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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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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五節

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五節

另一個黑臉太監見她一味垂著腦袋有點上火,在她肩頭推了一把道:「啞巴了?不見棺材不掉淚?還是不把我們弟兄放在眼裡?您這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又大剌剌推了一下,吊著嗓子陰陽怪氣道,「沒臉見人是怎麼的?抬頭抬頭,叫爺瞧瞧明白了,好打發人往你家裡報信兒去。」
錦書心裏忐忑,料想也不會是什麼好話,反正是要出去了,權且聽一聽也沒什麼,忙蹲福道:「主子這是打奴才嘴呢!主子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奴才,奴才恭聆懿訓。」
錦書沒辦法了,既然遇著了也矇混不過去,索性蹲了個安,楊起臉笑道:「諳達別嚷,我是御前的人。」
錦書低聲道:「奴才知道。」
皇帝道:「只和長亭來過一趟。」料著她是對跑堂的那股子親熱勁頭感到不解,便笑道,「這些買賣人,嘴上都是抹了蜜的,看見哪個不是這模樣?」
她揚唇一笑,「沒琢磨什麼,就是怕主子餓肚子。依我說,咱們下館子去吧,先吃飽了再上廟裡敬香去,爺,您說好不好?」
皇后撫著耳上的東珠墜子說:「你這樣的伶俐人,怎麼還叫萬歲爺的緩兵之計給誆住了!我上回和庄親王打聽過,說原先是有了些眉目,可到了北邊兒消息又斷了,現下是兩眼一抹黑,使了人掃聽,也沒個長短講頭。找了那麼些年竟一無所獲,你別嫌不中聽啊,都說八成是歿了,再不然就是到了關外去了,或是突厥,或是蒙古,橫豎是不在華夏了。我要是你,斷不會在宮裡死等,還是出去自己尋訪的好。朝廷派出去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漢子,腰裡別著綉春刀,一副神氣活現的架勢,不|穿武官補子也瞧得出是護軍出身的。老百姓最忌諱和官府打交道,遇上了,杠死了有真話也不說,怕給自己惹麻煩,所以來來回回的沒一點進展。你不同,你是文文氣氣的大姑娘,就是穿上男裝也像個讀書人,你要自己去查訪,比那些虎背熊腰的棒槌們中用千倍萬倍。」
這下妃嬪們噤聲了,合德帝姬雖未上皇后謚號,可畢竟是皇帝嫡母,皇帝每逢她生祭死祭必定要親自弔唁祭奠的,誰敢對那位皇貴妃有半分不敬!
錦書悚然抬頭,「請皇後主子明示。」
「多謝主子告訴奴才這些,奴才心裏有了譜,hetubook.com.com該怎麼再行計較。」錦書蹲了蹲安,「萬歲爺讓在順貞門上候駕,奴才去晚了不好,主子沒有旁的吩咐,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錦書應個是,跑堂的小二從裡頭迎出來,笑得滿臉開花,熱絡地拿毛巾給他們撣撣身上,一面奉承道:「哎喲我的爺,盼您盼得脖子都長了,怎麼今兒才來?快裏面請。」朝柜上號道,「貴客二位,騰好座兒,好酒好菜麻利兒上啦。」
妃嬪們指指點點也議論開了,什麼怪腔怪調的話都有,有說孟浪沒規矩的,有說齋戒日失儀大不敬的,還有直截了當指著她說沒教養失德的。錦書昂著脖子乜了眾人一眼,這口鳥氣受得夠久了,馬上要出宮去,往後再不回來了,現在不發泄,要等到多早晚去?
她說:「主子,您這是叫奴才為難呢!奴才隨侍萬歲爺左右,恐怕有心要走也未必走得脫。主子且寬寬心吧,太子爺性至善,他對奴才不過是同情,等大婚了,有了貼心的人,自然就把奴才忘到脖子後頭去了。」她復又莞爾一笑,「奴才真沒想到主子會和奴才說這樣的話,您是知道的,萬歲爺手裡有奴才兄弟的消息,奴才這要是一走,那往後要見兄弟就難了。」
她過去打了個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這時夾道那頭有一隊穿袞服的人款款而來,等走近了一看,竟是皇后領著十幾位妃嬪,各自手裡執著檀香,在甬路上行香祈福。錦書暗呼不妙,一面福下身去,恭敬道:「奴才給皇後主子請安,給各位小主請安。」
皇后打量她,她低著頭,纖細的脖頸拉伸出美麗無比的曲線,日光下一照,細嫩得蜜蠟似的。果然是個可人兒,怪道叫那爺倆死心塌地的。皇后的嘴角微沉,緩緩道:「太子接旨不是他的本意,他對你的情你是知道的,他太年輕,根基也不穩,是無可奈何。旨雖領了,可他的痛,我這個做母親的再清楚不過。你在,他的業障就不會完結,萬一哪天越了雷池,你忍心嗎?」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出宮去了,尋著機會就遠走高飛吧。」皇后眼裡有灼熱的光,她急切道,「只要你願意,我派人在前門大街接應你,替你準備好車馬盤纏,你愛上哪裡由得你。只要你不再回來,和*圖*書他們父子就能和睦,就會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糾葛……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算我求你了,天涯海角,您總能找到棲身之所。這是為太子好,你心裏有他,就不會願意看著他飛蛾撲火,對不對?」
兩個太監哦了一聲,暗道主子爺的心思誰敢猜啊,橫豎天上地下他最大,他愛幹嗎幹嗎,誰也不好多問一句。只是宮女弄了恁么身打扮,鹽不鹽醬不醬的,壞了宮裡規矩是一定的,他們是專管這一門的,面前豎著這麼大個失儀不管,到底說不過去。
錦書目送她逶迤走遠了,方回身朝順貞門上去。穿過御花園,遠遠看見花樹底下站著一個人,月白的長袍,鑲金流雲紋琵琶襟馬褂,胸前的鈕子上掛著一串香牌,倚樹而笑,岩岩若孤松之獨立,一派龍章鳳質的美姿儀。
「這點子出息!」皇帝嗤之以鼻,無奈只好把她抱上自己的坐騎,兩人同乘,揚聲一喝,沿著御道:緩緩往前門大街而去。
盛世昇平,街道上商賈雲集,開什麼買賣的都有,有賣茶食兒的,捏麵人的,賣菜賣雞蛋的,趕騾馬上牲口市的。商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街道上賣點心吃食的生起了爐子燒水,放眼看去白煙裊裊,人在其間穿行,如在雲霧裡。
皇后探究地看她,頓了會兒才笑說:「那你去吧。姑娘向來審時度勢,是第一等的聰明,我多說也無益,只盼後會無期吧!」
走自然是要走的,就算到了外頭摸不清東南西北,也未必要接受皇后的好意。大鄴皇室當年雖敗落了,可勾心鬥角一直到亡了國才停止,她生長在宮廷中,什麼樣的黑幕沒聽說過?前門大街?她要是真傻乎乎的奔那兒去,出了四九城,免不了賞她一根繩子,一柄尖刀。
皇後點點頭道:「那路上要小心些,外頭不比宮裡,花子多,打油飛的也多,主子萬金之軀,好歹要多留神。」看了錦書一眼,頓了頓才溫聲道,「姑娘,我有一句話,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皇后頗有些意外,沒想到那張柔美的皮囊下有岩漿般炙熱的情緒。看著她那一身裝束有了計較,想是要和皇帝出宮去,倘或出去了再不回來,那皇帝和太子豈不都有救了?皇后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契機,她笑得愈發溫婉,對身後的各宮妃嬪道:「都www.hetubook.com.com是伺候萬歲爺的,一團和氣才是正道:須知禍從口出,你們都是大家的小姐,更要謹言慎行才好。」又說,「你們先行一步吧,我還有幾句體己話和錦姑娘說。」
皇帝原本是怕錦書在眾目睽睽下不自在,她卻笑道:「既這麼,爺,咱們就坐這兒吧,人多了熱鬧。」又和跑堂的調侃道,「您這兒夠齊全的,九十八道菜色,皇宮大內也只一百單八道,怪道生意紅火呢!」
皇后穿著石青團龍比甲,把子頭兩邊摘了絡子,只插通草點綴,滿面的素凈莊重。看見錦書微一怔,眯眼打量了一番,方笑道:「錦姑娘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咱們祁人姑娘文氣兒,沒見過穿男裝的,現下瞧了,還真叫人眼睛一亮呢!」
幾個女人俱一愣,萬沒想到這個夾著尾巴做人的前朝帝姬今兒會撒癔症,膽敢駁斥她們起來了。面面相覷了半晌,一肚子的氣,沖皇后肅道:「主子,您瞧這賤婢,皇後主子跟前也敢口出狂言,竟是一點兒教條都沒有了!她裝這怪模樣分明是給主子臉子看,主子統領六宮,豈容這賤人放肆!」
錦書斂神躬身應了個是,「主子說今兒休沐,臣工們要早些回府歇著,主子也想出宮去散散,叫奴才跟著侍候。」
眾人雖有些不服氣,既然皇后發了話,只得蹲身道是,按位份高低列成隊往甬道那頭去了。
錦書跟著皇帝進廳堂,悄聲問道:「爺,您是這兒的常客?」
她對那幫子狠狠瞪著她的女人們露齒一笑,優雅一欠身,心平氣和地說:「主子們說奴才失儀也好,失德也好,奴才聽見了,也記在心上了。等過會子見了萬歲爺,一定向萬歲爺請罪,就說奴才沒教養,給萬聖之尊丟人了,請主子爺另擇賢能者用之。各宮小主兒淑德含章,聰慧過人,像端主兒,多主兒,都是一等一拔尖兒的,奴才在鑾駕前算得什麼?可不敢自討沒趣兒!奴才自行請辭回掖庭做雜役去,請萬歲爺撥小主兒過養心殿伺候便是了。」
皇帝含笑打量她,面如冠玉,活脫脫一個俊俏後生。
皇后巧舌如簧,想方設法的攛掇她出逃,她明著拒絕,暗裡也琢磨,前頭估猜得沒錯,皇帝果然是蒙她的。這樣也好,沒了牽挂,也沒了顧忌,可以走得更洒脫了。
跑堂的嘿hetubook.com.com嘿地笑,「對不住了您哪,今兒吏部陳大人做東道,把六個包間兒都訂下了,眼下只有堂座兒了,您二位爺包涵吧。」
皇后又打發了典儀太監,回身笑道:「好丫頭,這兩句話回敬得妙!你別同她們計較,她們也是可憐人兒,身在後宮,誰沒有點兒私心?都是女人,丈夫只有一個,這裏頭的苦處你不能知道。」邊說邊抽出手絹掖了掖鼻子,上下掃視她一番,問:「你這是要和萬歲爺出宮去?」
那小二噯了一聲,阿諛道:「大爺這話說得是!咱們買賣人,講究的就是這個,要把大爺們挑在大拇哥上,把爺們伺候舒服嘍,掏銀子掏得心甘情願不是?您受用,我們賺錢,大家吉利,多好的事兒!」邊擦板凳邊笑說:「您們到了順泰來就是到了自個兒家了,要吃什麼,要喝什麼,九十八道菜色,十六種花雕白干兒,由著爺們點。」
點心上還帶著她的體溫,皇帝捏了一塊慢慢吃了,兩個人一前一後朝著神武門上去。外頭早有護軍牽著兩匹馬等候,皇帝接過馬鞭一擺手,兩邊護軍恭肅退下,正待要送她上馬背,她卻拽著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哭喪著臉說:「好主子,奴才不成,害怕。」
招風耳太監搓著手道:「錦姑娘,不是我們成心和您過不去,你這身行頭……是萬歲爺讓這麼打扮的?」
錦書心裏裝著事,壓根無心遊玩,兩個人走在集市上反倒寂寂無言,皇帝覷她一眼,道:「怎麼成了鋸嘴的葫蘆了?出來了又不高興了?瞧這樣兒懨懨的,琢磨什麼呢?」
兩個人喲了一聲,他們常在東西六宮走動,什麼人什麼臉門兒清,就是認不出自己的親爹來,眼眶子里也不能沒有萬歲爺身邊的大紅人兒啊!太監嘛,最會看人下菜碟兒,他們倆一換眼色,忙虛打個千兒,咧著嘴笑道:「這不是萬歲爺跟前的錦姑娘嗎!您這麼一打扮,咱們眼鈍,愣是沒認出來。您這是有什麼上差要辦呀?」
皇后說:「懿訓談不上,太子接了賜婚的旨,這你知道嗎?」
皇后一嘆,果然是一群沒腦子的繡花枕頭,慕容錦書現在是什麼行市?甭說她還一口一個奴才的稱自己,算不上逾越,憑著她這會子的萬千榮寵,她就是指著這群傻瓜的鼻子開罵,皇帝知道了能有半個不字嗎?何必硬斗,拈酸www•hetubook•com•com吃醋就能佔上風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宮裡有的是心機深沉的角色,要從絲絲縷縷里入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是誰嗓門大誰就有底氣兒的。
兩個太監露出兩張似哭似笑的臉,對著瞧了兩眼,只好頻頻點頭。
皇帝看著桌凳,問:「有雅間兒沒有?堂吃鬧得慌。」
跑堂的哈著腰道:「您言重了,咱們怎麼能和大內比!承德爺是大肚彌勒佛,是天上的金龍下界,天底下最好的廚子都上宮裡伺候去了,咱們這兒的掌勺是麻繩串豆腐,和御廚們一比,那是提不起來!月例銀子也不一樣,宮裡洗菜的都有三兩月銀呢,咱們這兒,大廚四兩,了不起加上二十個承德哥哥,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他搓著手說,「瞧我,正事兒沒辦,盡和您們扯閑篇兒了。您二位來點什麼?」
其中一個圍著她滴溜溜地轉,上下打量了,問:「你是什麼人?這後宮之中是外人能亂闖的?何況還是個男人!說,你是哪位主子的貴戚?上宮裡來找誰?來幹什麼?進宮多長時候了?麻溜交代清了大家省心,要是不吭氣兒,那就別怪我們下手不客氣了,送內務府慎刑司法辦,到那會兒可沒你哭的地兒。」
「可不!」錦書乾笑兩聲,故意動了動腳,「難為李總管,把七爺的靴子都給借來了,叫就這麼穿著,回頭有差使要指派。」
錦書朝北看了看,「這我還真說不上來,萬歲爺讓上順貞門上候著,有什麼示下這會子還不知道。」
皇帝不疑,也怕她一早上匆忙,這會兒要挨餓,便應道:「前面有家酒樓,羊蝎子最出名,咱們上那兒歇歇腳,喝上一盅小酒再走不遲。」
她從懷裡掏出拳頭大的一包東西,打開帕子是兩塊雞心酥和幾顆糯米棗兒,按著規矩各掰下一塊試毒,這才遞過來,「主子餓了吧?先用些墊墊,等回頭再吃好的去。」
錦書聽她們「賤婢、賤人」地叫,咬牙哼道:「奴才在皇後主子駕前自不敢造次,只是小主兒說話要仔細,奴才再不濟,好歹是御前當值的,看著萬歲爺的面兒也該口下留德。不是奴才拿大,論出身,我也是皇族嫡出,可不是什麼野路子上來的。若是主子們瞧不上姓慕容的,那奴才就磕頭請太皇太后評評理,先皇考敦敬皇貴妃就姓慕容,難道小主兒們連著先皇貴妃也看不上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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