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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口氣，蟈蟈兒輕聲道：「主子，既到了這裏，您稍等片刻，奴才往門上去打聽打聽，不知道萬歲爺是在軍機處還是在乾清宮。等問清了奴才請人通傳，您進去請個安再走不遲。」

錦書叫他那句「枕邊上的人」鬧了個大紅臉，心道：我算哪門子枕邊人，這種事兒不是該和皇后說才是嗎！嘴上不好反駁，只得蹲身道：「既這麼的，那奴才進去瞧瞧。」

「您可真是的，情願自苦，也不低一下頭。」蟈蟈兒說，「別的小主都是這麼過來的，咱們幹什麼要落在人家後頭？叫萬歲爺知道您記掛他，大家受用，有什麼不好的？」

這時候李玉貴縮著脖子從裡頭出來了，覥臉打個千兒，賠笑道：「謹主子來了？」

「我就見過她兩回，一回是我才進宮那會兒，在萬壽節上她露過一面。再有就是去年年下，建福宮代皇後主子賞了筵席。那會兒看著就不太好，臉蠟黃蠟黃，喘氣哧哧的，真是受罪。」梅嬪擰著眉頭道，「咱們主子爺算耐得住的，聽說她嫁過來就沒大好過，難為她還拼死拼活的生了個哥兒，唉，可憐見的。皇上感念她，自己不來就打發手底下人來問，也算盡了情分。要是換了別的薄情爺們兒試試，早撂到八千里開外去了。」

第二天沒了第一天的盛大，只因天不好，抱廈前搭了孝棚子，紙糊的家當都往下面塞，有的都壓變了形兒，蘆稈子從接頭的地方躥出來，看上去像打折了手腳的殘兵敗將。

好傢夥！渴不死東城，餓不死西城，這位梅嬪一聽就是西邊皇城根下來的。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進了靈堂里，只聽見一句摧肝裂膽的「我的兒」，後頭的話都掩在了一片木魚鐃鈸聲中。

錦書心裏牽挂ｈｔｔｐs://m•hｅｔｕｂｏok.coｍ•com皇帝，也不和庄親王磨嘴皮子了，笑著肅了肅，便往乾清宮去了。

放眼一看妃嬪們來得差不多了，都趴著「姐姐、主子」的號哭，錦書挑個角落，正運氣兒打算開始哭祭，邊上有人挨著跪下來，邊磕頭邊說「對不住，來晚了」，也不知是對牌位說的還是對她說的。

皇帝日理萬機，就是下了朝，還是有處理不完的公務，沒空閑是該當的，只是他怎麼不打發人來支會她一聲呢，叫她這一宿好等……

錦書點了點頭，「那不能叫諳達為難，萬歲爺不肯見我是不是？」

錦書聽了寶楹的境況，心裏堵憋得難受，她有今天是自己拖累的，沒有自己，太子也不會在寶楹身上打主意。她雖被禁足，也沒有旨意說不許別人進她的院子探視，景陽宮到底不是北五所，算不得冷宮，要送些東西還是能夠的。

庄王爺邁著八字步踱過來，一抬眼，看見前頭甬路上站了個著素袍的宮裝女子，雪白的臉孔，嫣紅的嘴唇，大氅上的風帽一圈鑲著狐毛出鋒，愈發襯托得畫中人一般的精緻。正暗忖是哪個宮的妃嬪，走近了一看，庄親王笑了，拱手作揖道：「喲，是謹嬪娘娘啊，您這一向可好？」

突然哭聲激昂起來，錦書和梅嬪面面相覷，梅嬪是個傻大姐，回頭看了一下，忙拿膀子撞錦書，說「都來了」，然後假模假式的號啕大哭。錦書沒法子，也跟著掩帕子裝哭，一時又想起了枉死的父母兄弟，真就抽抽搭搭，哭得大淚滂沱。

梅嬪搖頭道：「你說能怎麼？一個答應，年例統共三十兩，一個月五隻雞鴨，兩斤白面，連每夜的蠟燭都只有兩根……宮裡的女人啊，得不著m.hetubook.com.com皇上的眷顧，晉不了位份，說句大白話，連宅門裡的姨娘都不如。」

喪鐘咣地敲了一下，把兩人嚇了一跳。梅嬪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道：「沒事兒，那些個精奇嬤嬤只認錢，您有銀子打點，誰還能吭半聲？」

錦書靦腆笑道：「不了，我祭完了貴主兒，正要回毓慶宮去。王爺忙吧，不耽誤您了。」

蟈蟈兒說：「我又不是二愣子，哪能隨意去見萬歲爺。自然是要尋個由頭的。宮膳房的子火燒才出籠，往食盒裡一裝，就說主子惦記萬歲爺，怕又沒進膳，特地叫送過去的，就成了。」

脆脆猶豫道：「這樣兒好嗎？要不要討主子一個示下，這麼干忒俗套了，怕主子不齒。」

可有些不尋常，站了半天，見不見的沒個信兒。她和蟈蟈兒對視一眼，心裏禁不住怦怦地跳，像是真出了要緊的事兒了。

錦書細瞧，原來是庄親王。在宮裡這麼大剌剌的也就他了，不修邊幅，果然名不虛傳。

梅嬪拭著發紅的眼角說：「章貴妃是太后的娘家外甥女兒，論起來還是萬歲爺的兩姨表妹呢！」

錦書頗感意外，換了平時，李大總管早就狗搖尾巴的讓裏面請了，今兒倒奇怪，在門前擋橫著，像個門神似的。

庄親王連連作揖，「不敢不敢，您怎麼自稱『奴才』呢，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不許去，沒的惹人笑話，叫別人背後怎麼編排我呢？」她怏怏紅了臉，「你們消停些，別給我抹黑，就成了。」

錦書只顧趴著，心裏琢磨，那人在這些妃嬪們眼裡大約是好男人。皇帝嘛，稍有點人情味，別人都得感恩戴德。世上最平常的事兒，到了皇帝這兒就不一樣了，他那樣的性子，喜怒無常，陰陽怪氣的，虧得她們都hｅｔｕｂｏｏk.cｏm.coｍ愛戴他。

怎麼了？是啊，怎麼了？是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了！昨天他說要來，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後來竟漸漸有些盼。盼著盼著自己也糊塗了，坐在床上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一夜風動荼靡架，自己就大半夜的沒合眼，到窗戶紙上泛白了才迷迷糊糊睡了會兒。然後一早起來，就帶了床氣兒了。

「梅姐姐，她那兒有精奇嬤嬤看守嗎？」錦書說，「我想過去瞧瞧她，有妨礙嗎？」

脆脆一琢磨，正要點頭，錦書趿了雙軟拖履出來，站在門口說：「不許去！」

錦書睜著乾澀的眼睛，頗不好意思的搖頭，「我沒見過貴主子，也不知道她的好處，我才晉位她就歿了，連安都沒來得及請過。這麼的，讓我哭，真是……」

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兒，這趟的哭喪算完了，貴人主子們起身準備散了。

錦書懵懂應了，才想起來寶楹和梅嬪是一個宮裡住的，便順帶問：「這兩天怎麼沒看見寶答應？」

錦書側身避了避，還禮道：「給王爺請安了。」

錦書搖了搖頭，「議政的地方，咱們瞎湊熱鬧豈不是沒規矩嗎？天威難測，敬而遠之倒好，回去吧。」

蟈蟈兒抱著胸笑起來，「這種事兒雖俗套，橫是有用也未可知。也分人辦，別人送是邀寵，咱們主子送就是拳拳愛意。你沒見萬歲爺心尖兒式的待見？這會兒盡個情兒，那聖眷還用得著提？」

錦書讓了讓，轉臉一看，原來是景陽宮的梅嬪。那梅嬪也正看她，兩人視線一交錯，梅嬪笑著招呼，「謹妹妹，吃了么您？」

錦書和梅嬪道了別，撐著傘緩緩走在夾道里，雨不大，卻很細密，撲在臉上涼颼颼的。她心事繁雜，一路也沒什麼話，只走到內右門時稍停了停，駐足眺望，軍hｅｔubｏoｋ.ｃｏm.ｃom機值房裡有太監忙碌進出，大概是到了午膳的時候，皇帝賜宴當值臣工了吧！

脆脆一把牽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見萬歲爺嗎？咱們這樣不合規矩的。」

錦書遲疑著問：「那她過得怎麼樣？膳食用度怎麼說呢？」

李玉貴嘴角抽搐了兩下，笑得越發難看了，窩著背道：「小主兒您是知道的，國事比天還大，樁樁件件壓在萬歲爺肩頭上，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哪樣不是事繁任巨的？萬歲爺又是個萬事不將就的聖主明君，一時走了窄道兒也是有的。今兒把主持軍機處的章京臭罵了一通，還有幾位散秩大臣也一體開革了，到這會子還在氣頭上呢。奴才瞧主子還是先行回宮吧，等萬歲爺氣兒消了，自然上毓慶宮看您去。」

跟前的人聽了只得作罷，忙不迭地給她換了鞋，外面正下著雨，又是鶴氅又是油紙傘的備好，這才由蟈蟈兒陪著往建福宮去。

「主子，萬歲爺……」李玉貴偷著往門裡指了指，「遇著點兒事，心裏不痛快呢！奴才眼皮子淺，不敢枉揣聖意。謹主子您看……」

庄親王嘿嘿地笑，在自己後腦勺上撫了一把道：「這天兒壞的！您怎麼站在風口上，仔細進了寒氣遭罪。皇上在乾清宮呢，才從國子監回來半個時辰，招了軍機處的人說完了正事兒，這會子都散了，在懋勤殿里打發人理字畫呢！您進去坐坐？」

乾清宮是巍巍天闕，御路輕易走不得。錦書知道皇帝在西廡的懋勤殿，便從月華門進去，經批本處到殿門前，請司禮太監進去通傳，自己就在廊下等著。

說著一福，翩翩然回身要往東邊去，庄親王脫口道：「娘娘請留步！」他微微蹙起眉峰，臉上出現了難得的嚴肅表情，「萬歲爺心裏有事兒，是大事兒！昨兒和*圖*書晚上起就不太自在，臉上也不是顏色。我問他，他不肯說，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逼著他，可我心裏放不下。娘娘是他枕邊上的人，還是進去瞧瞧他，說些好話兒勸慰勸慰他，興許就好了。」

梅嬪生平沒什麼愛好，就是對吃有研究，一聽錦書和她說吃食，她樂了，覺得找到了同道中人。趴著也顧不上哭，咬著耳朵說：「我吃的雞崽子湯下銀絲挂面，配了兩碟紫薑，好吃，都堆到嗓子眼兒了。」瞄一眼前面烏泱泱的人堆問，「您能哭出來嗎？」

「她？」梅嬪搖了搖頭，「萬歲爺那兒沒口諭，她哪兒能出來走動啊。不過話說回來，世上還有這麼像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姐倆呢！」後面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眉眼兒長了個大概齊，待遇怎麼差了那麼多？一個是眼珠子。一個是眼眶子，萬歲爺心裏有了錦書，又給寶楹開臉，既開了臉，又禁她的足，到底是什麼道理？

錦書低頭道：「我沒記掛他，真的！你們打哪兒看出我記掛他了？成了，都別說了。」她一揮手道，「貴主子那裡要哭三回靈呢，今兒是第二回，趕緊走吧，晚了叫人說我拿大。」

錦書瞧她笑嘻嘻的，眉眼敦厚，看著像個本分人，也不反感，悄聲地說：「我吃了來的，兩個蟹粉小餃兒，一碗粳米粥。您呢？」

錦書沒聽出來那聲是誰哭的，宮裡女人地位尊崇，向來是求四平八穩的，沒有傷心到極處，誰也不會這麼的。

正要轉身，軍機值房門上出來一個人，留著兩撇滑稽的小鬍子，穿石青的八團蟒褂袞服，微佝僂著背，手裡拿了柄痒痒撓，從領口裡探進去來回的抓，臉上的神情受用極了。

那小臉上蒙了層嚴霜似的，兩個人一看忙賠笑，「主子今兒怎麼了，怎麼說話兒就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