,她這人婦人之仁,牽挂的人和事太多。心思也太過細膩,一絲恩怨她都記得很清楚,要她糊塗將就萬萬不能夠。
這是她頭一次殺人,一殺就是三個。自己有些害怕起來,兆遇在旁邊開解,「帝王家,這種事太平常了,不值什麼。」
彌生攙他,讓人把隱囊墊在他身後,一面道:「昨兒夜裡就開始下了,雨勢不大,淅淅瀝瀝的。」
他別過臉去,抑制不住洶湧的淚。她這麼好,可惜不屬於他。有些話,真是死都要帶進棺材里去的。不能說啊,說出來就連最後一點情誼都沒有了。百年還要靠她,這世上能救百年的,也許只有她一個了。
彌生心裏奇怪,他放任了好些日子,國家大事一直不在心上。可聽他現在的話,又不是那麼回事了。她不好問他,含糊應著:「那些事先放著,等你身子好了再問不遲。我著人拿紅泥爐子來,給你熬粥喝。」
佛生放下心來,「有就好,感情這種事就像喝酒,越喝越渴。真要太寡淡,時間久了就撂開了。這麼牽腸掛肚的最好,越挂念越親厚。現在他可了得,朝政簡直就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不論聖人在這位置上坐多久,那頭別撒手就是。你的眼光可要放遠些,最好能把太子拉下來,越性兒讓九王繼位倒好了。」
聖人不臨朝了,又沒有知會九王壓場子,文武百官人心渙散,個個如臨大敵。百年年紀小,朝政撐不起來,彌生只能秘傳太傅來商議。所幸庶出的幾位王早就削了兵權,如今翻不起大浪來,所以問題還不至於那麼棘手。暫且穩住了朝局,後面怎麼樣,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彌生哆嗦得像風裡的枯葉,抓住謝太尉哽咽著,「阿耶,陛下怎麼辦?太子怎麼辦?」
珩的臉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惡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顴骨突出,靜的時候眉眼依舊是溫暖的。他看著她道:「我餓得厲害,卻不能吃東西,想來是要餓死的。這是報應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搶食,到最後搶來了,竟張不開嘴。」
彌生知道是酒,她沒見過這種病症,當真要靠酒來醫治。可是沒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乾嘔,這麼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銀勺往他嘴裏灌。真就像良藥似的,他漸漸緩過勁來了,只是乏累得緊,連眼睛都睜不開。她端著杯子僵立在那裡,腦子裡亂得沒了方寸。
殿里死一樣的寂靜,只有彌生克制不住的抽泣聲。四合床前的黃幔hetubook.com•com子被風吹動了,悠悠地來回飄蕩。更漏嘀嗒,眾人都屏息靜待。宣德殿籠罩著恐怖低迷的氣氛,離死亡那麼近,近得令人窒息。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來道:「陛下睡了,中宮到偏殿歇會兒吧。」
他鬆懈下來,合眼費力地喘口氣,「多謝你……你們兩個是我最牽挂的,我放不開手,卻也沒法子了。」頓了頓,復又道:「我最對不起的還是你,自己這樣的身子,生生帶累了你。你才十五歲,以後的幾十年怎麼辦呢?我不敢說來生還做夫妻這類的話,這輩子拖累得你夠夠的了,下輩子你找個健全的人,離我越遠越好。」
她們這裏談繼位,大概是有徵兆的,沒過兩天聖人就病倒了。
彌生湊過去,佛生為了叫她看清,把綢裙布料勒得貼在肚子上。眼見著肚皮動起來,平地鼓起了一個包,不曉得是小手還是小腳,從這頭劃到那頭,像是整整掉了個頭,翻了個身。她看得汗毛直豎,駭然問她:「這麼動法,疼嗎?」
彌生提起他就皺眉,現在是完全說不到一塊兒去了。後來好些事情她也勸過他,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轉眼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歌照唱舞照跳,家國社稷完全不在他心上。早前還勤政,如今御案上奏表堆積成山他也不管了。窮奢極欲,像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似的。不過他雖然殘暴,對謝氏一族還是善待的。阿耶封了太尉,從外埠調回京機來了,幾個阿兄也陸續遷了京官。真要從這上頭說,她又恨不起他來。他再癲狂,卻從沒有真正傷害過她。捫心自問,她受他這樣的禮遇還是很愧疚。他對所有後宮女子非打即殺,其實最該死的是她才對。
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明天了,掙扎了下,拼盡了力指著獃滯的百年,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對慕容琤說:「百年無罪,你要奪位便奪,只是瞧著叔侄的情分,留他一命……慕容氏骨肉相殺是慣例,九郎,好歹勿學前人!」語畢,像是完成了所有使命,一頭栽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了。
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居然是樂陵王那隻奸詐的老狐狸。轉念一想,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著,他可算是權勢通天。聖人無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廟堂風雲瞬息萬變,目前屈居人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反轉局面了。真要是這樣,彌生的後半生照樣無憂。橫豎只要彌生還在,自己也便靠得住。樂陵王抓著她的把柄,對她沒有好感,可是總有機會將功補過的。將來就算他入篡大統,她憑藉著彌生的臉面,總還能有一席之地。
「他做皇帝,皇后不愁沒人當。到時候我只是先皇后,值個什麼?我寧願當太后,所以才要百年繼位。」
「他跟前有人。」佛生道,稍挪動一下,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我也難得有清閑,他那樣半死不活的,我自己身上又不方便,是照應老的好,還是照應小的要緊?我如今也求自保了,就是欠了債還有還清的時候呢,我這樣的怎麼排解?白天黑夜地伺候他這些年,想想也盡夠了。」
病勢很兇險,吃不了飯。據說是酒癆,只能靠喝酒續命。彌生去宣德殿看他,他歪在床上,餓得氣息奄奄。那麼可憐,她看著他,眼淚簌簌地流下來,上前探他,替他拂開臉上散落的發,輕聲喚他:「陛下,彌生來看你了。」
兆遇長揖道是,領命去了。
她安撫一番過後,終於打開了他的手掌。可是他抓著的東西令她震驚,簡直像五雷轟頂似的,直劈得她魂飛魄散。
彌生心酸不已,藉著照看爐火轉過身去,只道:「聖人俯治天下,命里該當做皇帝,什麼叫搶呢!眼下一時抱恙就想那些,怎麼孩子似的。」
眉壽揭開盅蓋把羹敬獻上來,邊應道:「還沒呢,殿下別急,大婦到了自然會進宮來。或者殿下到聖人跟前告個假,要出宮省親,聖人未必不答應。」
他要喝水,彌生命人把燉爛的銀耳端過來,撇開了絮兒拿勺子潷出汁來,喂他的時候心都提到嗓子眼。還好,總算一切如常。她高興極了,「陛下這是要好了,你看,可以吃東西了。」
彌生知道她怨,女人一輩子沒被人疼過,能不冤枉嗎?說自己運勢不好,總歸日子還清閑,比起佛生來,這方面她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她瞧瞧佛生的肚子,在上面撫了撫,「快生了吧?日子排了嗎?」
「樂陵王有元妃,那王氏又不是死人,你們男婚女嫁后,感情經受得住考驗嗎?」佛生又有些擔心,「可有過肌膚之親?」
彌生有點無力,「是我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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