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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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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情系一生 第一節

第二十章 情系一生

第一節

那些韃靼人充耳不聞,仍舊一手按刀佇立著。她有些灰心,連說帶比劃的表示想找個通漢語的人來交流,似乎也沒有人搭理她。
李玉貴垂手嘆了口氣,憋了一會兒道:「萬歲爺吩咐一定要瞧著娘娘用藥的,娘娘就念萬歲爺對您的心,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語罷不見她回答,又道,「娘娘,萬歲爺也有苦處,您是他的枕邊人,好歹顧念些兒吧!奴才昨兒伺候爺洗腳,看見他腳上凍瘡都潰爛了。這鬼地方,比北京城冷上好幾倍!大人們說萬歲爺金貴之體,在御輦上保重方好,萬歲爺不聽,執意騎馬行軍,要和將士同甘共苦。他肩上擔著事兒不和您說,他勞心勞力,您不心疼他,咱們做奴才的披肝瀝膽也隔了一層不是?」
兩個人顫抖著擁在一處,錦書的哭聲隱沒在他肩頭的裘皮里。闊別了十年,誰能了解其中的疼痛?沒有父母、沒有家,只有彼此。像風雪夜的棄兒,凍得渾身冷透,心中仍有一點靈光尚存,只要能夠著對方的手,就還有呼吸的力量。
冼文煥在條凳上落了座,示意侍從都退到檐下去了,才道:「這是個荒村,沒有人煙的。大汗眼下有族務要忙,過一會兒再來看您。我知道你們姐弟相見,少不得要抱頭痛哭,只是請帝姬留神,倘或有旁人在場,好歹要克制些。十六爺坐上這把交椅很是不易,老台吉雖沒有兒子,可那些兄弟子侄們比狐狸還狡猾,表面上臣服,一逮著機會就要把人掀下馬去。韃靼人的老祖宗是一窩狼崽子,連骨頭縫裡都是心眼兒。族內人能者居上,絕不能容忍一個漢人做他們的可汗,萬一露了馬腳,只怕死無葬身之地,帝姬記住了嗎?」
他走過來,低頭看著她,眼底有綽約的淚光。伸手撫她的臉,慢慢蹲下身子和她平視,他說:「錦書,我唯一的親人!」
永晝摸摸她的額頭,「冼文煥的葯果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用,這會子不燙了。」
是中原話!也許說得少,磕磕巴巴並不流利。她好奇地瞧他一眼,「閣下是哪位?怎麼知道我的封號?」
窗上沒有窗戶紙,拿兩塊牛皮矇著,光透不進來,屋裡陰沉沉的。好在炕是暖和的,炭火燒得也勻,偶爾聽見嗶啵的聲響,四周靜悄悄,連聲狗吠都沒有。
正是焦灼著兩難,突然眼前一黑,「咚」的一聲就倒下了。
錦書霎時感到脊背發冷,她自然知道他一個外臣當上首領有多難,前頭單是憑想象,真到了這環境里才有了切身的感嘆。就像每天行走在刀鋒上,哪一步落錯了便會粉身碎骨。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牽連到了臉上的傷,疼得一通齜牙。錦書嚇白了臉,不知道怎麼料理才好,慌忙道:「怎麼不包起來?天冷愈合得慢,萬一哪裡碰著了是鬧著玩的?」
「什麼時辰了?我是昨兒到這裏的?」她輕輕嘆息,「還放我回去么?我嫁了人,想必你們都知道了。」
迷迷糊糊想了好多,身上一陣熱一陣冷,似乎要打起擺子來。沒多會兒李玉貴端葯進來,小聲道:「主子,葯好了,奴才伺候您用吧!」
她朝外看了一眼,大雪紛飛,對面的屋子沒人打理,雪堆了六七尺高,把窗戶和門都封住了。
她翻個身,成串的淚從眼角滑落下來。永晝,弟弟!倘或知道她成了宇文瀾舟的妃子,他還能原諒她么?
錦書極力自持,怏怏和他分開了,低頭掖淚,想起皇帝又割捨不下。事情遠沒有結束,他這樣做更讓皇帝坐實了殺機,下回交鋒必定要斗個你死我活,那時又當如何?
她下狠勁兒抓著身下的墊子,半是心疼半是遲疑,何必非要復國呢?或者是自己太過安逸忘了以前的痛苦,十年了,大鄴王朝已經成為歷史,黎民百姓早習慣了宇文氏的統治,沒有苛政和_圖_書,日子過得富庶,所有人都滿意眼下的生活,為什麼還要挑起戰爭?她沒法理解男人,也不能對他們圖謀的大業做出評斷,只是說不出的難過。她不願意看見永晝和皇帝開戰,哪方戰敗對她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到那時候,她除了一死,也沒有別的出路了。
李玉貴訕訕住了口,也難怪她發火,確實是難事兒,難得人陷在裡頭挪不動步子。依著皇帝的立場是殺好還是不殺好?不殺,慕容家的男丁就是個疽瘡,放著早晚要爛到骨頭裡去;說殺,好歹算是小舅子,皇貴妃面兒上交代不過去……
她喜出望外,正急著要問永晝境況,那西席比了個手勢止住了她的話,只道:「帝姬少安毋躁,我有幾句話和您說。」
這是間茅草屋,正樑上架著根小腿粗細的毛竹。雪積得厚了,檐子往下凹著,隨時要把屋頂壓塌的樣子。
不知南軍現在是怎樣一副光景,皇帝發現她不見了必定是雷霆震怒,這場戰爭避無可避。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怎麼走,像是到了十字路口,往哪個方向邁都不對。
錦書懨懨閉上眼蜷縮起來,彷彿這樣能減輕痛苦似的。身體抱恙,腦子不清明,走馬燈樣兒地想起以前的人事。想起皇父,想起額涅,想起老十六和他的生母。
這會子不見永晝總有些蹊蹺,她略平了心緒方道:「先生請講。」
一個人也沒有!她有些慌,只記得是被個韃子擄走的,先頭還吸了麻沸散,這會子手腳也是酥軟的。想出門瞧瞧力不從心,只有等恢復了力氣再說。
錦書一聽直起了脊梁骨,那天南軍攻城,老十六正是到佟國舅府上吃席才逃過一劫的,這麼說就是他把永晝帶出京畿的。
錦書聽見聲響回身看,也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倏地看見個大個子韃靼人,包著頭巾,只露出兩個黑黝黝的眼睛。她被這突來的意外嚇得縱起來,張嘴要喊人,一塊帕和_圖_書子兜臉捂了上來,只覺眼睛發酸,鼻子沖得喘不上氣來,只一瞬,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勉力一笑,「可不是嗎!我先頭病了半個月,吃了那麼多的葯不見好,到了這裏病根兒就除了。」
她頭都沒回一下,只說:「擱下吧,我回頭再喝。」
錦書嚇了一跳,那些韃靼人長得很彪悍,穿羊皮褂子,腰上別著彎刀。頭髮披散著,零星結了幾個辮子,辮梢兒上掛著彩色的珠子,耳朵上是牛鼻環那樣大的鐵圈兒,在門板兩腋站著,五大三粗面目可憎,活像門神夜叉星。
姐弟倆嘈嘈切切說起這些年的際遇,掖庭里怎樣掙扎度日,大漠里怎樣命懸一線,免不了又是幾番傷感彈淚。
油燈點燃了,微微的一芒。他拔出匕首撥了撥燈芯,跳躍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錦書愕然怔住,一道傷口從他的眉梢斜划至耳下,似乎才上了葯,刀口兩側的皮肉翻著,血水把葯泡成了黑色,猙獰得令人心驚。
「我扮成茶商,好不容易才把你帶出來的,你還念著回去幹什麼?」他緩緩踱到桌前,火鐮咔咔地打出火星來,聲音低啞地說,「嫁過就算了,我猜你也是不得已,我不計較。往後跟著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錦書傻愣愣勾起嘴角,「黃毛丫頭十八變嘛!」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嗔道,「你這小子就是這麼同姐姐說話的?小鼻子小眼也是你說得的?」
他抬眼看錦書,笑了笑道:「太常君受驚嚇了,昨天是不得已,失禮之處請海涵。」
他說著,忿恨得發抖。那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殺了他的父母,搶佔他的家國,派禁軍滿世界的追殺他,如今又奪走錦書,他憑什麼這樣一帆風順?天底下的優厚都叫他佔了,他的成功是踩著別人的屍體得來的,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要和他斗,即便血肉模糊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永晝在炕沿和*圖*書坐下,背靠著牆頭一嘆,轉眼看她,話裡帶了些孩子氣,「找回了你,我的心事就了了一半。只要天天能看見你,我也就知足了。錦書,你小時候小鼻子小眼的,長大了倒好看了。」
錦書頭暈眼花地坐起來,四下打量。屋裡沒別的擺設,炕前有張柏木八仙桌,四圍是模樣不太齊整的條凳。屋子正中間豎了根圓木,大約是用來支撐房梁用的,上面掛了個水囊。北邊牆上供了張財神年畫兒,香爐里積滿了灰,蠟簽兒上是兩截燒剩下的紅燭,一邊泄了蠟油燒空了,耷拉著幾乎要倒下來了。
他抿唇不語,直直盯著她看了半晌。錦書被他瞧得發毛,下意識上下打量自己身上,嘟嘟囔囔道:「你要瞧也不在這一刻,這麼的可沒規矩。」
錦書心裏抽搐,又叫他說得生恨,斥道:「總管仔細了,我這兒輪不到你來教訓!你沒聽見嗎,他要誅殺我兄弟,到了這田地你還要我顧念他?他何嘗赤誠待我來著?」
「永晝……」她哽咽著,有很多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她往炕角縮了縮,一個個的審視過去。韃靼人五官扁平,顴骨很高,眼睛很小,不如中原人秀氣。永晝在韃靼生活了十年,不論怎麼喝羊奶吃牛肉,也不至於長成那個模樣。她覺得恐懼,恍惚像掉進了狼窩裡。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懂漢話,小心地說:「請替我通稟,我要見弘吉駙馬……見你們台吉,弘吉圖汗。」
她抽噎得幾乎背過氣去,「永晝,我多想你!日日夜夜地想!」
他笑了笑,嘴角滿含苦澀,「嚇著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前頭遇著一路追兵,沒留神叫他砍了一刀。」
鬧不清韃靼人是怎麼從三十里連營中把她劫出來的,她擁著羊皮褥子悚然呆坐著。一定是永晝吧,一定是他派人把自己弄到這裏來的!只是人在哪裡?怎麼不來見她呢?
她和永晝年紀相仿,不像和別的哥哥們那樣疏遠m.hetubook•com•com,他們時刻玩在一起。大鄴沒有換子教養的規矩,永晝長在他母親身邊,端肅貴妃是個恬靜平淡的人,沒有驚人的美貌,卻有海子一樣寬闊的胸襟。她愛女孩兒,常感慨地說永晝要是個閨女有多好。她不喜歡她的孩子生活在勾心鬥角里,她會在春日裡帶著他們坐在大柏樹下做草蟈蟈兒,講她老家的故事,語言生動,引人入勝。錦書覺得她對自己比額涅對自己好,額涅性子冷,高高在上端著她的威儀,對她沒有笑臉子。每回找她,除了檢點課業就是訓誡。她兒時所有對母親的想象,都是從端肅貴妃那裡得到完善的,所以在她的思維里,永晝該像他母親那樣善良溫和。可如今他變成了韃靼人,為奪回河山不擇手段。
他轉過臉來,精緻的五官,有慕容家最典型的長眉薄唇。原本還應該有明媚的眼睛,溫暖的眼神,可是看不到,觸目儘是陰冷狠戾。她的心直攥起來,並沒有想象中骨肉重逢的悲喜交加,只感到陌生。這不是記憶中的人,以前的永晝不見了。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像丟了最重要的東西。
正失望著,卻有個四五十歲,面貌平和的人走進來,抖了抖身上的駱駝皮大氅,地上立刻積了一灘冰碴子。
這時有靴子急踏地皮的聲音傳來,腳步很繁雜,大約有五六個人的樣子。漸次到了屋前,嘭的一聲就把門推開了。
冼文煥並不回話,起身到門前,躬著腰說了聲台吉。門外人舉步跨進來,背光站著,面目看不真切,只覺得個子很高,頭上戴著皮帽子,身上穿著虎皮坎肩,不言聲兒擺了擺手,冼文煥領著眾侍從退出去,倏地關上了門。
那人沖她鞠了一躬,「我從前是端肅貴妃娘家兄弟府上的西席,叫冼文煥。」
他輕輕替她捶背,嗓音扭曲,「我知道,我也是!再也不分開了,我拿性命守護你!誰敢搶走你,我就殺了他!宇文瀾舟,我絕饒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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