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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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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錦字征鴻 第七節

第十九章 錦字征鴻

第七節

「你殺光了皇城裡的宗族,連一條根都不肯給慕容家留下嗎?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什麼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什麼屠皇族不是你的本意兒,分明是狡辯!」她撫胸急喘起來,「你要在太和殿升座,你要皇位坐得安穩,所以你要把姓慕容的殺得一個不剩……既這麼,索性連我一塊兒殺了吧!」
她動了動,皇帝以為她要自己喝,忙往她背後墊靠枕,小心翼翼把碗送過去。誰知她突然揚起手,一掌便將那葯盅揮開了。
正說著,繼善撲著袖子上的積雪過來,對長滿壽道:「二總管代我進去通報一聲,我有要事面見聖駕。」
繼善嗻的一聲領命卻行出去,衝著外圍幾個軍校和標營管帶揮了揮手,十幾個人翻身上馬,牛皮鞭子狠勁兒一抽,抬腳就陷進兩尺來厚的雪堆里。跑了老遠了,看不見馬蹄子,就看見上下翻騰的,披著厚氈子的圓溜溜的馬屁股。
自從得知弘吉駙馬就是永晝起,她熬得心肝都要碎了。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失散的兄弟,這樣的兩難!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殺永晝的,以前他血洗皇城時她還小,有心無力。如今不一樣了,她大了,就不能眼睜睜看著慘劇再重演。
他兩難地看著她,「這事兒咱們再議,你也別揪在這上頭……」
長滿壽一凜,「是,請大人稍候片刻。」言罷撩袍子登上玉台,打起氈子蹭步進了御輦內。
她仍是直勾勾盯著他,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憤恨。她說:「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我都聽見了,你要殺弘吉駙馬,要殺我的弟弟!」
李玉貴聽見御輦里起了爭執,老早就讓到門外去了。提心弔膽在寒風裡站了兩炷香,凍得臉色發紫,百骸發僵,就像四九天把手泡在冰水裡,一絲鈍痛沿著經脈往上蔓延,閃電一樣直劈在腦仁兒上。
皇帝的眉頭擰成死結,他回頭沖門外道:「打發嚴三哥重新熬藥來。」
「你要剿滅韃靼是名族大義,可永晝能不能留下?屆時只要你一句話,不求你封王封地,只要留他一條命,我們姐弟可以遠走天涯,永遠不再踏足中原。」她有些卑微的弓著身子,放緩了語氣,「你就瞧著咱們的情分,放他一條生路吧!我去找他,好好和他說,成不成?」
皇帝嗯了聲,「用水現取,拿雪水煎。這地方和南邊不同,不說韃子往湖裡灑葯,草原上人吃牲口嚼,死了畜生往河灘上扔,三伏天招牛虻蚊蠅。入了冬新死的爛不掉,窩著作瘴和-圖-書子散毒,萬一誤食了不得了。還是拿老天爺現成給的,那起子猴崽子也風雅一回,昆和台還埋上年雪水泡茶喝呢,又不是老酒,越陳越好。」說著一笑,「你上那隊茶商那兒去,把他們的茶葉全買下來,就說博格達汗要賞三軍茶喝,他們有多少咱們要多少。他們做這買賣的,八車貨,少說也有三四百斤。你細瞧瞧,拿得出就罷了,拿不出,帶上禁軍格殺勿論。」
他旋身把碗擱下,只道:「你姓慕容是不假,可出嫁當從夫,這話我早前就同你說過。還有一點,後宮不得干政,如今不是家務事,慕容永晝勾結韃靼人在大英邊境燒殺擄掠,這些你是親眼見的。」他捏著拳說:「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大英的子民不是原來大鄴後裔?他這樣的人,就是把天下重交到他手裡,他能治理好么?暴虐堪比桀紂,除了喝百姓的血,還會什麼?」
她垂下頭,無力到了極致。她捨不得他,也撒不開永晝,不能抉擇,束手無策。
皇帝像被踩著了尾巴,一下變了臉色,「你是朕的皇貴妃,是入了宇文氏玉牒的人,你要和他遠走天涯?你憑什麼?問過朕的意思嗎?就沖這一點,慕容永晝萬萬不能留。不用多費唇舌,你是宇文家的人,和慕容氏再無瓜葛。做好朕的賢妻,比什麼都強!」
皇帝的心無端顫起來,強作鎮定端了茶盞來,舀了一勺藥遞到她嘴邊,笑道:「醒了?臉這樣紅,八成又發熱了。過會子讓他們送水來,我給你擦身子散熱。先把葯喝了,放了有時候,都涼了。」
他盡量說得輕鬆,心卻一直往下沉。隱約感覺不對,她再縱性兒,大節上向來是不失儀的。前兒還倚在他懷裡說拖累了他,今兒眨眼就變了成色。他飛快地回憶,一處處地過濾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突然想起昨天晌午她沖熱得厥過去,嚴三哥用銀針給她封穴推宮,他見她不安穩,前方又有新戰事回稟,一頭撂不下她,一頭軍務又亟待解決,便留著神在御輦里召見了軍機大臣……
打頭列的馬隊緩緩而來,為首的是個大鬍子將軍,目光沉穩,一手扶刀,勒馬遠眺。
她一點點落寞下來,頹然癱倒在狼皮褥子里。
越往北,行軍越難。漠北入冬早,才過十月就已經下過兩場雪,這趟的雪尤為大,不是紛紛揚揚的雪沫子,而是成團成團鵝毛片一樣。僅兩個時辰,山川、河流、驛道、村舍都成了白皚皚的一片,迷迷茫和-圖-書茫,混混沌沌。風裹著雪,雪夾著風,天地間肅殺一片,轉眼已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溝渠了。
皇帝看一眼榻上的人,無奈道:「你先歇著,等到了滿洲里往你身邊填人伺候。我這會子且忙,等辦完了再來瞧你。」說著披上烏雲豹氅衣冒雪出去了。
繼善傾身道是,「先前撒出去往東探路的哨子來回,達賚湖邊上有一隊商旅駐紮著,長袍、坎肩、皮帽子,腰上掛火鐮,腳上穿著氈靴烏拉,瞧樣子是蒙古人打扮。上去問了,領頭的會說漢話,說是往珠勒格特販茶葉的茶商。奴才覺著可疑得緊,蒙古人和韃靼人原就是一根藤上下來的,論奇襲是不能夠的,只是這當口離大軍只四五里遠近,不像是普通商賈百姓。」
長滿壽攏著袖子早在絡車前等候,看見富奇來了忙哈著腰道:「萬歲爺先頭有示下,前面只怕是沒路了,今兒就地圍營,瞧明兒天氣再說。這節令上耽擱三五天的也是常情,連著趕了半個來月,一來將士們勞頓該做休整,二來貴主兒千金之軀也受不住。所幸離滿洲里不遠了,過了新巴爾虎,就往斡難河衛和寧古塔綠營軍匯合。」
皇帝的頭劇烈痛起來,一步錯,滿盤皆落索。他早知道不該帶她隨扈,這件事瞞了四個月,終究是到了頭。他橫了橫心,早晚都得有這一天,該來的逃不了。
阿克敦見慣了這幫紅眼的傢伙,瞧著就像家裡養的那條牛犢子似的狼狗,沒事兒就愛齜牙咧嘴的掙繩子。對外人狠,抽冷子能咬下人一塊肉來,對自己人倒是絕對的忠心。不過再怎麼能,在他看來橫豎是玩意兒,也不放在眼眶子里。
「你先別琢磨那些,好生頤養身子是正經。」他捋她的發,一遍遍不厭其煩。稍頓了頓方道,「戰爭和女人不沾邊兒,生死大伙兒都是以命相搏,我若是敗了,照樣兒的死無全屍。你捨得我么?我能放過老十六,他未必能放過我。你用不著替別人操心,不論誰勝誰敗,你照舊的穩坐釣魚台,誰也傷不了你……這就夠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剩下的只有拼盡全力,擊倒敵人。」
富奇垂手應了個嗻,「請二總管轉稟主子,朝廷密折到了寧古塔,鄂倫岱已經出城五十里迎駕,只是正遇上這風雪天,困在小肯特翻不過山來。」說著朝御輦上瞧了一眼,黃幔低垂,中間還隔著幾道厚氈子,也瞧不真裡頭情形,便問:「主子娘娘的病這會子可見好?這地方冷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和北京不一樣,夾傷帶寒的,別說女人,連爺們兒家都扛不住。」
她慢慢搖頭,她只看見他情深似海,從沒見過他對敵人的狠訣。他自有他的孤高嗜血,把她和皇位放在一起,他的選擇一定是後者。她當真昏了頭,會把她當成用情左右得了的普通男人。
她想念弟弟,和永晝分開十年了,他吃了多少苦,自己有好多話要和他說。那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即使要死,也要和永晝死在一起。
黃釉碗骨碌碌滾了幾圈,倒扣在龍頭竿前的芙蓉簟上,墨黑的葯汁濺得滿地狼藉。皇帝一時怔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
「這一路萬歲爺辛苦,軍中一色的爺們兒,連耗子都是公的。主子娘娘病中沒人能看護,萬歲爺寸步都離不得。昨兒昆大人說前方戰事,主子娘娘像是又厥過去了,萬歲爺一刻也沒法子撒手。」他撓了撓頭皮,「今兒議政,估摸著還是拉帷幔的。沒法子,天兒太壞,太醫配的葯好幾劑下去都不見效。」
他正發著愣,皇帝那裡撂了手上小旗低聲道:「先攻本雅失里部,阿魯台部在飛雲壑那頭,易守難攻,必定是要費些時候的。你回頭傳朕旨,挪進行在後宣他們進來議事。」
皇帝撫著案上手爐沉吟,「打發人遠遠盯著,不能扣押,也不能往軍中帶。十萬大軍非同兒戲,就像個水囊,破了個口子就可能一敗塗地。幾個人?」
「你別躁,這麼的對身子不好。」皇帝也不惱,躬身去拾那碗,只道,「是這天氣鬧的,我原說不叫你隨扈,你偏不聽,看看眼下,人多遭罪!傷風總要纏綿個十天半月的,哪能一氣兒就好了?慢慢地調息,到滿洲里橫豎就差不多了。」
皇帝看她喪魂落魄的,思忖著自己才剛的話說重了些,不免又後悔。躊躇著挨近她坐過去,溫聲道:「錦書,你素來通情達理,咱們夫妻是血肉相連的,什麼不好商量?別說要和老十六走的話,在我這裡是大忌諱,你忘了上次你出逃的事了?朕會發狂的,你不怕要我的命么?」
阿克敦就地打千兒,回了前頭探路的結果。富奇應了,踅身往御前去,後頭還有勒敏、繼善、盧綽、陳蘊錫等一干隨扈上書房大臣,眾人因忌諱行在有女眷,不方便一同前往,便紛紛勒馬在原地候旨。
「約摸二十來個人,押著七八輛貨車。」繼善起身扎地,「主子別費心了,交給奴才打理就是了。」
探路的軍士翻身下馬來報,https://www.hetubook.com•com「阿軍門,前頭大雪封山,天也眼瞧著要暗,奴才打探前頭有座荒棄的獄神廟,是不是就地駐紮下來?」
他下馬踩著厚厚的積雪朝御輦方向去,尚隔著五六丈,頭道關卡就是大學士富奇。他騎著黃驃馬,猞猁猴皮斗篷下穿著黃馬褂,腰上佩著鑲金飾紅的玉帶,一手執黃節鎖,面上自有七分威嚴,正是這趟鹵簿的總管帶。
胸口好空,渾身都疼。她抓住他的袞服箭袖哭道:「瀾舟,我真是難死了,你為什麼不能放過慕容家的男人?我跟了你,你卻要把我娘家人趕盡殺絕,你為什麼這樣狠?」
繼善趁著靜候的當口打眼瞧,須彌座兩側是雉尾雙龍扇,皇帝身後的明黃幔子上雕龍綉鳳,捲軸兩頭的八寶流蘇直垂到地上。這道帘子後頭就是端僖皇貴妃,大鄴王朝最後一位帝姬。他想起仙逝的姐姐,莫名有些失落,死後追封到底不如受寵加封的風光,皇帝地宮裡只備了兩具棺槨,先頭皇后自不用說,橫豎是沒有份子的,能和皇帝千古相隨的,看來只有裡頭那位了。
九龍乘輦像個四方月台,四角上是盤龍銅立柱,拱著一方明黃雲龍頂篷。法駕左右的內執事太監尤為惹人注目,一個個膀大腰圓,滿臉的狠戾猙獰。這幫子材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伺候奴才,當初進宮就奔著粘桿處去的,都是老公(太監俗稱)裡頭選拔|出|來的厲害角色。粘蟬捉蜻蜓是拿手戲,要緊時候提溜出來往行在邊上一撒,那就忠肝義膽為主子玩命拼殺的死士。
皇帝行伍出身,統籌調度是他的看家本事,繼善跟他打過大小十幾趟戰役,他的習慣他是知道的。他想事兒的時候你不能言聲兒,他不搭理你,你不能自顧自的叨擾他,要是不留神惹得聖躬震怒,什麼姑表兄弟小舅子,通通的打發你上伙頭營里挑劈柴去。
黃幔子后的人咳嗽了下,聲氣兒很弱,伴著微微的喘。皇帝回身進去,錦書斜歪在靠枕上,臉色潮|紅,眼睛里黯黯的,看著他,面無表情。
阿克敦調轉馬頭直往羽林軍縱深處奔去,一路甲兵如林,雁序旁列,越往前,戒備越嚴密。上百的御前侍衛佩刀警蹕,一身的油綢雨衣兩肩有銀白護甲,頭上孔雀翎子被雪覆蓋住了,只有猩紅的珊瑚頂子還露在外頭。天那樣冷,沒有一個是拱肩塌腰的,腳上綁著縛帶,眉毛鬍子上結了冰碴子,仍是釘子一般在王庭兩腋侍立。
「可不!」長滿壽搓了搓手,帶著兔皮耳套的腦袋看上去很滑m•hetubook•com.com稽,像縣城衙門裡管筆錄對話,專出餿主意坑人貪小利的師爺謀士。他看著遠處開始駐紮搭營房的大軍,又仰頭看了看這灰濛濛無邊無際的天。穹頂壓得極低,彷彿一舉手就能夠著似的,看來入夜還得有一場大雪。
她慢慢抿上唇抽身出來,或者是她不懂戰爭,不懂男人的心思,他們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皇帝一出聲,他猛打個激靈醒過味兒來,著急忙慌應個嗻。遠遠看見土丘那端紮營的軍士在牛皮大帳前點起了火把,便踅身進輦,隔著黃氈通稟,「回萬歲爺話兒,行在已經搭成了,諸位大人在營前候駕,請主子爺升帳。」
富奇道:「正加緊著駐紮,王庭行在先搶著布置好,叫皇上和貴妃娘娘好好的歇一歇兒。」
那邊李玉貴迎上來,他忙通傳繼善大人要面聖。李玉貴抬眼看看他,臉子像土地廟裡的泥胎,只說「等著」,轉身便進行在。長滿壽往手上呵著熱氣,不敢跺腳,只覺凍得半邊身子都木了。一會兒李玉貴出來,往盤龍柱旁一站,笑著對繼善道:「三爺,主子爺叫進呢!」
皇帝的腦子「嗡」的一聲就炸開了,果然是這樣,自己疏忽,竟以為她病得昏沉沉,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她心裏發酸,身上燥熱得幾乎燃起來,頭昏腦漲的半合上眼,只覺腔子里發緊,額上起了層細密的汗,不能緩解病症兒,愈發的沉痾起來。
錦書不聽他那些,她到底是女人,女人心裏裝不下江山社稷,她只知道血濃於水,她為了自己的弟弟可以拚命。
他探身把她抱在懷裡,她燒得滾燙,抽泣的樣子像個可憐的孩子。他是無可奈何,除了這條道沒別的路可走。慕容永晝要是個庸碌無為的廢物倒也罷了,偏偏生成大將之才,這種人放到哪裡都不安全,即便他這一輩不起事,他的子孫也不能叫後世君王安生。好比插在肉里的刺,不連根拔起就會令人痛不欲生。
難道是議到攸關的地方說漏了嘴?他愈發的心驚,試探道:「你是在榻上躺久了不順意兒是不是?咱們眼下正安營,行鑾布置成了就挪過去。外面雪下得大,你要是願意,過會子退了熱,我扶你出去瞧瞧。」
繼善跟著李玉貴進了九龍法駕里,皇帝戴著紫貂沿海龍皮正珠珠頂冠,面前擺著一張花梨矮几,正全神貫注在聚耀燈下看沙盤布陣。見他進來便賜座,也不問情由兒,眉上打著結,手裡擺布著紅幡小旗,自個兒嘴裏數叨著,全局轉換位置左右搬動,竟是入了迷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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